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赵剑云
1
一下飞机 ,刘欣婷脖子里就灌满了戈壁吹来的寒风。兰州的冬天已经来了。刘欣婷给母亲打电话,她一个半月没见母亲了,电话里传来母亲爽朗的笑声,估计今天母亲手气好,肯定赢了牌。刘欣婷掏出丝巾围在了脖子上。窗外漫天盖地的风肆意横行着。机场两边的树,早已脱光了叶子,光秃秃地站立着。初到这里的人,会以为要去某处荒原。
在路上小憩了一会儿,就到家了。作为医生,她有些轻微洁癖,出差带的所有衣物,她都要清洗一遍。一路上不知道有多少细菌跟随她。她一进门就洗澡洗衣服。这次单位派她到深圳培训,时间比较长。她有些牵挂母亲。她还专门抽空去香港给自己和母亲买了好几件衣服。母女相依为命多年,刘欣婷吃什么,穿什么,看到什么,总会不由自主地想到母亲。刘欣婷去年离了婚,如今独居,目前没有再婚的打算。母亲在她离婚这件事上,倒是格外支持她。不像有些父母寻死觅活的不让孩子离婚。
打扫完卫生,刘欣婷稍事休息了一下,准备出门。出门前,她在穿衣镜中看了自己一眼。她清秀的脸,高挑的身材,脸颊一侧小小的酒窝看起来有些顽皮,她31岁了,看起来还能冒充26岁,可心境大不一样了。她住在盘旋路,母亲住在黄河北,虽然路途不远,却是最容易堵车的路段。兰州这鬼地方,除了半夜不堵车,白天任何时间都是堵车的,一年四季路上到处都在施工。刘欣婷提着大包小包,找到车,车上落满了灰尘。她犹豫了一下要不要开车去。如今打车难,出租车司机个个都跟爷似的,还是开上吧。
躲在黄河谷地里的兰州城,被南北两条山脉包围着,终年有种淡淡的压抑感。只有走在黄河边,看着奔腾不息的黄河水,才会心情舒畅。母亲就住在黄河北,小时候,黄河边是她的乐园。
在车上,刘欣婷一直想着母亲。母亲是第一届恢复高考的大学生,一直在铁路设计单位工作。母亲的性格偏执,年轻时是要强的女人,当初一意孤行地嫁给了身为工人的父亲,可父亲却背叛了她。父母是在刘欣婷九岁那年离婚的。离婚后,母亲独自带着她生活。母亲一直住在单位分的房子里。她们原来住平房,后来住一室一厅的房子,四年前,旧楼拆迁,母亲才分了这套新房子。母亲一出门,就能见到老同事,和谁都能聊上半天。大家还喜欢串门,做了好吃的饭菜,会端给邻里品尝,母亲说这里很有人情味。
开门的时候,家里传来狗叫声。家里怎么会有狗呢。刘欣婷打开门,一个巴掌大的小白狗,横在她眼前,拼命地冲着她叫。看样子,这狗最多一个多月大,小小的脑袋,短而有力的腿,一双又黑又大的眼睛瞪得圆溜溜的。母亲不在家。这会儿,她肯定去楼下打牛奶了。刘欣婷提着大包小包,站在门口死死地盯着小狗。她每往前一步,小狗就往前一步,它已经歇斯底里了。
刘欣婷不喜欢狗,甚至牵涉到了一切和狗有关的人和事。刘欣婷瞪着眼睛,对小白狗说:“吵什么吵,这是我家。你是从哪冒出来的。快让开……”
小白狗寸步不让,还据理力争。刘欣婷拿小狗没办法。万一被这小东西咬一口,真是得不偿失。她可不想打狂犬疫苗。
她只能愤怒地望着小狗,小狗面目狰狞,时刻准备扑过来。不过它实在太小了,小得对刘欣婷够不成威胁,刘欣婷顺手拿起门口的扫把,挥了几下,就把小狗逼到了墙角。刘欣婷终于坐在了沙发上,她长长地喘了口气。
2
母亲来了。
母亲笑眯眯地对小狗说:“嘟嘟别叫了,这是姐姐啊。”
那小狗果真不叫了。绕过刘欣婷风一样地扑到母亲脚下,尾巴摇得跟风扇似的。母亲笑了。她把牛奶放到餐桌上,抱起嘟嘟,在身上摸了摸。嘟嘟立刻伸出舌头,反复舔母亲的手。
刘欣婷沉下脸:“妈,这狗是怎么回事?谁往咱们家寄存的,你快让人带走。”
母亲却诡异地笑起来,她放下狗。
嘟嘟又冲过来,冲着刘欣婷“汪汪”大叫。
“妈,快点打电话,让人把狗带走。”刘欣婷的声音颤抖着。
母亲还是笑。刘欣婷瞪着眼睛看母亲。难道是母亲养的狗?看着母亲的表情她好像什么都明白了。
“妈,你先把它关起来。我的头要被吵破了。”刘欣婷皱着眉头。
母亲笑呵呵地说:“桌上有毛栗子,你给它喂两个,它就不叫了。这小家伙可聪明了。其实它认识你,我每天指着你的相片给它看,它就是不熟悉你的气味……”
刘欣婷突然吼起来:“快关起来……”
母亲欲语还休,没办法,只好摇着头抱着嘟嘟去了阳台。
在阳台上,母亲说:“嘟嘟,你先在这自己玩儿,我一会儿来陪你。”
刘欣婷哭笑不得。母亲一出来。刘欣婷追问:“妈,这狗是谁家的?”
母亲一怔:“是你夏叔叔给我买的。你别看它小,可灵敏了,啥动静都能听见……”
夏叔叔是母亲的男朋友,他们好了十几年了。夏叔叔对刘欣婷也很好,小时候她问母亲:“妈妈,夏叔叔为什么不做我的爸爸呢。”母亲当时什么都没说。上了大学才听说,夏叔叔的爱人是遗传性的精神分裂,生下儿子后发病,一直住在精神病院,这样的病,是不允许离婚的。
“妈,你为什么要养狗,赶紧让夏叔叔带走。”
小狗一出现,啥心情都没了。刘欣婷本来想给母亲看新衣服的。
“嘟嘟特别可爱,我保证你明天就喜欢它了。”母亲倒是十分有耐心。
刘欣婷突然像烧了屁股一样跳起来,吼道:“妈,你不知道我为什么不喜欢狗吗?难道你忘了豆包了吗?”
豆包是刘欣婷小时候养过的唯一一只狗。说到豆包,母亲一愣。刘欣婷也愣住了。豆包这两个字就像是母亲和她的死穴,十多年了,她从来不提豆包。母亲也从不提,刘欣婷感到自己有点发抖。她深深地吸了一口气。
房间里忽然很安静。
那只叫豆包的狗站在她们面前,让她们呼吸困难。刘欣婷的父亲是铁路工人,常年在外。每年春节才回来住一个月。母亲独自带着刘欣婷。母亲怕女儿孤单,就从亲戚家里要了刚出生不久的豆包。豆包能看家护院,也能陪刘欣婷玩。豆包身上长着洁白的毛,吃东西的时候,尾巴总是翘起来,它的眼睛特别亮,好像两颗水晶葡萄。豆包喜欢跟着刘欣婷,刘欣婷去上学,它总蹦蹦跳跳地要把刘欣婷送到院子门口,然后依依不舍地目送她离开。刘欣婷放学回家,它总是欢喜雀跃地迎接。刘欣婷三年级之前的快乐童年里,豆包一直陪伴着她。豆包的名字也是她起的,它圆圆萌呆的感觉,很像豆包。
可是豆包却死了,它是刘欣婷在不知情的情况下毒死的。
刘欣婷九岁那年的冬天,有一天她放学回家,豆包像往常一样热烈地迎接她。母亲不在家,她有点饿,去厨房找吃的,看到灶台上有个肉夹馍。刘欣婷想都没想,就把那个肉夹馍给了正冲她摇尾巴的豆包。刘欣婷喜欢吃肉,可她更喜欢豆包。她拿了锅里的一个花卷,她边吃边看着豆包吃。豆包几口就吃完了,吃完跑了两圈,就不对劲了,开始嗷嗷地叫,跑到花园的角落里,扑通就躺下了……
母亲跑进来的时候,刘欣婷坐地上哇哇大哭,豆包微微睁着眼睛,躺在地上抽搐着。母亲说那肉夹馍是她药老鼠的,家里那段时间总有老鼠。豆包死后,刘欣婷好多天都不理母亲,看到街上的小狗,她经常会哭,她恨自己害死豆包,也怨恨母亲。如果母亲不买那个肉夹馍,那豆包就不会死。豆包成为了她童年的快乐,也成了她的最大痛苦。那天晚上,父亲意外地从外地回来了。刘欣婷被送到姥姥家过寒假。开学的时候,刘欣婷才听母亲说,她和父亲离婚了。父亲和一个寡妇好了,寡妇为父亲生了儿子。那个春节,父亲是来离婚的。
母亲扔掉了所有的和父亲有关的东西,连父亲盖过的被子都扔了,家里吃饭的桌子,是父亲有一年放假回来亲自做的,母亲也送了人。和父亲有关的相片,都被母亲烧的烧,剪的剪,就连全家福上的父亲,也被母亲剪掉烧了。父亲的样子在刘欣婷的脑海里越来越淡,越来越淡。不熟悉的人,问起母亲父亲的事,母亲总是淡淡地说,他出事故,死了!母亲说的时候,嘴角边会浮出冷冷的笑意。对女儿,母亲却完全像换了一个人,她不再严厉,不再苛责……
3
电话响起来。母亲去接,刘欣婷去了卫生间洗手,温柔的香皂泡沫抚慰着她的双手。刘欣婷看到镜子里自己的怒火,那怒火随着流水,渐渐熄灭。她怎么会对母亲发这么大的火?
母亲在厨房炒菜。刘欣婷站在厨房门口,轻声说:“妈,我来帮你洗菜吧……”
母亲讨好似的看了一眼女儿,笑了:“你休息吧,都弄好了。”
刘欣婷点点头,她怎么会这么激动,这么多年过去了,原本以为那个伤疤已经愈合结痂脱落了,没想到,一碰触,伤口还那么痛,还在流血……
晚饭比较丰盛,四菜一汤,都是刘欣婷喜欢吃的菜:西红柿炒鸡蛋、青椒牛肉、土豆丝、一盘香辣虾。刘欣婷回家前,母亲已经切好了,等她一来,母亲就开炒了。母亲是个不善于表达的人,即使小时候,母亲过生日,刘欣婷用自己的零花钱给她买了一双漂亮的袜子,母亲也不会表现出特别的兴奋。孤儿寡母的生活,非常简单。但母亲从小就培养女儿的独立意识,这种独立思想,也是导致刘欣婷离婚的一个诱因。从离婚到现在,她从没有掉过一滴眼泪。她不觉得婚姻是女人的一切。她证明了自己的内心的强大。她恋爱的时候,并没有全心投入,她为自己保留了部分的空间。如果一个男人填满一个女人的心,那如果失去,绝对会肝肠寸断的。
吃饭完,刘欣婷洗碗。母亲在打电话,应该是给夏叔叔打的。母亲在笑,她说的都是鸡毛蒜皮的事,母亲在说刘欣婷怎么不喜欢嘟嘟,炒了什么菜,吃了什么菜……
夏叔叔是刘欣婷11岁那年出现在她们生活里的。夏叔叔每次来都带一堆吃的。有一次,母亲住院,夏叔叔还给她去开家长会,老师以为夏叔叔是她父亲,刘欣婷没有否认,她觉得有夏叔叔这样一个父亲挺好的。几年前,夏叔叔精神病妻子去世了。刘欣婷劝母亲和夏叔叔搬到一起住。母亲淡淡地说习惯了,就这样挺好。他们好了十几年了,如果这世间有爱情,那夏叔叔和母亲应该算是爱情吧。
母亲说夏叔叔约她去黄河边散步。母亲打算出门。刘欣婷急忙冲出厨房,说:“妈,我给夏叔叔买了件羊毛衫,你给他带上。”
母亲笑眯眯地说:“我提着不方便,明天让他自己来取。”还嘱咐刘欣婷给嘟嘟喂点吃的,狗粮在电视柜上。洗完碗,刘欣婷的手机响了,单位通知明天早上有会。领导真是心黑,回来也不让休息一天,就催着上班。
“妈,我要回去了,明天要上班,周末回来帮你搞卫生。”刘欣婷说。
“怎么,不住吗,我都把被子晒了。”母亲略带失望的口气。
“从你这走,早上出去太堵了。”刘欣婷解释着。
刘欣婷和母亲一起出门。关于嘟嘟引起的不愉快,母女两个谁都没再提。
刘欣婷结婚的时候,母亲给她买了车。母亲是工程师,退休工资可以,有些积蓄。母亲只想培养女儿独立的人格,刘欣婷十岁就会自己煮饭,十二岁就会炒菜。刘欣婷离婚的时候,母亲陪她住了半年。她是过来人,哪怕再失败的婚姻,解脱也会伤心的。刘欣婷以前觉得母亲有点冷漠,现在觉得母亲是对的,她让她如此坚强独立。
刘欣婷是三甲医院的大夫,在B超室工作。一天从早忙到晚,连水都顾不上喝一口。每天,她就像陀螺一样不停地转啊转。工作的时候她会忘记母亲养狗的事。在路上,她总想着,怎样劝母亲把嘟嘟送走。那只狗如今就像卡在她喉咙里的一根刺,必须尽快拔除。
4
又过了两周,天越来越冷,丝毫没有降雪的迹象,依然是晴冷的天气,空气干燥,医院里到处是感冒的老人和孩子。早晨八点不到,刘欣婷就到医院了。换上衣服就坐在B超机前,病人一个接一个,丝毫马虎不得。快下班的时候,护士喊:“刘大夫,有人找。”刘欣婷正给一个胆结石病人做B超。她想着说不定又是哪个亲戚带来的病人。刘欣婷的几个姨妈经常会带一些亲戚或者朋友来做B超。她们不是为了省B超钱,只是为了满足心理上的某种踏实感。刘欣婷做完B超,给病人嘱咐了两句,站起来,腰都直不起来了,她捶着腰,走到门口。如果是亲戚带来做B超的,她想检查了再下班。
楼道里,一个老年男人,有点局促地站在那里,他身子瘦高,穿着灰色的棉衣,手里提着一个棕色的皮包,活脱脱一个乡镇干部。刘欣婷一看背影,心颤抖起来,眼前顿时迷雾一般,她转头把眼泪逼回去。他是她久未谋面的父亲,他怎么会来。刘欣婷摘下口罩,淡淡地看着他。父亲目光露出惊喜,他张了张口,喊了声:“婷婷……”
婷婷,是刘欣婷的小名,他还记得。
刘欣婷克制着自己,面无表情地说:“你怎么找到这里来的?”
父亲小心翼翼地说:“我来看病,听你姑姑说你也在这家医院,就顺道过来看看你,上次来的时候,他们说你进修去了……”
许是父亲说看病,刘欣婷的语调缓和了许多。过道里灯光很暗,她还是一眼看出了父亲的病态。不过,她每天看着病人,有点习以为常的麻木。这么多年,她已经习惯了没有父亲的生活。她考上大学那一年,父亲让姑姑带了3000块钱过来,3000块钱恰好是她的学费。后来大学四年,父亲每年给3000块。刘欣婷也没觉得有什么温暖,那只是父亲的一个月工资。再说,母亲压根不想收那个钱,母亲坚决要退那笔钱,后来姑姑说:“我哥就是再不好,打断骨头还连着筋呢,你就收下吧。”母亲才收下。
刘欣婷说:“你等一下,我去换衣服。”
中午时间有限,刘欣婷决定带父亲去吃套餐。走出医院,父亲步子明显跟不上。刘欣婷扭头看了一眼父亲,父亲的脸黑沉沉的,肯定是胃出了问题。寒风中,父亲缩着脖子,鼻子也冻得红红的。到了快餐店,刘欣婷要了两份饭。两人坐定后,父亲朝她微微笑了一下。父亲的头发全白了,脸上没有血色,眼神也是暗淡的。刘欣婷不知道怎么和他说话。父亲坐在对面,一动不动,他的目光停留在她的手上,即便抬头看刘欣婷,也是借着眼睛的余光轻轻扫过。过去高大的父亲如今枯瘦如柴。不是和那个寡妇爱得死去活来,还生了儿子吗,怎么是这幅惨象!
“检查有结果了吗?”刘欣婷问。
父亲顿了顿说:“还没有确切的结果,医生让我在这里等消息,估计十有八九是……癌症,天水医院也怀疑是胃癌。”
刘欣婷真没想到父亲会得这样的病。她的心忽然沉下去了,心里小小的幸灾乐祸不见了。
她淡淡地说:“还没有确凿的定论,不要乱猜,快吃饭吧。”
刘欣婷只扒了几口牛腩饭,就吃不下了。她把碗里的肉全夹给了父亲。父亲也压根没吃多少,如果是胃癌的话,那他现在吃东西是很艰难的。
“下午,你去哪?”刘欣婷问。
“我赶三点的火车,过两天再上来。”父亲说。
刘欣婷说:“我看你别回去了,在我这住下。明天我找消化科的主任再给你重新彻底检查一下。”
父亲受宠若惊的样子,让刘欣婷的心骤然酸楚。她没想到父亲会来找她,更没想到父亲生了这么重的病。刘欣婷吃完饭,给科里打电话,说晚一点过去。她开车送父亲到她的房子。在车上才听父亲说,寡妇前几年去世了,他的儿子,也就是刘欣婷同父异母的弟弟如今在读大学,父亲现在也是一个人生活。父亲犹犹豫豫地问母亲的情况。刘欣婷没有细说,只说挺好的。
电梯里父亲突然问:“我听说,你离婚了?”
刘欣婷一愣,看来父亲一直知道她的情况。她点点头,说:“离了有一年了。”
刘欣婷的前夫去了美国,在那里拿到绿卡定居了。前夫让她去,她不想去,他们婚后一直聚少离多。她如果跟着出国,所学的一切都还给了时间,一切都得重新开始。再说她还有母亲,母亲把她抚养大,很不容易。母亲老了,她不能离开她。她考虑再三,还是拒绝了。她和前夫之间没有劈腿,也没有第三者。后来,刘欣婷想,他们之间也许不够爱吧。或者他们都是自私的人。前夫带走了所有存款,给她留下了房子。前夫才华横溢,是她研究生时的师兄,他们分手后半年多,听说他就和一个华裔女孩结婚了,而刘欣婷却不着急再婚。
把父亲送到住处,刘欣婷又匆匆赶到医院。是周一,病人最多,刘欣婷再次坐在B超机前,连水都没顾上喝。病人走马灯似的从B超床上下来又上去,到了下班的时候,刘欣婷才伸了个懒腰。她不知道该回自己家,还是回母亲那。后来一想,还是回自己家吧,明天还要带父亲检查身体,她打电话和消化科的主任说了一下父亲的情况,约好明天早上过去。在路上,她买了两份盒饭,平时特别忙的时候,她都是这么打发自己的。
刘欣婷推开家门,就见父亲穿着围裙,手里端着一盘菜站在厨房门口。刘欣婷瞬间不知道如何是好,她不知道如何称呼父亲,更不知道,如何和父亲打招呼,为了避免尴尬,她说,吃饭吧,我买了盒饭。父亲把菜放到桌子上,走到刘欣婷跟前接过盒饭。他笑了一下,讨好地问:“累了吧,快吃饭。我到楼下超市随便买了几个菜,也不知道合不合你的胃口。”
刘欣婷的表情冷冰冰的。她答应了一声。直接去了卧室换衣服,等她冲完澡出来,父亲的桌子上已经摆好了四菜一汤。一个青笋山药,一个青椒茄子,一个干煸豆角,一盘香辣虾,还有一个西红柿鸡蛋汤。算是十分丰盛的晚餐了。
刘欣婷坐到了父亲对面。她和父亲,两两相对,竟无话可说。也许他们之间维系的只有血脉关系。父亲给她递筷子,她看了一眼父亲,什么也没说。低头吃起饭来。菜的味道,刘欣婷吃了一口,就哽咽了。这是父亲做的菜。小时候,父亲常年不在,每次回来,都给她们娘俩做很多好吃的。父亲厨艺精湛,做的菜十分可口。父亲吃得很慢。刘欣婷一看时间,正好晚上七点,她打开电视,看新闻联播。她想着父亲也许每天这个点都在看电视,这是很多中国家庭的习惯,吃晚饭的时候看新闻,满屋子充满了国家大事。父亲没吃什么东西,只喝了半碗西红柿鸡蛋汤。
吃完饭,刘欣婷刷完碗,对父亲说:“你看看电视,我先睡觉了。今天忙了一天,累散架了都。”
父亲点点头。
刘欣婷走了两步,又说:“明天我带你去重新检查,我和那边的主任联系好了。”
父亲又点点头。
刘欣婷疲惫不已,她倒头就睡着了。
5
父亲在刘欣婷的房子住了一周。也是刘欣婷最忙乱的一周。她带父亲重新去消化科做胃镜检查,又做了病变活检,又拿着父亲的病理去找到最权威的专家看。父亲整个过程就像一个听话的孩子。刘欣婷就像一个严厉的家长。父亲的事来来回回折腾了三天,总算有了定论。专家很肯定地排除了癌症。谢天谢地,父亲不是癌症,是严重的胃溃疡。刘欣婷给父亲开了药,她松了口气,在心里想着,早点打发父亲回去,不然母亲知道了肯定会不高兴的。
这天晚上,父亲又做了一桌的饭菜。刘欣婷一进门就闻见了一股大盘鸡的香味。父亲在努力地讨好她。刘欣婷不是不领情,只是伤得太深。
父亲给她盛好饭,往她碗里夹了块鸡肉。他低头吃起来。吃着吃着,表情变得有些悲伤。
刘欣婷说:“我给你开了药,你回去按时吃,一个月后上来检查……”
父亲点点头,又有点犹豫地说:“婷婷,这些年,不是我不想来看你,只是你妈她不让我看,你妈她恨我……”
刘欣婷正在吃鸡肉,她看了一眼父亲,父亲还想挽回什么呢?
“现在说这些有什么用?”刘欣婷说。
父亲的眼睛眨巴眨巴地看着她,许是病着,看起来十分值得人同情。可是刘欣婷的心如平静的湖面,连一丝风都没有,缺失了十几年的父爱,不是一句对不起就能挽回的。
父亲犹犹豫豫地又给她夹了一块肉:“还记得你小时候养过的那只狗吗?”
刘欣婷点点头,
父亲说,“那只狗是因为我死的。”
刘欣婷的嘴里正啃着一块骨头,她瞪大了眼睛望着父亲。
父亲嗫嚅着:“那一年春节前,我给你妈单位打了个电话,告诉她,春节期间,我们去办手续。你妈已经知道寡妇生下你弟弟的事。她恨死了我,我回来的那天,你妈一天都没上班,她到街上买了一个肉夹馍,在里面放了毒鼠强,那个肉夹馍是给我预备的,她知道我喜欢吃肉夹馍。我原来每次回家,你妈都给我买好放在家里。那天没想到,你放学早了,而我的火车晚点了,所以,那个肉夹馍阴差阳错的被你喂了狗,那个狗死了,你妈妈好像突然变了,原来死活不离婚。那天,她和我把狗埋了,在路上就答应我马上离婚。直到第二年夏天,我来看你,你妈妈把我挡在了门外,她一字一字地告诉我这一切。她说,如果那个肉夹馍那天女儿吃了,那她已经死了。如果我吃了,那她也进了监狱,剩下你孤零零一个人。她说,你说你是她的一切,她不希望我再打扰你们母女的生活……我知道你母亲的个性,所以,这么多年,我都没有去看过你,只是给你寄点生活费,你妈的性格你是知道的……”
说真的,刘欣婷吓了一跳。时光久远,当年的情节她已经模糊了。她只记得,母亲当时冲进院子,扑过来,紧紧地抱着她,摸她的脸,追问她吃那个肉夹馍了没有。她当时只是哭,除了哭还是哭,她是在哭小狗。母亲也在哭,她在哭什么呢?她想母亲的脸,当时一定充满了绝望和崩溃,像被暴雨突然袭击过的树木,摇摇欲坠,只剩下残枝败叶……
刘欣婷沉默了片刻,她淡淡地笑了。她很想指着父亲的脸问:难道你忘记了当初抛弃妻子,和寡妇生下孩子才来离婚的事实了吗?你说这些是在为自己的过错辩解吗,为自己十几年不闻不问这个女儿辩解吗?父亲的话让她瞬间伤痕累累。这么多年,刘欣婷从未怀疑过那个肉夹馍是药老鼠的,她一直恨自己害死了豆包,恨那个肉夹馍……
刘欣婷没了胃口,放下筷子,淡淡地对父亲说:“明天你回去吧,我顾不上送你。”说完,她去了书房。
刘欣婷有种抑制不住的悲伤,她关上门,眼泪不断涌出来,她很想给母亲打个电话。电话响了很久,母亲才接上。母亲不知道她和父亲在一起,更不知道父亲来看病的事。
母亲说:“婷婷,吃饭了吗?”
刘欣婷听到母亲的声音,又哽咽起来。她喊了一声妈,眼泪在眼圈里打转,她说不下去了,她很想抱着母亲大哭一场。
“嘟嘟过去玩,我和姐姐打电话呢,”母亲笑呵呵地在电话里逗小狗。
刘欣婷吸了吸鼻子,她如果在电话里哭,母亲会受不了的。母亲现在血压不稳定,不能受刺激。刘欣婷平静了一下说:“妈,你是不是刚刚和嘟嘟去散步了?”
母亲笑着:“是啊,刚刚进门,嘟嘟一出门就不喜欢回来,幸亏我牵着它,对了,你张阿姨今天给我说了个小伙子人很不错。结婚一个月就离婚了。据说是两个人性格不合,你周末有空吗,你们见见……”
刘欣婷笑了,母亲如今又开始给她张罗着介绍对象了……
“妈,你别操心了,我最近没空。”刘欣婷终于笑了。
“你总说没空,再这么下去,耽误我抱孙子了,人家老太太聚在一起都说孙子,就我说嘟嘟……”母亲又开始唠叨。
刘欣婷噗嗤笑了:“妈,面包会有的,孙子也会有的,别着急……”
6
父亲回去的那天,夜里下了一场薄雪,天气阴冷,刘欣婷还是开车去送他了。他们一路无言。刘欣婷的心情像是蒙着厚厚的霜,父亲进站的时候,刘欣婷才开口说:“这个病其实不是大病,要好好养,要吃好消化的饭菜……”父亲眼圈红红的,他点点头,转身进了站。
离开火车站的路上,想起小时候,也是冬天,她放学后去一个同学家里玩,回家时迷了路,天色已暗,大雪纷飞,她又冷又饿,惊恐之际,父亲突然出现在她面前,她一直记得父亲当时焦急的眼神。父亲紧紧地拉着她的手,把她带回家,雪越下越大……想着想着,她落下泪来。
周五,刘欣婷下班后直接去了母亲那。在路上,刘欣婷把车停在路边。冬天的黄河水清澈平缓,傍晚看起来很像鹅黄色的绸缎,轻轻被风吹拂。望着滔滔的黄河水,她想,她还是怨恨父亲的,父亲的突然出现,又是病着来找她,让她暂时忘记了那些恨。
到了母亲家,看到夏叔叔也在。刘欣婷夸张地给夏叔叔一个拥抱。夏叔叔有点受宠若惊。那个小嘟嘟不知从什么地方突然冒出来,又开始冲着她叫。母亲拿了鸡肝,让刘欣婷给嘟嘟喂着吃,嘟嘟吃了几块后就不叫了,摇着尾巴跟着刘欣婷。刘欣婷走到哪,嘟嘟像个跟屁虫跟到哪。
母亲在包饺子,夏叔叔也帮忙。两个人在厨房,说说笑笑地一个擀皮一个包馅儿。屋里的君子兰开得正艳。在黄河边,刘欣婷还在犹豫要不要告诉母亲,父亲来兰州看病的事,看到母亲的一瞬间,她打消了这个念头。让一切往事都尘封吧。饺子是刘欣婷爱吃的芹菜牛肉馅儿的,刘欣婷吃了一大盘,还想吃,可是肚子装不下了。
吃过饭,母亲洗碗,刘欣婷和夏叔叔坐在沙发上。
刘欣婷说:“夏叔叔,你难道不想和我妈每天在一起过吗,如果是你儿子介意这个,那我和他说……”
夏叔叔摇摇头,小声说:“我和你妈提过,可你妈不同意。我觉得你先做你妈的工作。我那儿子,在上海不可能回来的,他巴不得我和你妈一起过呢。”
夏叔叔的儿子从小得不到母爱,有时候,夏叔叔也带儿子来她家吃饭。刘欣婷经常和他一起玩。那孩子也很尊敬刘欣婷母亲。
晚饭后,母亲和夏叔叔去黄河边散步,尽管是冬天,母亲还是习惯去黄河边散步。刘欣婷决定带嘟嘟去院子里走走。几块鸡肝已经贿赂了嘟嘟的胃,嘟嘟已经认可刘欣婷这个主人了。小动物们的喜怒哀乐就是那样简单。嘟嘟一出门就撒着欢地跑,母亲说嘟嘟从来不在家里大小便,嘟嘟喜欢在楼下草坪里打滚,小便。嘟嘟还喜欢仰起头看天空,它看起来无忧无虑。它见了别的狗,就屁颠屁颠地追过去,如果不唤它一声,它就跟着人家走了,嘟嘟是那样的像豆包,刘欣婷一想到豆包,眼泪又冒了出来……
天黑了。刘欣婷牵着嘟嘟回家的时候,母亲已经回来了,嘟嘟进门前,母亲给嘟嘟擦了脚,她嚷嚷着,让刘欣婷帮忙给嘟嘟洗澡。解开项圈的嘟嘟,像得到了解放。它兴奋地在屋子里跑了一圈,它真活力四射。母亲轻轻走到沙发旁,嘟嘟立马跟过来。在母亲的手上舔来舔去。母亲摸了摸她软弱的毛,她把一个皮球丢远,嘟嘟马上用嘴叼过来。刘欣婷咳嗽了一声。母亲这才回过神来。嘟嘟叼着皮球又跑过来,母亲抚摸了一下它,把皮球又丢远。
临睡前,刘欣婷犹豫着问不问母亲豆包的事,话到嘴边,她又转移了话题。夜里,呼呼的西北风呼啸而来,让人有点猝不及防,可不,已是腊月天了。刘欣婷起身去客厅喝了半杯水。快过春节了,这一年也没有什么不寻常的事,天气也和往年一样,有风和日丽,也有狂风暴雨,只是时间过得太快。有些事还没有来得及整理,就已经变成往事了。刘欣婷看着窗外,点了一支烟,她没有烟瘾,只是偶尔苦闷的时候,会抽几根。她吸了一口,轻轻吐出,想起这些年和母亲相依为命的点点滴滴,想起父亲的病,这一晚,她失眠了……
一个月后,父亲打来电话,说在医院复查了一下,胃溃疡的面积缩小了许多。父亲又问了几句闲话,后来,他小心翼翼地说:“你的弟弟,他明天来兰州办事,他想见见你。”
刘欣婷一下子愣住了,这太突然了。
天气预报说,明天会有中到大雪。刘欣婷冒着寒冷,迎着凛冽的西北风,去超市采购,她提着大包小包到了母亲那。母亲做了火锅,又温了一壶黄酒,母女俩吃得高兴。刘欣婷把从没见过面的弟弟要来的事,还有父亲前段时间来看病的事告诉了母亲。母亲好像什么都知道一样,她神态自若,没有一丝惊讶,将手里夹着的菜放到了刘欣婷的碗里,头也没抬地说:“那就见见呗,有个弟弟总比没有的好,我听说,那孩子很懂事,他妈得病的时候,天天守在病床边,大学考得也不错,是一本……”刘欣婷的嘴张成了O型。她没问母亲是怎么知道的,母亲也没说,她们俩倒是举起了杯子,轻轻碰了一下,母亲突然提醒她:“别耽误了我的天伦之乐……”刘欣婷噗嗤笑出了声。
第二天,絮绒般的雪花纷纷扬扬、漫天起舞。这缺水的塞外小城,变得湿润而洁净,每一个人脸上洋溢着欢喜的笑容,世界充满了爱。刘欣婷在孩子们打雪仗的欢笑声中,见到了那个传说中的弟弟,弟弟灿烂地笑着,他站在雪中,他和刘欣婷有着酷似的脸型,他们的左脸颊上都有一个深深的酒窝,他们的眼角都微微扬起。雪花落在他的身上,弟弟比她想象的还要像她,刘欣婷吸了吸鼻子,看着他,不知如何是好,好在弟弟笑着先开口,喊了声:“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