杨仕甫小说的本土叙事设计

2015-11-22 10:30何国辉
当代文坛 2015年5期
关键词:符号

何国辉

摘要:杨仕甫的长篇小说《椅子湾》讲述了川北乡土社会中的“移民生存状态”,作品被设计成两个相互纠缠的故事,既讲述移民姜二哥夫妇在椅子湾的人生悲剧又讲述李蕾的复仇。本文分析了小说的整体陈述、相似构成与符号涵义等问题。

关键词:本土叙事;相似构成;符号

广义地讲,任何一个作家都是某个地域的作家,因此任何叙事在空间上都是有限性的、地域性的叙事。某些作家有强烈的地域意识,他们寻找本土题材、运用本土语言、继承本土传统、凸显本土文化,其叙事内容和叙事形式都张扬着这种本土性。这样的叙事特点在四川作家中一直表现突出,比如李劼人,比如沙汀,比如杨仕甫。

杨仕甫自1980年代以来的小说叙事基本上都是川北叙事。他的故事都发生在川北这样一个被高山大河分割的狭小的地域里,环境闭塞,经济落后,社会关系简单,人物愚昧而又狡黠。主人公有牛贩子、手艺人、老光棍、小学老师、贫协委员、受欺负的外乡人、外面回来的三陪女。他们的故事简单而奇特:或赤身裸体时偷人家的裤子,或学遍手艺又去学自己根本不可能学会的手艺,或侥幸医好某人暴得大名却最后医死了人,或为了能被推荐上大学骗取“权贵”的女儿,或为了延续香火找老光棍借种。他们说着川北方言,关键词多是剑阁方言。杨仕甫的小说突出的是事件本身的奇特,而讲述却很简单,我们很难看到小说的情节编码痕迹而更多的是川北民间叙事的传统。长篇小说《椅子湾》仍然是本土文化、本土题材、本土人物、本土语言,但叙事策略有所变化,顺接前期小说的本土民间叙事传统(角度、基调、语言),又调动超越本土传统的叙事元素和叙事方式,让叙事变得宏大复杂而有魅力。它以20世纪50年代到80年代的川北县椅子湾为背景,突出了移民“二哥”“翠花”夫妇的悲剧人生,调动政治、经济、性、谋杀等叙事元素进行情节编码,创造了近年来川北文学中一个难得的本土叙事文本。

被整体陈述的川北乡土社会

如果我们把整部《椅子湾》看成一个复句,它包含两个分句:一个分句的主语是移民姜二哥、田翠花,另一个分句的主语是椅子湾。这样陈述的结果是,椅子湾这个村子是由形形色色的具体的人构成的一个整体,他们像一个整体一样反映、思考、行动,有整体的历史、文化和个性。被整体陈述的椅子湾,有如下特征:

偏僻,“处在帽儿都要望落的大山包围当中”,是“全乡唯一没通公路的村”;保守,“他们祖祖辈辈都不想离开这个地方,连女子成人之后也不愿意嫁到外地”,“宁肯穷死在老窝里,也不愿意到外头闯世界”;古道热肠,“解放三十多年来,村子里还没有发生过一起刑事案件,也很少出现过偷鸡摸狗的事情”,“对外地来的客人十分热情,只要有人走到门上,不管认识的不认识的,都要拿出水烟招待,碰到该吃饭的时候,还要留客人吃饭”;没见过世面,“村里人祖祖辈辈生活在这里,很少有人走出去过,甚至许多老人活了一辈子,连十几里外的金山场都没去赶过”;敬重读书人,“在他们的眼里,读书人就是天上的文曲星下凡”;看不起好吃懒做,“认为嘴馋的人就是好吃懒做的人,好吃懒做的人就最下贱,就最没毬名堂”;拒绝市场经济,“很难得上街做买卖,他们要买的东西很多,要卖的却很少,除了卖猪卖米,其余的东西再多也不会拿到街上去卖”;不愿接触领导,“我们当我们的老百姓,你当毬你的官,只要不犯法律条款,总没法把我们的农籍给开除了”,但“很是羡慕国家干部不受日晒雨淋的生活”;不患寡而患不均,“只要大家都穷,日子就过得太太平平的,就很少有吵嘴闹架的事情发生,要是谁家的日子过得好一点,就会在有意无意之间被其他人视为异端,成为孤家寡人”;近乎病态的自尊,不给人打工,也不向有钱人借钱;不吃鱼,也看不起吃鱼的人,杀猪、杀鸡可以,杀别的动物就是杀生;公共场合摸别人女人的奶可以,通奸可以,但不可以偷盗,女人大男人二十岁可以,但男人大女人四五岁就叫吃嫩草。

这是一个有着典型中国传统乡土社会特点的村落。这样的乡土社会在今天的中国大地已逐渐消失,但在川北特别是杨仕甫长期生活的剑阁却消失缓慢。被整体陈述的椅子湾群体对移民而言是异己力量。如果把移民姜二哥、田翠花以及“眼镜”和李蕾看成圆雕,那么椅子湾那个群体就是圆雕背后作为背景的线刻。

一个故事,两个故事

《椅子湾》设计了两个故事:一个是姜二哥、田翠花在椅子湾被挤压和反挤压的故事;另一个是李蕾复仇的故事。二者相互纠缠成一个川北本土文化中“移民生存状态”的叙事文本。第二个故事是第一个故事衍生的结果,又丰富了第一个故事的叙事内涵,并提升了整个叙事的品质。如果只有第一个故事,那么它讲述的就仅仅是两个势单力薄的移民在压倒性强势的川北乡土社会被挤压和反挤压的故事。如果只有第二个故事也同样俗套,美人计的复仇故事在以往的文学叙事中司空见惯。但是,当两个故事组合后情况就不同了。

第一个故事在“反映移民生存状态”之外还讲述了在本质上仍然是农民的移民的局限性。当他们成功以后,移民色彩淡下去,农民色彩突出来;其悲剧性不再是因为他们是移民,而是因为他们是农民。姜二哥的死不是来自椅子湾乡土社会这个异己力量的群体挤压,而是来自同样是移民的李蕾的复仇,来自一段姜二哥妻子和其他男人的肉体关系。这个关系是移民内部关系的深沉纠葛,它还伤及椅子湾这个乡土社会,造成了春倌的死亡。业已发家致富扬眉吐气的姜二哥为什么最终堕入陷阱?因为贪恋李蕾的年轻貌美,害怕后继无人,在断定田翠花没有生育之后希望李蕾生出儿子。李蕾正是借着他的贪恋和希望设置陷阱然后得手。而贪恋和希望也是椅子湾的男人都可能有的。李蕾的得手充分说明了农民的局限性,伤害他们的不是李蕾,正是有着局限性的他们自己。

第二个故事也不再只是简单的复仇故事,而是市场经济时代道德沦丧、人性扭曲后的复仇故事。李蕾和姜二哥的故乡潼川代表的正是这股市场经济的力量,这股力量伤害了椅子湾所代表的农业的、传统的乡土社会。其对乡土社会的伤害被椅子湾对移民的伤害所遮蔽,这部 “反映移民生存状态”的小说实际上也是一部哈代式的反映资本时代乡村弱势的小说。李蕾为什么被姜二哥接受?最初就是因为她所代表的城市文化,她比姜二哥更熟悉现代企业的发展路径,而这恰恰是她借以复仇的武器。乡村的弱势还表现在去深圳打工的椅子湾青年赵晓军的遭遇里。当他被警察以莫须有的嫖娼罪拘捕的时候根本没有力量反抗,村政府出面也难以讨到公正和赔偿。这个失败是整个椅子湾乡土社会的失败,椅子湾人遭遇了当初姜二哥、田翠花移民到椅子湾后同样的处境。

这两个故事的组接可以看成是杨仕甫对川北社会某个局部在三十年中发展变迁的持续考察。这个考察最后以小说的形式记录了留存下来的传统社会对人性的扭曲,同时报告了市场经济对人性的更加扭曲以及乡村社会的无助。在一定意义上,杨仕甫担任了川北乡村社会的辩护律师,对城市对乡村、现代社会对传统社会、市场经济对传统经济的蹂躏进行了指控。

无处不在的相似构成

相似构成的设计在小说叙事中常见,但在《椅子湾》中这种设计有着多方面的功能。

首先是两个故事中叙事的相似构成点。在第一个故事中“眼镜”和姜二哥的妻子田翠花发生了关系,在第二个故事中姜二哥与“眼镜”的女儿李蕾发生了关系。这是设计的结果,杨仕甫甚至设计了姜二哥对这个相似构成点的惊讶:

没等二哥回过神来,李蕾忽然倒在了床上:“我不管你,反正今晚上不走了!”二哥脑袋里一片空白。回过神来的那一刻,忽然想起了眼镜工作同志和田翠花偷情苟合的事情,那一对狗男女是李蕾的父亲和他姜介钢的老婆。现在,在川北县城宾馆床上的一对孤男寡女竟然是眼镜的女儿和他姜二娃!狗日的眼镜竟然要遭这样的报应!……那是一个恶毒的念头:眼镜,你狗日的搞得我的婆娘,我也搞得你的女儿!……躺在李蕾身边,二哥忽然想起当年他睡地铺,把铺让给李眼镜的那一幕。现在翠花把铺让给李眼镜的女儿,他觉得这个世界很是有点日怪!

这个相似构成点的功能被人物的口说了出来,那就是一丝不爽的报应;尽管这个报应是李蕾设置的,但并不知道这个设置的姜二哥在形式上得到了他需要的报应。从情节发展的需要看,作者需要用这个报应来推动情节。姜二哥正是在认定了这个报应之后,才迈出了和李蕾发生关系的关键的一步并最后走向了毁灭。

来自报应角度的相似构成还有田翠花和“眼镜”的命运。田翠花勾引了“眼镜”,“眼镜”的女儿李蕾勾引了她的老公姜二哥;勾引“眼镜”的田翠花最后结局是孤独人生,勾引姜二哥的李蕾最后的结局同样是孤独人生。“眼镜”被人为致死,“长眠在翠角山上”;姜二哥也被人为致死,“长眠在翠角山上”。春倌和姜二哥的遭遇以及死亡也构成了相似构成关系:姜二哥的女人被人搞了,在春倌内心同样体会到属于他的女人被人搞了;姜二哥被李蕾弄死了,春倌也被李蕾弄死了。春倌又和“眼镜”的遭遇构成了相似构成:春倌和田翠花发生了关系,“眼镜”也和田翠花发生了关系;春倌害死了“眼镜”,“眼镜”的女儿李蕾害死了春倌。姜二哥和“眼镜”的遭遇又构成了相似构成关系:姜二哥因为被春倌嫉妒被吊鸭儿浮水,“眼镜”也因为被春倌嫉妒被吊鸭儿浮水。甚至椅子湾那些线刻似的人物也构成相似构成关系。椅子湾的文化人初中毕业生张磊、张兴嫉妒姜二哥因为字写得好抢了他们写宣传标语的活儿而恨姜二哥,“张磊的儿子张强”“张兴的儿子张玉波”也因为嫉妒“二哥富得流油”整治姜二哥。最后,父子两代都走向了同样的没落。

椅子湾人最后的命运是因为修电站而集体成了移民。反倒是长眠在翠角山上的当年的移民姜二哥成了永远的椅子湾人。这些相似构成关系似乎告诉我们,相互纠缠、相互伤害的各方在命运的棋盘上最后走成了平局,这个世界没有赢家。故事中大量的相似构成也暗示了椅子湾人死水微澜的生活。从文化意义讲,杨仕甫大量地使用相似构成是要告诉我们川北社会某些局部几十年来的停滞不前,只有停滞不前的社会其社会关系和人物命运才有可能充满了相似性。这不仅是叙事形式的手法,也是叙事内容的选择。

性符号,政治符号

“奶子”意象在第一个故事中被反复书写。田翠花“雪白滚圆的奶子”当然是移民姜二哥所拥有,但自认为政治社会地位高于他的椅子湾人认为这是“没名堂”的他不配拥有因而成为可以集体享用并借以侮辱姜二哥的事物,同时也是移民田翠花争取融入椅子湾、贿赂更有政治社会地位的人的秘密武器。于是,奶子不再仅仅是性符号,更是乡土社会中的政治符号。

椅子湾的年轻人胆敢在光天化日下揭开田翠花的衣服搓揉她的“奶子”,这绝不是叙事者说的“男女之间打打跳跳,调节气氛”,也不是红眼幺婆说的“女人长个奶子就是给男人搓捏的”。如果那奶子不是姜二哥而是生产队长张二江拥有的,他们还敢这么理直气壮吗?这实际上是作为移民的姜二哥无权捍卫自己尊严,或者椅子湾社会自认为有权无视他的尊严。最理解这种乡土政治并加以利用的是春倌。他利用“四清运动”整死了“眼镜”,又利用“文革”把姜二哥“由贫下中农变成了被管制的坏分子”,以政治的名义发动了争夺性资源的长期战争。“眼镜”也理解这种政治。当他和田翠花被姜二哥捉奸在床,短暂的“如坐针毡”后心安理得地接受了“翠花和眼镜睡床,二哥就睡地铺”的事实。“平衡自己心理的办法”就是利用自己手中的政治资源“多为二哥家做点事”。五保户张幺爸也理解这种政治,他教导姜二哥:“工作同志搞了你的婆娘,不能叫他白搞呀!正好找他狗日的帮你办事呢!”“你那两间破房子,像个狗窝样,还是租人家的,叫狗日的眼镜找队上给你修新的呀!”于是,“连一袋水烟都没买,只十多天的工夫,二哥两口子就住进了三间土墙瓦房里。”

田翠花不明白这种政治,但她直觉到了。作为被椅子湾歧视挤压的移民,在没有其他有效资源可以利用的情况下,她用的只有自己的身体,尽管叙事者强调她“并不是个浪荡的女人”。但当春倌强行要求和她发生关系时,她并没有百分之百地拒绝。她在潜意识里更渴望利用自己的性资源“把自己融入到椅子湾这个群体中,把自己修炼成一个真正的椅子湾人”。最有说服力的证据,来自她和“眼镜”的关系。最初,她希望上面下来的“眼镜”同志住在自己的家里或跟性无关,其意图表现在她开导姜二哥的话语中:“有工作同志住在家头,看哪个敢欺负我们!再说,假如我们有个啥子事,也可以找他帮我们说点话呀!”这个意图很快就实现了,而且效果十分明显:“工作同志住进来以后,翠花就很少出去做农活了,她的任务就是每天为工作同志煮三顿饭,队上记一个全劳力的工分”;“为了改善工作同志的生活,姜二哥每天都可以捞鱼,生产队照样给他记工分”;因为被发现会写字,在“眼镜”的推动下,姜二哥挤兑了初中生张磊、张兴,成了宣传人员。接下来的叙事颠覆了叙事者对田翠花不是放荡女人的断定:大热天,田翠花“晃动着两只大奶子”在眼镜面前走来走去”表面上或如叙事者所说是“像椅子湾所有结过婚的女人一样”入乡随俗,但她最后对“眼睛”的主动“进攻”,骨子里是对影响权利的政治的投怀送抱,否则我们就无法解释她何以对春倌半推半就,而对眼镜却如狼似虎。

封闭落后的乡土社会,在没有更多的资源可供强势男人争夺的时候,最基本、最原始的资源性,就成了争夺的资源。而拥有政治资源(再加上文化资源)的男人就成了最有实力的争夺者。这是春倌敢觊觎田翠花的原因,是春倌不是“眼镜”对手的原因,是春倌弄死“眼镜”的原因,同时也是乡妇女主任进了乡上范书记的屋子的原因。女人的武器在这里几乎所向披靡。在第二个故事里,李蕾也动用了这个武器。她的使用很有节制却对姜二哥一击毙命。因为她有田翠花所没有的城市文化、知识、思维和年龄优势。她的奶子代表着文化和青春双重品质,这个品质在年过五十、事业上有一定成功、多少已经改变但内心仍然是个农民的姜二哥眼里有着极高的附加值。李蕾动用这个武器主要跟复仇有关,但作为弱女子对成功企业家和乡村干部实施复仇,却多少有着政治含义。“奶子”作为被反复书写的性符号和政治符号,说明川北乡土社会的原始性。由奶子而勾连起来的性和政治的互换关系说明了这个社会还处在前现代时期。

选择《椅子湾》作为观察杨仕甫川北叙事的对象,是因为它在杨仕甫众多的小说中更具有代表性。它是杨仕甫第一次长卷式地叙述川北乡村生活,同时它有着比以往小说更明确的叙事目的,也有着更值得研究的叙事技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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