日本视域下的中国战时文学研究

2015-11-22 10:30熊飞宇靳明全
当代文坛 2015年5期
关键词:中国日本

熊飞宇 靳明全

摘要:战后日本对中国战时文学的研究,于七十年间,大致经历了三个阶段。就其区域性而言,可分为解放区文学、国统区文学、沦陷区文学、东南亚流散文学以及台湾文学。从总体上看,日本学界对中国战时文学的研究,成果较少,有待深化和丰富;同时,相关研究多集中在作家作品的分析与解读,少有史的建构。不过,日本学界的部分观点,却值得中国学人借鉴;其对战争的反思,在当下尤有警示意义。

关键词:日本;中国;战时文学

在战后日本,对中国现代文学的研究,不但代有其人,且渐成繁盛之势。①就其整个历程,日本方面,如松井博光的《中国现代文学在日本译介综述》、丸山升的《战后五十年中国现代文学研究的回顾》、藤井省三的《日本人对现代中国的解读20世纪中国文学阅读史》;中国方面,孙立川、王顺洪的《略论日本研究中国现当代文学的历史与现状》,赵京华的《日本中国文学研究述评》等,都有过阶段性的梳理和概要式的总结。不过,对中国战时文学的研究,似不多见。张中良在《抗战文学研究的概况与问题》中,谈及外国学者的研究成果时,所罗列者,也只是冈田英树、岩佐昌暲、杉本达夫等数人而已。②相对集中的收录,仅见于武鹰、宋绍香编译的《日本学者中国文学研究译丛·第四辑现代文学专辑》(吉林教育出版社,1990年),靳明全、内田知行主编的《中日学者抗战文史研究论文集》(重庆出版社,2009年)。

所谓“中国战时文学”,首先,就其时间范围而言,日本有“15年战争”一语,指从昭和六年(1931)到昭和二十年(1945)所进行的战争,自1956年鹤见俊辅《论知识分子的战争责任》首次使用,早已通行。本文所述,则仍从中国学界主流,以八年抗战为主干。其次,就其区域划分而言,不仅包括国统区和解放区文学,还应包括沦陷区文学以及中国作家在东南亚的流散文学。对抗战时期的中国作家,松井博光有一个大致的分类:“有的和巴金一样在国民党统治地区(大后方)取得了新的硕果,有的蛰居于沦陷区或香港编写着苦涩的文字,还有的在延安地区(根据地)创作出‘人民文学。很多作家为寻求栖身之所而辗转于全国各地,甚至有人和郁达夫一样流落海外。”③而此一时期的台湾文学,也不应该忽略。再次,就其性质而言,战时文学的主流是抗战文学,但也有非抗战文学的存在。第四,就其研究主体而言,目前虽有不少华人学者在日从事相关研究,但本文采撷的主要是日本学人的观点。现就此略作管窥。

一阶段性概论

日本汉学界对中国现代文学展开有的放矢的研究,其第一阶段,当自1930年代至1950年代。代表性人物有竹内好、增田涉、松枝茂夫、武田泰淳等。鲁迅成为其研究的第一对象。首先是竹内好开创了对鲁迅及革命中国的研究,并在1960、1970年代,为伊藤虎丸、丸山升和木山英雄承继,且从不同路径加以拓展和深化。不过,因鲁迅逝于抗战之前,故此处不赘。

对中国战时文学的介绍与评论,其主体即是原无产阶级文学派和中国文学研究会的同人。最早被翻译介绍到日本读书界的,是周而复的《地下道》(1946年10月)。此后,便是丁玲的《我在霞村的时候》,发表于1947年2月的《人间》杂志第二卷第二号。在其单行本的“后记”中,冈崎俊夫谈到他对中国战时文学的整体认识:“战时的中国文学状况,直到战争结束,我们这些专业研究者也几乎是一无所知。”“与日本文学的情况不一样,中国文学没有因战争带来空白,而且从战争中汲取了新的营养,获得了前所未有的发展。”④

战后初期,日本知识界对中国战时文学的阅读和认识,主要是基于丸山真男所谓的“悔恨的共同体”,带着对战争的悔恨和对中国的负罪意识,关注日本在战争中的所作所为。如伊藤虎丸所说:“1945年8月15日日本帝国主义的崩溃”和“1949年10月1日中华人民共和国的成立”,对侵略战争的自我反省以及中国革命成功的深刻冲击,成为日本学人“战后研究中国现代文学的出发点”。⑤釜屋修也指出:战后日本对中国的研究,具有两个独特的视点,一是“对中国革命的祝福,对其世界史意义的确信”;二是“反省导致本国战败的军国主义和侵略战争”,“反省自己的中国观、亚洲观”。⑥

此一时期,日本曾出版中国现代文学史多种,有岛田政雄的《中国新文学史入门》(鸽书房,1952年),菊池三郎的《中国现代文学史》(青木书店,1953年),实藤惠秀、实藤远的《中国新文学发展史略》(三一书房,1955年),尾坂德司的《中国新文学运动史》(法政大学出版局,1957年)等。比较典型的是菊池三郎的《中国现代文学史》,这是“一部根据著者独特的解释,把抗战时期作为主体的文学史”⑦。他认为,抗日后期(1942-1945)和第三次国内革命战争(1946-1949)间的中国文学,是继“五四”运动、革命文学之后中国的“第二次文学革命”。它分为南北两部分,北方是解放区、根据地,南方是国统区,而郭沫若则是“南北统一战线的象征”。尾坂德司则认为:由于过去的悲惨,“中国文学充满了呻吟”⑧。

第二阶段始自1970年代中期。在此之前,有20卷《中国现代文学选集》(平凡社,1962-1963年)的翻译出版,其中包括《抗战文学集Ⅰ》(竹内好编)、《抗战文学集Ⅱ》(小野忍编)、《纪实文学集Ⅰ》(抗战纪实,竹内好等译)和《纪实文学集Ⅱ》(延安的追忆,小野忍编)。1971-1972年,又再次出版其修订版《中国革命与文学》十三卷,上述四集仍包括在内。此阶段就地区而言,主要有三:一是“关东学派”,代表人物有尾上兼英、丸山升、伊藤虎丸、饭仓照平、松井博光、伊藤敬一、立间祥介、木山英雄、芦田孝昭、杉本达夫等;二是“关西学派”,以竹内实、相浦杲、伊藤正文、山田敬三、太田进、日下恒夫、片山智行、柴垣芳太郎、北岡正子、冢本照和等为代表。三、其他地区。如秋吉久纪夫、今村与志雄、中野美代子、丸尾常喜。有高田淳、吉田富夫、津田孝、竹内晃、新岛淳良、桧山久雄、尾崎秀树、笕文生、稻叶昭二、中川俊、阿部兼也、佐藤保、松本昭等一批研究者。此间,在大学所开设的文学断代史研究,即有“抗战文学”。

自1990年代至今,正当其道的是“第三代”中国现代文学研究者。其关注的焦点,主要是前辈所遗忘或未加注意的中国现代作家及作品,特别是一些中小作家和过去在中国国内不予置评的作家,对周作人、沈从文、萧军、胡风、张爱玲、丁玲、伪满洲国文学等,均抱有浓厚兴趣。代表者有藤井省三、尾崎文昭、山口守、釜屋修、下出铁男、近藤龙哉、白水纪子、江上幸子、冈田英树等。

二区域性研究

(一)解放区文学研究

日本多数论者认为,解放区文学具有两大特点:一是革命性,二是通俗性(大众化、人民性)。相关研究,既有总体审视和宏观把握,如秋吉久纪夫的《华北根据地的文学运动抗日战争时期的成长和发展》(评论社,1976年);重点是对丁玲、赵树理文学的译介和研究。

冈崎俊夫最先读到的,是丁玲的小说。他说《我在霞村的时候》七个短篇:“以被日本的无数次侵略进攻所造成的人民大众的深重苦难为材料,描绘了他们的喘息、呻吟、哭泣、呐喊、战斗的姿态与心灵。”“被我们的同胞所伤害的肉体与灵魂的呻吟,像噼里噼里的电流一般使我的心胸震抖。”⑨中岛碧的《丁玲论》认为,从丁玲的整个创作经历来看,其风格几经变化,主要表现在其小说从“自我表白型”变为“长篇客观型”,而这一转变,与延安文艺座谈会、整风运动密切相关。

江上幸子的《从〈中国妇女〉杂志看抗战时期中国共产党的妇女运动及其方针转变丁玲四十年代作品背景探讨》一文,以女性主义的理论观念,对反映抗日时期妇女运动方针路线的《四三年决定》,从学术视点上进行“严肃的富有历史理性的回顾和反思”。同时,论文所提供的延安整风前后中国妇女运动的历史图景和具体资讯,对于理解当时延安给予丁玲《三八节有感》的严厉批判,也可获得一个新的更为广大的参照背景。⑩

小野忍认为,赵树理的作品,“以独特的艺术形式存在着”,“无与伦比”。河盛好藏、丰岛与志雄、竹内好等则指出,《李家庄的变迁》“也是抵抗文学”,它让人产生一种感觉,即“如果不了解八路军,那么就不能了解中国的抗战文学”。

此外,对萧军、欧阳山、周立波、草明、周而复、马烽、西戎、孔厥、袁静、杨朔、徐光耀、魏巍、刘白羽、康濯、严文井等作家,萧三、艾青、何其芳、田间、李季、阮章竞、鲁藜等诗人,以及周扬、胡风等文艺理论家,都有介绍和研究。

(二)国统区文学研究

日本学界对国统区文学的研究,首先是“文协”及其代表性作家。

抗战时期,“中华全国文艺界抗敌协会”作为团结的象征,将全国文艺界联合于“抗日”的共同旗帜之下,其成就与贡献有目共睹。

与“文协”密切相关的是作家老舍。杉本达夫曾就“文协与老舍”的资料进行收集、整理并发表。抗战时期的老舍,在其心灵深处,一方面“涌动着强烈的抗战使命感”,一方面却“必须考虑躲避烦杂的政治纷扰”,因此,老舍的作品,既有“有声的呐喊”,即“直接表现抗战题材,积极号召去前线,高喊‘去打日本!”;同时也有“无声的呐喊”,即抹消一切党派色彩,从心底喊出“不要对立!”“讨厌政治!”。日本学界对老舍的关注,即便是在战时,也有一些文章散见于报刊,如太田辰夫的《老舍及其作品》(载《中国语杂志》1944年2月4卷2期)。而战后的研究,主要是对《四世同堂》的大量评介,其中不乏亮点:如小峰王亲的《〈四世同堂〉中的日本人》、吉村尚子的《老舍〈四世同堂〉中的女性语言特征以〈惶惑〉、〈偷生〉为例》、新开高明的《从老舍〈四世同堂〉中所见到的战祸和北京知识分子》等。

将老舍与巴金进行比较研究的,是阿部知二。他认为,老舍和巴金在大后方的生活,虽然带有“悲剧性的况味”,却是“建设性的”。巴金风格的独特,更体现在《憩园》中的“愁忧的抒情”。1949年5月,小野忍在《中国文学与我·中国近代文学运动史略》中指出:“巴金在抗战初写完《火》之后,又在抗战末至战后写了《憩园》、《第四病室》、《寒夜》三部长篇,表现了战争时期小市民的苦闷和愤懑”,“其文笔与《家》相比,显得格外柔情。”巴金早期的作品“还是刻画生活的污点”,但后期尤其是在《憩园》(1942)以后的作品,“塑造了许多刻意加工的美好的人物形象,构成了一个独特的世界”。此外,饭塚朗、今村与志雄、桧山久雄、小野田耕三郎、冈崎俊夫、木岛廉之、饭塚容、立间祥介、山口守等,都有相关论文的发表。

对茅盾文学的研究,相浦杲有《日本研究茅盾文学的概况》一文,日本的茅盾研究,关注较多的还是其战前的作品。至于其战时的作品,主要有小野忍对《腐蚀》以及奥野信太郎对《霜叶红似二月花》的译介。需要指出的是,抗战时期,茅盾曾创作长篇小说《走上岗位》,原载于重庆《文艺先锋》第3卷第2期(1943年8月)至第5卷第6期(1944年12月),但在中国长期缺乏关注,至1982年3月,由中国文艺研究会在日出版单行本,才使之重见天日。

其次是抗战戏剧及其代表性作家。

对大后方的戏剧,阿部幸夫谈及他的总体感知,认为:“当时‘全面抗战的目的明确,作品也都忠实于此。虽然有人认为这一时期有‘剧本荒,但实际上当时也创作并上演了不少值得称道的戏剧作品。然而,另一方面,由于所有的戏剧都集中朝着一个方向发展,再加上‘偏重历史剧的倾向,故总有一些沉闷感挥之不去。”

国立剧专作为现代中国早期的国立戏剧教育机构,曾在中国文学与艺术的现代化进程中扮演着举足轻重的角色。濑户宏在其历史考察中发现:战争的爆发,对国立剧专的教育、演剧内容产生很大影响,主要表现在公演时翻译、改编剧与创作剧之间比例的逆转。

战后日本对郭沫若的研究,首先是鹿地亘以其亲身接触的印象,发表文章与谈话。同时,菊地三郎在《中国现代文学史》一书中,以《郭沫若南北文学统一战线的象征》为篇,介绍抗战时期的郭沫若,指出:“《屈原》在北方文学开始发生质的转变以前,很快与1942年以后的南北文学统一战线相适应,开创自己的道路,使南方文学由抗日(反帝)转向反蒋(争民主),成了最早的一面旗帜。”其后,主要体现在两个方面:一是须田祯一对郭沫若史剧的译介。对《屈原》、《虎符》、《棠棣之花》、《筑》(高渐离)、《孔雀胆》等,都有精到的分析。需要说明的是,《屈原》在战后日本虽曾多次公演,但却发生主题的变异,被解读为“争取民族独立”、“反对霸权主义”,从而“成为日中两国朝向共同的目标协(携)手并进的题材”。二是冈崎俊夫对郭沫若自传性作品的译介,如1959年中央公论社所出版的《抗战回忆录》,即是《洪波曲》的译文。

抗战时期,曹禺曾将墨西哥的民俗戏剧,即约瑟菲娜·尼格利女士的独幕剧《红丝绒的山羊》改编为《正在想》。1941年6月,该剧在重庆抗建堂公演。阿部幸夫从时代背景、民俗文化、舞台演出等多个层面,对曹禺这一“绽放异彩”的剧作,进行溯源考察和比较分析。

1942年8月,夏衍在重庆完成五幕六场话剧《法西斯细菌》。战后早稻田大学中国语研究会曾将其翻译为日语。实藤惠秀在阐述翻译动机时举出三大理由:其一,如剧名所示,该剧主旨在于批判法西斯的细菌;其二,剧本是“以学术和政治为问题”;其三,本剧也是对日本和中国关系的描写,女主人公静子即是其集中表现。“这是一个和日本关系很深的剧本”,日本学者对此“抱有深厚的共感。”对“老舍与抗战剧”,杉本达夫也有所论述。

第三,其余代表性作家。

关于沈从文的研究,小岛久代曾通过《沈从文研究在日本》及其续篇《日本近期的沈从文研究》加以梳理。作为日本沈从文研究的代表性人物,小岛久代的《于沈从文文学的“常”和“变”从〈边城〉到〈长河〉》,对《边城》和《长河》展开比较,认为前者是描写“常”。

冰心也是日本学界重点关注的对象之一。抗战胜利后,冰心曾旅居日本5年,并在东京大学教授中国文学。此一时期,仓石武四郎教授是冰心作品的主要介绍者与研究者,其影响及于学生竹内实。后者曾翻译出版冰心的《关于女人》。现在的领军人物则是萩野脩二。对战时冰心的研究,主要体现在相关佚文的发现方面,如牧野格子发现的《评阅述感》、《最近的宋美龄女士》,青柳真理发现的《我所见到的蒋夫人》,岩崎菜子发现的《闻名于世的女杰·我见到的宋美龄女士》等。

第四,对旧体诗词的关注。

旧体诗词也是中国战时文学的重要组成部分,而《民族诗坛》是发表旧体诗的一个园地,该杂志的宗旨是“以韵体文字发扬民族精神,激起抗战之情绪”,作品多以控诉日本侵略、表达国土遭受蹂躏的愤怒为题,但有些诗作,却将现代战争隐没于风花雪月的咏叹中。另外,木山英雄在其谈旧体诗的连载文章中,对个别诗人1940年代战争期间的旧体诗创作,也曾有过涉及。

(三)沦陷区文学研究

“东北作家”是小野忍关注的重点。萧军、萧红、舒群、端木蕻良、罗烽、白朗之外,骆宾基也进入研究的视野,其《北望园的春天》,“是一部难度较大的作品,不仅是骆宾基的代表作,也是抗战文学的杰作”。关于萧红的研究,较为引人注目的是平石淑子。通过对叶君《从异乡到异乡萧红传》的评述,论者阐发了“萧红的意义”。片山智行则通过对萧红文学观的辨析,认为《生死场》的主题不仅在于“抗日”,而且嵌入了“作者对各种自然的、社会的、政治的不合理性所提出的抗议”。而冈田英树对萧红和“满洲”文学的研究,堪称“深入而有系统”。

周作人是沦陷区文学研究的重中之重。有关的系统研究始自木山英雄。1978年,木山英雄出版专著《北京苦住庵记日中战争时代的周作人》;2004年,又出版其修订本《周作人“对日协力”始末补注〈北京苦住庵记〉及其外篇》。抗战时期,周作人“协力”日本,作为“中国文化界的重大创伤,于战争期间及战后都成了深刻的物议对象”,但其本人,却一直坚持“不辩解之说”,木山英雄在尾崎秀树《关于大东亚文学者大会》的基础上,着重考察了周作人与大东亚文学者大会的关系,其中倒不乏为周作人辩解之意。

对沦陷区文学,岸阳子关注亦多,曾为《中国年鉴·2000》(中国研究所编)撰写《“沦陷区”的文学》。梅娘是日占区的著名女作家,在被冷落半世纪之后,得到重新评价;但对部分重印的旧作,作者却刻意加以修改。岸阳子以其短篇小说《侨民》为个案说明:梅娘的作品,是通过对比“爱国抗日”更深层次的人类存在根源的凝视,获得了不朽的价值。可以说,其作品没有一篇媚日,因此也无须修改。

濑户宏通过对邵迎建《上海抗战时期的话剧》的书评,表达了他的观点,认为抗战时期的戏剧文学,并非丧失了艺术生命力,它们应“重现舞台”,“重新焕发艺术光芒”;对抗战时期的舞台美学、戏剧理论,还应加强探索。

(四)东南亚流散文学研究

中国战时在东南亚的流散文学,郁达夫无疑最具代表性。竹内好曾评价他在鲁迅之上。铃木正夫的研究,主要着力于郁达夫战后失踪之谜,写就《苏门答腊的郁达夫》(或译作“郁达夫在苏门答腊”),揭开郁达夫是由原“宪兵分队班长D”命令手下杀害的事实真相,对胡愈之的《郁达夫的流亡和失踪》作出补正。丸山升评价说:“对于中国文学,日本背着的一大内疚,在战后50年的今天,用作者长期努力的结晶,以最好的形式做了一个小结。”不过,对铃木正夫的结论,罗以民在《天涯孤舟郁达夫传》中曾提出质疑,认为其表述含混不清,相关人物可能出于虚构。

此外,日本学界对巴人、胡愈之等在南洋的文学活动亦多有考察。

(五)台湾文学研究

对日据时期的台湾文学,日本学者的研究似乎更加主动和全面。1982年,冢本照和与中岛利郎等合作,创办台湾文学研究会,宣称:台湾文学是中国现代文学的一个组成部分,有必要对之进行研究。山田敬三曾就战后台湾文学史基础展开研究,藤井省三亦有《台湾文学史概说》。他认为,正是以总督府制造的台湾皇民文学为核心,一方面,大概在战争中期,台湾实现了国际化,或者说已经到了国际化的前夕。另一方面,战争期间的台湾公民也藉此形成其民族主义,或者说距离其民族主义的形成,只有“一步之遥”。

三战时文学的文化研究

当下“文学”研究有一种趋势,是将非纯文本媒体作为研究对象,如电影、电视、音乐、网络、漫画、海报等。藤井省三认为,这些新的领域,也都是被语言所构筑。因此,从电影到音乐,都是文学研究的对象。基于这样的认知,藤井省三对抗战时期的中国电影关注较多。他认为,1937-1945年抗日战争期间,上海被日本侵略。中国电影人进行了顽强的抵抗,继续拍摄。而川喜多长政等日本电影人,则对此给予了默认和协助(可见诸佐藤忠男的《电影和炮声》)。岛田美和的《抗战文艺与“边疆”问题关于抗战电影〈塞上风云〉》,从大后方的电影人(制作方)与榆林这一“边疆”地区文化人(观众)对话的角度,考察了电影作品内容的改编。

藤井省三还进一步对抗战题材的中国电影有所考察,这也使得本文的论域,从“中国战时文学”延伸到中国战后以抗战为背景和题材的电影。其电影批评,至少包括三个层面的内涵。首先是对作品意蕴的别样阐释。1939年,以许地山《春桃》为中心的现代中国文学短篇集的日译本出版,宫本百合子阅后认为:“从鲁迅以来的对于人民生活的民粹主义者的关心,作为传统在这些作品中得到了继承。”对于电影《春桃》,藤井省三指出,“作为作品背景不能被忘记的,是日军对中国的侵略”,“就像春桃希望两个男人一起维持家庭一样,许地山或许也希望实现国共两党携手抗日”。

其次,电影也呈现出中国人在战时的生存状态。侵华战争期间,“日军凭借现代化的军队,在高粱大地上贯彻着残酷的支配法则”(《红高粱》)。而陈凯歌“以鲜明强烈的笔触,描写了抗日战争期间,生活在陕北黄土高原上的中国农民。这些人要么甘于忍受苦难的人生,要么赌上自己的生命进行抗争”(《黄土地》)。而另一面,“《滚滚红尘》的原型人物们进行的是一种自我的恋爱,并尽可能在乱世中生存下去。”不过,大银幕却将其演绎为“脱离现实的纯爱世界”。通过电影《滚滚红尘》,藤井省三认为:“张爱玲的文学并不单纯是‘爱情剧,它的根基是对世界大战中的中华文明、欧洲文明以及它们的‘混血儿上海文明的审视。对于这些在世界范围内即将损毁的文明,张爱玲有着一种敏锐的危机意识。”

最后,是对战争的批判和反思。南京大屠杀“可以说是侵华战争中的一个象征性事件”,这一事件,在中国曾经得到文学的及时表达,当石川达三发表《活着的军队》时,阿垄(按:应是阿垅)也创作出《南京恸哭》(关根谦译,五月书房)。而电影《南京大屠杀》则是“一部代表了南京大屠杀在现代中国是如何被记忆、被传达的作品”。可以说:“中国人从战时一直到现在,在严厉批判日本人疯狂侵略的同时,又对日本人的良心寄予了希望。”但是,如《清凉寺的钟声》“仅仅品尝”“净化了的感情”,“安堵于中日友好的现状”,还远远不够,更应该考虑的是“日本的侵略战争给中国带来的灾难”。

综上所述,日本学界对中国战时文学的研究,只是作为中国现代文学研究的一部分,且数量偏少。中日战争,由于日本是百分之百的加害者,“如何深刻认识战争的责任问题”,成为日本“战后”一代做学问的出发点。竹内好主张追究战争的责任,认为这不是处理历史的手段,而是思想建设的课题,也即是通过对战争责任的追究,转化为建设新日本的思想能源。但战后日本思想界并未朝着战争责任主体化的方向发展,最终造成日本人的伦理颓废。中国战时文学的研究,需要研究者承受道德心理的重负,如阿部知二在阅读《四世同堂》的过程中,“每当读到有关日本兵的罪恶时,就沉入一种锥心般的痛苦中,感叹不已”。

其次,日本学者的中国战时文学研究,对作家与作品尤为关注,尤其是曾经留学或到过日本的现代作家。这与其研究的理念有关。木山英雄认为,“社会主义国家喜欢写文学史,因为需要教科书”,而在日本,除教科书以外,写文学史的人很少。正因为如此,日本学者才更侧重于个案分析和单体研究。

最后,日本学者在研究中表达的一些观点值得借鉴。如岩佐昌暲认为,抗战文学研究,一直以来,大多是沿用中共方面提供的资料来从事研究。日本如此,中国大陆更是如此。而抗战既然是中华民族共同的事业,是在国共合作结成的民族统一战线的基础上展开的,因此,无视国民党方面的资料和文学家的动向,必然会导致抗战文学研究的偏差。与此同时,藤井省三主张:“基于和平宪法,作为东亚的一员而生存着的日本,不能忘记过去的侵略战争,也必须谦逊地不断反省。”这种认识,在当下尤有警示意义。

注释:

①日外协会编辑、纪伊国屋书店刊行的《中国文学研究文献要览(1945-1977)》(1979年)及其姊妹篇《中国文学界事典》(1980年)收录较丰。不过,其中论著发表、出版的年月仅限于1945至1979年之间。

②张中良:《抗战文学与正面战场》,社会科学文献出版社2014年版,第227页。

③⑦[日]松井博光:《中国现代文学在日本译介综述》,卢铁澎译,《新文学史料》1991年第2期。

④⑨[日]丸山升:《战后50年中国现代文学研究回顾》,吴俊译,《文艺理论研究》1998年第3期。

⑤赵京华:《“无方法”的方法》,《读书》2003年第11期。

⑥宋绍香:《中国新文学20世纪域外传播与研究》,学苑出版社2012年版,第71页,第23页,第74页,第20页,第16页,第23页。

⑧吕元明:《战后日本开展郭沫若研究概况》,《郭沫若研究》第一辑,文化艺术出版社1985年版,第334页。

⑩孙玉石:《“别求新声于异邦”(代序)》,王风、白井重范编《左翼文学的时代日本“中国三十年代文学研究会”论文选》,北京大学出版社2011年版,第20-21页。

[日]杉本达夫:《有声的呐喊与无声的呐喊关于老舍对北路慰劳团的态度》,《中国现代文学研究丛刊》1993年第2期。

[日]阿部知二:《同时代人》,焦同仁、汪平戈译,李存光编《巴金研究资料》(下),知识产权出版社2010年版,第1087页,第1093页。

[日]阿部幸夫:《〈正在想〉溯源考察:“笑剧”肚子里的填充物从墨西哥民俗演剧到曹禺戏剧的道路》,崔颖译,《文学与文化》2010年第4期。

[日]濑户宏:《国立剧专与莎士比亚的演出以第一次公演〈威尼斯商人〉为中心》,陈晶译,王贺校,《现代中文学刊》2013年第5期。

[日]河野(原)崎长十郎:《日中友好〈屈原〉访华公演团访问报告》,徐迎新译,高鹏校,《“郭沫若在重庆”学术讨论会论文集》,1985年10月1日。

[日]实藤惠秀:《我们为什么介绍〈法西斯细菌〉》,陈秋帆译,会林、陈坚、绍武编《夏衍研究资料》,知识产权出版社2010年版,第478-480页。

[日]岩佐昌暲:《记抗战时期的旧体诗杂志〈民族诗坛〉》,刘静译,《重庆师范大学学报》2006年第6期。

[日]片山智行:《肖红的文学观与“抗日”问题由〈生死场〉说起》,刘丽华译,《社会科学战线》1990年第2期。

孙立川、王顺洪:《略论日本研究中国现当代文学的历史与现状》,《北京大学学报》1990年第5期。

[日]木山英雄:《日中战争时代的周作人〈北京苦住庵记〉缘起》,赵京华译,《文学复古与文学革命木山英雄中国现代文学思想论集》,北京大学出版社2004年版,第360页。

[日]木山英雄:《大东亚文学者大会与周作人》,赵京华译,《中国现代文学研究丛刊》2008年第1期。

[日]岸阳子:《论梅娘的短篇小说〈侨民〉》,郭伟译,《抗战文化研究》第1辑,广西师范大学出版社2007年版,第143页。

[日]濑户宏:《评邵迎建〈上海抗战时期的话剧〉》,《现代中文学刊》2013年第4期。

[日]丸山升:《战后50年的一个最好的小结评铃木正夫的〈郁达夫在苏门答腊〉》,霍士富译,《中国现代文学研究丛刊》1998年第3期。

[日]藤井省三:《隔空观影》,叶雨译,世界图书出版公司2014年版,第198页,第5页,第38页,第42页,第82页,第33页,第32页,第48-50页,第57页,第50页。

[日]藤井省三:《台湾文学史概说》,贺昌盛译,《华文文学》2014年第2期。

陈平原、王德威、藤井省三:《中国现代文学研究的方向》,《学术月刊》2014年第8期。

转引自[日]丸山升《鲁迅·革命·历史丸山升现代中国文学论集》,王俊文译,北京大学出版社2005年版,第364页。

该书中文原名《南京》,2005年宁夏人民出版社正式出版时作《南京血祭》。

转引自[日]伊藤虎丸:《战后日中思想交流史上的“狂人日记”》,《国外社会科学》2003年第5期。

转引自[日]丸山升等的《现代文学史研究漫谈》,李岫整理,《〈中国现代文学研究丛刊〉30年精编:文学史研究·史料研究卷》,2009年10月1日,第269页。

同。对此,坂口直树的《十五年战争期的中国文学》曾以实证的方式加以纠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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