孙云海
一
在采石场,我家和柳家好是人所共知的。
主要原因是柳大娘叫赵玉兰,我妈叫赵桂兰,两人很早就拜了干姊妹,两个家庭就比亲戚还亲。文革时期,我爸爸在采石场挨了批斗,邻居们都不敢跟我家来往,只有赵玉兰我的柳大娘每日撇着八字脚来我家,盘腿坐在炕头上,天南海北地聊上一阵子。一次,我妈善意地提醒柳大娘:“人家都不敢来,就你还蹀躞蹀躞往这跑,也不怕造反派找你!”柳大娘从嘴里拔出纸烟,一口浓痰吐到对面窗跟下,嘴丫子冒白沫,大声说:“我童养媳出身,根红苗正,我就不信他们敢把我脑袋扭下来当泡踹!”
柳大娘、柳大爷共有三个孩子,老大柳凤烟因为根红苗壮,高中毕业被保送出去念大学。老二是个女孩,叫柳凤云。小儿子叫柳凤清,跟我一般大,是我们这帮淘小子的头儿。柳凤云跟我家二姐一个年龄,小时候扎一根羊角辫,一双眼睛乌黑锃亮,身体瘦弱,像一棵缺水的绿豆芽。我应该管她叫二姐的,可是父母偏偏让我叫她三姐,让我好长时间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后来搞清楚了,原来三姐上边还有个女孩,在大河边洗衣服的时候,被水冲走了。柳凤云的确是排行老三,让我叫她三姐一点错都没有。
三姐是个慢性子,说话慢,走路慢,从不生气,一个手绢能在角落不出声玩两小时。到了十七八岁,三姐像春天的花蕾遇到了春雨,几乎一夜之间就伸枝展腰,绽放出异彩来。中溜个儿,瓜子脸,皮肤白净,一双丹凤眼清澈妩媚,一颦一笑勾人魂魄。走路莲步轻挪,风摆杨柳,像个大家闺秀,在我们那个沿线灰蒙蒙采石场住宅区里,是数一数二的美人儿。
柳大爷柳进贾是个老实巴交的山东人,在采石场烧大茶炉。那个大茶炉是立式的,一人多高,上边有根气管子通到楼上的大浴池里,茶炉里的水烧开了,柳大爷就把圆盘水阀扭开,茶炉里的蒸汽就顺气管子钻进浴池水里,呲得水咔蹦咔蹦响,水烧热了,采石场的职工家属就可以跳进去洗澡了。不过采石场就一个浴池,男的一三五,女的二四六,有人时间没记准,去了就往楼上钻,柳大爷马上高喊一声:“回去,性别不对。”往楼上钻的人立马返身下楼,一脸窘态。茶炉室里如果有闲人,还会笑闹几句。茶炉室三个人顶班,三班倒,属柳大爷茶炉烧得好。他推煤投煤扒炉灰,总也不闲着,茶炉水温总是保持在一百度左右。他还经常上楼查看浴池里的水温,洗澡的人若在楼上喊给汽呀,水凉啦!他就立马扭开阀门给汽,浴池的一角立即就会嘁哩喀喳爆炸似的响起串串炸雷。柳大爷工作很累,回到家还要做饭洗衣服,几乎所有家务活儿都落在他身上。但柳大爷不吱声,默默承担了一切,一句怨言都没有。
柳大娘抽烟喝酒,什么活儿都不干,每天的营生就是撇着八字脚,东家进西家出地串门儿,满嘴冒沫子地聊家常。但柳大娘心眼儿好,喜欢我们到她玩,谁去她都欢迎。柳大娘最喜欢去的就是我家,每天都要去几趟,在炕上一坐几个小时,烟一颗接一颗地抽,痰吐的满地都是。据说柳大娘父母早亡,柳大爷的爹爹用一袋高粱米换了回来,十二岁就给柳大爷当媳妇,受到公婆百般虐待,是柳大爷偷着把她带到东北,否则早就被公婆打死了。
二
在我们那个青涩懵懂年代,童年的记忆就是疯跑,青年的记忆就是聚堆玩游戏藏猫儿。每天我们一帮半大小子齐聚柳家,等待柳凤清吃完早饭,筷子一扔,领着我们窜出去疯跑,在铁路住宅区里这钻那窜,疯够了再回柳家进行室内项目。而三姐则带着一帮一般大小姑娘,其中包括我二姐,在院子里跳皮筋,在炕上玩嘎拉哈。她们跳皮筋时是唱着歌儿跳的,很有韵律,腿也伸得很长,两腿几乎在一条直线上。大哥柳凤学领着一帮大小伙子总是嘻嘻哈哈,或是高谈阔论,或是引吭高歌,玩一些高雅的东西。三个小团伙虽时有交叉汇合,但各自有各自的领域,和平共处,互不干扰。柳大娘、柳大爷不讨厌我们,跟我们拉家常,有时还让我们上桌吃饭,和蔼得像两个老顽童。我们都喜欢到柳家玩。
大哥柳凤学上大学后,他那帮朋友就在柳家消失了,但也没消失干净。比如王占军,比柳凤云们大两岁,比我们大四岁左右,四方脸,单眼皮,人高马大,每天还来柳家玩儿。王占军不属于采石场人,他是当地水泥厂职工,家住在道下的水泥厂住宅区,与采石场住宅区隔一趟火车道和一趟汽车道,也就是坡上坡下的距离。
王占军属于独苗,从小娇生惯养,脾气有些不好,这我们大家都知道。据说有一次他去后山割柴火,说好了父母中午去接他,可是上午家里来了亲戚,父母一忙就忘记了接他那茬口。他十分生气,气鼓鼓拉柴火回家,见父母在陪亲戚吃饭,当即火冒三丈,掀翻了饭桌子,还险些用擀面杖打断父亲的老腿。
他是水泥厂钳工,白天上班,晚上下班后,在家吃过饭,六点半准时出现在柳家,每天准确得像英国大本钟。他每晚进柳家门时间正是人家晚饭吃一半的时候,打过招呼,他便坐在炕梢靠炕琴柜的地方,眯眼闷头抽上一颗迎春烟,这颗烟抽完,柳家人晚饭也吃完了。柳凤清扔下筷子领我们一溜烟跑没影了,柳凤云有时下地收拾碗筷,有时就在炕上等待她那伙女朋友们来玩。王占军把迎春烟拿出来,扔给柳大爷、柳大娘各一颗,三人抽完烟,柳大娘撇着八字脚串门去了,柳大爷收拾完碗筷就去小屋睡觉,屋里往往只剩下王占军和三姐。每天晚上,王占军都要在柳家逗留到九十点钟才回家,第二天又会准时出现在柳家。
王占军文化水平不高,只是初中毕业,但写得一手好字,星期天或是天气不好的时候,我们和柳凤云们不能在外面玩,都窝窝在柳家一间半小平房里,王占军就会教我们写字、下象棋,他那认真的样子真有些诲人不倦,以至多少年我还觉得,他当年若是去学校当老师,会是一个很不错的人民教师。
三
随着年龄的增长,三姐变得越来越好看了。嘴唇红艳欲滴,牙齿细腻雪白,五官精巧细致,一双杏眼黑亮清澈,走路像现代京剧柯香、李铁梅等人的出场走秀,一串小碎步,还总是巧笑流萤,样子美得没法形容。我们这帮半大小子喜欢到柳家玩,一半原因是想每天都能看到柳凤云。
可是,柳凤云高中毕业后,到离家30里地一个叫中和屯的村庄下乡去了。我记得她走那天是阳历八月十五,大地还一片翠绿,个别地方的水稻泛黄了,老年人说今年是个丰收年,八月节能吃上新鲜大米。
一天上午,采石场场部里突然响起一阵锣鼓声,随后开出一辆解放牌绿色大卡车,车上站着十多个大姑娘小伙子。他们个个胸戴红花,身背行李卷儿,手扶车帮子向下招手。里面有柳凤云,还有我二姐,其他男女也都是采石场职工儿女,他们高中毕业不久,响应国家号召,到广阔天地大有作为,接受贫下中农再教育去了。
他们是采石场铁路子弟第一批上山下乡的人,厂领导给他们开了欢送会,还派了工人代表带户,采石场的人几乎都来为他们送行。我也去了,在人群里挤来挤去,眼睛却始终盯着三姐。当载他们的汽车开走时,我还在汽车扬起的尘埃中跟着跑了一段路,摆着手喊再见,直到汽车开远了,我才停止脚步。我发现,我已经泪流满面。我不知道泪是为谁流的,怕人看见,赶紧用衣袖擦掉了。
一个月后,到了深秋,大地一片金黄。一天,我和柳凤清在大地里采猪食菜,采着采着,柳凤清突然说:“我想三姐了,想去看看。”我当时很激动,说:“我也想我家二姐了,我们明天就去!”那时学校很少上课,经常到农村去支农,帮生产队干农活儿,偶尔上课也是学学拖拉机的基本原理,至多学学三机一泵,学校对我们来说,是个可去可不去的地方。第二天,我和柳凤清早上从家里出发,先是走几个小时的公路,再走几个小时的山路,到了中和屯已经是午后。
中和屯是个安静的小村子,村中央马路被两侧高大的杨树遮蔽了,树荫下鸡鸭鹅狗都在酣睡。我们很快打听到了集体户所在地,可是集体户里一个傻乎乎胖乎乎口齿不清的姑娘告诉我们,三姐和我家二姐都去对面山上割玉米去了,得等到太阳落山才能回来。我们等不及了,兴冲冲上了对面山坡,看见路边有鲜红的小红灯笼一样的山里红,我们兴奋极了,奔过去摘下就吃。走了三十里路,我们也真的饿极了,连山里红里面的核都吞进肚子里。
我们吃得差不多时,树下有人喊我们,听声音就知道,是三姐、二姐来找我们了。我们跳下树,见她们的穿戴跟家里截然不同,帆布工作服,蓝色套袖,粉色头巾外还戴一顶白色单帽子,样子怪怪的,每人手上拎一把镰刀。我二姐已经晒得黑不溜秋了,而三姐一点没变,还是那么白净细致,明眸皓齿。我原想她们会留我们在集体户住一夜,吃顿大米饭炖猪肉。听说集体户吃得不赖,大米饭可劲造,一年杀好几头猪。可是她们笑嘻嘻齐声说:“趁天还早,赶紧回去吧。”我们虽然不乐意,但是见到了两位姐姐,目的达到了,也没什么理由留下,就返回了。
半路上,柳凤清小声告诉我,“集体户里的知青乔玉追求我三姐,他还去过我家呢。”我知道那个乔玉,离我们家都不远,他父亲是采石场的采石工,母亲是个瘫子,家里总是飘荡着一股中药味儿,他母亲的长吁短叹让那个小平房十分的忧愁。他还有个妹妹,瘦瘦的,头发黄黄的,像个没长开的瘦萝卜。我问:“三姐的态度呢?”柳凤清说:“三姐嫌乔玉家穷,不干,乔玉不死心,死缠烂打。”我们到家里,已经是半夜了,采石场住宅区里连狗都睡着了。
三姐走了,但是王占军每日仍然钟摆一样准时出现在柳家,抽几颗烟,和柳大爷柳大娘闲聊几句,和我们这些半大小子玩一会儿,教我们写字下象棋。我们对他敬佩不已,向他讨教各种问题,他好像知道的很多,什么都能回答上来。他知道萤火虫为什么会发亮,知道炸雷为什么总在坟茔地里炸响,知道封门雨为什么会一下一天,知道春天鲫鱼瓜子为什么会顶水游,知道死孩子为什么会一弃了之而不是埋掉。总之,他什么都懂,什么都会,好像世界上没什么他不明白的。
半年后的一天,三姐突然回来了,是一挂牛车送回来的,车上拉了三姐的行李和木头箱子。三姐笑盈盈跟人打招呼,很自豪地跟人说:“嗯,不去了,再也不下乡了。”后来听说,是王占军在县里托了人,走了关系,按病退把三姐从乡下弄回来了,回家养病。再后来才听说,三姐只是秋天下河着了凉,月经有些不正常,没什么大事儿,有病只是个借口。
四
三姐回来了,她那帮没下乡的女伴又重新聚拢到了柳家,我们这帮半大小子一如既往地疯跑疯玩,王占军还是分秒不差地出现在柳家,一切又恢复到了以前的状态。
这期间采石场搞劳动竞赛,提出一天采石一万立方米的目标,厂长问我爸爸:“这个目标高不高?”我爸爸当时担任采石工区的工长,说:“目标有点高,恐怕实现不了。”爸爸说的是实情,厂长却不高兴了,连着组织了三天批斗会,说爸爸破坏革命生产,想翻案,还把爸爸工长职务撤销了,改成了采石工。那些日子,爸爸起早贪黑,早上我们还在睡觉,他已经出门上班采石头去了,晚上下班参加学习改造会,我们都睡下了他才回来。爸爸每次回来都是我们脱衣服刚刚躺下的时候,他手脸不洗,坐在八仙桌旁,嘴巴张得很大,端着饭碗狼吞虎咽。那情景一直深埋在我心里。
有一天,柳大爷的爹娘从山东关里老家来了。他们都是风烛残年的老人,黑色宽大的棉衣棉裤,脚脖子处扎着裤脚,两双元宝鞋,头上扎着两个白毛巾,每人背个大背包,跌跌撞撞忐忐忑忑走进柳家。还没说上五句话,他们的大背包就被柳大娘扔了出去,接着人也被柳大娘骂出了屋。
在老家山东,柳大娘自从进了柳家,公公婆婆就没把她当人看,让她干重活儿,不给吃饱饭,三天两头挨打挨骂,身上总是旧伤未好新伤又现。柳大爷孝顺,父母面前大气不敢出,又可怜自己的媳妇,怕媳妇哪天被公婆打死,趁夜晚领着媳妇逃离了山东,飘江过海闯了关东,最后在采石场落脚。两个老人虽然狼狈地走了,但是过去所受的苦难又回到了柳大娘心里,埋藏了多少年对柳家的怨恨被两位老人搅动起来,发酵了,爆发了。
柳大娘喝酒有特点,她把一只二碗倒扣,在朝上的碗底里倒满白酒,点燃,碗底燃起一层低矮的均匀的蓝色火苗。柳大娘用一玻璃烧杯盛酒,把烧杯在蓝色火苗上摇晃,不久烧杯里的白酒热乎了,柳大娘再一杯杯倒出来喝。以前柳大娘喝酒悄没声的,喝完吃点菜,扔下筷子就下地,趿拉着鞋子,撇着八字脚东家进西家出。她现在喝酒把柳大爷爹娘当了下酒菜,先是诉说当年公婆的打骂,然后诉说柳大爷无能,对自己一点儿没有保护。再几杯酒下肚,柳大娘的诉说变成了哭诉,一把鼻涕一把泪的,最后是戾骂,把柳家祖宗三代骂了个底朝天。这已经成为常态化,是柳家每晚必须上演的节目。
开始时柳大爷还争辩几句,王占军还劝慰一番,时间长了,柳大爷一言不发,吃完饭就躲到一边去了,权当没听见。王占军一颗接一颗抽闷烟,也不理这个茬口。柳凤清扔下筷子就跑得没踪没影,只有三姐傻傻地等待着柳大娘发泄完毕,把碗筷从炕桌上收拾下去。柳大娘见无人搭理她,也失去了发泄的兴趣,一抹嘴角,偏腿下去,串门去了。这样的场景每晚都要上演一次,而且准时准点开演,准时准点结束。王占军是忠实的观众,不厌烦,不参与,只当无声观众,这点很令人佩服。
冬天到了,我们这些半大小子的玩性一点儿也没因为天气寒冷而有所减退。我们自制了爬犁和冰车,从半山坡往下放,那种雪上风驰电掣或是人仰马翻的感觉真是刺激极了。到了晚上我们也有玩的,藏猫或是打雪仗。藏猫就是大家藏起来,让一个人去找,找到谁谁再去找别人。打雪仗是把人分成两伙,相互间用雪团攻击。雪团松散,打在人身上也不疼,但雪仗打久了也絮烦,我们玩了几天就不乐意玩了。领头的柳凤清想出一个更刺激的玩法,用雪团打汽车。
采石场住宅在山根下,二三十趟房子,挺规则的分三路纵队横贯东西,房子后面是高耸的大山,前边是大片的平坦稻田,而在房子与稻田之间,横亘着一条铁路一条公路,它们像两条相亲相恋的眼镜王蛇,蜿蜒并行,纠缠不清,迤逦伸向远方。三趟住宅一趟比一趟高,像个阶梯,如果正月十五你在对面稍远的地方看,就会发现家家的红灯笼层峦叠嶂,阶次鳞比,美不胜收。我家和柳家都是最底层,也就是紧挨着铁道线的那一层,而火车道下边就是汽车道,柏油路上总有汽车趁夜色轰隆隆开过。
天黑以后,我们站在柳家大门前,一字排开,每人手里攥两个雪团,见到汽车打着大灯开过来,我们就一起把雪团砸向汽车。雪团打汽车等于绣球打大象,只能是挠挠痒痒,汽车往往并不减速,轰隆隆开过去,至多听到几声咒骂。汽车过后,我们一起哈哈大笑,再哈腰攥雪团,等待下一辆汽车的到来。
有一次,我们遇到了茬子。那是个漆黑的夜晚,我们并排站在柳家大门口,每人手里攥两个雪团,柳凤清对我们说:“瞄准了,我们一起打,谁先开火谁是小狗。”我们都听他的,个个擦拳摩掌,严阵以待,同仇敌忾。一辆解放牌汽车开过来,汽车的灯光把路面照得雪亮。我们想到了电影《奇袭》里我军侦察兵悄悄趴在路边草丛里躲避美军汽车灯光的镜头,还想到了《董存瑞》里我军战士摸到敌军前沿,躲避敌军探照灯的镜头,感觉特别的神圣和刺激,都把雪团攥得紧紧的。汽车行驶到我们脚下,柳凤清一声令下:“打!”我们高扬手臂,把手中雪团扔了出去。这次我们打得很准,不仅打到了车帮子,有几枚雪团还打在了驾驶楼挡风玻璃上。我们哈哈大笑,想看着汽车趁夜色仓皇逃窜,可是汽车突然停下来,司机从驾驶楼里跳下,还有两个帮凶也跳下车,三人骂声不绝,以极快的速度冲过火车道,沿一条斜斜小路冲上坡来。我们哪见过这阵势,况且没有一点心理准备,个个吓得魂飞魄散,受惊兔子般纷纷转身向后山坡逃窜。
过了一会儿,我们听到汽车开走的声音,一个个才从各自藏身角落惊魂未定走出来,慢慢聚集到住宅的第二层,也就是柳家房后。我们没敢回到第一层,怕司机耍滑头,一人开走汽车,在暗处留下两个人擒拿我们。我们悄悄站了一会儿,看到汽车确实开走了,也没有留下伏兵,我们便活跃起来,骂那个傻逼司机,黑灯瞎火的,想抓我们?哼,门都没有。我们正吵吵嚷嚷着,突然又集体失声了。我们透过柳家后窗,看见王占军横坐在炕沿头,后背靠着墙,一只长腿横陈在炕沿上,另一条长腿耷拉在地下,双臂环绕在三姐胸前,让三姐的双乳显得更加高耸。三姐坐在他怀里,头靠在他胸脯上,双眼微闭,双唇颤抖,鬓发轻轻晃动,很陶醉的样子。
这一幕吓到了我们,个个呆若木鸡,连柳凤清都没有一点反应。我突然嗓子发紧,似乎有一股腥咸的血从胸腔里涌出,就要喷溅在洁白的雪地上。我感觉天旋地转,几乎控制不了自己,我突然扬手把雪团狠狠砸在窗玻璃上,转身向家里猛跑,身后是一片慌乱的脚步声。
五
爸爸很忙,每天很晚才回家。听爸爸躺在炕上跟妈妈说:“采石场要搞千米大炮,就是一炮要崩下一千米立方米的石头,为即将到来的国庆节献礼。”爸爸说:“那样做违背科学规律,会出大事的。”妈妈叹口气,劝爸爸吸取以前的教训,少说话,领导让干啥就干啥。
我躺在被窝里,听着听着就睡着了。这段时间我心情不好,上课什么也听不进去,到大田里帮生产队干活也心不在焉。扔出那个雪团后,我当晚就后悔了,觉得对不起三姐,好几天不敢去柳家玩。其实三姐平时对我很好,我每次到柳家玩,三姐都会摸着我的头问我一些事情,家里有炒熟的瓜子、黄豆,她都会给我抓一把,让我吃。三姐有时也开我的玩笑,我说:“矮墩墩胖乎乎笑眯眯,像《英雄儿女》里王成的养父王德彪。”可自从那天夜晚,三姐再也不搭理我了,见我来了就把脸扭向一边。三姐是个喜欢唱歌的快乐女孩,没事时喜欢趴在后窗台上,望着后山坡翠绿的青草和成片成片的小柞树,用尖尖细细的嗓音唱《金色的沙漠上》,脸上荡漾着憧憬和幻想。可是那夜以后,三姐脸上的笑容没有了,歌儿也不唱了,走路低着头,一副心事重重的样子。
他们两人的恋情曝光后,柳大爷一声不吱,柳凤清有些反对,王占军再来就不怎么搭理他。最坚决反对的是柳大娘,王占军晚上来不给好脸子,王占军扔过来的迎春烟她不声不响给扔了回去。柳大娘还单独同王占军谈过,说:“你以后别来俺家了,俺家凤云不能嫁给你。”王占军说:“我对凤云是真心的,大娘你就同意了吧。”柳大娘撂下脸子,说:“俺说不行就不行,你就别有这个念想了。”王占军很执着,不听柳大娘的话,每天晚上照来不误。还是准时准点,来后在炕梢一坐,掏出迎春烟自己抽一颗,给柳大爷柳大娘各一颗,你们抽不抽不管,反正我把烟扔给你们了。每到了晚上,柳大爷都不怎么着家,也不知道他出去干什么。柳大娘每晚照喝不误,而且逢喝必醉,逢醉必闹。一次柳大娘闹得实在凶,喝醉了躺在炕上打滚,边滚边骂,骂得嘴角冒白沫子,三姐站在屋地上,气得粉脸含霜,默默流泪。王占军看不下去了,一把夺过酒杯,五个粗大手指一拢,酒杯就嘁哩喀喳变成了碎片。
但是柳大年并没回心转意,明确告诉王占军,俺家凤云你别想,想娶你也娶不到,我死也不会让她嫁给你!说这话时是一天夜晚,刚刚吃过晚饭,柳大娘破例没喝多,也没耍酒疯。柳大娘坐在炕沿上,双腿耷拉在地下,双眼空洞地望着窗外漆黑的夜色,一字一句十分清晰准确地告诉王占军。王占军脸色铁青,默默抽完一颗烟,去外屋的菜板上操起菜刀,手起刀落,左手小手指的一截滚落在地上,随后一道血线劲道十足地从创口射出,在一米高的地方画了个优美的弧线,落在乌黑的墙壁上。三姐尖叫着扑上来,夺下了王占军手里的菜刀。柳大娘撇着八字脚走到外屋地,无比惊恐,拖长嗓音喊:“孩子呀,你怎么——这么——犟——啊!”
转年秋季的一天,三姐跟王占军结婚了。
他们结婚的头一天,采石场出大事了。厂领导要向国庆节献礼,搞了个一千立方米大炮,结果药量装得太多,把点炮的大周从山这边崩到山那边去了。大周家住我家隔壁,媳妇是个斜楞炮子,不讲理,经常跟邻居打架,也经常把大周骂得有家不能归。他们有一个儿子叫周小斌,比我小两岁,念初中二年级。
因柳大娘坚决不同意他们的婚事,不让三姐在自己家出门子,三姐结婚头一天下午就来到我家,准备第二天从我家去王占军家结婚。街坊四邻一帮女人正给三姐准备结婚的东西呢,我和几个半大小子躲在一边看热闹,谁也没在意石砬子上的炮声。其实那天的炮声跟往日不同,格外的响,大地都像地震一样摇晃了一下。炮声响过,浓烟横着山腰飘荡,遮蔽了翠绿的柞树林。不久,我妈一脸惊慌从外面走进来,用一种变了调的嗓音说:“大周出事了!”说完一串泪珠掉下来。
在采石场,“出事了”这三个字就意味着死人了,气氛马上悲怆慌乱起来。妇女们纷纷放下手中的活儿,向采石场厂部跑,我也跟在她们身后,半路看见斜楞炮子周婶呼天抢地,被人连拖带拽架着往回走,还看到周小斌躺在土路上,在一片尘土里打滚,眼泪一串串从眼眶里涌出,却没有一点哭声。等妇女们和我赶到厂部,已经看不到大周的真容,他躺在车库冰凉的水泥地上,被一张白被单罩得严严实实。
三姐和柳大娘因为嫁与不嫁已经闹得势不两立,根本没有调和的余地。结婚前一天死人,这有些不吉利,作为三家娘家人的主心骨,我妈自然要想到这一点。妈妈试探着问三家:“大周死了,咱这结婚是不是改……”三姐果决地说:“别说死人,老天下刀子我也得嫁!”
第二天早上,柳大爷和柳凤清来我家送三姐出门子,我妈和几个妇女把三姐精心打扮了一番。三姐真是漂亮!两把刷子辫变成了带卷的波浪头,描了眉,涂了口红,瓜子脸白中带粉儿,长而黑的眼睫毛半掩着黑潭般的清亮眸子,像画上的人儿一样。只是眸子里泪光点点,含忧带怨,小嘴倔强地撅着,一副怨艾交加的样子。柳大娘一直没出现。她老人家曾经说过:“死丫头片子,你跟王占军结婚的日子,就是你娘的忌日!”
那天,太阳刚刚从东山梁跃起,三姐就迈出我家门,向王占军家进发了。三姐空着手走在最前头,我妈和几个妇女跟在她身后,每人手里捧个脸盆或是拿个用红布包着的包袱皮,里面装些衣服和被罩等嫁妆。柳大爷、柳凤清和我走在最后边,我们三人脸色阴沉,个个像被严霜击打过的烟叶子,没精打采,还有一丝的悲壮,仿佛在跟谁赌气。
路过柳家大门时,我们都看到了,大门口有一道明显的小灰道道。在我们当地,只有死人出殡经过的大门口才撒小灰道道的。看来柳大娘对三姐已经恨之入骨了。三姐嚎啕大哭起来。我妈连忙上前劝慰,还小声埋怨柳大娘:“大姐你这是干啥呀,凤云毕竟是你亲闺女,她还是个孩子!”柳大娘当然听不见,她躲在自家厨房里,用菜刀对着自己脑门连砍三下……
那天下午,我在柳家大门口看见一个人,是多年不见的乔玉。他痴痴地望着空落落的院子,神态十分的落寞。他早已招工进城了,在铁路建筑工程段当技术员,据说他的水平挺高,指导修建了好几栋地标式建筑,现在已经是施工队长了。
不久,我也下乡去了,去的地方就是当年三姐下乡的中和屯,两年后我招工进了城,对采石场的情况不太了解。只是对采石场的情况很关心、很感兴趣,尤其是关于三姐和王占军的一些事情,每次回去看望父母都不忘打听一些情况。
六
我记得小时候,采石场的人都住在距采石场很近的一个村子里,房子一趟挨一趟,原是劳改犯住的房子,房墙是高粱杆外抹一层黄泥,房顶是山房草斜着堆码而成,房子冬天冷夏天热。后来采石场在石砬子附近修建了红砖灰瓦的几十栋平房,采石场的职工家属居住条件才有改善。给我印象深刻的是采石场的石砬子,出石头产品的地方,它高耸挺拔,陡峭险峻,采石工们在上面打眼放炮。从山下望上去,挺大个人竟像一只燕子般在空中盘旋,只是一个小黑点儿。
我爸爸是一名凿岩工,每日裹着看不出颜色的棉大衣,扎着安全带,身上总是落一层石灰粉,在石砬子上走来走去,抱着突突作响的风镐与岩石作战,灰尘白雾一样从半山腰乌龙一样游向远方。如今,由于父辈们几十年不间断开采,石砬子变矮了,被掏空了,像个风烛残年的老人,而采石工们依旧强壮有力。石砬子在与人的搏斗中彻底败下阵来,匍匐在人类脚下俯首称臣。后来我写过一篇散文,标题是《山高人为峰》,写的就是采石场里石砬子与人的半世搏斗,发表时编辑把标题改成了《父亲与采石场》。我对这个标题很不满意,觉得淡白、俗气、没有文采,没有我原来的标题有气势,不能反映人与自然的关系内涵。
五年前,铁路上级有关部门鉴定,采石场的石质不行了,已经不适合做火车道上的道砟,只能用于修公路修桥梁等建设工程,决定调整建制撤销采石场,变成工务段的一个采石车间。车间就不是独立单位,没有了人、财、物权,方方面面都萎缩了。大批青年工人被调走,大量采石设施被拆卸,采石场万马齐喑,很多房子空闲下来。
就在采石场黄的那天,柳大娘因肺癌结束了生命。她死在了家里,死得很轻松,只是一口气没上来,人就走了。据我妈讲,柳大娘临终前,一直在说两个字:鸡蛋鸡蛋鸡蛋。
许久以后,人们才明白,柳大娘为什么临死时不停地喊鸡蛋二字。这些年来,柳大爷一直在偷家里的鸡蛋,送给后趟房陈常山的媳妇常春芳。常春芳个子不高,屁股大奶头大,外号二大。陈常山跑老k车,常年不在家,也不知柳大爷和二大是怎么交往的,没人看见过,更别说捉奸在床了。
两年后,采石车间也撤销了。撤销那天,柳大爷光荣退休。他烧了半辈子的锅炉房了,两吨立式锅炉被工人用电焊割碎卖了废铁。柳大爷站在一旁观看,眼里混沌一片,疙疙瘩瘩的脸上游移着茫然恓惶。退休后的柳大爷经常在住宅区溜达,沟壑纵横的老脸木木的没有表情,一双浑浊的眼睛总是瞅着地面,有人迎面走过来,打了招呼,他才惊讶地抬头,嗯啊一声就过去了。
我记得柳大爷以前是采石场兼职杀猪匠,谁家年底杀猪,多半要请他来。他腋下夹一把尖刀,趁猪不备,一把抓住猪的后腿,在猪的尖叫声中掀翻,捆绑,一手按住猪头,一手操刀猛地捅在猪脖子上,刀尖一直捅到猪心部位,鲜红的冒着热气的猪血喷涌出来,射进早已准备好的空盆里。血流干了,猪也死了,柳大爷松了猪头,在猪腿上切个豁口,鼓着腮帮子给猪吹气,之后是烫猪、刮毛、开膛破肚……一系列动作娴熟利落,孔武有力,让我们这些小孩子兴奋地欣赏一天。如今,柳大爷木讷了,苍老了,也有了一些神秘。
柳大娘去世后,柳大爷变总是在天黑后到处溜达,而且悄无声息,缩头缩脑,鬼鬼祟祟,像个幽灵。一天清晨,人们突然发现柳大爷死在了一条壕沟里。他死得很安详,像睡着了一样平躺在壕沟底部,右手放在胸口上,浑身上下没有一点外伤。二十里外的车站派出所公安来了好几位,用蓝带子封锁了现场,仔细勘察一番,临走说柳大爷是心肌梗死的,属病逝。
柳家空了,只剩下了柳凤清。他没跟我们一起下乡,而是高中毕业就接班参加了工作,在采石场当采石工。柳凤清一直是我们那茬人中最英俊的小伙子,歌唱得也好,印度电影《流浪者》《大篷车》里面的插曲他都会唱,而且唱得很地道,我们常常围坐一起,让他给我们唱歌听。
前年我回采石场看望父母。爸爸去别人家下棋去了,我和妈妈坐在炕沿上聊天。我问我妈三姐和王占军的情况,妈妈说他们结婚不久就搬到了外地,听说他们在农村养猪养鸡,还养过一台大卡车跑运输,日子不知道过得咋样。听说一年里凡是上坟的节日你三姐都回来,上完坟就走了,咱一次也没看见。我问妈妈当年柳大娘为什么那么强烈反对三姐和王占军结婚呢?妈妈一脸茫然,说说不准,恐怕是嫌王占军脾气不好吧。
第二天,我去柳凤清家,也想打听一下原因。柳凤清已经结婚了,孩子5岁,住在当年的老房子里。还是那个一间半平房,还刮了大白,添置了新家具,怎么就感觉不如以前宽敞呢?我想到柳大爷佝偻着要给一家人做饭时的情景;想到柳大娘盘腿坐在炕上饭桌前,喝酒骂人时的情景;想到王占军坐在炕沿上低头抽烟时的情景;想到我们在柳家度过的许许多多快乐日子,不免感慨万千,颇有些伤感。当然,我不可能不想到三姐柳凤云。她趴在窗台上,明亮的目光望着翠绿的后山坡,用尖尖细细的嗓音唱《金色的沙漠上》;她在院子里跟一帮姑娘跳皮筋,脚伸得很高,双腿都要成为一条直线;她低头仰头,手眼配合,娴熟地玩着嘎拉哈;她闭眼躺倒在王占军怀抱里,一脸陶醉和幸福……
看着柳凤清为我洗水果的背影,我突然什么也不想打听了。我想,付出辛苦得到的东西一定会珍惜。我相信,他们的爱情一定会甜蜜,他们的生活一定会幸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