越界的书写与意义的组构

2015-11-22 10:30金春平
当代文坛 2015年5期

摘要:鄢然的长篇小说将现代个体经验、知识分子立场、女性主义视角、生命关怀意识等价值领域进行有意识的嫁接和重组,全面展示了价值虚空年代个体之人的孤独之魂、精神救赎、生态关怀和价值守望,丰富和拓展了传统女性个体化写作的意义空间、话语方式和辐射范畴,开辟了女性写作的个人叙事与宏大空间相结合的“新世纪女性文学革命”的创作范式。

关键词:鄢然;长篇小说;越界书写;意义组构;精神救赎;生态关怀

自20世纪80年代世界女权主义哲学风潮涌入中国以来,女权主义就负载着个体言说权利的确立、性别平等格局的建构、女性本体存在的观照等“人的现代化”的重任。但由于世纪之交以来中国文学浸淫于强大的消费文化语境当中,女性作为言说个体,逐步失去了对社会、历史、现实、人性、心灵、生命等普世类命题的深刻观照和洞察。在此背景下,女作家鄢然的小说呈现出具有“新世纪女性文学革命”意义的创作趋向:作者有意识地突破“女性主义”视域的局限,不仅审视作为“个体之人”的知识分子女性在价值解构年代的精神困境,而且从更宽域的“性别立场”(第三性)探幽当代社会转型当中男女两性之间爱情、婚姻和心灵世界的深邃与奥秘;不仅从“文化记忆”视角,审视正在演进中的文明形态更迭与当代人的现世存在和灵魂诗意间的隐秘关联,而且从更为宏阔的“生命关怀”立场,对人与自然关系的内在价值失衡和人文风景的现实失落进行意义构建;不仅从“心灵真实”的视域,讲述着中国崛起的浮华表象下个体之人的精神故事和生命之歌,而且以“知识分子”的角色担当为基础,谱绘着个体化年代的价值体系建构图示。鄢然将现代个体经验、知识分子立场、女性主义视角、生命关怀意识等价值领域进行有意识的嫁接和重组,丰富和拓展了作为女性个体化写作的意义空间、话语方式和辐射范畴,开拓了新世纪女性写作的个人叙事与宏大空间相结合的“第三种”写作范式。

一“孤独之魂”:浪漫心灵图景的蜕变镜像

在全球经济化浪潮和高科技迅速发展的推动下,世纪之交的中国社会正褪去其乡土中国的社群底色,个体化的言说权利,逐步从政治重负、文化重负之下,转向经济场域。言说空间在获得极大拓展的同时,原有的价值依托也走向坍塌,但新的价值空间却并没有随着城市化的进程和经济发展的跃进而成型、巩固和夯实。个体在获得现代性所一直幻化的“自由”景观之时,却由于自由的“虚空”,陷入了自由的“孤独”。鄢然在其长篇小说当中,演绎着“孤独”这一当代个体之人共同的精神困境。这种“孤独”负载着人类主体性的觉醒,同时也伴随着精神信仰的失落,是人在“被启蒙”和“反启蒙”之间无法进行有效调和之后的悲剧性状态,是人类精神的形而上追求与人类现实生存处境的矛盾产物。

一方面,鄢然小说世界的孤独景象,来自于个体“存在”的“精神世界”。鄢然再现了当代女性挣脱了非自由的外在钳制之后,个体浪漫主义精神的失落和荒芜,内蕴着女性身份主体认同重建的期冀。《昨天的太阳是月亮》中的蓝白不断纠葛于旧爱与新欢、回忆与展望的孤独境况当中。《baby 就是想要》中的叶心茹一直深陷于对“孤独”的恐惧和拒绝的理性和感性的自我辩驳漩涡,并以“未婚妈妈”的身份终结。《角色无界》回荡着文化隔绝和根基虚空环境下一个个孤独幽魂的呐喊,绝望的“孤独”也是雪珠精神的“真实存在”。《残龙笔记》展示出小雨在成长阶段与家长、学校、社会隔绝状态下的“孤独”。鄢然透视到了当代个体之人普遍的浪漫主义精神的蜕变,人由于物欲主义的挤压,走向了被个体“孤独”统摄和无法走出的迷宫。爱情的消解,浪漫的缺失,意义的解构,人在主体性确立之后,又无可避免地陷入孤独之神的玩弄之手。

另一方面,鄢然小说当中的孤独,还存在于个体与个体之间的“异质化”,体现为个体“社会角色”的孤独。它来源于个体之网当中基础单元的无所依傍,个体之间信任感的严重缺失,物质主义流行观下人性之恶的无限膨胀,“个体的自我与社会角色之间存在着严重的矛盾”,①来源于个体与社会的距离感、陌生感,甚至是排斥感和抗拒感,“他人即是地狱”般的社会孤独,揭示出在个体化时代潜藏在人与人关系背后的荒诞和苍凉,个体之人在当代分离化的社会关系网络中,成为无处遁隐的固化位所。《昨天的太阳是月亮》当中,人与人之间不断处于角色疏离化的循环模式,如蓝白游离于多重社会角色(娱乐界记者、知识分子、单位下属员工、离异女性等)的尴尬和妥协当中。社会角色和本真角色的矛盾和错位所造就的悖论式孤独,迫使每个人深陷现代社会的丛林角逐,在操守、尊严、高贵与出卖、谄媚、倾轧之间徘徊,并依靠种种违反人性本善的行动,来求得社会角色的定型和发展。

知识分子的睿智、深刻和冷峻,让鄢然洞悉到了人与社会之间的疏离感和孤独感,甚至爱情、婚姻、友情之间的疏离和拒斥,都隐含着深刻的社会角色阻隔。悄然无息的个体化社会的到来,使每个个体不得不承担多重生活角色和社会角色,这些角色早已将个体之人的本真所遮蔽,角色之间的分裂、矛盾和冲突,让自我陷入孤独的虚无,“个体化的面孔是双重的,体现为‘不确定的自由……‘解放和‘异化通过政治化学作用形成了一种易爆混合物。”②每个人都成为社会法则的柳絮,在纷扰复杂的挫败、进取和妥协中,成为社会机制规约下的角色“单面人”。个人的信仰、现实的静好、安全的缺失,社会之网支配着每个人的生存轨迹,使人沦为社会之主的奴役,丧失了本我,成为无法找到社会价值、社会信仰、社会认同的孤独个体,催生了人与人之间在角色认知蛊惑下关系的扭曲与畸形。

四川作家研究·当代文坛·2015.5越界的书写与意义的组构二“角色间性”:人性沉沦境遇下的精神救赎

鄢然在错综复杂的社会机制、两性关系、历史变迁、命运颠沛的整体格局中,思考着个体之人的卑微,审视着平淡生活的荒诞,反思着生存虚无的冷峻,演绎着个体之人所必须面对的“本真消解”、“家园荒芜”、“存在虚空”、“意义解构”等存在性“苦难”,并以“表现”的方式进行着拯救之径的思考,重建着以“人性”和“大爱”为核心的“信仰之光”。

首先,面对个体之人“本真性”沉沦的境遇,唯有对社会性进行祛魅,回归、重觅人性原初的本真,才能解开“我是谁”的认知难题,鄢然以“性”之真来实现对“灵”之真的“救赎”。人之所以为人,是因为具有对主体性完善的超越诉求,虚空的自由并非真正意义上的自由,如同西西弗斯之谜咒,人只有在不断的自我抗争中,人的本质力量,人性复杂的潘多拉盒子,才能释放出流光溢彩的绚烂。鄢然小说当中对社会化氤氲下个体之人“本真性”沉沦的救赎,就表现在个体之人对“性”飞蛾扑火般的感性激情和主动执著当中。“性”已经演化为蓝白(《昨天的太阳是月亮》)反抗人类精神荒漠和个体孤独虚空的话语符号,是褪掉所有角色重负后的本真面对。“性”是叶心茹(《baby 就是想要》)验证“人性”和实证“本我”的存在方式。“性”同样是雪珠(《角色无界》)随时激发“自我男性认知”的外在场景和视觉记忆。懵懂少年小雨(《残龙笔记》)对自我性别的认同,同样也是通过“性”的场景来完成。尽管这些作品当中知识分子女性的道德理性,使她们的浪漫主义梦想走向溃败,但在失败中,她们也确立了对“本真存在”的信仰建构和人性守望,从这一意义上讲,鄢然的小说具有了对人的本质化救赎的深蕴。

其次,鄢然凝望着当下一个个疲惫、麻木、浑噩状态下“精神家园荒芜”的个体之人,对“家”的渴望并未泯灭,对高贵情感的追求始终热烈执著。这种“本真之情”的向往成为反抗“家园荒芜”的最有效信仰,也是人的存在意义和心灵高地的直接体现。《昨天的太阳是月亮》中几乎每个人都隐藏着对真爱的渴望。叶心茹(《baby 就是想要》)以坚持生下代表最美好、最神圣结晶的孩子捍卫着自己信仰的爱情。雪珠(《角色无界》)对爱情、亲情和友情的渴望,成为她在R城漂泊、努力和生活的“精神港湾”。小雨(《残龙笔记》)在梦幻世界对家庭之爱的静享,正是他对精神充盈的心灵企及。婚姻的有与无,家庭的圆与破,更多地展示出了其与爱情初衷的背离和残酷,但鄢然作品中隐形的理想之光和神性之光,烛照出当代人在精神荒原中对浪漫主义理想的坚守和信仰,以及对物欲主义时代人文资源沉沦的整体反叛和价值救赎。

第三,鄢然在对两性世界的权利和重组关系的“跨界”进行观照之时,试图实现对性别主体和性别权利日益极端化的“性别边界沉沦”的“救赎”,建构着“第三性”或“双性气质”的性别视域,呈现出“通过慷慨、友谊和爱来消除这种来自性别之间敌意,两性便有望走出相互冲突,建构和谐的性别关系”的伦理化倾向。③在《昨天的太阳是月亮》当中主要呈现为通过两性来印证自我存在的价值。雪珠(《角色无界》)的“性别”划界过程,也是雪珠拯救沉沦的过程,“同性恋就不再是一种性别身份,而仅仅是人们对自己的生活做出的后天的、有意的选择。”④鄢然笔下的这种跨越性别的双性气质之爱,展示出超越性的个体之人的本真和纯粹。

第四,个体化被赋予极大的自由选择权利之后,“存在的荒诞”和“意义的消解”反而成为人类无法逃脱的命运,因此,鄢然试图构建“意义的信仰”,以此实现对“意义解构”和“意义沉沦”的“救赎”。鄢然小说在外在苦难(失落)的救赎中,彰显出的始终是积极向上的人生姿态,展示着的是人性的光辉璀璨。蓝白(《昨天的太阳是月亮》)尽管先后遭遇了重重生活打击,但始终表现出的是坚韧努力的生活态度。叶心茹(《baby 就是想要》)忍受着家庭和社会舆论的压力,但仍然不失对美好爱情的憧憬。《角色无界》当中,青藏高原的孤寂与都市生存的残酷,正是因为有真爱的存在,才让生活不至于陷入绝望。

但同时,鄢然小说在积极努力的人生追求和苦难救赎背后,还有着深广的悲剧性。这种苦难或悲剧,更多的是来自于人在追求意义和消解意义、在意义和荒诞之间不断冲突、纠葛、挣扎,最后仍旧无法真正抵达“实有”的意义境界。对于怀有强烈知识分子情怀进行人生奥秘探寻的鄢然来说,这种清醒包含着等待戈多式的荒谬,以及面对日常生活之流裹挟之下的审视。因此,鄢然小说中的信仰救赎不仅挣脱了肤浅的陶醉,而且还表现为“在意义和信仰”的“建构和解构”之间不断的循环。

三“生态关怀”:空间风景叙事的文化记忆

鄢然在将审视和思考的领域伸向人性、性别和社会的同时,同样以“前卫的生态学视野”、“强烈的历史使命意识”、“宏阔的文明反思立场”,同时内隐着“知识分子的现代文明情怀”的多重基石,构筑和开掘着“西藏”这一既富有地域空间意义和人文价值内涵,同时又隐喻着多元文明体系的叙事场域。在其创作中,西藏与蓉城(R城)以“并置”的叙事形态,形成其小说结构的两大主体空间,并以对比、回忆、追溯的方式,将两大叙事空间和文化空间进行交织、穿插和对比,“对过去的记忆实际上凝固为对过往生活地的记忆……从而获得一种物质实体性。”⑤因此,关于西藏的风景画、风情画,就构成了鄢然小说重要的审美特质和美学源泉,同时也是都市人对前现代文明和人类历史记忆守候、反思和借鉴的重要文化母体。

首先,在世纪之交中国文学风景描写大面积撤退和消散的创作潮流当中,鄢然不遗余力地通过风景描写展示着那片家园故土的神秘和安谧,展示着人类对文明原初本真的集体记忆,当然也隐含着对现代文明的深刻批判与反思。在《昨天的太阳是月亮》、《角色无界》、《残龙笔记》当中,风景主要分为自然风景(生态意识)和人文风景(乡土伦理)两大类。风景叙事在作品中,既可以是与人“平等”的富有“人性”镜像的载体,也可以是“俯视”的富有“启蒙”意义的思想客体。《昨天的太阳是月亮》当中的西藏生灵世界,款款庭落、袅袅炊烟,以及许许多多西藏特有的稀有动物、植物、灌木、花朵,都承载着人类的原始文化记忆。《角色无界》当中,菊花家的院子、农物、家畜,三江源头的四季花朵、溪谷、小河、树木等藏区风景,成为雪珠残酷人生的大地之母。《残龙笔记》当中,蓝色的天空、大海、鸟儿、鱼儿,是儿童天性的图画,是人类文明本初的象征,是“每一个个体心灵后面都拖着一长串记忆”⑥的经验图画。这类田园风景式自然的追忆和浸淫,是主人公疗救现实创伤的药方,也是借以反思现代文明和都市文明制掣下人性“扭曲”的途径,对它的追忆、审视和观照,隐藏着鄢然以浪漫主义情怀对现代都市文明和物质主义的反抗与矫正。

而鄢然对西藏高地生态自然的宏阔勾勒,更鲜明地体现了作者对前现代文明的追忆,其中所蕴藏的人类集体记忆,构建起了对工业文明发展进行反思所依托的生态主义情怀。在《昨天的太阳是月亮》和《角色无界》当中,高山、大江、湖泊、无人区、森林、冰川,以及野牦牛、野驴、黄羊、藏羚羊等等“动物”所组成的世界,蕴藉着人与自然的和谐、美好、依存的生存图景。这种原始而纯净的“崇高”风景,让都市人普遍的精神漂泊感,久违的乡土安稳诗意,在青藏高原这一神奇的纯净天地当中被重新寻回。人与自然、人与大地、人与天空,其间的身心相通与神性光照,更多地具有了宗教般的神秘启示,召唤着对生命高贵的尊重,对万物有灵的敬畏,从而昭示出“保护生态”、“人与自然”共生共运的现代文化反思色彩。

由于生态主义与现代主义之间存在着天然的裂隙,在价值基点方面存在着整体的悖论和错位,因此如何将现代主义的人文关怀和生态主义的自然关怀进行有效的对接,就成为中国文学亟待解决的思想难题。鄢然的生态主义叙事采取了机智而策略的新生态视点将自然景观与人文景观在“生命”的意义上加以融合,那就是一个生命守护着另一群生命,一种高贵捍卫着另一种高贵,用人性之美呵护自然之美。在《昨天的太阳是月亮》当中,欧阳飞的身份转型、陈志斌的生态事业、藏翔的生态破坏,构成了人与自然关系当中生态观念的演变史。

其次,鄢然在其作品中还不断地回忆着西藏的“人文风景”,这种人文风景包含着对原初风情美和人性美的怀恋,但内里的则是蕴藉着对乡土伦理文化和道德主义的人文精神的向往。如《昨天的太阳是月亮》当中,人文风景主要表现在以西藏为文化空间当中的爱情、友情和亲情的本真演绎,西藏某编辑部的工作环境和人际氛围;《角色无界》当中,卓玛阿妈的无私帮助,三江源头村落里美好的乡村道义画面。与之相反,小说还展示了以蓉城(R城)为叙事空间当中的人性扭曲景观,包蕴着对“现世”破败人文景观的深度失望。性资源和权利、金钱的赤裸裸交易,森严的等级制,互相的倾轧诋毁、尔虞我诈、勾心斗角等等,重义轻利、本真美好、淳朴仗义……这些乡土伦理时代的优秀质素随着市场化的时代转型也彻底被抛弃,这是鄢然的隐痛,更是对都市化、现代性发展的深刻反思和警惕。

鄢然的空间风景叙事,已经超越了传统文学抒情达意的艺术表现功能,更多地承载了文化记忆和文明批判的价值属性,实践着“它设计出一个记忆空间,这个空间容纳了处在不同转变阶段的文本”⑦的理念,具有了“对现代性的负面性进行平衡和制约,对自己的启蒙信仰重新寻求坚守的理由和信心,对现代性的异化进行反思和批判,并试图重建主体之人的神性”⑧的价值诉求。

四价值守望:自由权利语境中的日常伦理批判

优秀的小说不仅要反映出伟大的人性、审视人类心灵的丰富,更应该参与到时代和现实当中,折射人类社会历史变迁中的意义永恒。但随着物质主义的泛滥和后现代理念形成的话语权威,“存在的即是合理的”的观念甚嚣尘上。在如此情状的解构风潮之下,文学主体性的建设、思想价值观的建设却成为被放逐的对象,一切在日常生活的“一地鸡毛”中被消解得意义全无。正鉴于此,鄢然的小说在贴近当下时代和现实土壤的日常化叙事中,始终以“个体女性”和“知识分子”双重的特殊敏感和睿智思考,介入到对当下社会机制和社会运行的肌理当中,构建着个性化色彩极强的“温婉式批判”,以此捍卫着作为“知识女性个体”最为宝贵的理性精神、独立意识和批判立场。

首先,鄢然始终秉持着温婉的知识分子的社会批判性。鄢然小说中人性的光芒是最为温暖的底色,但知识分子对社会现状的切身体会和冷静剖析,让她无法漠视现实的残酷,更无法转移对欣欣向荣的社会发展和日新月异进步背光面的阴冷、断裂的关注。在《昨天的太阳是月亮》当中,经济原则成为无形的指挥棒,与此同时,道德不在、公平丧失、良知沦陷、精神残缺的问题早已被弃之不理;《角色无界》通过司马市长之口,传达出国家经济发展战略的精神建设偏颇。《残龙笔记》对畸形的教育运行机制主导下导致的青少年的心理、个性、人格的戕害进行了深刻的批判。鄢然在对此类现象进行生动展示的同时,虽辅之以人道主义的同情、理解和温婉,但更内隐着对极端化的“消费主义”、“阶层固化”、“机制缺陷”的批判,对社会“公平”、“正义”、“良知”的呼唤。为了强化价值批判立场,作者在其作品中,还对这样的社会运行缺陷的后果赋之以文学化和道德化的艺术处理。鄢然对小说悲剧人物之流抱之以同情和理解的关怀时,既表现出对男性权利资本所编制的市场规则的批判,同时也对女性人物悲剧命运的追问指向了女性自身的先天缺陷,这种批判的社会外向和人性内向,恰恰构成了鄢然小说批判的全面和理性。

其次,作者从女性个体体验的“人性”出发,对个体化时代的游戏化爱情、无爱的两性观,也给予了深刻鞭挞。个体化时代,个体拥有了更多的选择权利,但是,过度自由的另一面,却是节制、敬畏和严肃的消解。传统的爱情观、婚姻观被游戏化、享乐化所取代;性、爱情、婚姻本应是高度的一致,却在个体化时代呈现出分离和散化的状态,自由选择的同时,也隐藏着错位的危机。《昨天的太阳是月亮》当中,戴晓娜只有性与权、钱的交换,不谈爱情;《baby 就是想要》当中,叶心茹与马敬之之间只是一场肉欲狂欢的艳遇;《角色无界》当中,处处深隐着女性的性别资本与金钱交易的潜在危机。鄢然在展示和审视着以“蓉城”(R城)为代表的爱情虚无主义的风景时,也不断展露着以西藏空间为参照的爱情至上主义的美丽景象。这些都是对“爱情解构主义”、“爱情虚无主义”的有力反击,传达出鄢然的“守护爱情”、“崇尚情义”、“严肃人生”的日常化伦理基准。

再次,鄢然以知识分子深沉的历史使命感,不断重现着政治化语境下的革命记忆,通过回溯解放军解放西藏的光辉历程,来追忆红色年代“人民性”的集体情怀,张扬着英雄主义的战斗美学,从而对信仰坍塌年代的当代人的生存进行批判与反思,也对“历史虚无主义”的后现代解构“风尚”予以回应。《昨天的太阳是月亮》当中,对西藏解放史的回顾,藏翔父亲与儿子关于西藏解放的细节讨论,“十八军”、“北集团军”的将领和战士们的豪迈、厮杀、艰辛,以及解放军进军西藏所经历的自然的恶劣、两军对垒、流血牺牲等,这类历史风景的文学回忆,是对“红色”年代集体主义信仰的缅怀,是对消费主义时代信仰轰塌、存在虚无、意义解构等关于西藏历史虚无主义的拨正,更是对流光岁月和战火年代当中,个人英雄主义、集体奉献精神的追认。关于西藏解放历史的场景铺排和叙事,蕴含着对个体化时代民族精神和历史力量涣散的反思,对个体化时代平庸、日常、游戏的批判,对被个体化所遗弃的集体主义、革命信仰、政治牺牲精神的追溯。正因为历史解构年代和历史虚无年代的记忆危机,“记忆遗忘了大量以前的事件和人物,绝不是出于恶意、厌恶、反感或者冷漠,更多地是由于那些保存在回忆中的群体消失了”⑨,鄢然承担起了西藏解放历史传承者的重任,高贵、决绝而彻底!

结语

女作家鄢然,以其数量不多但极具先锋性的长篇小说创作,将文学的触角深入到当下个体之人,审视着人性的复杂,也触摸着生活的凌厉。鄢然试图在其小说世界中,将多种文学的经验史进行整合,以此作为透视多元文明和多元空间共存的当下社会的有效立场,并以其文学实践的成功,拓展了中国女性文学创作的新空间。正因如此,鄢然完成了自20世纪80年代以来,女性主义以“女权主义”为价值依托的文学惯性突围,建构了一种将历史和现实、真实和虚构、生活和存在、文明和社会等领域横贯通彻的审视模态,引领着中国女性文学的革新潮和制高点,为中国城市文学的发展提供了一种富有思想启迪和美学范式的创作方向。

注释:

①尹岩:《现代社会个体生活主体性批判》,上海人民出版社2009年版,第183页。

②[德]乌尔里希·贝克、伊丽莎白·贝克—梅恩斯海姆:《个体化》,李荣山、范譞、张惠强译,北京大学出版社2011年版,第19页。

③屈明珍:《波伏娃女性主义伦理思想研究》,湖南人民出版社2011年版,第237页。

④李银河:《同性恋亚文化》,中国友谊出版公司2002年版,第432页。

⑤孙逊、杨剑龙:《都市空间与文化想象》,上海三联书店2008年版,第41页。

⑥[法]莫里斯·哈布瓦赫:《论集体记忆》,毕然、郭金华译,上海人民出版社2002年版,第70页。

⑦⑨[德]阿斯特莉特·埃尔:《文化记忆理论读本》,冯亚琳译,北京大学出版社2012年版,第215页,第89页。

⑧金春平:《风景叙事与小说主体的现代性理念流变》,《当代作家评论》2014年第3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