方言的力量

2015-11-22 10:30刘火
当代文坛 2015年5期

刘火

摘要:方言叙事是四川小说近百年的传统。但城市化使小说情节以及由此生成的小说结构、模式、价值取向很有可能产生隔膜和间离。方言的使用使得钟正林的小说在乡村、厂矿、机关三者图景书写中保持着一致。

关键词:四川方言;方言的质感;乡村书写

随着城市化和工业化的高速进程,也由于小说家的居住地和生活地不再是美国的“瓦尔登湖”和中国的鲁迅、沈从文辈的乡间,乡村图景的书写逐渐退出历史,至少是不再如20世纪20年代到20世纪后期那般的“主流”(贾平凹的乡村图景书写已属凤毛麟角),大约是一个不争的事实。新锐作家钟正林却“逆势”而行,这不仅是四川小说的一种传统,也是作家对乡村在城市化进程中遭遇的焦虑与反思。钟正林小说近年来取得的实绩,一是方言使用成为小说的语境特征,二是接地气成为小说的感性标识,两者互为表里。

“人家不求人,日子过得风车斗转。自己已是五十几的人了,再为这个脱脓垮兮的单位卖命,也只有这个样子”。①这是钟正林小说处女作《斗地主》中的一段叙事语言。“风车斗转”虽说不完全是四川方言(以下简称方言),但它较之北方话里的“风光”更具表现力或者说更具有四川人诙谐达观的天性。至于“脱脓垮兮”,恐怕是四川方言区之外的人难以理解的。“脱脓垮兮”既不等于“烂”也不等于“垮”更不等于“贱”,但这三个含义都是有的。方言区(四川方言还细分为川西、川东、川南、川北)里的读者和听者都能懂。“他俩吹牛不像一般人吹牛,单摆;他俩吹的是双簧,只要雷火神说某人三四要升迁了;我算过一卦,出生与年月生辰逢冲,逢冲就必动,龟儿子娃今年必定有升迁”。②“妈那个巴子,搞些啥名堂,为了点利益就什么都不顾了”。③ “吹牛”在四川方言里往往说成“冲壳子”,这表明方言被普通话书面语的同化。至于“龟儿子”一语,与 “老子”(“格老子”)、“狗日的”是四川方言里三个最常用的词语。看似粗野骂人,其实只要生活在这个语境里就会明白这三个词并不是真要骂人,而是一种“口头禅”即口头习惯语。在此语境里,“龟儿子娃今年必定有升迁”分明就是一句戏谑、玩笑的话,而且是一句朋友间亲昵的话。而“妈那个巴子”在四川话里才是骂人的话。正是这样的方言带来了生动和质感。文学不是哲学也不是历史更不是政府文件和法律文本。文学语言需要的质感是文学审美的必然要求和内在冲动。在索绪尔看来,除了拟声词外,所有实词的语言能指的视角“可以在几个向度上同时并发”,也就是说语言能指的所指是会发生歧义的,它可能引入转喻、暗喻、象征等。④拿四川方言来说,由于它的土生土长土用,方言显示出的歧义便是它的生动和质感。“仿佛赶一趟场,就是为了来喝这甜水井的甜水,走了坡坡坎坎的山路,转了热热闹闹的街市,就是为了这个小嗜好,让肠胃溜达下这清冽回甜的感觉儿”。⑤“赶场”在北方叫“赶集”。但“场”一词在方言里是多义的,它既是商业交易平台又是熟人熟事相逢之地,“赶一趟场”由于上下文的语境,很可能会生转喻,也就是 “赶场”是农人们在乡间寂寥日子里的交际舞台,至少是可以暂时减缓四川农村单家独户居住的寂寥。“赶场”于此成了农人们的“节日”。俄罗斯形式主义批评认为“词本如要引起感性表象,它必须具备产生‘形象的性能”,感性的词以及形象的词是“对形象力的刺激”。⑥“赶一趟场”正是具有感性和形象性的词语。正是方言让小说从作为语言艺术的本质上与生活“接轨”,与“地气”粘连。

普通话即标准话的写作,并不是不可能让生活和人物鲜活斑斓,但是普通话写作却不能代替方言写作,因为后者有着前者不能代替的美学特质。金宇澄《繁花》的上海方言运用让其成为上海当代艳丽多彩的风俗画,可见城市图景书写也并非普通话的一统天下。“他满眼放光,随着圆疙瘩脸上肥厚的上下两片嘴唇扳机样啪嗒扣动出火力的同时,他那短而粗实的右手迫击炮射击的座子样往红漆桌上啪地一拍:‘我是锤子馆长,你就是屄歌星,锤子对屄,正合适!” (《斗地主》)。在这一桥段里,无论描写还是对白几乎都是方言。方言粗话的大胆使用和方言的思维习惯以及方言构筑的文化背景和文化传统让小说的图景鲜活了起来,其所呈现的形象性呈现出非方言小说里不曾有也不会有的异质力量。方言的形成与民族的形成和区域空间切割有着密切的关系。有了方言以及方言所依附的社会才使其独特的文明因子得以保存。这种文明因子里藏有许多独特的信息,包括这一区域人的生存状态、生活方式、宗教(或亚宗教)信仰、帮会团体等,特别是婚丧嫁娶和家庭内部事务等“私密”空间。方言在书写这些内容时会显示出独特魅力。如李劼人《死水微澜》里袍哥黑话的运用让作品成为不可复制的经典。在方言的运用上,钟正林的小说既有克非的影子,又得到李劼人、沙汀的隔空“私传”。在普通话作为当代小说创作语言的主流里,钟正林对方言的大胆和稔熟运用无疑是有积极意义的。

当代文学由新文化运动而来,文化的现代化与汉语的现代化几乎同步行进。在摒弃文言文、使用白话文的同时,汉语的现代化进程却并非必须以牺牲方言为代价,文学语言也绝不是以追求“大同”为目的。文学所追求的多彩之中,语言的多彩当是举足轻重的构件。请看这一段:“天还麻麻亮,两口子就起来了,慈竹林里的鸟咕咕的叫,田坎边上的蝈蝈咯吱咯吱的叫,被富娃子和冬梅嚓嚓的脚步声惊醒了。”⑦无论方言形容词还是方言拟声词,都让我们领略了方言的魅力即感性和异质力量。方言的稔熟以及质感,不仅表明方言之于文学的意义,它的使用对于文学而言也不再是“表”而是“本”的一种属性。正如萨丕尔所说,“语言背后是有东西的”。

钟正林的小说主要写是乡村、厂矿和机关。如果要以题材来划分,很可能小说语言将会切换成乡村图景、厂矿景物和机关世相的不同语境,小说情节以及由此生成的小说结构、模式、价值取向,很有可能产生隔膜和间离。但方言的使用使得钟正林的小说在三类图景中保持着一致,至少是大体一致。请看如下两段文字:“说的是实在话,要送就要送硬火,啥子硬火,子弹人民币噻,封红包噻,搒到不对就要上万才摆得平!自己虽当馆长二十年,是文化单位,除了一年四面八方多吃几顿不要钱的油大,单位可以说是清水衙门(《斗地主》)”。“你知道的,分管城建的副县长是他的舅子,这个社会,就是关系网,利益都是相互的,只有根盘根藤缠藤互相结成绳才能做成一番事。上面咋个说你就咋个办,长反角的人哪里都混不大的(《拆得比画得还快》)”。

上述小说桥段有描写有对白,既有乡村图景,又有厂矿景物、机关世相,不同的空间和题材却看不出间离和隔膜。秘密就在于小说家熟稔的方言使用以及方言书写思维习惯(模式)缝合了不同题材、图景之间的间离和隔膜。

原发性和原生状态决定了方言的平台与地基是它的“地气”。在我看来,《可恶的水泥》最能体现钟正林小说的人生态度、叙事风格、审美趣味和社会价值,特别是在方言品质上表现得最充分也最成熟。无论是川西风情的书写、还是工业化对乡村文明的伤害抑或人性在工业化与乡村文明的冲突以及城市化与乡村政治冲突中的多面和焦虑,由于方言使用以及方言思维,让一部如作家所说“现实远比小说残酷深刻”的小说呈现出“诗意”尽管这诗意是忧伤的、凄惨的,甚至残酷的:“青牛沱里是真正的大山,周围团转群山环绕,狮子包,八卦岭,大屋基,九峰山,一山比一山高……那些年辰,也就是九七年那次特大洪水之前,品能所在的生产队杂木都砍得差不多了,品能天不见亮就背上窖柴刀沿着马槽岩往黑龙池山上爬,碗口大的杂木都找不到,沟坎岩边,只剩了些弯头纠拐的玛桑、青钢、长得伸展的水冬瓜、木浆子、响泡子,香樟早已被人砍了,漫山只有树桩和未成材的杂木林”。⑧

文学总是通过语言的规则和变形来实现作家自己以及作品本身对当下范式的冲击和突围。语言作为本体或工具或者说语言作为工具也同时作为本体作用于文学,与“道生一、一生二、二生三、三生万物”一样的神秘和玄妙。在《可恶的水泥》里,作者在自然、生活、人与自我的冲突、人与人的冲突中敏锐地发现了工业化对自然、传统、乡村、世道、人心的冲击,他的呈现不仅仅依靠故事的进程或曲折,也依赖于方言的使用及其思维。索绪尔谈及“共时语言学”时指出:“思想本身好像一团星云,其中没有必要划定规定的界限。预先确定的观念是没有的。在语言出现之前,一切都是模糊不清的”。⑨钟正林的叙事风格、人文关怀特别是方言使用所展示的形象和质感,让我们看到了语言的巨大穿透力。因为方言的使用,生活的原发和原生如工笔画一般毫发毕现。因为方言的使用,我们看到了“地气”如何升腾。换句话说,方言所建构的文本让生活的原发与原生形象起来,感性起来,生动起来,使得钟正林的小说与其他作家的文本异质起来。于此,我们似乎看到:不是文学图景的如何书写决定了语言的书写,而是方言的如何书写决定了文学图景的书写。也许我们不必纠缠文学与语言何本何表何质何形,但就钟正林小说来看,得益于这样的方言书写,无论是乡村、厂矿还是机关,生活的原发原生或曰“地气”获得了光彩而异样的展示。方言的使用对于钟正林来说已是深入骨髓,作家对方言的使用和张扬是自发与自觉的。他通过方言让四川的乡村图景书写不仅得到历史的传承而且获得了崭新的生机,某种意义上这也是作家对沙汀、李劼人、克非等前辈的敬礼。

注释:

①②钟正林:《斗地主》,《北京文学》2006年第9期。

③钟正林: 《拆得比画得还快》,《北京文学》2014年第9期。

④⑨⑩[瑞士]索绪尔:《普通语言学教程》,高名凯译,商务出版社2011年版,第106页,第157页。

⑤钟正林:《蟒蛇》,《长城》2012年第4期。

⑥参见[俄]维克托·什克洛夫斯基等著、方姗等译《俄国形式主义文论选》,三联书店1989年版,第90页。

⑦钟正林:《气味》,《中国作家》2008年第5期。

⑧钟正林:《可恶的水泥》,《江南》2008年第4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