逃离

2015-11-16 17:54陈金忠
中国铁路文艺 2015年11期
关键词:治军老爹兰花

陈金忠

每个人都会有的家乡情结,在陶芷兰的心里似乎更浓烈一些。她想舍弃自己在国外可能享受到的一切优越,在退休后的有生之年,再为家乡的教育事业竭尽自己的绵薄之力。

她因此而充满了活力,在憧憬和现实间展现着自己的进取之心和向往之情。

可是,文化的差异,所处位置的不同,让这位满腔热情而归的女教师,面对着自己的亲戚朋友,以往的上级同事,甚至自己的女儿和家人,在欢迎的过程里所流露出的太多的疑惑和不解。她坚守,她彷徨,并为之抗争,可是,世俗的观念,是她无法摆脱的羁绊,小说的可贵就在于,作家对主人公的这段生活经历不是采取平铺直叙的手法,而是尽量揭示主人公内心世界的变化和感知,从而引起人们对当前一些敏感的社会话题的足够认识。从这点意义上讲,逃离是值得我们一看的。

明州城,玫瑰花苑。

陶治军发动轿车,问:“姐,东西没落下的吧?”

陶芷兰透过车窗,抬头望了望居住了十多年的502室。阳台上不锈钢的防盗窗突兀出墙面,像一个笼子,在朝阳的辉映下闪着亮光。里面本来养着很多兰花的,如今空空如也。她的眼眶湿润了,低声说:“没了,走吧。”

这是清明后的第二天,星期六,陶芷兰一定会记得。

清晨的城市是安静的,陶治军将车开得飞快。陶芷兰两手环抱胸前,面无表情,两眼直愣愣地盯着前方。

离家的决定是上礼拜三作出的。她打电话给陶治军,要这个做村书记的弟弟帮她找一间房子。陶治军说:“花那钱干啥啊!我这里又不是没地方住。”陶芷兰坚决要求租房。她是打算长住的,不想给任何人带来麻烦,哪怕是亲兄弟。

没过三天,陶书记就给她找了一个住处,是隔壁云康叔儿子小军的。“500块一个月,还可以吗?”他拍了照片用微信发过来。陶芷兰表示满意。

车上高速,陶治军看了看身旁的陶芷兰,没话找话。

“姐,这几盆兰花真香啊。”

她家老项原先养着七八十盆兰花,整天情人似地呵护着它们。确诊肝癌晚期后,他逐一作了处理,大多半送半卖给了一群兰友。陶芷兰忍不住说:“你倒是给我留几盆啊。”老项就给她留了五盆。这次回娘家就带了来,全放在纸箱里搁在后排。

陶芷兰淡淡地说:“兰花要的就是它的香。”

陶治军说:“以前我们山里也有很多兰花的,现在都被人挖光了。”

陶芷兰说:“兰花贵着呢,听你姐夫说,挖到一棵稀罕的,能值一辆轿车。”

陶治军就叹息以前市面不灵,否则的话早发财了。陶芷兰不由得笑了,“你姐夫这么多年也没寻到一株好兰花,难道你额骨头特别高啊。”

姐弟俩有一搭没一搭地聊着,一个小时后车下高速,进入双湖镇地界。拐上山路,杜湖出现在眼前。湖面上金光闪耀,岸边的柳枝轻舞飞扬,醉在春烟里。

杜湖尽头就是她的老家了。村前有一条溪,溪上架了桥,桥边竖着一块长方形的木牌,上面用行楷刻着:白马岙村欢迎你。陶芷兰看见老爹等在那里。老爹八十三了,身子骨倒还硬朗。

车到屋前停下,三人开始卸货。陶芷兰也没带多少东西,一会儿就卸完了。陶治军说:“姐,我还有点事,先走了,中饭到我家里吃啊。”

陶芷兰楼上楼下看了看,屋里挺整洁,她弟媳玉莲已经收拾过了。这房子建成也就三四年光景。它原本是小军的结婚用房。小军搬到镇里后,房子就空了出来。桌椅板凳、空调、电视、床,东西基本上是现成的。做弟弟的考虑周全,连门窗的纱都叫人重新装了一下。

屋后有一个小院,石头垒的围墙,一人多高,上面长满了爬山虎。正是新叶初长成的时候,一片猩红嫩绿,挨挨挤挤的,煞是可人。边上一棵香泡树正开着雪白的花,引来一群蜜蜂。树下架着一根条石,正好放兰花。刚摆好,立马有几只小蜜蜂嗡嗡地飞了过来。

陶芷兰最满意的还是这个院子。

中午,玉莲整了满满一桌。一家人都到齐了。陶芷兰兄弟仨,老大叫治国,老二叫治邦,老三叫治军。可见他们的父母理想是多么远大,无奈现实却很残酷。老大、老二离目标差了十万八千里,也就治治自家的那片山林。老三倒是跟军队搭界了。19岁参军,官至班长,上不去了,复员了。治不了军还可以治村,陶治军做村支书五六年了。

一家人边吃边聊。陶芷兰说:“我这边房间还宽裕,老爹搬过来跟我一起住吧。楼下添张床就行。”陶治军反对,“爹在我这里好好的,干嘛住到人家屋里?”转过头来问,“爹,你说是吧?”老头子“嗯”了一声。陶芷兰说:“那,爹你到我这里来吃吧,走几步的事。”这回,兄弟三人都不说话了。老头子目前住在陶治军家,饭由三个儿子轮着供应,每家一月。老头子低着头自顾自嚼菜,腮帮一鼓一鼓的,像牛在反刍。陶治国见状,说:“爹,我们随你。”老头子终于吐出一个字:“好。”

“就这样定了,”陶芷兰说,“明天开始就不麻烦你们了,我自己买菜烧饭。”

晚饭由老二陶治邦请客,老大却没来。老大跟老二十年前因为宅基地的事闹翻了,至今不和。聊到九点钟,老头子哈欠连连,于是散了,各自回去睡觉。

陶芷兰睡不着,她倚着床背,对着墙壁发呆——在家里她也这样,一呆就是个把钟头,像一截木头。老项走了,她的天塌了。多好的老项啊,早上开车送她上班,晚上会陪她散步。老项最大的优点是烧得一手好菜。他是区财税局的副局长,平时饭局多,各种菜都吃过,退居二线后就研究起了菜谱。老项对她的兄弟们特别照顾。早先,兄弟们的杨梅全靠他来推销。老项人脉广,几个电话就解决了。他们计划着等老项退了休,去加拿大女儿那里住上一阵子。谁知天不遂人愿,老项竟得了这种病,从查出到离开人世也就半年时间。

老项走了,可是家里哪里没有老项的影子呢?厨房里她看见老项在炒菜;沙发上她看见老项在看报;阳台中她看见老项在浇水……

老项啊老项,你这一走,留下我形只影单,孤苦伶仃,这日子过着有什么意思?两行清亮亮的泪水无声地顺着脸颊流了下来。

第二天一早,陶芷兰去买菜。山村只有早市。

出了门,陶芷兰长吸了一口气。这是久违了的家乡的空气啊。36年里她回来过无数次,从没有像今天这样体会深刻。山里的空气是多么清新,纯净得没有一丝杂质。城里有雾霾,有噪音,到处是车流人流;这里有水声,有鸟鸣,翠屏山连绵百余里,满眼是苍松翠竹。

起早的人都行色匆匆。

“哟,这不是阿兰吗?”

“哎,福根哥,上山去啊?”

“是呀,掘笋去。”

福根哥绰号“长脚”,走路带风,三步两步就走远了。

“阿兰姐,你啥时来的?”

“秀珍啊,我昨天来的。你这是干啥去啊?”

“小囡要生了,我到卫里去。”“卫”是一些上了年纪的人对小城的称呼。

“好,我这次不走了,下次再跟你讲。”

秀珍是她儿时的小姐妹。小姐妹都要做外婆了,她呢?陶芷兰不胜感慨。

“陶老师——”

“你是?”

“我是国挺啊,记不起来了?”

陶芷兰想起来了,代课时教过的,一个小滑头。当年的小毛孩也步入中年了。

“国挺,这是你儿子啊?”

“是呀,读初三了。阿孟,叫阿婆。”

“阿婆。”小伙子有些含羞的样子。

第一次有外人叫她阿婆。二哥的孙子倒是两年前就这么叫她了。陶芷兰心想,我真的老喽。

一路打着招呼,不知不觉来到村小门口。今天是礼拜日,铁皮包的校门挂了锁。陶芷兰不由自主地停下了脚步。她18岁时曾在这里代课。眼睛一眨,三十多年就过去了。日子仿佛抽水马桶里的水,一揿按钮,哗的一声就流走了。没了孩子的学校静悄悄的。两株雪松巍然矗立,树梢已经超过屋顶。教室还是那幢两层楼,不过翻修了一下。

她默然想起了杜建斌。杜建斌是白马岙小学的校长,隔壁杜家村人——现在并入白马岙村了。他们是高中同学。高考落榜后,前后脚在白马岙小学代课,戏剧性地又成了同事。后来政策放开,他们双双以代课教师的身份考进了明州师范。毕业后,杜建斌哪儿来哪儿去,又回到白马岙小学。她则被实习学校的校长相中,破天荒地进了城。

陶芷兰至今还记得杜建斌当年对她说过的话:“你是山里飞出去的凤凰。我是野雉,只能在山窝里蹦哒了。”

这个杜建斌,现在不知咋样了?陶芷兰慢腾腾向菜场走去。

菜场在池塘边。池塘不大,也就两亩地的样子,曲曲弯弯,并无遮拦。边上有一棵大樟树,树干中间朽成了一个洞,可以藏一个人。村里在旁边的空地上竖起竹竿,顶上铺油毛毡,下面架起预制板,就成了一个简易的菜场。

买菜回来,陶芷兰拿出手机上了QQ。她已经十几天没跟女儿聊了。渥太华和这边相差13个小时,已经晚上9点了。

“红梅,在吗?”那边暂时没有回复,陶芷兰继续写:“妈搬到你外公那里了。”那边还是没有反应。陶芷兰把手机放到一边,打开了电视。刚看了一会儿,就听见手机里“叮咚”一声。

“好啊,妈,山里环境好,对身体有益。”

“如果你爸不走,我是不会搬过来的。”

“妈,爸走了,你要保重啊。”

“告诉你一件事,我怀孕了。上星期刚查出的。”

陶芷兰心里一喜:“你都快三十了,该要个孩子了。你表弟仕杰都当爸爸好几年了。”

“妈,你一个人挺孤单的,还是跟我一起来住吧。”

“等你生小孩了,我再过来。”

老项去世后,红梅就要带她去加拿大,她不想去,毕竟言语不通,不习惯。

陶芷兰如今的生活很有规律。起早散散步,顺便到菜场买菜。回来看会儿电视或者书。时间差不多了,烧饭做菜。吃了午饭,老爹回去,她睡一觉。醒来已经两三点钟了。晚饭后她就搀着老爹在村里村外走。

家乡跟以前不一样了,修了水泥路,楼房多了,也有了小轿车。可是年轻人少了。山村虽然美丽,毕竟闭塞,留不住年轻人。村里的姑娘差不多都嫁到外面去了。相反,她听到了一些外地口音,那是嫁到白马岙的外地的媳妇。

这天晚上,陶治军叼着烟踱过来,“姐,住山里感觉咋样?”

陶芷兰说:“像我这种人住住是最好不过了。”

作为村里的最高长官,陶治军就有些自豪,“还有人要来买房呢。我们这里的环境,城里咋比?你住山里,寿命起码加十岁。”

陶芷兰瞅了瞅弟弟,笑着说:“我的陶书记,那你的子民咋还往山下跑呢?”

陶治军吸了一口烟,顾左右而言他,“话分两头说,这里清静倒清静,只是没趣一些。明天我陪你去鹤皋走走咋样?”

“去鹤皋还用你陪啊,我闭着眼都能摸到。”陶芷兰回过头来对老爹说,“老爹,明天鹤皋去吗?”老头子小孩似地说:“去,好几年没去了。”

第二天一早,父女俩上了陶治军的车。车到金仙寺,发现游人不多。寺前码头边,系着几只游艇,与湖中的七座白塔寂寞相对。

“双休日,人就多了。”陶治军解释。

寺里没啥看头,转了一圈,出来是一个小广场。一座古戏台映入眼帘,陶芷兰诧异:“这里本来没戏台啊?”陶治军说:“新造的。”戏台旁边是一条水渠,养着荷花,有各种颜色的锦鲤穿梭其间。踩着新铺的石板往里走,左手边出现了一幢大房子,马头墙高高耸立。雪白的墙上用黑漆写着“国药馆”三个大字。

“这里现在是养生会所,有老中医坐堂。”陶治军说。

陶芷兰初中就是在鹤皋读的。古镇的历史她都知晓,这些大房子她也来逛过。那是清朝年间一个姓叶的大药商造的。他经营国药发了财,在家乡给六个儿子各造了一幢房子,所以乡亲们称“六房”。

右手边本来都是民房,现在拆了一些,又留了一些,都整修过了,颇有些古意。陶治军说:“姐,仕杰打算在这里开一个咖啡屋,你看怎么样?”仕杰是老二陶治邦的儿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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