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白庆国
多 么 美
〉〉 白庆国
那些土
有时被父亲抓起来
父亲只是感觉一下
那些土就从父亲的指间慌乱滑下去
好像怕被父亲带走似的
那些土重新落在土里
转瞬你就找不见它们的影子那些土就在土里
等着父亲
把种子撒进去
种子撒进土里
对土来说是一件多么重要的事啊
种子撒进土里
对父亲来说是一件多么重要的事啊
小时候,我也曾站在父亲的背后
学着父亲的样子抓起一把土
可我什么感觉也没有
所有的声音都在酣睡
我一个人起床悄悄走向田野
路上一个人也没有
昨夜的灰尘落定
空气干净,我的呼吸顺畅
我要到泵房去
那里的一个螺丝松动
我要把它拧紧
赶在黎明前
天亮时还要拔水
我抄近路大步走着
扳手在右口袋里往下坠
脚下是麦地
那些经霜的麦叶已经干枯
踩上去有一种骨折的感觉
我知道它们不会被踩死
它们不是那么容易被踩死的
我大踏步地踩着到机泵房去
这都是抽空儿干的
如果挺费事
我就会一直干到天亮
太阳准会说
噢,原来这小子是这么干的
在乡村的土路上
从清晨驶向黄昏
马车已经摘下了铜铃
满车的孤独 但没有悲伤
载满乡村的故事和时光
一个人死了
它是送葬的马车
一个人迎娶了
它是迎亲的马车
一架破马车
从清晨驶向黄昏
从少年驶向老年
把车辙深深留在土里
把影子刺进一座村庄的记忆
院子里堆满了
昨天收回来的红薯、玉米还有土豆
四点钟,母亲悄悄起床
她不愿意让生活形成一团乱麻
这是九月下旬
月亮的银盘不知被谁擦洗了一遍
明亮,耀眼
院子里的一切都被照亮
母亲剥开玉米的声音分外清晰
临近清晨这里的一切
将被母亲归置得井然有序
红薯放进地窖
土豆移到西厢房
玉米安置到东房子
我们几个包括父亲一直在酣睡
而我在梦中梦见了母亲的劳动
月亮一直为她点着灯
很多草花都很小但有蜜
的确有
我看到蜜蜂飞到了花心里
花朵摇晃起来
蜜蜂也跟着摇摆
蜜很快被蜜蜂采下来
我没有看到
我想这是真的
带着不够多的蜜
蜜蜂又钻入另一朵花儿
同样摇摆
蜜蜂的身体沉重起来
飞走了
所有的花朵轻松起来
有跳舞的欲望
有一朵想唱歌
立即被风制止了
我确定一到下午一切都会迎刃而解
阳光从打开的窗子进来
昨夜那一团凝雾迅即飘散
生活中的一团乱麻
有时需要
我们父子三人共同扯开
父亲不停地抽烟
耐心地听着三弟对问题的分析
社会的迅猛发展
凭父亲的经验已经不能找出最好的方案
父亲总是无端地
扩大问题的根源
给自己制造心灵上的阴影
三弟不是这样
三弟总是缩小问题的根源
逐一分析事情的来龙去脉
最后化解
母亲在一旁缝补麻袋上的一个口子
一言不发,但她一直耐心地倾听
她知道我们会找到正确答案
而我只是一个记录者
刚刚结束劳动
身上还有浓重的劳动气息
在地头上
我和父亲并肩坐着休息
父亲额头上的汗水还没滴尽
汗湿的衬衫散发着浓烈的汗腥气
我们一言不发,面对着玉米
几十年了我和父亲就是这样
一起劳动,一起休息
一起完成着春播秋收的农谚
每当遭遇生活的变故
父亲总是镇静,从容面对
而我则略显慌张
有时在父亲面前掩盖内心的不定
每次都被父亲看破
父亲说,生活没有过不去的坎
只要心中有信念
没有过不好的日子
跟着父亲
我在土地上一干就是二十多年
可日子还是一贫如洗
我想离开家乡到城里谋生
这个念头一冒出来
我就想告诉父亲
可是看看父亲一脸的严肃
就又打消了这个念头
这个让我依靠了半生的人
现在开始变老
头发脱落 声音微弱
背影也变得苍茫
以前他是多么壮实
一个人担着我们全家的日子
他躬成的腰是一副旧犁
他不能一下子咳出生活的沉疾
我们家的枣树皮就是他的皮肤
骨瘦肉紧的他 我一只手就能把他抱起来
现在 他躺在一张病床上
无望的目光时时与我相遇
午后的田野多么美
收割一半儿的田野多么美
刚刚割倒的麦子
它们顺着理想的方向倒伏
麦香乘着风溜进了村庄
一半儿的麦子割倒了
另一半儿还站着
倒与站之间的空地多么美
太阳放纵地照着
白雪距离我们还很遥远
寒冬也看不到踪影
这就是我生活的村庄
我一直守口如瓶
不轻易泄露它的秘密
深秋的夜晚
风是多么凉爽
我们最后一次睡在屋顶
月亮满盈了
月光罩下来
罩着村庄罩着庄稼
罩着我们此时的慵懒
一棵庄稼倾听着另一棵庄稼
根部,蟋蟀歌唱着永久的爱情
安静的月光像流水
把房屋浸润
把我们的身体如萍一样浮起来
嘉禾的芳香缓缓流淌
果园的甜蜜让我们重新回到童年
今晚谁也不去幻想
只有美梦
今晚让母亲睡个好觉
她睡梦中的慈祥让月光照耀
今晚我去值班
让那只早起的蝴蝶绕过小院
让早晨的太阳第一眼看到
我家窗台前灿烂的秋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