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_宗不争
“封建”考
文_宗不争
严复被誉为“先进的中国人”之一,14岁时考入洋务派所创办的福州船政学堂,被录取为第一名。学习五年,毕业后被派随军舰练习。1876年,他和刘步蟾、萨镇冰等十二人被派往英国学习海军。
司马迁在《史记·三王世家》中将封建制度描述为“褒亲亲,序骨肉,尊先祖”。
学过中学历史的人至少留有一个印象:几乎所有历史课本,都将从秦始皇大一统至第一次鸦片战争时期的中国社会形态描述为“封建社会”,鸦片战争后,中国转入到“半封建半殖民地社会”,而辛亥革命的重大意义之一,即宣告了“封建君主专政制度”的覆灭。
从原始社会、氏族社会、奴隶社会到封建社会,再之后的资本主义社会、社会主义和共产主义,历史车轮碾压向前,却被形容为如同上紧了发条,按部就班运行的庞大机械,丝毫没有差错。真是如此?为何如此?前一个问题无人可回答,历史只能描述,无法复现,真实与否只得自社会观念与共识,并非实在。后一个问题倒容易回答,原因来自于,我们的历史书写受到了某种历史研究观念的指导或曰控制,因此呈现如此的样态。这种“主义式”的历史描述方法来自唯物史观和社会进化论思想,大致上可以归因于三个人:严复、马克思和郭沫若。
严复是中国派遣留欧的第一批学生之一,在英国学习很努力,除了学习高等数学、化学、物理、海军战术、营垒等科目外,还考察了中西学术、政治的异同,研究了西方的哲学和社会科学,这也促成他发愿将西方思想观念引入中国,以期从根本上改变中国面貌。从某种意义上讲,他的确做到了。
《天演论》是严复最著名的译作,其英文直译应为《进化论与伦理学》。作者赫胥黎是英国博物学家,达尔文的朋友,也是其学说的忠诚拥护者,他将达尔文的生物进化论进一步拓展到社会进化论。我们比较熟悉的,是严复对进化论思想“物竞天择,适者生存”的概括,而他“世道必进,后胜于今”的观点已经与后世历史必然发展观的阐释极其相似了。
1901年,严复的重要译著《原富》(亚当·斯密著,现名《国民财富的性质和原因的研究》)问世,其中,严复首次将feudalism译为中文——“拂特之制”。大概严复发现西欧的feudalism对中国历史很陌生,无适当的中国词汇与之相应,于是取音译。严复在按语中明确说明自己对“拂特之制”的理解:“顾分土因而分民,于是乎有拂特之俗……一国之地,分几拂特,分各有主,齐民受理其中而耕其地,则于主人有应尽之职役,而莫大于出甲兵,应调发之一事。用拂特之制,民往往知有主而不必知有王。故地大民众者,王力不足以御临之也”。
问题出在严复不久后发表的另一部译著,爱德华·詹克斯著作《社会通诠》上。严复带着急迫的心情来翻译这本书,很可能借用了日文的译法,从而将feudalism对译为“拂特封建制”或“封建制”。由此,西欧的feudalism与中国的“封建”完全对应起来,后者不仅存乎先秦时代,也包括秦代至清代。詹克斯将feudalism看作是西欧的,也是世界的,其他民族都要经历的。这本是说西欧feudalism有普遍性,可是一旦严复将其译为“封建”,中文“封建”一词也有了普遍性。这个译误的有趣之处在于:用“封建”来形容欧洲中世纪以庄园经济为基础的社会形态或许还说得过去,但用它对应中国秦朝之后的社会形态就绝不算贴切了。
那么“封建”到底是什么意思呢?
“封建”一词在汉语中本有专属的含义,最初两个字单独使用,合用始于诗经,《诗经·商颂·殷武》:“天命降监,下民有严,不僭不滥,不敢怠遑,命于下国,封建厥福。”但通常认为这里的封建含义是“大立其福”之意,在“封邦建国”含义上使用“封建”一词,始于《左传·僖公二十四年》:“昔周公吊二叔之不咸,故封建亲戚以蕃屏周。……周之有懿德也,犹曰‘莫如兄弟’,故封建之。”《左传》全书,共有三个地方用到“封建”一词,两处即上述,还有一处是转引上述《诗经》的诗句。这里使用的“封建”,就是指封邦建国,捍卫周王室。
大规模“封建”的事实发生在西周初年。灭掉“大邑商”后,地处西陲的周族如何统治这幅员广阔的土地,于是分封制度应运而生。分封的用意,是让王族的亲戚子弟率领族人到各地建立武装据点,以此为依托控制各个地区,形成拱卫宗周的态势。被封诸侯在封国内有世袭统治权。周天子是各封国诸侯的“大宗”,作为“小宗”的诸侯国必须服从命令,定期朝贡,提供兵役。
封建制度在春秋战国之际逐步瓦解,秦统一后,全面推行郡县制。实际上,终先秦之世,“封建”一词很少使用;倒是秦汉以后,有郡县制作为对立物,“封建”的特点才突显出来,该词出现的频率也增加了。
二者孰优孰劣的争论,从秦汉以来从未停止,分封制也迟迟未绝迹,只是渐行渐远,不再占据主流。总之,无论西周封建还是后来转义的封建,一直到清末,人们对“封建”一词的理解没有多少变化,始终将其视为一种与“郡县制”及其各种变体(三省六部制、行省制等)相对立的政治形态。
在中国史官看来,封建制早就已经被后世的各种新的制度取代了。
英文feudalism,按照《大不列颠百科全书》第六卷的解释是:“一种以土地占有权和人身关系为基础的关于权利和义务的社会制度。在这种制度中,封臣以领地的形式从领主手中获得土地。封臣要为领主尽一定的义务,并且必须向领主效忠。……在这样的社会里,那些完全履行正式义务的人,并不具有抽象的国家或公务的概念,而是由于同他们的领主有私人的和自愿的联系,接受以领地形式给予的报酬,这些领地可以世袭。”
对比看来,此“封建”非彼“封建”,中国与西方的所谓“封建”存在着比较明显的区别。故而德国著名的社会学家马克思·韦伯曾非常明确地指出:“这(指秦)意味着封建制度的全面废除。”
推波助澜者是郭沫若。当然,郭沫若的理论根据主要得自马克思。
1880年,时年62岁的马克思大概是从俄国学者马·柯瓦列夫斯基那里得到摩尔根的著作的,在这年年末至1881年3月,马克思认真阅读和研究了摩尔根的《古代社会》一书,做了长达20万字的读书笔记。马克思完全接纳了摩尔根的观点,并将其作为其政治哲学的依据,即认为人类社会是线型发展的,是越来越文明的,社会制度是越来越进步的,从原始社会、奴隶社会、封建社会、资本主义社会直到共产主义社会,每个民族的历史都符合这样的发展规律。
黄现璠
郭沫若为人熟知的身份是诗人,但实际上,早在他流亡日本期间就已经开始有意识地使用马克思主义理论来研究中国历史,并开创了唯物史观派,他创造性地将中国古代社会的主要矛盾简定为地主阶级和农民阶级之间的矛盾,用以解释近代历史过程中无产阶级反抗力量的起因。由于政治推动,这一史学流派占据了中国学术界的主流。反对唯物史观派者,譬如主张中国“无奴隶社会”的“无奴派”历史学家黄现璠则在50年代末的反右运动中受到批判,错划为中国历史学界的“头号大右派”。
错综复杂的历史造成了历史研究的停滞甚至倒退,而其效果则遗留在了中小学的课本中。事实上,学界早就已经在清理“封建”概念的混用带来的贻害,武汉大学历史系教授、“荆楚社科名家”冯天瑜先生早在2006年就著书《“封建”考论》专论此事。相信不久之后,我们就能看到对这一问题在教科书上的有效反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