铜扣杀

2015-11-16 18:02唐沁
中国铁路文艺 2015年11期
关键词:二爷鬼子队长

读唐沁的小说能读下去,而且感觉确实是那么一回事。

跨越七十余年的风雨沧桑,一幅全民同仇敌忾杀鬼子的感人画面就凸现在我们的面前,而且有声有色,有血有肉。透过时间的隧道,昨天,被乡亲们所误解的二爷的所作所为,使我们深刻地感受到,一个善良而又积弱的民族,多么需要挖掘自己身上的胆识和保持自己可贵的气节啊。恰恰在二爷的身上,我们意识到了这种挖掘,这种弘扬的迫切性和必要性。

他的故事让人想到了当年流行于抗日战场的一首短诗,大意是说:如果我们不去打伏,敌人就会用刺刀,指着我们的脑袋说:这就是支那人。可见,在关系到一个民族生死存亡的面前,我们绝不可以含糊。小说通过对二爷形象的塑造,让我们强烈地意识到这一点。也就对二爷为代表的抗日民众的形象肃然起敬。

鬼子来了。

鬼子来了。

坏消息不断在村口的老井持续发酵,一拨接一拨的难民不肯停留,在老井讨口水喝,便一路向南。因此,从难民口中得知的消息,也显得惊惶不定。衡阳保卫战败了,鬼子沿湘桂铁路南犯,这些都是八月份的消息。关键是鬼子到哪里了?祁阳?冷水滩?东安?不得而知。前些天,鬼子出动六架轰炸机,在宜湘河铁路桥丢了十几颗炸弹,要断国军的退路,爆炸声惊天动地。庙头镇的居民惊慌失措,纷纷举家逃往乡下。原先,在镇上杀猪的唐德生带着老婆孩子,赶两头肥猪回到湾山岗的老屋。见惯白刀子进、红刀子出的唐德生,虽然五大三粗,面色红润,说话却口里漏风,颤声颤气;但他一定是怕,怕变成鬼子眼里的一头猪。

傍晚,唐德生杀一头猪,宴请亲朋好友和村里的头面人物,大爷和二爷都去了。大爷本不想去,觉得唐德生之所以请自己,沾的是二爷的光。说实在的,在村里和镇上,二爷混得不错,有些声名,无非逞强耍横一条烂命而已。

据说,二爷出生时体重不到五斤,没哭一声。本以为无望,被扔在天井边的石凳上。家里的老黄狗围着襁褓嗅来嗅去,引颈狂吠,才让二爷逃过一劫。二爷是狗命、贱命、烂命。算命先生说二爷应了星命,是天上的天狼星,成人要么大忠,要么巨奸,反正不是常人。事实上,二爷从小就在村里四处晃荡,混吃混喝,谁家有好吃的都逃不过他的狗鼻子。吃得多了,混得久了,有的人家没好脸色。那么,这家人往后必定有事,不是下雨天瓦片被砸烂,就是门前有死老鼠。这算小事,大的事情可能要丢鸡死狗,任女主人骂破天都没辙。二爷才不管这些,只要不指名道姓,爱骂骂去,他才懒得理。但二爷吃什么都不长肉,个子瘦小,似乎一阵风都可以刮走,却时时把村人玩弄于股掌之间。有一年,村里与邻村因水渠灌溉分流发生纠纷,两村人云集,持械对斗口舌,互不相让。二爷从镇上喝酒归来,赤身挤开人群,挺着瘦瘦的一身肋骨,上前捉着对方领头的,一声不吭地将一把剔骨刀捅进他的腹部,血流一地。众人见状,个个面如土色,无人挑战二爷这样的狠角色。二爷拍着鸡胸,张牙舞爪地说:“光脚不怕穿鞋的,老子烂命一条,谁要谁拿去。”可是,这样的烂命谁人敢去拿。从此,二爷一条烂命名传南北,威震东西。地主唐大功请他去做护院队长,他不去;镇里自卫队队长马三炮请他去做小队长,他不去。他就是一条野狗,自由游荡,纵横乡里,奈他分毫。

唐德生给面子,二爷也不矫情,吊儿郎当地喝酒吃肉。席间,唐德生过来敬酒,恳请二爷以后多关照。二爷啃着一块猪头骨,一嘴油腻,连说三个“好”。唐德生多喝了些酒,又以为在镇上见过世面,在二爷面前吹牛说:“鬼子长毛绿眼,黑面红牙,比得上七十二位天煞星,三十六位地煞星。”二爷丢了骨头,抹抹油嘴子,不动声色地问:“你见过鬼子?”唐德生还算灵活,察觉到二爷冷脸背后的意思,软下声调说:“听说的,听说的。”二爷脸一变,一只脚踏在条凳上,粗声粗气说:“德生狗日的,没见过,你瞎嚼什么牙巴。”唐德生这个时候,就不该申辩,闷头转身走了,什么事都不会发生。不想,他却一本正经,指天发誓说:“二爷别见怪,鬼子没有两下子能杀到广西地界?”二爷“哼”一声,拨出剔骨刀,猛然一甩手,只见寒光一闪,“卟”的一声钉在酒桌上,刀把子来回震荡,触目惊心。二爷轻易不发飙,一旦发飙,鬼神绕着走。二爷说:“德生狗日的,这次鬼子来我们湾山岗,你不杀一头日本猪,老子跟你没完。”唐德生面如土灰,两手作揖,一个劲地道歉,自罚一杯满酒。大爷过来劝,拉住二爷的衣袖,往家里走。二爷恼得很,一路骂人祖宗,喋喋不休,恨铁不成钢。

中秋节的下午,一群国军溃逃到湾山岗,在村中的唐姓宗祠里横七竖八。为首的李排长住进唐德生的家里,不由分说,吩咐唐德生杀猪,要埋锅造饭。唐德生心有不舍,这头猪一杀,那是白杀,一个子都要不回来。他借口挑水,担着两个空桶,一溜烟去找地主唐大功。唐大功在堂屋里来回踱步,思谋如何摊派设宴款待国军。国军保家卫国在前线玩命,本村乡民理应摆出姿态,有所动作。唐德生请求唐大功帮忙,出面制止李排长搔扰乡邻的恶行。唐德生听说,正中下怀。他捋捋山羊胡子,只说了一个字:“杀。”唐德生苦脸,又不死心,一脸媚笑地去跟二爷说。二爷眼睛转了转,用五指梳了梳头发,也只说了一个字:“杀。”唐德生没办法,叫二爷晚上去吃饭。二爷知道唐德生打的小算盘,无非请自己出头,好歹找回一些损失。这个事,二爷应允了,这个中秋节要去唐德生家过。

月上柳梢头,人约黄昏后。二爷特地打开箱子,找出箱底那件蓝布袍子穿上,对镜子照几个来回,才志得意满地去赴宴。这件蓝布袍子是二爷唯一一件上好的衣服,平时宁愿打赤膊也舍不得穿。这次,二爷想在国军李排长面前做一个体面人,但一路哼的小调却是流里流气的十八摸,终究一条烂命,穿上什么衣服,还那个德行。李排长走南闯北,见识过人,他知道来的都是体面人。对二爷抱拳寒暄,以兄弟相称。二爷也不客气,在唐大功左边坐下。李排长在唐大功右边坐。到什么山,唱什么歌。在湾山岗,还得按湾山岗的规矩行事。唐大功到底德高望重,又是富甲一方的乡绅,在上首坐理所当然。虽然唐大功谦让数番,李排长还是客气以应。唐德生点头哈腰,手持酒壶,依礼数一一倒酒,忙得满头大汗。酒过三巡,菜过五味,各人都有些醉意,说起战事,都血气翻涌,恨不能剥鬼子的皮,抽鬼子的筋。李排长血战沙场,鬼门关里转了数回,光身上就有8处伤疤,其中腰部还有一块弹片没取出来,遇天冷异样疼痛。李排长说若天气有变化,他最先知道,预报挺准的。唐大功和二爷都非常敬重李排长,说命大者,福大,立时起身同敬李排长一杯。李排长不客气,端杯喝个底朝天。李排长放下杯子,眼睛却红了。二爷叫唐德生倒酒,他却只倒半杯。李排长拍一下桌子,张嘴就骂唐德生说:“你他妈的,怎么倒的酒。”二爷知道,酒半欺人,茶满欺人,这是酒桌上的讲究。他踢一脚唐德生说:“只会杀猪是不是?快点满上。”唐德生受不了这架势,心慌意乱地倒得一杯酒溢流桌面。二爷瞪一眼,又踢唐德生一脚说:“你他妈的,倒这么满,李排长怎么喝呀?快去弄点猪肝来烫着吃。”这时,唐大功悄悄扯二爷的衣袖,然后抛个眼色。二爷才发现李排长人已经呆了,两行眼泪续续流将下来,湿了前襟。李排长一定想起了那些死去的兄弟,他面向北方,沉重地将酒在地上洒半个圈。有难同当,有福同享,不管何时何地,心系一处,终究兄弟一场。唐大功劝慰李排长道:“老弟血洒战场,实为军人本色。此次南去,身不由己吧。来来来,我们再喝一杯。”李排长碰一杯道:“军人以服从命令为天职,我们只是战略转移,为桂林保卫战做准备。”不想,二爷却戳人背壳不给面子,轻笑道:“兄弟别说那些歪里巴叽的鸟托词。若有心为兄弟们报仇,不妨留在我们湾山岗周旋一番,有肉吃绝不让你喝汤。”李排长有些挂不住,端杯顾自喝一杯,又抹抹嘴角,“哎”地大叹一声。唐大功对二爷说:“休得胡言,李排长岂是怕死之徒?抗战不分此地彼地,只要打鬼子,就是好样的。”二爷说:“扛枪就得放枪,不放枪要枪何用,不如把枪留下。”喔,原来二爷早有图谋,此番赴宴替唐德生讨钱是虚,要枪是实。可枪就是军人的命,要枪等于要命。李排长瞅瞅二爷那个瘦不拉叽的二流子样,仰天大笑三声道:“老弟到底有胆啊,想要枪先拿我这条命吧。”二爷腾地站起身,一拍桌子道:“唐二爷想要什么东西,还没有要不到的。要不,大家做个见证,比试比试?”李排长人高马大,又久经沙场,从尸山血海里拼得性命,自然不把二爷放在眼里,说:“来吧,若你赢了,老子这支驳壳枪是你的,老子这条命也是你的。”唐大功大惊失色,当即劝这个劝那个,谁也不服。不过,唐大功到底有些私心,若要得几杆枪又何乐不为,所以故意用软话挑拨,一个劲假意扯住二爷说:“喝酒,喝酒。”二爷说:“都站着撒尿的,愿堵服输。”李排长胆识过人,他知道二爷的斤两,无非那种逞口舌之快的二癞子。这种人哪里都有,不拿出颜色,不收拾得服服帖帖,哪行得通。当下,两人赤膊跳到屋外的空地上,“吼吼”地摆开架势。祠堂里的散兵和周边的村民闻讯赶将出来,将空地围了里三层外三层,等着看好戏。

天上一轮明月,地上一片清辉。二爷掏出那把剔骨刀,吊儿郎当地绕李排长走一圈,瞅准机会,冷不防地冲上来,照李排长的心窝就是一刀。李排长眼明手快,侧身避过锋芒,顺手揪住二爷的手腕往后借力一带,同时飞起一脚照二爷脚下一挡,可怜二爷就跌个狗吃屎。众人鼓掌起哄,高呼一声好。二爷翻身爬起来,晃着肩膀,冷冷地瞅住李排长。李排长站在场中,像一座铁塔,身影被月光拉得老长。他根本不把二爷放在眼里。二爷酒已醒一半,知道今天遇上劲敌,不挣回些面子,今后恐怕难以服众。因此,只能拼死一战。他将剔骨刀往上虚晃一枪,然后躬身直攻李排长的下盘。李排长看得清清楚楚,抬脚一蹬,正好蹬在二爷的肩膀,蹬得二爷四仰八叉,又败下阵来。众人又一阵高声喝彩,不过喝的是李排长的彩。二爷恼羞成怒,使出滚地龙滚身向前,只要缠住李排长,他就有胜算。可是,二爷打错算盘。那李排长凌空一跃,跳到二爷身后,就势抓住二爷的裤腰带往前一甩,二爷便像一条松了骨节的菜花蛇,被抛到一边去了。在这三个回合的较量中,二爷下的是死手,李排长却四两拨千斤,随手一一轻松化解。可这样的点到为此,令二爷无地自容,恨不得钻进地缝。二爷算彻底栽了,但二爷并非常人,站起哈哈大笑三声,冲李排长拱手道:“好身手,佩服,佩服。”李排长回礼:“承让,承让。”二爷心底想,承让,承什么让,小心老子要你的狗命。那唐大功到场中,直夸李排长好生了得,又命唐德生重整酒食,喝到三更方才罢休。

天亮的时候,突然响起三声枪响,“叭,叭,叭”,清脆的枪声打破山村的宁静。

“谁放枪,谁放枪?”唐大功一骨碌爬起来,跳到院中。趴在门上小窗探看的护院队长唐祖德回头说:“外头乱哄哄的,不知发生什么情况。”唐大功探头看了看,外面确实乱得很,村民都携家带口往村外跑。一会儿,院墙上的哨兵报告,一群人向大院摸过来。唐大功说:“什么人?”哨兵说:“看不清。”唐大功说:“放枪,放几枪。”哨兵向天放了三枪警告。那群人不为所动,照旧大咧咧地径直大步过来。唐祖德爬上院墙,探眼一看,又回头对唐大功高声说:“是国军的李排长。”

李排长请唐大功去宗祠,没说什么原因。一路上也不吭声。唐大功命唐祖德带领护院队相机行事,一旦国军异动,就缴他们的械。护院队的五六十号人,对付建制不全的一个排的国军没什么问题。祠堂外,国军三步一岗,五步一哨,将祠堂围得水泼不进。祠堂里,原本涌向村口的村民都被赶到祠堂,男女老少挤得满满的。戏台上,唐德生一家三口被五花大绑,低头站着。听见脚步声,唐德生看见唐大功带护院队来,立即哭喊道:“老爷,救救我,救救我们一家。”唐大功瞥一眼唐德生,又瞥一眼李排长,不明白李排长葫芦里卖的什么药。心想,昨晚杀猪款待你们这群逃兵,今早就翻脸不认人,算哪门子事!老子的枪也不是吃素的。他生气地说:“李排长,你到底想干什么?”李排长不答,挺胸站在唐德生边上说:“乡亲们,偷枪是死罪。若谁偷了,立马还回来,老子可以饶他不死。”说话间,唐大功看见二爷也被五个国军押了过来。二爷醉意未消,摇摇晃晃站在戏台上,一连打好几个哈欠。

“哦,国军丢枪了,昨晚丢了一支短枪,五杆长枪。”唐大功瞄一眼李排长的腰间,那只驳壳枪不见了,背的只是枪壳而已。要不,他早就掏枪耍威风啦。唐大功心里一亮,知道这枪一定是二爷偷的。村里,还没有谁有这胆子。之所以捆唐德生,是因为李排长住在唐德生家的厢房里,他的嫌疑最大,脱不了干系。依唐德生的德性,借十个狗胆,他也不敢坐地偷枪。可二爷呢,醉意朦胧的,也没什么证据证明是他偷的枪,虽然昨晚因此要过枪。二爷又是个耍赖的烂人,搞不好要出大事。唐大功转身跟唐祖德低咕几声后,护院队便散开来,每两个院丁牢牢看住一个国军,以防不测。

强龙难压地头蛇。这李排长请唐大功也算借势而为,问题是李排长的排场过于张扬,唐大功当然不爽。李排长认死理,枪在湾山岗丢的,当然要问湾山岗的人。唐大功不舒服,质问李排长道:“捉贼捉赃,凭什么捆拿本村乡民?”李排长道:“冤有头,债有主,不还枪就枪毙唐德生。理由很简单,唐德生有躲过哨兵的便利。”唐德生闻说,早吓尿裤子,“扑通”一声跪地喊冤求饶。一双眼苦巴巴地瞄向唐大功和二爷。说实话,这村里只有唐大功和二爷能救场,能说得上话。他大抵也知道,这枪十有八九是二爷偷的,只不过二爷也是要命的主,又虎视眈眈的,他哪敢凭空指认二爷做的好事。二爷打个哈欠,伸个懒腰,冷言冷语地说:“没本事拿老百姓出什么气?要是鬼子来了,摸的恐怕就不是枪,而是人头。”二爷说得对,作为军人,营地都给摸了,闹将出去,政训处的人要军法从事的。李排长被人挑了软肋,肺气炸了,冲昨夜那三个守营的哨兵,一人一个耳光,恨恨骂道:“给老子丢脸!”这时,村外的方向又传来三声枪响。唐大功知道,唐祖德派出去的人,去镇上搬来了救兵。李排长在祠堂里的兵要扑向门口,都让院丁用枪顶住。李排长诧异说:“唐老爷,怎么啦?”唐大功说:“李排长别慌,镇上自卫队的马三炮队长来了。”马蹄声一阵紧似一阵,一会儿马三炮就跳下马,裹一阵风进来,高声叫道:“唐老爷,可好?”唐大功两手一搭道:“马爷吉祥。”祠堂外守卫的国军都被缴了械,排成一小队给押进来。李排长脸色一变,大喊一声道:“你们想造反?”马三炮一一见过唐大功和二爷,冲李排长说:“你哪部份的?敢在本地撒野!”李排长见势不妙,声调明显软下来说:“三十八师直属工兵营的,路过此地,被刁民摸去枪支。”马三炮哈哈大笑,摸着那颗光亮亮的秃头说:“三十八师早已退到桂林,你们迟迟在这里作乱,小心老子把你们当奸细给毙了。”那边,唐德生哭喊:“马爷救我。”马爷瞄一眼,霸气道:“松绑。”李排长伸手道:“这是偷枪嫌犯。”唐大功说:“嫌什么犯,松绑。”二爷也说:“要是偷枪的,早跑路了。”马三炮冲二爷别有深意地笑笑,搂着二爷的肩膀说:“二爷德行高妙,酒量冲天。难得今天兄弟们好好喝一杯。”二爷笑,抱拳说:“托马爷鸿福。”马爷回礼,又转向李排长说:“这偷枪之事,乃本地治安事件,容马某细查之后,一定如数奉还,大可不必兴师动众。”李排长见此情境,也只好顺着台阶下道:“罢了,罢了,这枪也算我等资助贵地乡勇抗日的军资,若上头怪罪下来,还请马爷认个数才好。”马爷抱拳道:“一定,一定。”这边,唐大功冲乡民说:“一场虚惊,大家都散了吧。”回头又冲李排长说:“李排长,走,到府上喝杯酒去。”这李排长倒了威风,哪还有心去喝什么酒,虚应道:“兄弟军务在身,要立马开拔,多谢唐老爷好意。”

唐德生得救,感恩戴德地去张罗酒食,杀猪宰牛忙得不亦乐呼。这边,唐大功奉上好茶,与马三炮、二爷聊得天上地下,甚为投机。唐大功说:“李排长横得很,昨晚跟二爷斗三个回合,二爷没沾到一点便宜。”二爷抱拳说:“惭愧,惭愧。”马三炮笑道:“二爷不是个吃亏的主,硬的不行,莫非使了软绊子。”二爷笑而不答。唐大功说:“我一看李排长背着空枪壳跑来跑去,就晓得是老弟做的好事。”二爷立即抱拳道:“哪里,哪里,还不是唐爷和马爷抬举。”马三炮也不客气,见好就上说:“既然记得唐爷和马爷的好,老弟总不能吃独食吧。”二爷笑吟吟地,一脸鬼笑道:“不就几杆破枪而已,拿去好了。”唐大功和马三炮齐刷刷地道谢,说:“二爷好爽快。”当即,唐大功派人去村外的老樟树取回枪支,敲定马三炮的自卫队分三杆长枪,唐大功的护院队分两杆长枪。驳壳枪留给二爷自用,马三炮额外配送两百发子弹给二爷练手。于是,空闲的日子里,湘江中的沙洲里时不时响起枪声,野鸭“扑啦啦”地飞。大家都知道,那是二爷在练枪。

十天之后,鬼子的先头部队进驻庙头镇,到处抓人去修被国军炸毁的宜湘河铁路桥,零星的枪声不断传来。或胆大或胆小的村民都躲进万里山。万里山的半崖上有一座关帝庙。很多人认为,神武的关公大将军天生神力,武功盖世,不说那把蟠龙吞月的青龙偃月,就是关公圆睁怒目,一声断喝,鬼子也会屁滚尿流,秋毫难犯。唯独二爷知道这是哄小孩的把戏。二爷怀揣那把驳壳枪,腰后别着那把剔骨刀,只身撤入村外老樟树的树洞里,吹着口哨,一脸不屑,他倒要看看鬼子的红头鬼脸。

老樟树耸立在村外的乱坟岗,已有百余年的历史。其根深叶茂,树干中空,五人难以合抱。这里左临乡道,又近湘桂铁路,右旁湘江,江中的沙洲蒿草丛生,过江便是七股山,易于逃逸。尽管如此,大爷还是不放心,乘夜下山苦劝二爷进山。二爷不干,只把剔骨刀在树干上砍来砍去,一点不在乎。大爷说:“二弟啊,进山躲躲吧。”二爷说:“休管,我就一条烂命。”大爷说:“你逞什么强?自卫队有人有枪,还不躲进山里了。”二爷说:“去他妈的自卫队,老子有刀有枪,一定要狗日的鬼子好看。”大爷说:“你身单力薄,拿什么拼啊?”二爷说:“人死卵朝天,我的地盘我做主,神仙下凡还要问土地。鬼子要敢乱来,我剥他的皮。”大爷说:“天啊,鬼子认得你是哪路神仙,一枪过来,还有你说话的份?”二爷说:“老子的刀子和驳壳枪也不是摆样子的。你快走吧。”大爷抹一把眼泪,狠狠踢两脚树干,无奈返山。二爷看大爷的身影淹没在夜色里,大声地“咳”一声道:“大男人光晓得哭有什么用。”他闭眼,枕着树枝抱胸睡去。

天蒙蒙亮,鬼子的搜索队来了,一队沿着湘桂铁路行进,一队沿着公路行进。二爷蹲树上仔细清点一下人数,一队十个鬼子,另一队也十个鬼子,大摇大摆地走着。二爷有点窝火,两个班的鬼子竟然让一村人都吓得屁滚尿流,这都给吓大的。鬼子在村口放了几枪,便扑进村里。一会儿,村里就冒起浓烟,腾空而起。操你姥姥的,杀人放火,天理难容。二爷掏出驳壳枪朝天放两枪。鬼子扑出村来,一时判不清枪响何处,唧唧歪歪地朝万里山奔去。不好,鬼子要进山。二爷有些后悔那两枪。要不,一时半会鬼子不会进山。鬼子越过铁路,一边朝山上胡乱放枪,一边开始爬山。二爷估摸鬼子爬上了陡岭坡,就又放两枪。鬼子听见枪响,又呼啦啦地下山,朝乱坟岗扑来。这次,二爷不躲不藏,站在坟堆上朝鬼子大骂,然后又不解气地放枪。鬼子发现目标,气急败坏地向二爷扑来。二爷绕过在乱坟岗埋设的兽夹子,一路望湘江奔去,撑起事先准备好的竹排,躲到沙洲里。

鬼子很狡猾,并没有穿过乱坟岗,而是分兵包抄,一会儿就赶到湘江边,站在河堤隔水朝沙洲里漫无目标地放枪。二爷以为钻进沙洲的蒿草里就变成钻地鼠,哪知鬼子扔一颗手雷,爆炸过后,引燃秋后的蒿草,又借江风之势,立即火光冲天,大有火烧赤壁的威势。二爷呛一口浓烟,狠心下水,游过湘江,趁着烟雾的掩护,又遁入七股山。

翻过七股山,就到大碧头村。这里山岭连绵,林木繁茂,又与湘南交界,早成马三炮自卫队精选的藏身地。二爷与马三炮大块吃肉,大碗喝酒,每天被众兄弟捧着敬着,纵情酒场用酒精麻醉自己,乐不思蜀。一天,二爷与马三炮去山里比试枪法,一行人才进山坳,山岭上便飘来一阵清亮的歌声。

日头岭上风光好,

东头山青西头水。

阿哥采药东头山,

阿妹砍柴西头上。

现在柴重担不起,

阿哥躲在哪里呢。

众人翘首向上看,只见青山不见人。二爷兴起,两手放在嘴边成喇叭状,高声应道:“哥在这里哟。”众人跟着喊:“哥在这里哟。”山里的妹子听见这边的嘻哈,不搭理。马三炮见二爷高兴,马鞭一挥,冲众人说:“给二爷抢个媳妇,光洋十块。”众人闻说,呼喊着向山上奔去。二爷当仁不让,冲马三炮道:“谢马爷成全。”马三炮哈哈大笑,说:“男大当婚,女大当嫁,二爷的枪可不能整天闲着。”说着挥枪打下树梢一只小鸟。说时迟,那时快,二爷掏枪一甩,只听一声枪响,刚刚惊飞的另一只小鸟应声而落。“好枪法!”马三炮刮目相看,大叹隔日不见,草鸡变凤凰。二爷爽声笑道:“哪比得过马爷,马爷是人中之龙。”马三炮被捧,大悦道:“二爷才是山中猛虎,水中蛟龙。”话音刚落,山里就传来哭声,循声望去,早见树影间阿妹被众人押下山来。

二爷迎上前去,但见阿妹如花似玉,一张红扑扑的脸虽然绷得紧紧地,却似天宫上好的蟠桃,恨不得咬一口。二爷心生欢喜,探手挑起阿妹的下巴。阿妹怒目偏头躲开,恨恨地啐一口道:“流氓!”二爷不恼,抹去脸上的唾沫,用舌头舔舔手指说:“好脾气,我喜欢。”马三炮眉飞色舞地走上来说:“二爷好福气,这洞房花烛夜,早得晚不得。”二爷笑笑道:“人逢喜事精神爽,今晚我请客。走!”

行至村口晒谷坪,听见村中锣响,早有人通报自卫队强抢民女的消息。愤怒的村民不分男女老少从不同方向云集而来,堵住去路。马三炮站到高处,朝天放两枪,大声道:“谁阻挠抗日英雄娶亲,以汉奸论处。”对于马三炮拉大旗作虎皮、欺压百姓、强抢民女的流氓行径,村民们群情激昂,举拳声讨,不依不挠,一致要求放人。“既然是抗日英雄,为何不杀鬼子而鱼肉乡里?既然是娶亲,为何不能明媒正娶?国有国法,村有村约,家有家规。这光天化日之下,众目睽睽,公然强抢民女,罪大恶极。”二爷见动了众怒,退一步道:“二爷我看中的女人,她就是我的女人。但二爷也是懂得规矩的人,明天我会托媒送上聘礼,绝不食言。”二爷的话很霸道,但终究松了口,又放了人,众人各自散去。马三炮说:“二爷,你这是?”二爷说:“马爷,我二爷站着撒尿的,不能让人看不起。”马三炮哈哈大笑道:“男人哪个不是站着撒尿的。瞧你说的。”

第二天早上,二爷托了村里的宾媒婆,请了鼓乐队,一路吹吹打打,好不热闹。进得门来,二爷单腿跪地,双手奉上红绸包裹的聘礼。岳父大人撇头不接。二爷又转向岳母大人。岳母大人瞥一眼,也不接。站在边上的宾媒婆到底见惯各种各样的阵势,机灵地挥着手绢,“哎哟哟”地数罗郎才女貌、天造地设、百年好合的姻缘,极力劝慰二位大人见好就收,促成一桩百年难遇、人人称道的美好婚姻。二位大人不搭理,宾媒婆说着转身接过二爷的聘礼,轻轻放在桌上。按照常理,这聘礼要公开亮相的。宾媒婆讨二爷喜欢,眼高手低地掀开红绸,突然看见一把泛着寒光的剔骨刀,惊叫一声,两腿擦油,一下子就跳到人群中,不停地拍胸压惊。或许,在她几十年的媒婆生涯里,见惯金银珠宝、大洋绸缎,这冷血之物却破了天荒。众人见到剔骨钢刀,倒吸一口冷气,“咦”的一声,都往后退两步。

人在刀在,人亡刀亡。这把用上好钢材打造的剔骨刀跟随二爷多年,早已与二爷心灵合一,是他一生最心爱的随身之物。二爷以为,这把剔骨刀是他的命,一个连自己的命都肯奉上的人,难道不值得托付么?二爷站起来,抱拳施礼一周,恳请大家作个见证。尔后,他拍着胸脯向二位大人保证,一生好待阿妹,若有半分怠慢,天打雷劈。不想,二位大人忽然给二爷跪下了,哀求二爷高抬贵手,愿意每日吃素食,念佛经,为二爷金身祈福。二爷火了,掏出油光瓦亮的驳壳枪,“啪”的一声放桌上道:“别不识抬举,我二爷看中的女人,那就是我的女人!”这时,里屋传来一声尖叫,随后房门洞开,阿妹挣脱两个妇女的拉扯,冲进堂屋里,尖声喊道:“你是爷啊,你成天充大爷呀,你有本事拎鬼子人头来,我情愿给你一辈子做牛做马。”二爷笑了,二爷仰天大笑,他想不到这样柔弱的女子,在逼上梁山之时,竟敢说出这样烈焰腾腾的话语,算是服了。二爷不含糊,道一声“好”,然后抱拳对在场的老少爷们发毒誓说:“十日之内,若无鬼子人头作聘礼,愿求阿妹承赐一泡女尿一头溺亡。”说罢,二爷收起驳壳枪和剔骨刀,大步流星而去。一帮小喽罗吱吱喳喳,跟随二爷一路小跑,扬起一行尘烟,尘烟的尽头,山路弯弯。宾媒婆愣怔一会儿,方才清醒过来,“哎呀呀”地追着二爷远去的背影,讨要媒婆钱。鼓乐队又吹起《送亲调》,或断或续,零零落落,在山山岭岭激荡回旋。

鬼子在湾山岗村外南北两头修了炮楼,探照灯亮汪汪地扫来扫去,村头光秃秃的苦楝树上挂着数颗人头,在凄风中晃来荡去。湘桂铁路上间或有铁甲车来回巡逻,暗夜里的血腥弥漫四周,刀光之恶无处不在。

四更时分,二爷翻过断墙,悄然进入村里。村里随处可见残墙烂瓦,砖木横七竖八。初冬的北风掠过院墙和房梁,发出一阵阵“呜呜”的破响。二爷蹲在一堵墙后,但见巷子的青石板路,了无人影,一片死寂。他像老鼠一样沿着墙根溜到大爷的窗下,学两声猫叫。见无动静,就轻轻敲一下窗。大爷“咳”一声,问谁呀。二爷应一声,大爷愣怔一会儿,又打自己一耳光,火辣辣的痛让他知道这不是梦。二爷回来了,他挪身下床,颤晃晃地开门。二爷叫一声“大爷”,大爷就哭成泪人儿。

鬼子扫荡万里山,大肆杀戮,身首异处者,遍及沟壑;妇女被奸淫后开膛破肚,小孩被抛上半天,用刺刀挑死;唐德生的老婆被数十名鬼子轮奸,人已疯癫;唐祖德因持枪反抗被砍了四肢,惨不忍睹。唐大功被逼,降了鬼子,做了维持会长。大难不死的青壮年全被抓去宜湘河修铁路桥,年老的在村外修炮楼,挖壕沟。二爷含着热泪,疑惑不解地说:“那你咋没去?”大爷说:“你看我这样子去得了吗?”二爷低头看见大爷缠满草药的双腿,曲张如罗锅,蓦然才发现高大魁梧的大爷比自己矮了一大截,忙问怎么回事。大爷只哭,不说话。二爷急,摇着大爷的肩膀说:“你快说呀,怎么回事?”大爷吞吞吐吐哭诉一遍,二爷才知道,鬼子少尉黑田看见唐大功家的墙上挂着一把二胡,对中国民族器乐发生浓厚兴趣,突然就喜欢上《二泉映月》的悲情韵味,又突发奇想,逼迫唐德生挑了大爷的两条腿筋,交给镇上器乐铺的李师傅,要精心做一把肉弦二胡。二爷闻说,肺都气炸了,立即掏出驳壳枪,要找黑田算账。大爷不允,死死抱住二爷不放手,息事宁人地觉得捡了一条性命已是祖上积德,烧了高香。大爷苦苦劝说二爷:“算了,你杀一个黑田,全村人都跟着遭殃。唐家不能因为两条腿筋而祸及乡邻,成为湾山岗的一大祸害。”二爷咬得牙齿嘣嘣响,一拳击在墙壁上。他知道大爷忠厚老实,一向顺乎其道,不肯踩死一只蚂蚁。拂晓之时,二爷别过大爷,只身望镇上奔去。

江在镇旁,镇在江边。庙头镇沿着湘江的河湾临水而建,湘桂铁路从西边而过,一向为南来北往的重要商埠。李家器乐铺在林码头与中码头的中间,是一栋三进两层小木楼。前面一进临街,为商铺;中间两进为主人住宿;楼上为迎客茶室兼为工坊;后院为厨房厕所,打开后门,河岸下的湘江滔滔北去。二爷打探清楚,便挑一担大白菜,搁在器乐铺对面的街边。他戴一顶破草帽,蹲在地上,既不叫卖,也不理人,只一个劲地抽烟。

两天之后,功夫不负苦心人,终于等到时机。大约早上十点多钟的时候,一辆插着膏药旗的三轮摩托车“嘎”的一声停在器乐铺前。一个鬼子军官进了铺子,被李师傅迎上二楼,两个鬼子持枪站在门两侧。二爷一阵窃喜,料想取琴者必为黑田无疑,立即挑起一担大白菜下了码头。他丢下白菜担子,徒手爬上河岸,翻墙进入李家后院,赤脚悄然摸上二楼。黑田左右端看手里的二胡,“哟西哟西”地一番叫好,然后眯眼胡乱拉起刺耳的暴虐之音,刺得二爷撕心裂肺。李师傅点头哈腰地忙着倒水续茶。二爷瞅准时机,一个箭步窜上前去,捂住黑田的嘴巴,雪亮的剔骨刀如闪电般地抹过他的脖子,血溅一地。李师傅猛然瞅见这一幕,立时吓得瘫软在地,手里的茶杯掉在桌上,茶水四处漫流。趁李师傅还没恍过神来,二爷抽出黑田的指挥刀,但见手起刀落,只听“咔嚓”一声,黑田便尸首分离,一颗头颅从桌上滚落在地。楼下站岗的两个鬼子听见响动,探头看见楼板缝隙不断滴下鲜血,立时冲上楼来。这时,李师傅大声叫喊,疯了似的往窗外爬。二爷早脱下鬼子的上衣包了头颅,用指挥刀挑在肩上,冲下楼去,正与两名鬼子狭路相逢。二爷不搭话,抬手就是两枪。可怜两个鬼子应声倒地,立马魂归扶桑。二爷砍下两个鬼子的人头,一并包好背在身后,一身血污地窜到后院,飞身跳下河堤,又乘上一叶扁舟,顺流而下。在历山屋村登岸后,折身向南,望大碧头村进发。此时,阳光正好,隔岸的庙头镇枪声大作,鸡飞狗跳,一地狼籍,鬼子四处砸门抓人。

二爷穿山越岭绕过邹家村,又行十里地,李家村便遥遥在望。他知道,过李家村,再翻过云岭的隘口,大碧头村就到了。阿妹就可以披上红嫁衣,义无反顾地做他的新娘。含羞解带两依依,微笑吹灯双得意。想起戏台上桂剧的唱词,二爷归心似箭,忘记疲劳,大步流星往前赶。

前两天,鬼子实施冬季扫荡计划,李家村已成一片废墟。二爷遇见山里的一队难民,问大碧头村的情况,难民说大碧头也未能幸免,马三炮的自卫队被打散了,有的已逃入湖南境内。二爷心急如焚,马不停蹄赶路,巴望上天护佑,阿妹能全身而退。至云岭隘口,硝烟退尽,乱石遍布,焦土之上,尸体横陈,北风吹来,哀号低回。看来,这是一场恶战。马三炮的自卫队不是草包,虽然不堪一击,但终显血性,誓死守了这个隘口。二爷没有耽搁,直奔村里。在鬼子烧光、抢光、杀光的“三光”政策下,村里死尸遍布,血流成河,早成一片废墟。二爷抹着眼泪,叫喊着阿妹,一路狂奔。待冲进院子,但见二位大人陈尸在地,腐烂生蛆。二爷心一弹,一颗心早提到喉咙口。他窜进里屋,看见阿妹衣不遮体,下体血肉糊糊,倒在床沿边上,含恨睁眼,声息全无。二爷扑过去,抱着这个连名字都不知道的女人,脸变成了猪肝色,国恨家仇齐齐涌上心头。二爷颤手合上阿妹的眼,使劲掰开她的手指,一粒黄灿灿的铜扣,跃然入眼。二爷握紧手里的铜扣,这夺妻之恨、杀妻之仇如熊熊大火,腾空而起,直冲九霄云天。我看上的女人,那就是我的女人。二爷用三颗鬼子人头祭奠亲人,料理完后事,星夜直奔黄沙河。

二爷的钱袋子里除了五块光洋,又多一粒铜扣。

黄沙河历来是兵家必争之地,国军的第一道防线就设在黄沙河。可惜国军不敌日军打通“豫湘桂”交通线的重兵进攻,已然败退兴安一线。血仇要用血来报,犯我者,虽远必诛。据说,扫荡大碧头村的鬼子第104联队已经进驻七十里外的全县。二爷餐风露宿,又沿湘江一路南下。

赶到蓑衣渡时,夜幕已经降临。两岸的炮楼亮起探照灯,江面一片雪亮。这里有一个小队的鬼子驻守,渡口无法通行。二爷饿了,去地里刨两个红薯充饥,然后去山上的一片坟地躺下休息。不一会儿就沉沉地睡过去。二爷梦见阿妹,梦见他的洞房花烛夜。自古美女爱英雄,二爷一厢情愿地幻想,在阿妹心头,自己是烈火金刚,是一等一的大英雄。山河破碎,国土沦陷,在这场战争中,二爷不再是二流子,不再是混混,不再是大爷眼里没出息的人。二爷爱睡懒觉,日头晒屁股也不肯起来,阿妹拍他的肩膀说:“二爷起来了,太阳照到云岭啦。”二爷心一弹,翻身坐起,睁眼一看,四周黑麻麻的,蟋蟀在啾啾鸣叫,初冬的夜,白露微寒。二爷打个寒颤,甜美的梦瞬间灰飞烟灭,又回到残酷的现实世界,不由怒火中烧,恶向胆边生。二爷悄然下山,摸向鬼子炮楼。

炮楼在河岸之上,居高临下,探照灯扫过来,旷野里夜如白昼。幸好有一条水沟流向湘江,沟边蒿草丛生。初冬时节,沟内溪流细少。二爷顺沟而下,悄悄抵近铁丝网,借助探照灯的光亮,看到炮楼下的平地上竟然吊着两条大汉,一身血污。二爷眼里揉不进沙子,看到受欺负的中国人,就觉得是自己的亲人,心如刀割;看到犹如虎狼的鬼子,恨从心起,要置之死地而后快。二爷自小偷鸡摸狗,自称鼠辈道人,这铁丝网、探照灯、哨兵在他眼里不过小菜一碟。鬼子哨兵持枪站在炮楼下的门口,来回走动。二爷一溜烟窜到炮楼下,顺墙根一个翻滚,就缩身藏到沙袋之下。平地上捆吊在木柱子上的两个大汉蓦然瞅见二爷,都吃了一惊。二爷将手指放嘴上,然后又用大拇指指指鬼子哨兵方向。两位大汉对视一眼,在鬼子哨兵背对二爷时,点头示意。二爷心领神会,跃身而起,那把剔骨刀径直插进鬼子哨兵的后胸。鬼子哨兵“哼”一身向后一倒,二爷扳住头部就势朝其前胸又是一刀,顿时一命呜呼。二爷松手看到鬼子痉挛的脸,嘴上的胡子毛茸茸的,原来还是个孩子。二爷探手割一粒铜扣,塞进钱袋子里,又束紧拉绳,放进贴胸口袋。两个大汉见二爷得手,轻轻地笑了,他俩以为二爷会马上过来解救,哪知二爷却转身进了炮楼。天呐,两人对视一眼,大叹一声,炮楼里还有九名鬼子,凶险异常。两个大汉眼见得要得救,眨眼又命悬一线,不由惊出一身冷汗。十分钟后,探照灯的灯柱扫向江面不动了,两个大汉翘首炮楼顶端,松一口大气。他俩知道,二爷得手了。一会儿,二爷血糊糊地走出炮楼,朝鬼子尸体啐一口,径直过来挥刀割断两个大汉手脚上捆吊的绳索。“二爷,怎么是你?”一个大汉吃惊地说。二爷骇一跳,抹一把脸,凑近仔细一看,也大吃一惊:“李排长,怎么是你?”李排长拍拍二爷的肩膀,竖起大拇指说:“二爷,你吃了熊心豹子胆啊,真是条汉子。”二爷心一沉,暗暗叫苦,他腰间还别着人家李排长的驳壳枪呢。二爷吐一下舌头,脸笑成一朵花说:“哪里,哪里比得上你李排长。”李排长说:“走,闲话后说,这不是久留之地。”二爷“嗯”一声,率先往外溜去。他越过铁丝网,跳下水沟,回头却不见李排长两人的影子。二爷摸摸脑袋,沉思一会儿,便猫身向山上而去。一会儿,身后传来惊天动地的爆炸声。二爷回头一看,炮楼火光冲天,那面膏药旗燃烧起来。隔岸炮楼的探照灯扫射过来,炒豆般的枪声撕破暗夜的宁静。二爷吐一口气,掏出钱袋子,将十一粒铜扣倒在手心数了数,然后一把攥紧,眉目间多了一丝难得的畅快。一会儿,李排长两人各背三杆长枪,各抱一挺歪把子,笑嘻嘻地过来。二爷接过李排长的歪把子说:“这枪好,没子弹行么?”李排长笑道:“两箱子弹已经藏在水沟里,改天再派人来取。”二爷说:“我怎么没想到呢?”另一个汉子说:“二爷,这都是你的功劳,算你的缴获。”李排长说:“二爷,佩服啊,哪阵风把你刮到全县来?你这是往哪去?”二爷说要找鬼子第104联队算账。李排长说:“104联队往桂林去了,全县都是第11联队占领区的鬼子。”二爷要与李排长分手,李排长不干,力邀二爷加入全县抗日先遣队一大队,说到哪里不是杀鬼子。原来,李排长溃逃到全县后,就地被编入地方抗日武装,番号为全县抗日先遣队一大队,他任大队长。昨天去县城侦察,回营地时被渡口炮楼的鬼子抓住,幸遇二爷搭救。李大队长坚持不让二爷走,要走,也要去营地好生款待一下。

李大队长的营地在大石山区白宝乡的陀巴村。陀巴村边有条陀巴河,陀巴河水清冽洌的。二爷脱了衣裳,跳进河里好好地洗一下,觉得背部火辣辣地疼。这才想起在干炮楼顶那个鬼子时挂了彩,虽无大碍,但结痂的伤口被水浸泡后,生疼得很。二爷没注意,又吃了爆炒的黄豆,第二天伤口竟然发炎灌脓,肿得老高。由于缺衣少药,李大队长寻来本村的大先生,用草药敷住伤口。一不小心,二爷在这里就耽搁了半个月。一天傍晚,二爷去陀巴河边活动筋骨,正遇李大队长押着一个受伤的鬼子俘虏归来。李大队长率领抗日先遣队在晓山村打了一个漂亮的伏击战,打死出城抢粮食的三名鬼子,一个受伤被俘,其余逃回城里。鬼子俘虏见李大队长对二爷客客气气,以为二爷是这里的大官,是大救星,立即跪地求饶,又拿出一张全家福恭敬地递给二爷。二爷瞄一眼照片,又瞄一眼鬼子俘虏。鬼子俘虏穿着单薄,冷得直哆嗦。他用手拢拢领口,放下手时,领口又开了。二爷眼亮,发现他的上衣领,少了一粒铜扣,不由一颤,倒吸一口冷气。李大队长见二爷脸色有变,忙问二爷道:“二爷有什么事?”二爷不吭声,分开两名队员,将鬼子俘虏拉到河滩上,一脚踢中他受伤的腿,鬼子立马跪在河卵石上。二爷不由分说,掏出驳壳枪,照其后脑勺抬手就是一枪。李大队长大惊,跑过来一看,鬼子俘虏后脑勺已开了花。他站起身冲二爷说:“你唱的是哪一曲?枪杀俘虏可要受处分的。”二爷别好枪,掏出剔骨刀,躬身割了鬼子俘虏的一粒铜扣,往上一抛,又张手接住,扔下一句话说:“留着这等杂种何用。”他吹着口哨往村里走,觉得鬼子太可笑了,这边冷血杀人如麻,那边热血人间温情,作的什么孽啊。李大队长愣在那里,看二爷渐行渐远的背影,突然冲几个不知所措的队员“吼”一声说:“快去下了他的枪!”

这个“他”是二爷。

山里下雪下得早,十一月中旬的时候,陀巴山上就结了冰棱子,冷得人直跳。二爷被关在陀巴洞里,虽然洞里暖和,心却寒冷得很。他整天吼着问候李大队长的十八辈祖宗,在洞里咆哮雷霆。所谓江湖,义字当头。江湖中人对忘恩负义之徒,无不咬牙切齿。李大队长呢,也犯了难。本来,他只想收收二爷的脾气,不料有人却偷偷报告县府,二爷被冠以“破坏抗战”的罪名,明天要押往县府驻地审查。

二爷随身之物已被送到李大队长的桌上。李大队长抚摸着那把熟悉得不能再熟悉的驳壳枪,扳上扳机,轻轻一勾,就听到撞针发出清脆的撞击声。这是一把好枪,保养得很好。仅凭偷枪这一条,李大队长就可以判二爷死刑。但枪在二爷手里,似乎更适合在自己手里。李大队长又拿起那把剔骨刀,用大拇指刮刮锋刃,对着雪亮的刀身哈口气,爱不惜手地用袖筒擦两个来回。他不知道二爷有什么勇气敢只身潜入炮楼,抹了十个鬼子的脖子,还救了自己的性命。这绝非常人所为啊,可事实却摆在眼前。二爷的钱袋子里,有五块大洋,十二粒铜扣。李大队长不止一次地在桌上排开铜扣,来来回回数好几遍。如果没猜错的话,这应该是二爷怒杀鬼子的计数。可就这样一个乡间草莽,甚至连草莽都算不上的烂人,为什么比一支有组织的队伍杀的鬼子还多?这一个人就敢端鬼子的炮楼,若非亲见,实难相信。李大队长不知道,二爷心里有一颗仇恨的种子在发芽,在抗争。抗日不分三六九等,只要杀鬼子,那就是抗日英雄。

一行五人迎着风雪,沿着山道,望百板洞进发。二爷背着包狱抬头看天空,天空灰暗得很,那些雪粒子落下来,扑簌簌地响。二爷想起戏台上林冲逼上梁山的情景,想此番若不死,必取李大队长性命。李大队长骑着马,一脸阴沉,不说话。三个自卫队员抱着枪,两手插在袖筒里,毫无警觉地走。约摸三个时辰,到了一个叫瓦岗岭的地方。这是一个三岔路口,南下灌阳,东进道县,北上全县,那些请过路君子念一念,迷信能断小儿夜哭的红纸贴满路碑。二爷停下来,冲李大队长嚷道要尿一泡。李大队长没吭声,朝一个小个子的队员呶呶嘴,那小个子便解开二爷手上的绳子,押着二爷去林子里尿。二爷确实憋很久了,好好地尿了一泡,顿时一身轻松。小个子四处张望,一副心神不宁的样子。二爷扎好裤头,哼着山间野调走过去,一脚将小个子踹下山坡底,撒腿就钻进林子。一会儿,身后就响起枪声和叫喊声。“站住,站住。”二爷才懒得理李大队长的叫喊,他跟着喊:“鬼子来了,鬼子来了。”山里的一群难民,听见枪声和二爷的叫喊,“呼啦啦”地向外跑。二爷跟着难民一下子就消失在密林深处。

待喘息已定,二爷解开包狱,发现自己的东西一样不少,那支驳壳枪子弹压得满满的,还额外多了十粒子弹。二爷吹一声口哨,知道李大队长是有意放了自己。

半个月后,二爷辗转到了兴安县和灵川县交界的溶江附近,已饿得肚子咕咕叫。他在一个猎户棚里,找了一些苞谷,生火熬一大锅粥,总算吃饱一餐好饭。傍晚时分,二爷下山到溶江取水,那落日余辉映照一江流水,金光荡漾。二爷一时心境开阔,唱起《王三打鸟》的桂剧文场曲调。哪曾想,一梭子枪响,打得江里水花四溅。二爷骇一跳,没命逃进山里。他不明就里,寻一处高岗观看,但见上游六百多米的江中,一座钢梁大桥横跨两岸,紧邻铁桥的山坡上高高耸立着一座炮楼。好险,刚才放枪的就是炮楼顶上的鬼子,要不是距离远,二爷早中枪了。二爷自责自己粗心大意,又有些冒火。鬼子远渡重洋,竟然在此撒野,惹着二爷,岂非自找倒霉。二爷的脾气就是,谁惹谁找死。二爷回到猎户棚,躺在一堆稻草里,预备好好睡一觉,下半夜去端鬼子炮楼。

溶江铁路桥是湘桂铁路的一座重要桥梁,跨度达220米,扼守桂林门户,铁路和公路都穿过湘桂走廊的狭长地带,在战略上是不可不守的要塞。原先,国军派一个加强营外加一个高炮连守卫,可惜鬼子第104联队进犯时,两翼的国军一枪未放就溜之大吉,生生将铁路桥拱手让于敌手。鬼子在这里派一个中队的兵力布防,轻重火力网密布,想靠近比登天都难。二爷流窜到这,心里只有仇恨,又不懂军情,干的都是偷鸡摸狗营生,以为乘夜色掩护,干一票手到擒来,不费吹灰之力。三更的时候,二爷翻身起来,沿山梁爬上山去。溶江铁路桥的北端是一片开阔地,南端是山岭,鬼子早在山顶翻修了国军筑的工事。二爷还在五百米开外,山顶的狼狗就狂吠不已,惊动所有鬼子。南北两端的探照灯扫将过来,把山林照得亮晃晃的,那轻重武器齐齐扫射过来,“嗖嗖”地打得二爷趴在地上不敢抬头。接着,鬼子的掷弹筒又呼啸地飞过来,炸得地动山摇。二爷吓得心惊胆颤,胡乱放两枪,就撒腿往山下跑,不幸被一颗流弹击中肩膀。二爷“哎哟”喊一声,捂住伤口跑几步,一个跟头栽倒在地。他不死心地翻滚几下,就滚下山坡。十多名鬼子打着手电筒冲下山来,一边放枪一边追,在密林四处搜寻。这时,北边的江岸响起枪声,鬼子呼地往北边的河滩冲下山去。二爷在山梁南边灌木丛里,听得枪声渐渐稀了,爬起身刚走两步,就被几杆黑洞洞的枪口顶住去路。

桂北游击队五中队队长粟利民缴了二爷的驳壳枪,询问二爷的身份。二爷说,打鬼子的。粟利民不信。二爷就说了昨天的遭遇。但听说二爷一个人要去端鬼子炮楼,他哑然失笑。二爷说:“真的。”粟利民不理,察看二爷的伤情。二爷流很多血,好在是贯通伤。他撕下布条帮二爷包扎好,就命人将二爷押往东边的林子。昨天,粟利民队长带领队伍来侦察湘桂铁路的运输情况,准备配合县大队打一个破袭战,阻断鬼子的后勤供给。听到枪响才赶上山来,派人引开鬼子,救下二爷。但二爷身份不明,又持驳壳枪,跟鬼子的便衣队差不离。因此,二爷一直被押着,脱不开身。翻过两道山梁,又走两个多小时,来到一户人家。此时,天已经放亮,公鸡不时引颈高歌,沉睡的山村已经醒来,炊烟袅袅。这里已是灵川县灵田乡的地界。

二爷被关在一间厢房里,外面北风呼呼地吹,屈指一算快到冬至之日。二爷伤口肿痛得很,浑身燥热,抵不住“哼”几声。送来的红薯,他一口也没吃。捱到傍晚时分,门“吱呀”响一声,进来一位漂亮的女同志。女同志看起来二十多岁,圆脸,大眼,齐耳短发,背着一个药箱,径直走到二爷面前,蹲下身察看二爷的伤口。二爷说:“你是大先生?”女同志点点头,要二爷忍一忍,说痛就喊一声。在女人面前,二爷从没当过熊包,他以为喊一声一定丢脸,所以咬牙闭嘴,准备等女同志撕开最后一圈布条。女同志见二爷脸红脖子粗却迟迟没动手。她说:“同志,你哪里人?”二爷闭气不答,看见女同志瞟来的眼神,又只好松口气,张嘴答道:“全县人。”女同志“哟”一声道:“全县离这一百多公里呢,怎么到这里呢?”二爷笑了,自豪地答道:“打鬼子呢。”话还没落音,女同志手一扬,便揭去布条,连带撕下一砣烂肉,痛得二爷大喊一声,跳将起来,在原地转圈跺脚,眼泪都滚出来。女同志处理伤口有经验,知道男同志要面子,痛又不敢喊,故意让二爷放松,趁机揭掉布条,只痛一下就不痛了。女同志等二爷静下来,说:“你这伤口发炎了,待会还要痛一下。”二爷吓得脸变了色,说:“你就敷药算了,我身体好呢。”女同志说:“这怎么行呢,不消毒,伤口就会化脓,化脓那是要死人的。打鬼子都不怕,痛这一下就忍不了?”二爷说:“本来不怕的,是给你整怕了。”女同志笑成一朵花,说:“那你自己弄,行了吧。”她说着把酒精棉球递到二爷的手掌心。二爷这个蠢冬瓜,在湾山岗胡混,根本不知道酒精为何物,反手就一巴掌拍到血糊糊的枪眼里,他的目的是想借那一巴掌给自己壮胆,一气呵成。哪曾想那酒精散开来,痛得二爷捂住伤口满地打滚,直操鬼子的姥姥。女同志掩嘴偷笑道:“怎么样,还是我来吧。”二爷服了,赶忙点头。女同志撒点消炎粉,用白纱布包好,外面又用布条扎起来。二爷说:“我这伤怎么样?”女同志说:“只要不发炎,估计没大问题,否则就要做手术,弄不好整条胳膊都要锯掉。”二爷吸一口气,认为女同志吓唬自己,不以为意。

女同志走了,二爷趴窗口上看她好看的背影。背影不见了,他就看院墙上枯黄的马尾巴草,看天上的飘来飘去的云朵。冬天的艳阳铺洒在院子里,空气里就多了快乐的颗粒子。二爷想起阿妹,阿妹的声音那个甜啊,清亮亮地犹在耳旁。

二爷哭了,如果阿妹还在,跟着自己不会受半点委屈的。他也不会寻仇到这里,也不会轻易受人支配。二爷不知道这队伍上的人会怎么处置自己,只是大仇未报,有愧阿妹幽怨的眼神。二爷虽然自己胡法胡天,却嫉恶如仇,恨不能痛痛快快手刃鬼子以血深仇。二爷玩世不恭的恶与鬼子灭绝人性的恶是有区别的,二爷怎么恶,也只逞强斗狠,立的是自己的威。门又开了,进来两个游击队员,押二爷去过堂。拐几个弯,二爷就进了一座泥砖院子。院子的堂屋里,点着一盏松油灯。粟利民和敌工科的马科长同坐一张条凳,桌子上摊开一个小本子,上面摆着一只钢笔。粟利民队长请二爷坐在对面,背后站着两名背枪的游击队员。

敌工科的马科长问二爷的姓名、籍贯,又问是什么身份。二爷答:“打鬼子的。”粟利民队长问:“怎么跑到二百多里外的灵川地界?”二爷说:“追杀鬼子104联队。”粟队长笑了,说:“鬼子一个联队好几千人,你杀得完吗?”二爷说:“杀几个算几个。”粟队长说:“你杀几个了?”二爷得意地说:“枪杀三个,刀杀十一个。”粟队长不信,张大嘴巴说:“不会吧。”二爷拍胸说:“我那束口的钱袋子里,有十二粒铜扣呢。”这个钱袋子被扣在粟队长手里,他知道有十二粒铜扣,但这并不代表二爷杀了十二个鬼子。二爷满嘴跑油,嘴说十四个,铜扣只十二粒,蒙人么?一直没吭声的马科长问二爷:“你那驳壳枪怎么来的?”这个提问问到点子上。二爷犯难,说缴鬼子的,鬼子没这号枪;说偷国军的,岂不要问罪。他权衡再三,说:“李排长送的。”“李排长是谁?”经验老道的马科长穷追不舍。二爷有些冒汗,有些口吃地答:“全县抗日先遣队一大队李大队长。”粟队长犯糊涂了,一拍桌子说:“怎么一会儿李排长,一会儿李大队长。老实交待。”二爷火了,也拍一下桌子站起来道:“事实就这样,有胆去你去杀个鬼子给我看看?”两个游击队员一个按住二爷的肩,一个叉住二爷的脖子,将二爷摁到凳子上。马科长挥一下手,他俩才松手。马科长接着问二爷:“李排长叫什么名字?”二爷开始耍赖,他确实不知道李排长叫什么名字,就将李排长如何溃逃,如何又投地方武装的情况说一遍。马科长再问,二爷还那几句话。马科长问不出所以然,沉思一下,对二爷说:“你的情况要核实一下再说,物品要核实清楚后返还。”二爷没办法,只好又被押回厢房。

灵川地界的冬天下雪下得比全县晚些,有时甚至不下雪,但1944年冬天的雪下得很大,几乎一夜之间就铺得满山遍野都白皑皑的。

二爷在女同志的精心照料下,枪伤恢复得很快。女同志叫柳桃,是木命。二爷自称火命,跟柳桃姑娘息息相关,打趣说:“没有木,就没有火;没有柳桃,就没有二爷。”柳桃对二爷的故事,不说信,也不说不信,只浅浅地笑,然后扭头跑开。二爷最喜欢柳桃对着伤疤吹气,那热热的气流掠过伤处,也掠过二爷的心头。好几天不见柳桃的影子,二爷心痒痒的。伤已经好差不多了,二爷的心思也活泛开来,没有什么能关住他的自由。二爷操起凳子,砸开后窗,向地一滚,就滚到一堆柴火的后面。看守的游击队员,听见响声,立即开门进来,不见二爷的影子,后窗的木条窗棱被砸得稀巴烂。他大喊大叫地返回院子里,说:“奸细跑了。”闻讯而来的游击队员,纷纷向外追去。二爷听见那些杂乱的脚步声,向村外去了,轻笑一声,径直往粟队长的那户人家走去。进了院子,二爷听见厢房里一个队员向粟队长报告,说:“那个奸细逃跑了。”粟队长拍一下桌子说:“妈拉个巴子,给我抓回来!”

“哪个奸细逃跑了?哪个要抓我呀?”二爷笑嘻嘻地进了厢房,两手抱胸,一副敖然群雄、谁奈我何的样子。粟队长瞄一眼二爷,又瞄一眼一惊一乍的队员,冲他说:“去,把他们都叫回来。”这个“他们”自然指那些在村外搜索追逃的笨蛋。二爷不请自坐,还把一条腿搭在条凳上。粟队长给二爷倒一杯水,说:“你想干嘛?”二爷睃一眼粟队长腰间的驳壳枪,眼珠转了转,白多黑少地说:“没别的,没别的,只想要回我自己的东西。”粟队长起先用过长矛、大刀,好不容易搞一杆长枪,欢天喜地。如今缴二爷的驳壳枪,整天爱不释手,无形中又找到队长的感觉,那得瑟显摆就不提了。现在二爷要枪,就算有千万条理由,那也行不通。粟队长说:“你的身份还没查清,不行。”二爷见粟队长把话咬死,冷笑一声说:“你配吗?你有资格吗?”粟队长不是软柿子,掏出驳壳枪往桌上一拍道:“在老子的地盘上,老子就是资格。”二爷不搭话,猛地掀翻桌子,扑身过去撞倒粟队长的同时,已拾枪在手,顶住粟队长的脑门道:“你动呀?动一下老子一枪打死你。”粟队长学艺不精,被二爷冷不防的袭击搞得措手不及,那黑洞洞的枪口随时都能冒出火,那枪管的冰冷直抵心肺。他阴沟里翻船,却心有不甘大喊一声道:“来人呀,人都死哪去了!”二爷瞧粟队长的熊样,“你叫呀,叫呀,再叫一声小心老子枪走火喽。”说时,外面的队员已经回来,吃惊地举枪把厢房围个水泄不通。二爷手里有牌,也不慌张,只把枪顶着粟队长的脑门说:“冤有头债有主,老子只想打鬼子,跟你们无关。这世上站在老子头上拉屎的人,还没生出来呢。”粟队长见队员都上来了,胆气也长了,大声说:“不要管我,开枪!”可谁也不敢开枪。这样的事,他们还第一次遇见。二爷道:“让开,都给老子让开。”众人便乖乖后退数步让出道来。二爷押着粟队长刚走出厢房,迎头看见柳桃跑进院子里。柳桃生气了,她挺胸挡住二爷的去路,柳眉倒竖地冲大家说:“放下枪,都给我放下枪!”然后,盯住二爷,气冲冲地不说话。二爷心里有点发毛,柳桃的眼神像刀子呢。二爷说:“柳姑娘,你让开。”柳桃说:“本姑娘就不让。”二爷皱眉,烂着脸说:“你让开哩。”柳姑娘说:“忘恩负义的狗东西,哪有拿枪指着自己救命恩人的?把枪放下。”说二爷不义,二爷一点也不高兴。二爷胡搅蛮缠地说:“他凭什么缴老子的枪?凭什么关押老子?又凭什么不让老子杀鬼子?老子杀鬼子的时候,你们躲在哪里拜菩萨?”说粟队长烧香拜菩萨,苟且偷安,粟队长不服气,他大小是个队长,多多少少也是拿命去跟鬼子斗的。粟队长说:“老子流过血,老子负过伤,老子也不是怕死鬼。”柳桃说:“什么老子不老子的,有本事跟鬼子较量去,不要自己人打自己人。”粟队长说:“他哪是自己人呀,看样子就是便衣队的奸细。”二爷火了,用力顶一下粟队长的脑壳道:“再嘴硬,让你脑袋开花。”柳桃说:“你听不听话,还不放下枪?到时别怪我救不了你。”二爷说:“柳姑娘,不是我不放下枪,我放下枪就没命了。我只想要回我的东西就走,从此井水不犯河水,你们走你们的阳关道,我走我的独木桥。”柳桃“哼”一声说:“那好,你走吧,我们放你走。”柳桃喊:“让二爷走。”二爷倒没了主意,他心里其实舍不得柳桃,柳桃吹的气还留在心坎,经久不息。这时,一阵马蹄声由远及近,但见马科长飞身下马,背手走进来。马科长见二爷好身手,不由心生欢喜,尽管去全县调查的同志还没回来,但他为二爷的本事所折服。这场生变,倒让他心里有了谱。马科长大手一挥,说:“大家都散去吧。”大家便放下枪七嘴八舌地出了院子。柳桃见状,走向前去,扯开二爷拿枪的手说:“还不放下,想抗命是不是?”二爷松开手,粟队长反手就想打二爷,柳桃冲到两人中间,揪住粟队长说:“你不要命了?”二爷怒目盯着粟队长说:“小人!”“好了,好了。”马科长哈哈大笑,走过来拍拍二爷的肩膀说:“好小子,有种。”二爷对粟队长有意见,便气坏坏地说:“有种不有种,都两个肩膀扛一个脑袋,谁怕谁呀。”马科长不理二爷,背手进到厢房,回头见二爷没有跟着粟队长和柳桃进来,就冲站在院子里不知所措的二爷说:“你一起过来。”柳桃闻说,转身过来绾住二爷的手就往里拖。二爷嗅到柳桃青春的气息,内心荡漾起一种说不清道不明的畅快。

破袭战要开始了,时间就定在今晚。粟队长带领五中队的任务就是配合桂北游击队六中队端掉凉风桥火车站,外围阻击的游击队留给的时间只有半个小时。

凉风桥火车站在溶江铁路桥的南边,两地相距约六公里,因为守桥的鬼子可以协防,因此凉风桥火车站只有十名鬼子驻守,其中南北两头扳道房各一名鬼子看守,行车值班室两名鬼子值守,一个军曹带五名鬼子在站区流动巡查。听了情况介绍,粟队长摩拳擦掌,跃跃欲试,他认为十名鬼子就是一板水豆腐,还不够五中队塞牙缝,何须六中队百来号人助阵。马科长说:“五中队熟悉地形,做向导,主攻是六中队的任务。”粟队长不屑一顾,说:“破袭战就是偷袭,袭了才好破。只要偷偷摸上去,鬼子怎么死的还不知晓呢。”马科长见粟队长胸有成竹,又想二十倍于敌的兵力,想来也不成问题,就不以为意。二爷请求任务,马科长笑笑说:“你能行吗?”二爷说:“打鬼子不含糊,你派个任务吧。”柳桃见二爷主动请缨,抬头看二爷一眼,目光里意味深长,却没能逃过马科长的灵光。马科长看看二爷,又看看柳桃说:“你跟着柳姑娘救护伤员吧,保护她的任务就交给你啦。”二爷大喜过望,立正,拍拍腰间的枪说:“保证完成任务。”粟队长见二爷拍枪,心里不爽,奏请马科长索要二爷的枪。二爷哪肯,说:“脸红不红呀,有本事去鬼子手里缴。快点,把剔骨刀和钱袋子还给我。”马科长没吭声,手指一下粟队长,又指一下二爷,意思要粟队长归还物品。粟队长没办法,只好如数归还。

入夜,天又下起鹅毛大雪。一行人冒雪行至同化村,跟六中队汇合后,直扑凉风桥车站。凉风桥车站处在夹山之下,历来是北风南下的通道。寒风卷着雪花,吹得呼呼地叫。雪光映照之下,能见度极高,不利隐身接敌。二爷建议从东西两个方向合围山坡上的行车室,那是个制高点。不料,人轻言微,谁也不信。这时,南北头突然先后传来枪声,估计南北头道岔刺杀鬼子的队员失手。枪一响,就断了先机。这边粟队长立功心切,立即带领队伍冲向车站。六中队也不甘落后,叫喊着冲上去。鬼子不是吃素的,立即倚仗坚固的站房,“叭叭叭”地放起枪,雪地里就摞翻几个队员。行车室里的歪把子“突突突”地响起来,将冲上铁道的人扫翻一大片,剩余的只好退到月台外的水沟里,被压得抬不起头。鬼子借着雪光,凡见黑糊糊的影子就一枪一个,枪法出神入化。二爷在后端山坡上急呀,又奈何射击距离不够,便冲向前去。柳桃扯不住二爷,便叫喊着跟上来。二爷在一个土坎蹲下,回身冲柳桃说:“快趴下,趴下!”柳桃不听,冒死冲上来。二爷赶忙回身一扑,将柳桃摁在身下,一颗子弹便“呼”地从柳桃头顶穿过。二爷拖起柳桃往前一滚,躲到土坎下的雪地里,心扑扑地跳。也不知谁喊一声撤退,水沟里的人便往后面的边坡爬。枪声响起,又倒一大片,纷纷滚下坡底。妈拉个巴子,简直是乌合之众,打的什么仗。二爷火爆爆的,叮嘱柳桃别动,迂回跃下山坡,抬手就是两枪,鬼子的歪把子没了声响。众人见鬼子的机枪哑火,立马往后又逃。一会儿,鬼子的歪把子又吐出了火舌,一干人等又齐刷刷倒下一片。真见鬼。二爷被困在站牌的柱子后,一时动弹不得。二爷大喊:“开枪啊!”粟队长那边没有响动,只有鬼子的三八大盖,打得跟炒豆一样。柳桃听见二爷的叫喊,也声嘶力竭跟着喊:“粟利民,开枪啊!”打蒙了的游击队才开始朝鬼子方向放枪,套筒枪、中正步枪、三八步枪、鸟铳齐齐乱响,却没有伤到鬼子分毫。二爷要的就是这个效果,趁机一个前滚,扬手又“叭叭”两枪,鬼子的机枪又哑了。此时,北边的阻击战已打响,鬼子的迫击炮、掷弹筒炸得震天响,若再有耽搁,后果不堪设想。二爷大喊一声“冲啊”,便带头冲向对面月台,大家见机枪哑了,也跟着冲向铁道,一时杀声震天,雷霆万钧。鬼子慌乱地向后退,二爷又两枪,打死两个鬼子。剩余四个鬼子,持枪相互背靠背被团团围住,二爷分开众人,抬手就是两枪,两个鬼子应声倒地。最后两个鬼子“呀呀”地叫喊着冲上来,粟队长也不含糊,一枪打死一个,另一个便被涌向前来的众人用长矛捅死。于是,众人便迅速打扫战场,救治伤员,押解伪站长和三名工作人员准备撤离。柳桃笑吟吟地跑到二爷面前,竖起大拇指,称赞二爷打鬼子顶呱呱。二爷得意地笑道:“没骗你吧,老子天生就是打鬼子的。”这时,奄奄一息的鬼子军曹举枪瞄准柳桃。二爷察觉已来不及,只好猛地把柳桃拉向身后。只听一声枪响,二爷胸口一闷,眼前一黑,往前一栽,便倒在柳桃怀里。柳桃惊叫一声,抱着二爷喊:“你不能死,你不能死!”二爷吐一口血,想说什么却没说出来,头一扭就含恨西去。

北风更猛了,雪花更大了。这个雪夜寒冷,低沉,却孕育了希望,雪后的晴天即将到来。

腊八节那天,北风吹得很紧,云层压得很低,天空沉闷、灰暗。敌工科马科长带来消息,说:“二爷在当地就是一条狗命,就是一条贱命,就是一条是烂命,就是俗称里不务正业的二流子、烂仔、癞子。”

对于二爷伤过人、偷过枪,抢过民女、杀过鬼子的过往,柳桃低头没说一句话。马科长看见柳桃腰间别着驳壳枪和那把剔骨刀,心一弹,愣怔好一会儿,也没说一句话。

柳桃眼里滚出两行热泪,落在胸襟。她觉得二爷就像冬天里若有似无的艳阳,照在身上很暖和,一闪而过就只剩下寒冷。二爷走了,像消融的雪深深融入大地的深处,那一粒粒黄灿灿的铜扣,垫在二爷的背下,是十二粒,但二爷杀的鬼子是十二个,还是十八个,或者更多呢,谁也说不准。

犯我者,虽远必诛。柳桃抬手抹去泪水,二爷曾经说过的这句话已深入骨髓,又膨胀了周身脉管。

作者简介:唐沁,桂林市作家协会副秘书长,南宁铁路局作家协会副主席。年已不惑,无意争春。闲敲词句,欲以修身养性。小说曾入选《小说选刊》《2010年中国短篇小说年选》《长江文艺好小说》选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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