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云南记

2015-11-17 20:11零:
诗选刊 2015年5期
关键词:二胡小张

朱 零:

回云南记

朱 零:

病 友

张三 李四 王五和赵六

一个病房的病友

同病 偶尔相怜

张三醒来后哼小曲 微笑

有时大笑 甚至

左手举着吊瓶

右手拎着饭盒

腰上挂着尿袋 出院门

悄悄买回一瓶啤酒

李四的日子温馨 柔软

妻儿日夜陪在身边

连翻个身 都有至少两个人

帮忙

尿袋挂在床边 尿袋附近

是各种水果

王五忧郁

他每天都在

反复修改遗嘱

他的尿袋 挂了也白挂

尿袋里

没有尿 他知道自己

来日无多

至于赵六 可以忽略不计

他从不说话

蜷缩在最里面的一张病床上

即使痛

也不哼一声 护士说

赵六没有亲人

没有钱

没有药

没有针水

没有上级

没有同事

没有组织……

只有病 过不了几天

连病

也会离他而去

飞 机 场

白天,这儿属于飞机

这些鸟状的钢铁

即使休息

也不把翅膀

收回腰间

白天

这儿不属于麻雀、喜鹊

也不属于乌鸦和鸽子

凡是有翅膀的

这儿都不欢迎

在飞机起飞的那一刻

其实,有好多麻雀和鸽子

都在不远处

摆出起飞的姿势

可等待它们的

是驱鸟器 鞭炮

和狙击手

只有夜晚 夜深时

狙击手熟睡之后

这些鸟儿

才有机会悄悄

聚集在各自喜欢的飞机旁

一群波音767的粉丝

像一群小鸡仔

幸福地依偎在

老母鸡的翅膀下

月光拉长了飞机的影子

有一只鸽子

暗自努力地伸展开

灰白的翅膀

它要悄悄地同一架飞机

一较高下

风吹草动

你的风 吹我的草

你吹

我就动

你猛吹 我猛动

你不吹 我等着动

有冲动的人

是那个见过一次

就捣乱你生活的人

微风拂过

我忍了忍

没有动

动得太多了

一般的风 难以撼动

奉天寺谒卢舍那,却喜欢上了阿难

是的,我不喜欢女王

却看上了她身边的丫环

是的,我不喜欢端庄

却欣喜于与端庄并肩的素朴

阮籍爱上了他姑姑家的侍女

我站在卢舍那大佛前

目光流连于他身边的阿难

佛前人来人往

卢舍那让人仰望 赞叹

佛首高昂 佛光普照

阿难在佛光之外

他向佛 更向往

人间

只有人间的悲欢

才称得上天堂 阿难啊

如果你未曾下过地狱

那就请你不要急于上天堂

两 口 子

老马的老婆

上街时爱搂着他

两口子从二十来岁

一直在街上

搂到了五十多岁

从正面看

是两个男人在交头接耳

从背面看

是两个女人在搂肩搭背

两口子的外衣也可以互换

有人从背后冷不丁喊一声

“老马”

两人同时转过身来

如果是一般的朋友

一时还真分不清

谁是老马

她爸她妈到北京

老丈人丈母娘第一次来北京

我奉命去接

车过天安门广场时

他们突然发现了

挂在墙上的毛主席

他们大声地叫喊

“毛主席”、“毛主席”

两张饱经风霜的老脸

憋得通红

他们见到毛主席时的心情

比见了我

还要高兴

他们此时的神态

像我六岁的儿子

第一次到了乡下

来自大凉山深处的两位老人

高声地用方言

发表着内心的感受

他们就像两条沙丁鱼

让整个车厢

都漾起了波澜

他们拉住身旁的另一位老人

高声地问:你们北京

现在谁当毛主席

天 桥 上

那个长年在拉二胡的人

是谁?双眼似瞎非瞎

胡子白多黑少

他是谁的爹?谁的儿子?又是谁的二舅?

那个天亮时

把他放在天桥上的人

是谁?那个晚上十点多钟

才来把他接走的人

到底是谁?鬼魅一样出现

迅速翻捡他的口袋

熟练地挑走十元、五元、一元的纸币

然后,哐当哐当几下

把剩下的硬币,以及树叶、几根稻草

一股脑地倒进手提袋

像收了二胡的魂,拉二胡的人

一声叹息,虽然直起了身子

可那明显的一晃

真让人揪心

“怎么这么少?”

有时,会招来几脚踢踏

这样的屈辱,必须承受

要不然,他连过一种屈辱生活的机会

都会失去,那个收钱的人

是谁的爹?又是谁的儿子?

他代表哪个单位?

又代表什么组织?

冬天来临,鼻涕和眼泪

时常挂在那几根发白的胡须上

一张老脸,更显沧桑

落日照着皲裂的手指

二胡声时断时续,我随手扔下一枚硬币

迅速离开,有人扔钱的时候

二胡声嘎吱嘎吱响起,像割肉

钢镚声碰到铁罐子

发出一声脆响,像对二胡声的呼应

却随即

被越来越近的地铁巨大的隆隆声

淹没

这钢铁的巨响

一定还淹没了其他的东西

拉二胡的手指在轰隆声的掩盖下

迅速擦了一下红肿的双眼

老腰直了直,二胡要继续,生命要继续

他一定有着不为别人所知的痛

铁石心肠

小姑娘在捉蝴蝶

问 爸爸呢

死了

怎么死的

车撞死的

小姑娘头一扬

继续捉蝴蝶

失去父亲的小姑娘

必须拥有一副铁石心肠

我越来越像我的父亲了

我越来越像我的父亲了

走路低垂着头

手指不时地张开

又合拢

准时下班

买菜 煮饭

等我的爱人回来

我摆好筷子 碗

以及她爱喝的

胡萝卜汁

便坐在电视机前

等着

我越来越像我的父亲了

喝酒微醺 然后

靠在沙发上

眯一小会儿

并发出

轻微的酣声 这时

轮到我的爱人

坐在电视机前

守着我的梦

她替我驱赶着蚊子

她唱一些流行歌曲

以免我被一些恶梦

惊扰

三十岁以后

我越来越像

我的父亲了

以前 家里来了客人

都是父亲掌勺

他的手艺

比我母亲的还要高明

现在

我的家里

是我在掌勺

我的手艺

又比我爱人的高明

父亲不爱多说话

我也不爱说了

父亲过了知天命的年纪

好像我的心态

也平静了不少

很多事情

都看得很开

有时碰到一些闹心的事

脑子里就想一想

父亲会怎么处理

我就知道

该怎么办了

按照父亲的办法

我总是处理得

很得体

三十岁以前

我总是与父亲

对着干

他说往东

我偏要往西

他说放羊

我偏要赶鸡

有些事情

不到一定的年龄

是理解不了的

现在

我越来越懂得

我的父亲了

我的儿子与我作对的时候

我就想

小子哎

等你长到三十岁吧

我明天就要去看一看

我知天命的父亲

我要陪他喝上一口

然后

爷俩一起

眯上一小会儿

让我母亲坐在

她最爱的两个男人中间

眼含泪水

嘴角露出

她一生的满足

2001年10月29日于篆塘

喜欢妇好,却不喜欢她的葬礼

喜欢上一位女将军

不是我的错,男人

都会喜欢上白天

为他的国家冲锋陷阵,晚上

为他的身体敞开胸怀的女人

这样的女人

国家可以分她一半儿

臣民可以分她一半儿

权力可以分她一半儿

葬礼可以分她一半儿

殉葬品可以分她一半儿

尸骨可以分她一半儿

童男童女可以分她一半儿

死后的哀荣可以分她一半儿

历史的诅咒可以分她一半儿

看着为她殉葬的一大堆白森森的骨架

我开始在心里

为每一副成为骨架之前的可怜人

都起一个勾践、夫差、韩寒、方舟子那样的名字

让他们中的某些人

即使成为时代的殉葬品

仍死掐不已

小 张

一个老太太 带领

一群老太太

晨练 扇子舞

扇子舞得七上八下

突然

领舞的老太太停了下来

冲着人群中一声大喊

“小张,就你慢半拍

以前在单位,你也老是慢

你要是再拖大家的后腿

明天就别来了”

七十来岁的小张

脸涨得通红

“老主任,我能跟上

我不拖大家的后腿”

像一个犯错的孩子

小张又自己单独比划了两下

……

回到家后

小张把委屈

留在了门外,这大半辈子

小张一直把委屈

留在门外

进家门以后

我的女儿直扑她的怀抱

在门外

她是隐忍的小张

在家里

她是幸福的奶奶

一九六九年

机器轰鸣,出版业空前繁荣

《毛主席语录》已印到了七亿四千多万册

青海、新疆、内蒙、西藏等边远地区的百姓

有的步行几百公里,为的是

早日得到一本红宝书

云南省沧源佤族自治县班洪区南板乡的

阿佤人民

在放声唱新歌

有一支宣传队穿林海

踏雪原,向密林深处的鄂伦春族人民

报喜讯

而此时的上海火车站

月台上人头攒动

一批批知识青年正在奔向

广阔的农村新天地

四月,毛泽东的一位亲密战友

当选为党的九届中央委员会

副主席

六月中旬,美帝国主义

成了纸老虎

十月十四日,我出生

在浙江的一个偏僻农村里

而制造我的父亲

却在遥远的大西南建设边疆

这一年死了一个人

火化单上的名字叫:刘卫黄

原名刘少奇

鱼的尾巴动了一下

鱼的尾巴动了一下

它没有在水里

它已经上岸了

它脱掉了外衣

剃掉了胡子

它的身边

躺着一堆葱姜蒜

鱼看了它们一眼

就闭上了眼睛

鱼感觉到自己的身子

空荡荡的 很轻盈

鱼又一次想到了大海

鱼想着自己游动的样子

多洒脱啊

一个猛子

又一个猛子

就避开了

那些讨厌的大鱼

鱼的尾巴又动了一下

它感觉到痛了吗

可是它已经没有力气了

一股白烟从它身边冒起

哗地一声

那堆葱姜蒜劈头盖脸地

砸在了它身上

它刚翘起的尾巴

被砸回了锅里

并再也没有

翘起来

2001年10月23日于篆塘

在白居易墓前鞠躬是不对的

我这一生

鞠过三次躬

第一次是在一位长辈的

追悼会上 鞠完后 排队

依次跟他的亲属握手

顺致节哀 保重

第二次,是在一场婚礼上

我和一位姑娘夫妻对拜后

向双方的父母

三鞠躬

这一次 是第三次

在洛阳白园的白居易墓前

大家排队

向白老前辈鞠躬致意

现在想来 这是不对的

致意什么呢

前辈居京城不易

难道我们居乡下 就容易吗

诗人在一起

比的是胸怀

而不是年纪 该致意的是生活态度

而不是方式

鞠完躬拍屁股走人

也是不对的 在农村

弯腰有时候不是鞠躬

而是捡石头打狗

在白老前辈面前弯腰

这不是诗人行径

我们应该挺直腰杆

大声告诉他

这世道 跟他在世时一样

居哪儿

都不易

在云南看云

在云南

眼睛的好坏

并不重要

云南离云是那么近

你甚至可以随手拉过一片

来嗅一嗅它的芳香

你可以用眼睛

随心所欲地

移动一些云彩

你可以用眼睛

把它们变成

你想要的各种形状

云南的云

就像一群听话的绵羊

躺在你的眼睛里

温柔得

让你心醉

一些云

飘过大理 飘过迪庆

飘到西藏和四川去了

那些云

你可以用眼睛

把它们唤回来

你甚至可以说

等一等 请等一等

请把我的眼睛

也一起带上

朱子家训

黎明即起,洒扫庭除

我做不到

我生下来就爱睡懒觉

起床后不叠被子

有时,还懒得洗脸

没有华屋,租房子住

没有娇妻美妾,三十多了

还独自一人,漂在北京

喝酒上瘾,常常过量

一年之中,总要被人抬回出租屋

好几十回

逢年过节

有点思乡之情

可怜囊中羞涩,兜里这几个小钱

仅够几瓶酒资

平时我木讷,口拙

倒是少了很多是非

几个朋友,也都是老实巴交

臭脾气相投,有点啥事

还能鼎力相帮

我这三十多年

没啥积蓄,也没大起大落

没有妒人之心

也不幸灾乐祸

平平淡淡,爱读点书

看看体育新闻

安分守己,基本上

属于良民,至于以后

或腾达,或落魄

或俗常

听天由命

尊 严

饭店门口

一家三口小心翼翼地

向里张望

迎宾小姐不由分说

连拉带拽

把他们挟裹进去

落座以后

孩子紧张又兴奋

小脑袋不停地

四处张望

女的有些局促

双手不停地搓着

男的在看菜单

他看得仔细而谨慎

每翻一页

都要停顿良久

他把菜单交给女的

女的又还给了他

他坐正了身子 说

凉拌海带丝

醋溜白菜

……

女的急忙制止

够了 多了

就吃不了了

服务员向她撇了一眼

她心虚地闭了嘴

男的犹豫片刻

又要了一份小鸡炖蘑菇 抬头说

这是你最爱吃的

女的感激又心疼

他又给孩子要了一听可乐

笑容从孩子脸上溢了出来

……

他们对周围的喧嚣

视而不见

一家三口的幸福

是对一条小鸡腿

推来让去的幸福

最开心的是孩子

她小口小口地吸着可乐

(不,不是吸

她在用舌尖

小心而专注地舔)

男的很少动筷

他的脸上挂着满足

他自始至终

保持着一家人的

尊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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