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们不哭

2015-11-17 10:29闫永群
作品 2015年19期
关键词:天桥小红相片

文/闫永群

大娘,别哭了,您看广东这天多热,五黄六月的,动一下,身上都冒汗。您这么大岁数,哭坏了身体咋办,谁心疼你?又离家恁远!大娘,人已经死了,再哭,也没用。要是能把小红哭活,来,大娘,小丽我陪您老人家哭上三天三夜。

大娘,她那么小的年纪就能狠心舍下您,也不念您老人家生她养她的艰难;也不念她走后您恁远跑到广东,吃的啥苦,受的啥罪,您还有啥舍不下她的?不哭了,大娘。您看,坐在这厂门口像个啥?人来人往的,哪个不回头看您两眼?知道的,同情您老人家,说这大娘的闺女在这工厂里打工打得好好的,不知道怎么会想不开了,吃安眠药死了;不知情的,还想着咱咋的了?再说,您老人家也来广东四五天了,从一踏进这地儿您就哭,您也对得起小红了。现在,票我也给您买好了,还有三个钟车就要开了,你就是再在这厂门口哭塌个天来,也不济一点事了。

大娘,您看看那些头大的,开着小轿车在您身边进来又出去,哪个瞟你一眼了?要不是保安同情您,早把你撵到别处了。起来吧大娘,听小丽的话,我现在就送您去长途车站。咱打个摩的吧?你看远处那路的拐弯处停着一辆又一辆的摩托车,他们都是拉人的。咱们坐上去,几分钟就到了。

长途车站远不远?不远。咱穿过这个工业区,上了前面的人行天桥,再走过一条商业街,拐上国道,沿国道再走几分钟,往左一拐,就是长途客运站了。走路也就半个钟就到了。那好吧,咱不打。哦,您想和小丽拍拍话。中,那可中!

那就走吧,大娘。来,您这花包袱我给您背着。咱走着拍着。

大娘,您看这两天您老多了,头发都白了,眼窝多深,眼里全是红丝。瘦得一把柴似的,小丽看着都心疼。大娘,您一定要听小丽的话,不哭了,把“小红”一路平平安安地带回家,按咱老家的规矩,入土下葬。她生前在外地漂泊,死后一定叫她有个安身的地方啊!钱,您也要装好,虽说厂里赔得不多,有总比没有的好。

我也是咱南阳青华人,和小红睡上下铺。平日里,俺俩可好啦,一块上班、下班;一块打饭、冲凉、洗衣服、照相。衣服也买一样的。她有啥事给我拍拍,我有啥话给她叨叨,都说俺俩好得像亲姐妹,一个人似的。

出事前几天,她总是一个人坐在厂门口那条石凳上,早晚都这样,问她,她说没事。回来后就在本子上写写画画。就您手里这个黑本子,也没啥内容。看到她不开心,我心里光想哭。我说,小红,咱俩是不是好姐妹?她苦笑一下说,看你说的。我说,那你为啥有事瞒我?她不吭声,低头坐在床上,撕纸,撕成一条一条。她说,小丽,你说人活着究竟有啥意思?说着,眼泪就一颗一颗往下掉。我走过去,搂着她的肩,说,小红,别想恁些,咱们还小,不懂的事太多太多,别自寻烦恼了。我说,走,出去走走。她说,不了,好不容易今晚不加班,我想看看书。

当时,我心中就有一团不祥的阴影。那天晚上做梦,老梦见一座看不见的东西,像山一样压在我的胸口,我想跑、想喊,却浑身不能动,又叫不出口。醒来,汗把席子都洇湿了。屋顶的老吊扇吱吱扭扭地转着,宿舍里静得古怪。电棒白得刺眼,像蛇一样发出咝咝的响声。我探出头来,看见宿舍里那一床床蚊帐,惨白惨白的,不知道咋的,脑海中竟闪出葬礼上的白幡,多怕人呀!才早上四点半,我喊小红,想和她睡在一起。她没应声。再喊,我的头皮就一阵阵地发麻,头发支支楞楞的,身上起了一层鸡皮疙瘩。我跳下床,掀开小红的蚊帐,小红她已经……

大娘,您别哭。您一哭,小丽也就想哭。

我敢对老天爷发誓,小红死得清清白白。

小红来广东三年了。大娘,搁小红那长相、那身材,要变坏,早就变坏了,咋能等到现在,您说是不是?您看见没有,前面不远处有一家“青春照相馆”,那里面还有小红的相片呢!能让照相馆的老板把相片摆在显眼的位置上,那可是很光彩的事啊!一下子,都能传遍我们这个工业区啊!您想到“青春照相馆”看看?中,可是,大娘,进去了,您可千万别哭了,人家做生意的,晦气。咱也别说是看小红相片哩,我把小红相片指给您看。您看,我买两瓶水。咱不照相,也说得过去。

(老板,拿两瓶水来。哦,我们先看一下,不照。改天换身漂亮的衣服,和我妈一起来照个合影。妈,您看看,这个穿红衣服的女孩子多漂亮啊!)

妈,您眼里是不是进沙子了?走,咱到外面去,我给您看看。

大娘,说好了的,咱不哭,您咋又哭了?咱走吧。哦,您说小红那相片能不能要回啊?小红那相片是不能要回的,当时这老板就给小红说好了,小红也同意把她的相片挂在照相馆的。那老板还给了小红二百元,当作报酬了。大娘,就让小红那相片挂在那里吧,让人们看到,曾经有一个这么漂亮的姑娘来过这个世上,到过这个工业区,把她美好的身影留在了这里。

大娘,您注意下,挨着我走,咱上天桥。这人行天桥旁,乱。车多人杂,谁和您说话,装作没听见。

(谢谢啊,我们不坐,我们就到前面我哥的厂里。你们不要围着我们啊!看见没有,就天桥旁边那间工厂。这么近,还打什么摩的。你们快去拉别人吧。)

来,大娘,拉着我的手,上天桥小心点,看着地上的香蕉皮,小心滑倒。

以前,晚上不加班时,或者放假。我总和小红一起走出工业区,来到天桥,站在这天桥上,看着桥下的大车小车亮着灯呼呼跑过,就和小红开玩笑,说哪天我们有钱了,也买一辆开开。说完,都笑,知道是不可能的事。

不过,有很多人追她这倒是真的,有老乡,有本地仔,有经理,有老板。可小红心高,从不正眼看那些男人。我们北方来的闺女,长得好的,很多嫁到了本地,当了老板娘,有的给大老板当了情妇、小老婆。没脸没皮的,也不管男方的岁数是能当爷还是能当爹。

有一回,我问小红,凭你的条件,嫁个大老板也是绰绰有余,何必打工呢?你是咋想的,不觉得亏了自己?

小红很深地看我一眼,叹口气说,小丽,你还是不懂我啊!

我激她,说,我是不懂你,我要是你,早坐办公室了,早住小洋楼了。我说她“心比天高,身为下贱”。说完我就后悔了,这话像一把利剑刺向小红的伤疤。小红的脸沉下来,冲我喊,我和你想得不一样,我不想让别人当鸟一样养着,我也不是哪个人的玩物,我起码得把我自己当个“人”看待。说完,她就哭了。我知道,我的话碰到了她的痛处,就哭着求她原谅。所以,大娘,小丽可以向天发誓,在这方面,小红是干干净净的。

大娘,看您嗓子都哭哑了。您看这商业街上,一街两行,人来人往,都在看我们呢,咱不哭了。走,小丽带您到前面那家服装店里去看看,那家店的老板娘人很好,和我们很熟。衣服也便宜,我看看有没有您能穿的,小丽给大娘买一件,也是我的一片心意。

您不要也中。咱再进去看看,就当带着小红,咱们娘仨再最后逛一次这个服装店吧。

大娘,我没哭,只是,这心里,有点难受。以后,哪个陪我上天桥?哪个陪我逛商店?

大娘,您说小红喝酒、吸烟,有这事。大娘,您先别埋怨她,您听小丽慢慢说来。您问问出来打工的老乡,不管是男的、女的,哪个没有醉过?哪个没有哭过?我们心里苦啊!

我们十七八岁就离开亲爹亲娘,来到这人生地不熟的广东。刚来时,我们像瞎鸟一样四处乱撞,找不到工,吃不饱,有的老乡饿急了,抓路旁泔水桶里的剩饭菜吃;睡不好,这路旁的哪一个屋檐下、候车亭都是我们过夜的地方。我们受人恶气,看人脸色。查暂住证时,被人撵得鸡飞狗跳,那滋味,没有亲身经历过的人,谁能体会得到?

时间长了,我们习惯了,可又想家。想爹想娘想弟弟妹妹,想家乡所有的亲人,还有家中自己亲手栽下的小树、花草,是不是发芽了,开花了;喂的小猫、小狗是死是活,肥了还是瘦了。特别是白天上班,又遇到很多不公平的事,不敢怒也不敢言。晚上回到宿舍,想想,就哭。问哭啥哩?想家呗!就都哭。特别是我们女孩子,遇事爱哭,一哭起来就没完没了。又不敢大声哭,咬着被子一角,哭得抽抽噎噎,哭着哭着就睡着了,梦里回到家乡,见到爹娘,爹娘摸着我们的脸、手,说,娃呀,你看看,去广东这两年,瘦脱相了,风一刮就飞走了,钱啥时间能挣完。不去了,咱不去了。梦里就抱着爹娘哭,哭醒了,才知道还在广东。

第二天还得照常上班、受气、熬夜,拼死拼活地干,机器人一样。这样枯燥的日子像榕树上的叶子一样稠啊,什么时间才是尽头?不能光哭啊,光哭会哭死人的。我们就不哭,学男孩子那样,吸烟、喝酒。吸醉喝醉了,又哭。小红吸过、喝过,小丽吸过、喝过,大娘,我们心里苦啊!

大娘,别哭了,小丽给您说,小丽啥都给您说。

我和小红进厂后,老板就看中了她,要调她到办公室当秘书。当时,我们正在流水线上加夜班。总管来了,叫小红出去。很长时间,小红回来了。灯光下,她的脸血红血红的,埋着头,一声不吭地干活。我吓得不敢问她,光拿眼偷看她。

下班后,我问她,她一句也不说,也没冲凉,蒙着头就睡了。早上起床,我看见她的双眼通红通红,烂桃一样。那一天上班,我们都不说话,不停地干活。我看见总管向我们走来。他走到小红跟前

说,怎么搞的?货做得这么差,全部返工!小红咬着牙,重新做过。

晚上加班时,主任又说小红上班迟到两分钟,罚十块钱。我看见眼泪在小红眼中转来转去。我心里难过啊!回到宿舍,我求她,告诉我到底发生了啥事。小红说老板要叫她当秘书,她不干才这样整她。说完,我们俩抱头痛哭。

哭足哭够,我说,小红,咱们转个厂吧!惹不起还躲不起。小红说,天下乌鸦一样黑。又说,我非要在这干到底不可,我看他们能把我咋样?不是还有《劳动法》吗?说这话时,我看见小红的眼里有一股杀气,我好怕。

打那以后,小红的日子过得就像后妈的孩子一样。总管和车间主任联合起来整她。货少时,说她做的货不合格,返工;赶货时,又找借口让她加通宵。我们看在眼里,痛在心里,敢怒不敢言。

终于有一天晚上加通宵时,小红吐了血,晕倒在车间。工友们都恼了,车间里吵成一锅开水,我们要联名上告到劳动局,不光为小红,也为我们大家,她吐的血是大家的。

小红醒后,说,别找麻烦了,我们告不赢的,真的!

我们知道,劳动局在处理这类事情上往往要顾全大局,怕打击外商投资的积极性,影响改革开放。于是,我们放弃了。放弃后,我们都哭了。

后来,主管和车间主任对小红的态度好了一点,他们也是打工的,其实他们又可怜又可悲,上要察看老板的脸色,下要应对员工的不满,也难为了他们。小红的工作量比以前少了许多,晚上又可以看书、散步了。一天,小红对我说,小丽,我们赢了。我一听,捂着嘴就哭了。我说,是的,小红,我们赢了。

那天,我激她,我知道刺到她的痛处。不过,大娘,小红的死与这无关的。真的,不是谁逼她的。这一年来,我们在厂里还是平平安安的。不知道小红是咋想的,那段日子,受尽屈辱,她都挺过来了,现在平安无事了,她却……

对了,大娘,说到看书。上周,我和小红还一起在前面的书店订了两套书,一套是《工商管理大全》,一套是《红楼梦》,我们过去看看,这书回来没有。回来了,您就把这两套书带回去,替我在小红的坟前烧了,也是我完成了小红的遗愿。

(老板,上周我们订的那两套书回来没有?哦,回来了,你算一下,扣去订金,还要给你多少钱?哦,五十五块。妈,我这有,您不要掏了。哦,老板,你问那个靓女小红啊?在上班啊。好的,你忙吧老板,我们走了,改天我们一起过来玩。)

大娘,您也看到了,走到哪里,小红的人缘有多好。可是……

大娘,不哭了。厂里也给您说了,找不出小红的死因,您就不要瞎猜了。小丽敢说,小红在厂里一个人也没得罪过。平日里,老乡和工友们有啥难处的,她就一声不吭地帮上了。

那天,工友们知道小红死后,班都不上了,都哭了,都要求叫查出小红的死因。小丽从来没有见过这么感动人心的场面。大娘,您说,小红会得罪哪一个,有气闷在肚里想不开呢?

大娘,上国道了,您挨紧我走。您看看国道上的汽车,都像疯了一样往前跑。咱们走里面的人行道上,安全。我前阵子看电视,上面说,每年出车祸的好几万啊!多少家庭因此家破人亡啊!

大娘,您看到走在咱们前面那几个提着大包小包,拎着红桶的女孩子没有?看到她们,其实也就看到了我们。我们今天在这里,明天就不知道要去哪里了。可能是工厂倒闭了,老板跑了;也可能是嫌工资太低,把老板炒了;还可能是被老板炒了。在外面打工的,全国各地的都有,大家在外面,都是无亲无故的,一般情况,都相处得很好。不知道哪天,在哪里和哪个工友又见面了,还能帮你找个好工作呢。更何况小红脾气又恁好,您说会得罪谁呢?

大娘,不哭了。您不提这事,小丽也不想说。您提了,小丽说给您听听。这事,小红都对我说过。以前,小红确实为这事头痛过,哭过。

她说,小丽,你不知道我爹给我说了以后,我整个人都呆了。三天三夜没合眼,哭过,闹过。我爹打我,吓我。后来,他看劝不动我,就蹲在地上,抱头哭。长这么大,我还是第一次看见他这样。他要我原谅他,说,以后他再也不去赌了,只要我答应人家那门亲事。我娘也哭,搂着我哭,骂我爹。后来,我娘对我说,娃啊,你跑吧,事大事小,一跑就了。天塌下来,有娘在哩!

我给娘磕仨头,起来就走了。

小红说,以前我恨我爹,可想到他们一辈子吃苦受累,把我拉扯大,多不容易。现在他也不赌了,就怎么也恨不起来了。小红说,不管咋样,今年春节要回去看看他们,看看我爹我娘老了没有。给他们买几件毛衣,买点补品补补身子,尽尽做女儿的孝心……

大娘,小丽没有哭,小丽只是想起了我爹我妈,不知道他们现在在家是个什么样子。我妈有孝喘病,一到冬天就发作,小丽要是有条件,接她到南方来住住,也能尽尽一个当女儿的心。这里的冬天天气暖和。

大娘,您看和您拍着走着,时间过多快。前面那座高大的楼房就是长途客运车站了。您看那里人都多了起来,到全国各地的都有。那里骗子也很多,千万不要和不认识的人说话。这地方繁华,人心也繁华,曲曲弯弯的道道儿多。不比咱老家的人,实在。

你看看车站上的大表,离您坐那班车发车时间还有两个多钟,现在还不让进站。咱俩坐到候车亭那个角落里,再排排话。

大娘,小丽念给您听。哪里听不懂了,您就问我。

——出来打工快三年了,所见所闻,使我感慨很多。我常常在想,命运是什么?如果命中注定我们一无所有,我们的追求又有什么意义?如果命中没有注定,为什么我们活得这么艰难?

——我是一只迷途的羔羊,一只迷失方向的鸟,何处是归宿?

——听老乡说,家乡久旱无雨。麦子筷子长,跪在地上割,一亩几十斤。不知我家的情况怎么样?我的父老乡亲们该怎么度过明年的荒春?

——今天放假,听老乡说,有间工厂有个女工有了病,没钱治,死在宿舍。老板怕担责任,夜里拉出去埋了。那女工没暂住证,没签劳动合同,死无对证。我倒是什么都办了,如果哪一天我也因病而亡,会是个什么结果?

——邻近的一个工厂倒闭了,老板跑了,厂封了。工人的工资全成了泡影,很多工友哭哭啼啼,见了让人心寒。流落异乡的工友们将何去何从?

——今天晚上,在厂后的小山上,看见了日落,很壮观:太阳像个新人,顶着霞光流苏般的红盖头向西天缓步而行。云块淡金淡银,红中带黄,云隙间射出两道温柔的白光,恰似新人蓦然回首那妩媚的双眼,看透你的肺腑。慢慢地,一切都淡了,剩下一片蓝,蓝得让人心醉、心碎——久违了,大自然!

——质本洁来还洁去,茫茫世界一片真干净。

大娘,喇叭里在喊着您这趟班车开始进站了。给,这是票,您拿好了。小丽不能进去的,小丽只能送大娘到检票口。大娘,您就跟着这些人一起往里走,看清楚您的车号,到车上让售票员看看您的票,是不是您要坐的那班车。

大娘,您进去吧。跟着这位先生,我看了,你们是一个车次。

大娘,您上车吧!小丽看着您上车我再走,小丽看着车开走后我再走。大娘,说好不哭的,您怎么又哭了?好的,小丽也不哭。小丽说不哭就不哭。大——娘,一——路——保重——啊!说——好——的,我——们——都——不——哭——啊!不——哭——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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