徐澄泉
望雪沟是一条全长4000多米的峡谷,在犍为县双溪乡兰花村。观斗山和梁家山对峙峡谷两岸,是犍为县的至高点。每年冬天,两山白雪皑皑,望雪沟也白茫茫一片,是观山望雪的好地方。
观斗山和梁家山,都无积雪。
从夏天飞过来的几只鹰,在深秋的云雾里浪漫,并不抒情。
两山对峙,一沟金黄,半坡阳光。
一些站着的树,一些卧着的草,此起彼伏地歌唱。它们的节奏,比望雪沟跌宕多姿的沟壑,还要激动几分。
我也站在山脚下。我不欣赏草木优美的姿态,阳光和枫叶的灿烂只在我眼前一亮,就被秋风越吹越远。我不歌颂雄鹰的翱翔,它们坚韧的羽翎,一箭一箭,射向远方的远方。
我只仰望一条沟的深度,仰望两座山的高度。我比秋天更加澄明的目光,流水一样汹涌,卷着望雪沟的冬天向上蜿蜒,裹着观斗山和梁家山的夜空向下延伸,目光所及, 满天星光,遍地雪意。
乾隆版《犍为县志》:“子云山,在(犍为)县南二十里,汉扬雄隐居,构亭于上。”
岷江之阳,观斗山之阴,子云山上, 一亭翼然云端,坐看晨昏烟霞,远眺日出月落。
“西蜀子云亭!”
刘禹锡一声抒情,惊起唐朝蓬间雀。
学着古代雀鸟的样子,我在林间逡巡,寻找扬雄失落多年的梦境——
一抔黑土,一片碎瓦,一块残砖,无中生有的子云亭,墨绿的太玄池,神秘的子云洞,悬空的子云仙石刻,以及在宇宙和人生之间飘来飘去的《太玄》……
西汉实在太远,扬雄走得匆忙,只留下这点把柄,任后人说是道非。
崎岖的草径,厚积的枯叶,阻挡着我的去路。啾啾鸟鸣,萧瑟秋风,消解了扬雄的声音。一场相约两千多年的会晤,终成泡影。
百米之外水月寺,有人荷锄而归, 衲衣草鞋,白须冉冉,鹤发童颜, 阿弥陀佛!
夕阳没入观斗山。子云山沉入岷江里。
唯独那个读书注经写大赋的青年, 一去不返。
——是他回到了他的著述里,化为一只成精的书虫;还是隐居到了我们这个时代,当了一个采药的郎中?
“云深不知处,只在此山中。”
我就是那个——松下的童子!
一条驿道连着两地。犍为和清溪, 一根绳上的两个蚂蚱,一个在东系着,一个在西拴着。中间耸起观斗山的脊梁,把它们一左一右挑着。
从犍为至清溪,是一条古道,蜿蜒,逼仄,崎岖。西风中,夕阳里,那些骑着瘦马走在路上的古人,蹒跚,蹀躞,趔趄。而且,必须提防:从空中俯冲的猛禽,从路旁窜出的大虫,从脚下突袭的毒蛇。
我正走在观斗山的古道上——
没有西风,春暖花开;
不骑瘦马,悠然自得;
日上三竿,朝气蓬勃。
冷不防,三座古碑挡住了去路——
“久客厌歧路,出门吟且悲。平生未到处,落日独行时。”这是一条苦旅,唐朝进士崔涂,著名的“孤独异乡人”,从此孤独离去?
“落月摇双旌,行役犍为道。遥望子云亭,青峰殊缥缈。”这是一条官道,清代嘉定知州张芑,从此翩然路过?
“坦途任踯躅,月挂东山西。归人出篱棘,醉客相扶携。”这是一条归途,清人吴廷俊壮志不酬,从此大醉而归?
一只鸟,正从山顶悠然滑过。
一条蛇,也从草间倏然掠过。
我好羡慕它们!
鸟,吃了上顿不问下顿,多么简单!
蛇,整个冬天不吃不喝,何其朴素!
它们自由惯了,道法自然,以无道为道,却处处有道。
而这些为赋古诗强说愁的古人啊, 实在多愁善感了!他们道法于地, 道法于我,以道为无道,因而处处无道,就是一条1米宽25里长的驿道,也被他们走得期期艾艾,越变越瘦,以至无形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