齐金花
摘要:莫言作品描绘过很多权力腐败现象。本文从文学与政治的关系分析莫言作品中权力母题的形成与特色。从权力这样一个表征政治的具体行为来分析莫言如何将中国当代权力母题翻转过来从隐性走向显性,抒发他对人的悲悯情怀。
关键词:莫言;母题;权力;文学;政治
2015年新年伊始,莫言接受中纪委官网访谈,表示当下社会现实的变革会带动他创作的视角将转入反腐题材。无论揭露腐败还是反对腐败,都离不开权力母题。莫言作品中的权力母题尤为值得关注,他不像马尔克斯那样关注金字塔顶端的权力主体,而是翻转过来从金字塔底部的群众视角去审视他们所接触到的权力,通过解剖权力体制的精神末梢,在权力主体与客体互动中洞见权力行为的善恶美丑。本文从权力的历时跨度、共时的权利主客体、权力的价值观来解析莫言笔下的权力母题,揭示他如何通过别样诠释激发读者对于权力的存在样态和存在问题的反思。
一莫言与权力母题
莫言的创作风格是现实主义的,他在媒体的采访中通常回避政治的话题,更从未提及权力母题。他认为:“政治性的东西变动不居,只有你的小说描写人性、人的情感和灵魂时,它才有可能相对持久。”①所以,莫言从“作为百姓的创作”的视角,秉持“盯着人写”的创作理念,自下而上仰视社会的视野中必定出现权力层级的存在。因为权力本身赋予了仰视的条件,也构成莫言作品中权力母题的存在土壤。权力伴随社会而生,权力母题可以说是社会的直接和具体反映。莫言和他同时代的作家一起通过开拓民间立场探求这一叙述视角,得以让权力母题脱离社会政治的附庸,变得客观、生动、真实、立体、多样。在作品中,莫言立足于人而非阶级的、政治的立场表达其对权力的诠释,所以就有了与故事时代背景相一致的价值取向原声叙述。虽然人们对权力的认识受到意识形态的塑造,正如伊格尔顿所说“我所说的‘意识形态,并不是简单地指人们所具有的根深蒂固的、常常是无意识的信仰,我具体地是指那些与社会权力的维护和再生有着某种联系的感觉、评价、理解和信仰的模式。”②作家对权力的感觉、评价、理解、信仰和他笔下的人物一道融合在故事之中。客观存在的权力和人性善恶的交汇让权力母题灌注了作者的“大苦闷、大悲悯、大抱负、天马行空的大精神”,抒发了作者基于权力带来的悲剧性反思和对于人的悲悯情怀。
莫言的创作立场是民间的,这可以说是文学与政治之间的关系在文学创作中的具体表现。他本人对民间的理解是:“‘民间的意义应该是在和‘庙堂的对抗中获得, 是作为‘庙堂的对立面而存在的。”③这是文学的价值所在,也是莫言创作的视角所在。莫言的人生经历使其民间立场具备扎实的基础,他从出生到成长都处于一个历史文化悠久和思想道德体系、社会政治体制、社会意识形态相对稳固、基本完备的环境中。他以社会存在的个体身份,从观察者的角度审视社会政治。在莫言那里,政治是一个抽象的概念,要通过权力行为形象化、具体化,所以这种反映必然要依赖权力母题的诠释来实现。从作者的角度,权力母题宏观上关乎文学与政治的关系,微观上直接反映作者对社会政治的态度。莫言的现实主义创作注定和社会政治有着鱼水联系,虽然他一再强调他的创作是“盯着人写”,但作品中人之所以为人正是社会政治经济文化的产物,在中国的社会历史背景下,政治的影响通常更为明显。为此莫言在其题为《千言万语何若莫言》的讲演中论及文学创作与政治的联系:“我想社会生活、政治问题始终是一个有责任感的作家不可不关注的重大的问题。政治问题、历史问题、社会问题也永远是一个作家所要描写的最主要的一个题材。”④在莫言的创作中最逼近政治现实的代表作是《天堂蒜薹之歌》,他在其新版后记中提及他杜撰的一段斯大林语录,表达小说与政治的关联:“小说家总是想远离政治,小说却自己逼近了政治。小说家总是想关心‘人的命运,却忘了关心自己的命运。这就是他们的悲剧所在。”这段话充分表达了作者看待文学与政治关系的态度,更让他坚定地将权力母题聚焦到权力客体,由权力的受控者的苦难去生动传达社会现实中权力的弊端所在。
二莫言作品中的权力母题
(一) 权力母题的历史意识
莫言的创作题材具有历史的跨度,从清末民初到改革开放跨越了波澜壮阔的二十世纪。作者从中国社会最底层的农民的视角切入,在轰轰烈烈的历史进程中将代表权力的正史翻了个底朝天,将史学家的枯燥史实还原成犹如清明上河图般的活色生香的社会生活画卷,进而还原了权力在另一个视域下的现实,在文本语境中编撰了中国近代权力史的连环画册。作者“从民间的视角出发,从情感方面出发,然后由情感带出政治和经济,由民间来补充官方或者来否定官方,或者用民间的视角来填补官方历史留下的空白……尽最大可能地淡化阶级观念,力争使自己站到一个相对超脱的高度,然后在这样的高度居高临下地对双方进行人性化表述。”⑤
从这个角度,他实现文学真实对历史真实的补充,完善了人在其当下的时代与环境背景中的写实塑造。为此莫言曾被冠以“新历史主义小说”的头衔。他的创新意义在于,“当代文学不再满足于站在历史门外追慕历史、揣摩历史,谨慎地摹写历史,再现历史;而是站在历史之中,以当代人的意识和心灵重新温热历史、自由地理解历史,以怀疑精神重新改写历史,让历史更紧地拥抱现实。”⑥诺贝尔文学奖颁奖词也赞赏了他作品的历史价值:“高密东北乡体现了中国的民间故事和历史”,“他用嘲笑和讽刺的笔触,攻击历史和谬误以及贫乏和政治虚伪。”上述结论都得自于莫言文学创作的政治态度和权力母题有别于中国其他作家的陌生化阐释。莫言在《檀香刑》中描写了代表封建社会的清朝权力的特点,在丧权辱国的情况下,以酷刑治世,镇压有民族气节的忠贞侠义之士,让刽子手成为权力的代言;在《红高粱》和《丰乳肥臀》中,作者捕捉了解放前政府权力式微,民间动荡生存状态下以地缘为界的各自为政的权力更迭样貌;在《生死疲劳》中,莫言聚焦中国农村的变革,关注代表权力的乡村干部与农民在历史进程中的嬗变;在《蛙》中则凸显计划生育政策的宏观政治收益下,微观的政策推进过程中出现的悲剧,诠释中国农村传统观念的艰难蜕变;而改革开放后,中国社会单一的价值观遭受物质主义冲击,权力的价值被扭曲,人性的堕落和腐败成为文学批判的主题,《红树林》《天堂蒜薹之歌》《酒国》等是莫言这方面的力作。
(二)权力主体对权力意识
《西方哲学英汉对照辞典》给予权力这样的界定:“是指使人们服从明确的或不言而喻的命令的能力,因为他们预先知道服从或不服从命令的结果是什么。这些后果可能包括从粗暴的威胁到对宽松的社会控制方式的许诺。政治权力不仅是做事的权力,而且也是通过压迫、统治或霸权压制他人的权力。”⑦本文所谈及的“权力”是指后者,具体指政治权力。在权力运行现实中,掌握权力、占主动支配地位的一方为权力主体,而受权力作用、被动服从的一方为权力客体。莫言笔下的权力主体都不是高官显贵而是和百姓直接接触互动的一群人,通过他们的言行投射整个社会的权力价值观,昭示百姓存在状态的根源。作者不从维护政治主流价值观的角度去礼赞或谴责当时的社会体制,每每去寻找关乎百姓生存的问题审视剖析,探究权力主体如何在放纵人性的罪恶中走向百姓的对立面,制造了百姓的苦难悲剧。
发生在清末的故事《檀香刑》描绘了这种社会历史状态下的权力主体与作为百姓的权力客体之间的宰制与被宰制的关系,用酷刑昭示了统治阶级对被统治阶级的威慑显性存在,制造一种不服从即对立的冲突关系。权力表征了它的观念阶级性和行为强制力,体现了接受统治者统治的群体对权力的意识从显性走向隐性、从强制走向内化的集体无意识历程。故事中借德国鬼子之口说出了这样的权力现实:“中国什么都落后,但是刑法是最先进的,中国人在这方面有特别的天才。让人忍受了最大的痛苦才死去,这是中国的艺术,是中国政治的精髓”。⑧ 刽子手赵甲解读了这种酷刑治世的心理基础:“一,显示法律的严酷无情和刽子手执行法律的一丝不苟。二,让观刑的群众受到心灵的震撼,从而收束恶念,不去犯罪,这是历代公开执刑并鼓励人们前来观看的原因。”⑨所以,官员的权力行为在“您这官,是为上司当的,不是为老百姓当的,要当官,就不能讲良心;要讲良心,就不要当官”的观念下必将走向权力主体与客体的冲突。⑩在《丰乳肥臀》《红高粱》中,另一种类型的权力关系被挖掘出来。故事时代转入民国至解放前,官方的权力体制在乡村已经松散殆尽,这时权力依靠个别村民的权威,在地缘和熟人关系中自制,而这种权力的威信取决于各种武装争斗的胜者。《生死疲劳》描绘的土改时期,新的国家管理理念下权力主体与权力客体开始努力建构一种合作关系,但这时的权力主体受到认知的局限,在代表权力主体的个体人性险恶的牵绊下,与权力主体所倡导的权力服务于人民的理念很容易构成了行为上的悖论,这种表现成为作者刻画的核心与批判的焦点。故事中村长洪泰岳在张扬自己的身份中获取权威,“我是书记,我是村长,我还兼任着乡里的公安员”“我代表党,代表政府,代表西门屯的穷爷们”。在“入社自愿,退社自由”政策下,他用“熬大鹰”的方法努力做到全部入社,来获取他的政绩。在描写改革开放初期的《天堂蒜薹之歌》中,同样的逻辑在推演,县政府的管理以典型官本位主义为准则。村支书撞死农民,通过威胁、利诱、欺瞒农民开始暴露权力与农民利益的分离与对立。这背后酝酿的危机达到了这一时期对权力母题批判的巅峰。
(三)权力客体对权力的感受
作为一种社会关系的权力,其价值评价一定源于接受权力作用的百姓即权力客体的体验。与权力主体相比,权力客体是权力的服从者。当权力主体和权力客体的合作关系被打破而造成利益关系失衡时,权力客体完全处在没有能力维护自身权益的弱势地位,进而成为权力主体利益的牺牲品。所以抛开历史合力的抽象,个体百姓的生命苦难一直是莫言笔下刻画的重中之重,他的民间立场的阵地在这里,他秉持的“作为百姓的写作”的理念也体现在这里,权力母题在文学中新的张力生发在这里、陌生化也凸显在这里。作者超越阶级的立场,不去评价权力好与坏,围绕普通人对与其相关的权力行为的身心感受,表现民间相对独立的生存系统、自在状态、藏污纳垢等在权力笼罩下的生存、生活的演变,进而揭示权力行为本质。
《檀香刑》中权力的客体既有看客又有受刑者,他们都是权力的受害者。这种以虐杀百姓而恐吓百姓的权力手段,让读者和看客一起在酷刑带来的颤栗中感受令人窒息的权力的存在,而遭受酷刑的百姓因此升华了他民间英雄的慷慨悲壮,激发起某种摧毁这个权力世界的能量。而《丰乳肥臀》中的黑月亮、司马库、冷支队长、鲁团长和《红高粱》中的余占鳌最能诠释民间权力的逻辑。作者没有用今天的视角去评判他们行为的正义与否,而让他们存活在一群无关城头变幻大王旗的家乡人的视野中:他们剽悍、机敏、洒脱;他们唯一的共性是对这方土地强烈的感情和高调的控制权;他们风风火火,带来安静,带走安静;他们欺凌村民,也保护村民;他们杀人,也被杀。他们的权力彻头彻尾地贯彻着“胜者为王,败者为寇”的逻辑,且成的心安、败的理得,生生死死坦坦荡荡。家乡之外的世界无论怎样的翻天覆地,均无法干扰他们的自我中心意识,最终他们在追求自我的权力中走入末路英豪的悲壮。他们是政府眼中的莽匪,他们是村民眼中令人暗生敬佩的“死不在炕上”的枭雄。他们成为链接民族精神演进的无法割舍的一环。随着新中国的建立,新的权力体制雕刻新的权力客体,权力的理想路径是“百姓”走向“人民”进而走向“民主”,而权力的现实则不乏悲剧之音。政治潮流推进各种新体制的建立。土改时期,权力主体与权力客体都是从封建社会走出的一代人,新思想和旧意识在权力关系的认识上表现为依然延续着中国文化传统中 “官”与“民”的对立语境。尤其在农村,农民对“官”的认知呈现两种话语体系,围绕着权力主体的权力行为与权力宗旨的悖论,引发村民对权力的畏惧、渴望、无奈、憎恨、谄媚。在阶级斗争为纲的政治形势下,身份悲剧成为这个时代的一个符号,由权力引发的压抑导致家庭悲剧,是莫言审视权力母题的重要切入点。《生死疲劳》中,和平时代权力行为从冲突走向合作,但权力归属的主体(人民)和权力行使主体(干部)之间的矛盾显现。权力和利益纠缠制造的腐败的诱惑让西门金龙这样的势利青年在与权力的博弈中谋取欲望的欢纵;蓝脸这样的淳朴农民因执着于单干而在权力的围攻下被迫与家人咫尺天涯;《枯河》讲述“文革”期间,和小虎一起玩耍的县长女儿被折断的树枝意外砸伤,小虎为此被家人活活打死,而恐惧的根源是身为中农的家庭在那个时代一旦得罪了当权者就面临瞬间失去一切美好生活的可能;《天堂蒜薹之歌》中的村长高马对以权谋私维护换亲恶俗而无奈,县政府无视农民生存的迫切要求而让农民一年辛辛苦苦丰收的蒜薹血本无归,激起了农民对县政府的憎恨与冲击。纵观莫言对权力的历史性叙述,可见权力文明也是历史发展的一个见证,权力从主客体的冲突走向新中国体制下的合作,意味着权力客体将享受到权力给予的更多福祉。所以故事中的悲剧告诉读者生存的现实中权力理想与权力现实的差距、权力行为和权力宗旨的悖论,作者置身民间立场对新时代背景下的权力批判无疑是具有现实意义的。他在警醒人们这样的权力背后的危机,呼吁百姓权力在权力体制中的存在。
结语
莫言作品对权力的解读总是融入人性的本我、自我和超我的三重人格特征。作者对权力从不设定阶级立场或政治评价,而将权力定格在客观存在物并放入人性中去考察。权力具有的诱惑力便成为人性的试金石,在权力主体和权力客体这对关系中生发出种种成就了人也摧毁了人的力量。作者对权力悲剧的描写就像他在《蛙》中所说:“当今这个世界最欠缺的就是这种精神,如果人人都能清醒地反省历史、反省自我,人类就可以避免许许多多的愚蠢行为。”作者在创作中围绕权力来建构权力主体的行为和权力客体的感受,并将当时的权力价值与权力行为之间的矛盾冲突置于社会生活中,让读者认识到二者冲突带给权力客体的伤害,思考权力价值如何走向堕落并挖掘这种堕落的根源,进而达到对社会政治补偏救弊的目的。他的批判性总在不知不觉中逼近政治,锤炼着政治和文学的关系。莫言从权力这样一个表征政治的典型行为出发,将权力母题翻转过来从隐性走向显性的呈现,在抒发对人的悲悯情怀的同时也彰显了政治和社会的进步,表现了文学与政治的和谐共荣。
注释:
①⑤莫言:《我的文学经验:历史与语言》, 《名作欣赏》2011年第10期。
②[英]特里·伊格尔顿:《文学原理引论》,刘峰等译,文化艺术出版社1987 年版,第 18 页。
③莫言:《先锋 民间 底层》,《南方文坛》2007年第2期。
④莫言:《千言万语 何若莫言》,《山东图书馆季刊》2008年第1期。
⑥雷达:《历史的灵魂与灵魂的历史》,《昆仑》1987年第1期。
⑦[英]尼古拉斯·布宁、余纪元编著《西方哲学英汉对照辞典》,人民出版社2001年版,第784页。
⑧⑨⑩莫言:《檀香刑》,上海文艺出版社2012年版,第91页,第187页,第227页。
莫言:《蛙》,上海文艺出版社2009年版,第78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