徐国良
开裆乐
许是人越老越怀旧、越老越顽童吧,这些年我时常想起穿开裆裤的日子。
穿开裆裤的日子最率真。我们无忧无虑、无拘无束地快乐生活,不需懂得任何做人的技巧,更无交往的花招,想骂就骂,想哭就哭,想笑就笑,想闹就闹,想吃就吃,想尿就尿,男孩女孩都开放着屁股和裤裆,从无邪念。
有一天,我们公社的几个妇女主任在我们生产队的澡堂洗澡,我也要跟着进去洗,妈不同意,说我是男人,她们是女人。我问妈:“什么叫男人,什么叫女人?”妈说:“站着撒尿的是男人,蹲着撒尿的是女人。”我又问妈:“为什么有人站着撒尿,有人蹲着撒尿?”妈说:“等你长大后就懂了。”
于是,我天天盼着自己早日长大。
当我渐渐长大,懂得了许多穿开裆裤时不懂的事情后,横在我面前新的不懂的事情却越来越多,使我越来越迷惘,人活得越来越有忧有虑、有拘有束、有好有恶、有实有虚、有真有假了,要说多累有多累。不会说话时,父母耐心地教我怎么说话。当我会说话了,父母却教我学会怎么闭嘴,实在闭不住嘴,也要学会见人说人话,见鬼说鬼话,不要因说错话惹事闯祸得罪人、犯错误。可是,年龄越大,我却越来越不听话,甚至叛逆了父母的教诲,养成了不说真话实话心里憋屈、精神委屈的毛病,尽管此生因爱说真话实话吃过不少苦头,但始终无怨无悔。
穿开裆裤的日子最无私。我没兄没弟,直到9岁才有第一个妹妹,家里给我吃的东西自然多些。有什么好吃的,我总觉得一个人吃没胃口,喜欢带出去和邻居家的小伙伴一起分享。看到他们吃得很香,我心里很甜。那时村民经常为吃的犯愁,有天,妈看到一个大婶向我家走来,忙对我说:“我上厕所了,如果她要借米,就说没有了,明天你外公要来,我们家就剩这点米了。”可我一听大婶说他家男人半个月没吃米饭了,天天吃红薯,胃痛得起不了床,想借点米煮粥给他喝时,就把妈的话全忘了,毫不犹豫地把我家仅有的一升米借给她了。她走后,妈从厕所出来,把我的耳朵拧成了麻花。我眼里有泪,心中很坦荡。后来外公得知此事,对我妈说:“这伢子长大后,一定是个人物。”
穿开裆裤的日子最不懂得记仇。因为童心无仇,晚上吵完架或打完架,第二天一觉醒来,好像什么事也没发生过,该玩还在一起玩,该乐还在一起乐。但有一件事例外,我记了一辈子。8岁那年,学校组织我们小学二年级学生勤工俭学挖发夏(一种中药药材)。我懵懵懂懂举锄挖下去,挖到了正欲低头捡发夏的李中秋同学的脑门顶上,当即鲜血直冲,满脸是血,老师脸都吓白了,抱着他就往公社卫生院跑。我也吓傻了,一屁股瘫坐在地上,半天没说一句话。第三天,见李中秋头上裹着纱布来上学,我已做好挨打的准备:第一,我把他挖得那么惨,打几下完全是应该的;第二,他比我大一岁,我也打不过他,让他打几下,消消气,我兴许能躲过这一灾。可是,他不但没动我一指头,反而走过来安慰我说:“前天把你吓坏了吧,你再挖重点,就把我挖死了,好在你没力气,你不是故意的。唉,过几天我就好了,你不要着急了。”他说得轻巧,可我心里非常难过。他越安慰我,我心里越难受,真的好险啊!这是我这一辈子做的最危险的一件事,五十多年过去了,至今历历在目。若干年后,我曾几次向李中秋提起这事,他总是淡淡地说:“有这么回事吗?我都不记得了。”
穿开裆裤的日子最开心。每天早晨两眼一睁就去找小伙伴们成群结队地玩,虽然没少让皮肉吃亏,但玩出了勇敢,玩出了智慧。那时我没钱买玩具,也没处买,玩具全是自己做的。为了做手枪,我把家里准备做饭桌的厚木板找出来,趁在生产队做水车的木匠师傅们休息时,偷偷摸摸用他们的工具锯、砍、刨,先后做了3支木手枪,一杆长枪。枪做好后,我回家把锅底灰刮下来,用炒菜油调好,刷在枪上。我不晓得菜子油和棉子油很难干,经常是枪没涂黑,倒把自己的衣服染成了迷彩衫。我用这些“武器”在桃树园中打过“阻击”,在棉花地里打过“伏击”,在桔子坳中打过“游击”,也使一些小伙伴负过伤、挂过彩。大人们追究起来,我成了祸根。身上挨了打,心里没怨气。
我在同村小伙伴中颇有一些摔跤的粉丝,引起邻村开裆裤们的妒忌,常常寻机向我挑战。有天,我用顺手牵羊的动作,一连摔倒了邻村的4个开裆裤。我们村的开裆裤为我庆贺,让我“骑马”回家。那是由3个开裆裤组成的“人头马”。身材高大的站在前面,背后两人分别用左手或右手搭在高个肩上,我屁股骑在背后两人的手臂上,双手撑在高个的肩上,很有一点骑马的味儿。他们时而奔跑,时而跃进,还不时发出马的嘶鸣,我在“马”背上享受着天然的开心。
虽然20多年后我在宣化黄羊滩指挥一个炮兵群实弹射击,一声令下,群炮齐轰时好不开心;虽然30多年后我站在敞篷汽车上,喊着“同声们好”、“同志们辛苦了”,走过20多个阅兵方阵时真的开心;虽然40多年后我在万人大会上,不用稿子慷慨激昂地发表演说时颇为开心;虽然50多年后我登上人民大会堂主席台领奖时十分开心。但是,那种开心是组织赋予的,领导关怀的,一旦离开权力的领地,一切开心随之而去。唯有穿开裆裤时的那份开心,是与生俱来的,没有任何依靠和机巧。
如今,穿开裆裤的日子与我渐行渐远,唯一能够留下的,是那些弥足珍贵的童趣记忆。记下它,也许能让今天的我多一点纯真,多一份爱心,多一些开心。
卖草鞋
在我的记忆中,父亲教给我的、唯一能冠之以手艺的赚钱的本事,便是打草鞋。若干年后,我对父亲说:“感谢您在那么困难的年月还让我上过‘学钱班。”起初,父亲不知我说的啥意思,后来似乎明白了,一脸的自豪。
那年,我才9岁,生活在1960年的故乡人民,日里夜里都为肚皮忙乎,顾不了身上裹的脚上穿的。寒冬腊月,我披着蓑衣,打着赤脚去上学,一双脚板冻得像红嘴巴喜鹊。故乡那种黄泥路比涂了油还滑,脚趾头无能为力,一溜几尺远,我经常摔跤,身上滚得如同刚加工过的皮蛋。更令我惊心动魄的是,我上学的路边有口大水井,井口泥土塌成了齿轮状。我从不足一米宽的井边路上走过,多次险些滑进井中,吓得浑身发抖。
那井中淹死过一个大姑娘,大人们称她是“落水鬼”,说“落水鬼”要找替身。我没见过“落水鬼”,从来不信。可每次从井边路过,又有种莫名的恐惧。尤其孤身一人走过井旁时,很害怕看井口,却又总想看它一眼,只见那鬼绿鬼绿的井水,深不见底。再看井水里映出的我,鼻子耳朵老长老长,呲牙咧嘴的,令人毛骨悚然。这时,我最担心“落水鬼”爬出来,攫住我的脚往井下拖,尽量离井口远些,靠水田和水渠那边走。
虽然我没当“替身”,却有几次不是摔在了水田里,就是滑进水渠里。母亲心痛我,执意要父亲教我打草鞋,说草鞋穿在脚上能防滑,还保暖。
打草鞋,首先要搓好草绳。我的手小,没力气,稻草在手上搓不转,拧不紧,我只好放在大腿上搓。搓不到一丈长,腿上就搓得血痕斑驳。为了不挨冻摔跤,我咬牙忍痛,搓烂了右腿搓左腿,最后搓得腿上起了厚茧。
打草鞋时,我家没有专门的排齿,我学邻居川哥的样,把四齿钉耙插进长板凳的脚缝里,四齿朝天,草绳一头挂在齿上,一头绑在我腰间,屁股往后一撅,就绷紧了。父亲说:“打草鞋和做人一样,要实在,实在的草鞋经得磨,穿得久。”我把父亲的话记在心里,织进鞋里,每一道草绳都打得紧紧扎扎。我第一次穿上自己打的草鞋时,只觉得脚板稳稳当当,脚心热热乎乎,头也抬起来了,胸也挺起来了,浑身充满精气神。
后来,公社来了一伙“四清”干部,草鞋倍受青睐,身价陡涨。那些官们本来有布鞋胶鞋皮鞋穿,却硬要穿上草鞋,卷上裤腿,让雪白的大腿晃悠在乡村的大路小径上,用以显示他们的“精神”呀“作风”呀“觉悟”呀。受他们的感染,我也恍惚觉得我穿草鞋不仅仅是贫寒所迫,它能给我增添额外的“光荣感”和“革命感”。
有几个吃国家粮的同学羡慕我脚上的草鞋,要买,还夸我打的草鞋漂亮帅气。那时,我口袋里从没装过隔夜钱。两块五角钱的书杂费,都是母亲分N次从老母鸡的屁股里抠出来的,更不必说零用钱了。见有人买我的草鞋,非常高兴,可又觉得卖草鞋就是做生意,做生意就是搞资本主义,很不光彩,“毛主席的好学生”哪能干这种事呢?我心里想收钱,嘴上却说“自己打的,不要钱”。不要钱,也没谁硬塞钱给我,哑巴吃黄连,有苦难言。
因为每天放学回家打草鞋,误了挖野草药的时间,断了我买纸买笔的财源,还是要找母亲拿鸡蛋去卖。母亲问我卖草鞋的钱呢?我只好说了实话。她很生气,说我的草鞋一不是偷的二不是抢的,卖给别人怕什么!他们又不是穿不起。你讲了面子,也没见谁给你一张纸。
第二天,我便开始收钱了。第一双草鞋卖给一个姓冯的同学,他爷爷是公社的铁匠,手头有几个活钱。我收他五分钱,刚好够买一本方格作业簿。他给我一张角票。我没有钱找给他,说了半天好话,他终于同意我回家再拿一双草鞋给他。
我手心握着那一角钱,蓦然觉得一夜之间我成了有本事赚钱的男子汉,打草鞋的劲头更足了。有时手在草鞋上动,瞌睡催得我眼皮往下掉,我只好捏捏鼻子伸伸腿,甚至打自己一耳光,接着干。我日盼夜想能早日打出一块钱的草鞋来。有了一块钱在手,我就成了富人!
后来,父亲说要想草鞋卖个好价钱,还要提高工艺,用现今的话说叫创新。我便在路上偷偷观察别人脚上穿的草鞋,尤其是女干部穿的。我发现她们穿的草鞋与我打的就是不一样,颜色也不同,精致秀气得多,功夫在哪里呢?怎样才能靠近他们的脚前看看呢?我灵机一动,第二天就去公社干部住房后的垃圾堆里,捡回他们扔掉的破草鞋拆开学习研究一番,很快引进了“干部草鞋”的技艺,将我打的草鞋大胆创新:把草鞋的筋绳和耳绳全换成麻绳,在鞋底掺进苎麻壳和烂布条,并将颜色搭配得像百家布似的。改革型的草鞋更耐穿更美观,价格也由原来每双五分提高到七分。卖一双草鞋后可买一本作业簿和一盒火柴。有段日子,草鞋供不应求,同学又要得急,我只好自己不穿,打着赤脚给别人送草鞋。
半年后,我裤兜里终于有了五角钱的库存。上学时,我常将手伸进袋里捏着那四张角票,两个硬币,捏出了汗也舍不得花。有天,我从供销社门口走过,看到别人买两分钱一斤的西瓜吃,我真想掏出一角钱,像猪八戒那样敞开肚皮饱食一顿。可一想到再打十双草鞋就够买一支钢笔,便吞一口唾液走开了。
如今的农民,再也没谁靠卖草鞋谋生了,许多农民下地干活还穿着皮鞋,打草鞋的手艺在我家乡几近失传。可我总觉得,那些卖草鞋的岁月是本无字天书,能教给我很多很多。
蜡树炮
不知何时兴起的规矩,故乡人过年总离不开鞭炮。从腊月廿四开始就炮竹声声闹山村——杀年猪要放鞭炮,祭祖要放鞭炮,吃年饭要放鞭炮,大年初一清早开门要放鞭炮,郎门女婿来拜年要放鞭炮,贵客进出门时还要放鞭炮……有时,放鞭炮比吃饭还要紧。
不过,真到了连饭都吃不饱的年月,就是有天大的鞭炮情结,也没有钱和心思买鞭炮了。上世纪五十年代,我家每年过年都要买一盒鞭炮回来,剪成三段,分别在吃年饭时、大年初一早晨和正月十五放。由于家乡的春天特潮湿,挨到正月十五,那几个鞭炮早没了脾气,连放屁的声响都不如。上世纪六十年代,家里穷得连几毛钱的鞭炮也买不起了。有个年三十晚上,父亲叹了一口气,突然高兴得打起哈哈来:“有办法了!”——父亲想起了爷爷曾经教他放过的蜡树炮。
我的故乡有种木质坚韧可做扁担,树叶椭圆肥厚柔润,四季常青冰冻不衰,既能够寄生蜡虫生长白蜡,又能种在屋场上遮风挡雨的树,乡里人叫它蜡树。砍根新鲜蜡树枝往火上一架,蜡树叶被烧烤发热后立即膨胀、鼓泡、炸裂,发出“噼噼啪啪”的响声,极像鞭炮的爆炸声。
从此,每年除夕早晨,父亲从猪圈上取下一捆稻草,砍来一堆蜡树枝,右手朝我一挥:“放鞭炮的事交给你了。”我明明晓得用蜡树叶当鞭炮炸,是讨饭的唱戏——穷快乐,但父亲的信任和蜡树炮声的诱惑,驱使我把这事当作光荣任务受领下来并认真准备。
每年年饭还没有端上桌,我唯恐邻居家的炮竹响早了,分不清哪个是我家蜡树炮的响声,迫不及待地把稻草点着,将蜡树枝架上去。噼噼啪啪的蜡树炮声,炸得满天脆响。炸瑞雪,炸丰年,炸得远近山村回鸣激荡。蜡树炮声一响,全家人都放下手头活计,从屋里跑出来,围着火堆观赏聆听。五保户刘三爹看见我放蜡树炮,捋了一把胡子说:“鞭炮哪有这响声匀称、清脆,老天爷听了都会发善心,让穷人过上好日子。”只是每当父亲找到那个缺口的青花陶瓷酒杯倒满白酒(没酒的时候以水代酒),准备朝门口作揖时,我的蜡树炮早已烧完,稻草火也濒临熄灭。父亲脸上掠过一丝不悦,但年三十不便发火,很快又自我安慰说:“什么时候放炮都一样,只要心意到了就行。”说着朝地上倒下一杯酒,祭拜过天地祖宗后,呼唤全家老小上桌去了
正月初一早晨,哪怕漫天风雪,我都起得很早,匆匆忙忙给父母拜过年后,就烧蜡树炮去了。先在堂屋门前烧两枝,说是拜天地;后在猪圈伙房门口烧两枝,说是拜灶神;最后在菜园边烧两枝,说是拜财神。剩下的本应放在路口,等来拜年的姑姑姑父进家门时烧,可我总觉得还没过够瘾,寻找各种可拜的借口烧起来,直熏得眼泪直流,脸上满是被汗水粘着的黑乎乎的草木灰方才罢休。至于拜的那些神呀仙呀,是个什么模样,为什么要拜,我一概不懂,我更不知晓能否炸出梦想的日子,我只图心里高兴,能过够鞭炮瘾就行。
为了绿化屋场,也为了储备充足的蜡树炮源,每年从正月初二开始,我和父亲就忙着在屋场上种蜡树苗。直到现在我家屋场还有几棵蜡树。
1971年过年那天,父亲硬着头皮买了一盒千响浏阳炮竹。吃年饭时,我刚准备点着,父亲猛地吹灭了我手上的火柴:“慢慢——慢,快快——快剪成三截,留一截初一早晨放,留一截你老表们来拜年时放,一次放完太糟踏了。”我刚剪完,母亲从灶屋赶出来:“一挂鞭子剪成几截放,不吉利,要不得!”父亲不再吭声,我又把剪断的鞭子丢在一起放了。父亲眼睁睁盯着最后一个炮竹炸完,好生遗憾地摇了摇了头:“明天早晨,你还是放蜡树炮吧。”
我心里清楚,从前我家也把一串鞭炮剪成三截放过,为啥母亲没说不吉利,现在日子好过一点,母亲心中便有了“吉利”意识。其实,就是日子再好过,父亲也是个宁愿烧蜡树炮,也不想花钱买鞭炮的人,他节约抠门了一世。
第二天一早,父亲叫我砍点蜡树枝到菜地炸一炸,我没有遵令。因除夕夜我看书到鸡叫三遍才睡,实在太困。说了一声头痛,翻个身又睡着了。父亲是否在菜地烧了蜡树炮,我没听见。吃午饭时,瞧他那脸色,似有崽大爹难当的味道。我想,到来年春节一定要好好烧堆蜡树炮,让父亲高兴一把。
没料到,那年底我居然当上了兵,一走就是几十年。这些年月,家乡的日子有了翻天覆地的变化,过年过节时,许多人家买回成箱成车的烟花炮竹,谁还去烧蜡树炮呢?
然而,我那八十多岁的老父亲仍然忘不了蜡树炮。他说:“年岁老了不馋吃,不图穿,只想儿孙都回家,一家老小热热闹闹团个年,再烧堆蜡树炮,炸个喜庆,炸个乡俗。”
月饼梦
年少时,每逢中秋来临,我总爱做梦。梦见母亲将糯米煮成饭后,放在结实的水缸里,用粗壮的木棒舂糍粑,家乡有中秋吃糍粑的习俗。那时的梦中,除了糍粑,偶尔也有月饼。只因没钱买,吃月饼成了梦中之梦。
上世纪五十年代末至七十年代初,我的眼中,很难体验到中秋节吃月饼的欢乐。1965年,父亲到株洲做农民技术员,母亲带着妹妹去父亲处治病,七十多岁的姑外婆来我家照看我。中秋节那天,我身无分文,买不起月饼,实在想不起有什么东西可拿来过节。我挖空心思,用两根竹棍交叉撑开一块旧蚊帐布,做成一个扳网,放上几颗锤烂的田螺,沉入鱼塘,每隔十分钟提起一次,每次都能网到几条俗称“千年老”的永远长不大的小鱼仔。扳了十多次后,“千年老”们再也不上我的当。我将扳网提出水面时,网里是空的,心里是凉的。
晚饭,我用这二十多条米粉粗、小手指长的鱼仔炒辣椒,加上南瓜茄子,算是过了个有荤有腥的中秋。我原本想磨点米粉,和上煮熟的南瓜,做几个圆圆的南瓜饼当月饼吃的。姑外婆不同意,说南瓜饼和南瓜饭一个味,等你长大成人有本事了,买真的月饼给我吃吧。
那夜,我抬头望月。月亮惨白得像死人脸,毫无血色。我无奈地对姑外婆说:“我就不信这辈子买不起月饼,等我长大了,一定买很多很多月饼给你吃!”
月光下,我忽而想起苏东坡的“明月几时有?把酒问青天”,信口吟道:“月饼几时有?捧腹问苍天。”此言刚出口,我自责不已:我咋这么没骨气呢!后来我心坦然了,中国人日思夜想的,不就是平时有饭吃、过节有肉吃、中秋有月饼吃吗,肚子都填不饱的人,哪有赏月、拜月、颂月的心思,哪有“大江东去,浪淘尽,千古风流人物”的豪情。
1967年,日子稍有好转。母亲还生了一个妹妹。1968年中秋节时,父亲咬咬牙,花两角钱买了一个月饼。两角钱,我在学校可以买二十碗清菜汤,送二十餐饭,用来买一个月饼,对我家来说,够奢侈了。我家五口人,我一时想不起五分法,只好横竖各一刀,将十公分直径的月饼切成四块。我第一时间表态不吃,将四块月饼分别捧到父母和两个妹妹手中。父亲接过月饼咬下一丁点后递给我,说:“月饼太甜,牙不好,不能吃,尝点味就行了。”我心里清楚,父亲并非牙不好,而且啥都能吃,他是舍己为家。我说:“我肚子痛,不想吃。”父亲说:“你肚子痛也要吃!”我被父亲强迫着把那四分之一个月饼放进嘴里,几乎没尝到味就吞进肚子了。那天我暗暗发誓:一定好好读书,将来出息了,中秋节让全家人都能吃上一个完整的月饼。
可是,直到我当兵入伍前,这个梦想仍未实现。尽管中秋节时,家里也做过糯米饼、南瓜饼替代月饼,但城里生产的月饼最多只买过两个。父亲说:“月饼不都是面粉、瓜子、桔子皮加糖做的,哪有家里做的糍粑好吃,还贵死人!”好在我和妹妹都懂事,不馋嘴,即便两个月饼,也是你推我让,两三餐才吃完。
那时,不只是我家穷,全村都穷,过中秋时,很少人买月饼。有年中秋的下午,大队小学的李桂英老师老远向我招手。我跑步过去,她递给我一个月饼。我说:“我在家吃了,留给弟妹们吧。”她用疑惑的目光扫我一眼:“你在家能吃到一个月饼?”她心里清楚,除了像他们那种两口子都拿工资的家庭,农民很难享受到每人吃一个月饼的福气。我只好照直说:“吃了一块。”她说:“那就把这一个吃了,尝尝吃一个月饼的滋味!”我见她态度坚决,接过月饼,准备拿回家。她说:“你就在这里吃完再走!我要看着你吃。”我迎着她慈祥的目光,流着泪把那个月饼狼吞虎咽了。
其实,我与她非亲非戚。有段时间大队小学临时在我家附近公屋上课,她儿女半夜生病,我几次给她做伴走夜路,送弟妹到医院看过病。她总念及我这点“贡献”,经常给我纸墨笔等学习用品。直到我当兵离家时,还送给我三十斤粮票,并写了一封语重心长的鼓励信。
入伍后的第一个中秋,每个战士分到了一个月饼。我把那个月饼捧在手中,久久不忍张口。我想起了远在家乡的父母、妹妹、姑外婆、李老师,想起了那些苦涩的日子。很遗憾,姑外婆还没吃上我的月饼、李老师也没得到我的报恩,都先后去世了。
这些年,日子越来越好过了,梦却越来越少了。中秋来临,偶尔也做过梦,那梦里除了月饼,没有糍粑,而且是饼如山,灯如星,人如海,烛如林,街头巷尾处处卖月饼。历经三十多年改革开放,极大多数中国人不仅中秋节有月饼吃,还逐步过上了小康生活。月饼也由过去的单一品种,发展为五仁、莲蓉、豆沙、蛋黄、火腿、海鲜、鲍鱼、燕窝、冰皮、维生素、巧克力奶油等几十个品种。我见有人让月饼长霉扔进垃圾箱,很是心痛。妻子说:“怕浪费,你多吃点呀。”我曾一餐吃完四个五仁月饼。其实,我并不喜食月饼,我只是永远忘不了那些刻骨铭心的月饼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