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鹭、土菜、老宅子

余静如

乘坐大巴经过半个乏味的市区进入田野，道路从中穿插而过，车中有女孩惊喜地叫： “白鹭！”我向窗外望去，立刻被窗玻璃框住的小画吸引。十米远处，一只白鹭晃动脑袋，悠闲觅食。它丝毫不在意大巴扬起尘土，只顾展示自己的蹁跹灵动。我猜想它一定在嗤笑我们的交通工具，这四方蠢物，实在呆板可笑。

我生长于内陆小镇，也去过一些山好水好的乡村，但从未在人居住生活的地方见过白鹭。现在大多数人观看鹭，也都是在动物园里。我非常不喜欢动物园的鸟，远远就飘着一股异味，近了看密密匝匝，伸脖子蹬腿，一举一动都透着呆气。即便是野生动物园里的鸟类，见了人也是可怜样子。营养过剩的，羽毛间仿佛冒油。挨了欺负的，身上又一片枯杂。没有哪只鸟像奉化田间那只鹭，站在那里，不隐不显地带着一股傲气。让我们不得不低下头去，承认它是主，我们是客。

自人类成为 “万物的灵长”，鸟类和人类的关系大分有两种： “被饲养”与 “不被饲养”。按目的，往下又分八类： “（不）被饲养+（不）食用”与 “（不）被饲养+ （不）保护”。在这八种里面， “不被饲养+保护”的最少，寻常人基本见不到，而 “不被饲养+不保护”的最自得，它们大多还能保留原始习性，以无用终天年。我眼前这只白鹭，也不知属于哪一种，但它出现的姿态，让我对即将到达的裘村有了些期待。

一个地方，既然能有不怕行人与车辆的白鹭，环境必然会有些不同。诗人荣荣在车上已经高声喊过： “我们这一行，条件艰苦，住的是土楼、吃的是土菜。”这是玩笑，条件必不至于艰苦，但也是向我们宣告，这不是寻常旅游那一套。到达住处已是傍晚，我们下了车，体味到另一番天气。湿冷的风裹在身上，虽没见到海，也知是离海不远。抬眼一看住处，吓了一跳，果真是土楼，外面看就像个碉堡。这种建筑有长远历史，集防御与居住功能于一身，但在现代社会中，它最大的功能是被观看。中国东南部好些地方都保有这样的建筑，福建的土楼更是世界闻名。这一回要住进土楼，确实让我感觉新鲜。往里一钻，土楼的结构让我摸不着头脑，四处瞎转，找着楼梯就上，好在是圆形的结构，怎么走都能找到自己的房间。那时正是夜里，四周漆黑一片，没有灯，土楼内部从上到下满满地亮着大红灯笼，站在天井中间向上看，圆形的天空下数百盏灯笼，画面确实是美的。其实这地方安静极了，若不是这灯笼给人心里添了热闹，一个人站在天井，冷冷的海风吹着，怕会是另一种感觉。

当天夜里我们吃的便是 “土菜”，白蟹、虾蛄、泥螺、蚶子、马鲛，还有许多我不知道名字的鱼类，都是地方特色。在这里寻常的东西，内陆地区却是难得一见的，纵使能够吃到，也不那么新鲜，做成干货，肉质和味道也不同。沿海地区的人吃海鲜，料放的都轻，为的是尝出 “鲜”味。湖南四川这样的重辣之地，料的味道就占主导，即使肉质不新鲜，也不一定尝得出。裘村的土菜，我最喜欢的还是泥螺和虾蛄，椒盐虾蛄是常吃的，各个地方都有，肉质鲜美，难在剥法，我每每吃得正欢，就发现手指上被划出口子，伤口上又带着盐，嘴虽然馋着，手却不能用。总算在这里学了简易的剥法，只要捉住虾蛄的脑袋往后拉，便能把背上的壳撕下来，听起来挺残酷，吃起来就顾不上那么多了。泥螺则是一道开胃小菜，料酒浸泡，带着壳，放在小碟子里，青黑的一颗一颗，安安静静躺着，样子很漂亮。不说它是菜，倒有些像小粒的雨花石。夹到嘴里凉凉的，一半是料酒的作用，一半是它本身的口感。咬下去滑溜，很有韧劲，口感像菌类。我怕吃生，心里总有种偏见，以为不被烹熟的东西就只是死物，不是食物。但又耐不住好奇，所以吃的时候心里惴惴不安，也不敢多吃。包括醉蟹，我知道它的做法，也不敢下筷。这种没道理的忌惮，我怕是要错过许多美食了。

第二天我们去了马头村看古宅子，和其他的旅游区相比，这里的古宅很特别。地域风貌算一些，更多是没有被完全开发的缘故。这里的古宅更具有 “真”的意味，江浙一带比较有名的古村古镇，或者是城市里的名人故居，大都修缮过，为的是好看，保存得长久，促进经济效益。但过分装饰了的古宅，就有些失真。每天无数游客进出，转一圈出来，宅子里的什么东西都是新的、很牢固，令人舒适的同时也有些失落。马头村的宅子里也有不少名人故居，但我更喜欢看那些无名的老宅子。那些宅子是真旧，旧到什么程度呢？你要是一个人走过那宅子，会不敢进去，因为荒草丛生，砖瓦四散，墙面上水墨画似的，污迹斑斑。木质结构的宅子就更脆弱，像苏打饼干。你要是进去，怕不知道什么时候风来了，它会塌。晚清民国时候的雕花在上边， “毛主席语录”也在上边，但一出门，就看见老阿婆在门口晒鱼干。几个时代，就这么一下子扑面而来。

马头村里走一圈，很有些鸡犬相闻的意境。篱笆、矮墙、月桂树、四处的野草野花，院外搭木棚，老人们围坐，中间放一个收音机。收音机聒噪地响，里面是广告、音乐，普通话、港台腔，没有人认真听。这画面像是做旧处理的，童年记忆里的东西。看着热闹，又有点寂寞。离开之时，我又看见一只白鹭，远远飞过，不似那么悠闲，倒有些决绝孤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