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永红
文学伦理学批评视野中的《儿子与情人》
高永红
内容提要:《儿子与情人》是英国作家D·H·劳伦斯的一部具有丰富伦理意蕴的伟大小说。依据文本细读,从文学伦理学批评视角对其进行解读,本文认为莫雷尔太太伦理身份的越位导致了家庭伦理秩序混乱,造成了儿子道德情感扭曲,致使大儿子威廉英年早逝,小儿子保罗失去真爱的能力最终陷入爱恨冲突的伦理困境;指出人类与自然伦理关系的破坏、传统宗教道德的桎梏以及难以逾越的阶级鸿沟,就是造成人性异化、给人们带来精神灾难的杀手;从而强调美好的生活在于对自然和伦理秩序的维护以及对生命的敬畏。
《儿子与情人》 文学伦理学批评 伦理困境 伦理冲突
英国作家D·H·劳伦斯于1913年出版的《儿子与情人》名列现代图书馆(Modern Library)推出的“二十世纪百佳小说”(100 Best Novels of the 20Century)第九位,被当今许多评论家认为是劳伦斯最杰出的成就,甚至被认为“在整个文学史上都是独特的”。这是一部拥有丰富意蕴的伟大小说。100多年以来,人们从生命哲学、象征主义、成长小说、圣经原型、俄狄浦斯情结(恋母情结)、生态女性主义、生态伦理等各个角度对其进行阐释分析,但对小说伦理意蕴的挖掘还缺乏一定的深度。作为一部经典作品,《儿子与情人》所蕴含的道德力量和伦理价值在今天尤其显示出其不朽的品质。在小说中,母亲与儿子是相互的情人,又是彼此的受害者,他们在爱与恨中扭曲着、挣扎着……现代工业对乡村的渗透、人类与自然伦理关系的破坏、传统宗教的束缚、不可逾越的阶级鸿沟等,像隐形杀手一样潜伏在人们身边,异化着人的心灵,摧残着自然的人性,给人们带来精神上的灾难,把人们囿于浓重的伦理困境之中。聂珍钊教授提出 “文学伦理学批评是一种从伦理视角认识文学的伦理本质和教诲功能,并在此基础上阅读、分析和阐释文学的批评方法”。 运用文学伦理学批评解读这部小说,我们可以从中得到更多的启发、思考和有益的借鉴。
劳伦斯曾说“现代生活中的不幸至少有四分之三可以归咎于婚姻”。莫雷尔太太的不幸就是由于她婚姻的不幸。
莫雷尔太太娘家属于中产阶级。她出身于一个古老的市民家庭,祖上是有名的独立派,坚定的公理会教徒。父亲曾是一名工程师,白皮肤蓝眼睛,身材魁梧、相貌英俊,性情高傲,为人正直。母亲身材娇小,温柔善良,生性诙谐。莫雷尔太太——格特鲁德·科珀德从小就招人喜欢、令人疼爱。后来她成为了私立学校里女教师的助手。19岁那年,她曾与一位在伦敦上过大学即将投身商界的富商的儿子在一起:“她一直能清清楚楚地回忆起那年九月一个星期天下午,他俩坐在她父亲家后院的葡萄藤下。阳光透过葡萄叶的缝隙,洒下美丽的图案,像条花边织的披肩似的披在他俩身上。”后来,因为健康原因她离开了他。可至今,她仍然保存着当初他给她的那本《圣经》,她把对他的怀念永远藏在了心里。
莫雷尔是劳动阶级,一个煤矿工人。23岁那年,莫雷尔太太在圣诞节聚会上遇见了他——这个给她异样感觉的矿工。当年27岁的莫雷尔也是体格健壮,身材挺秀,风度翩翩。一头闪亮的黑发,浓密的黑胡子,红彤彤的脸庞,笑口常开,甚为引人注目。他善于跳舞,跳起舞来欢跃无比,他吸引住了她。“这个人生命力那股情欲之火不断散发出幽幽的幸福的柔情,就像蜡烛冉冉发光似的从他那血肉之躯中自然流露出来,不像她生命里那股火花受思想和精神的压抑和支配,发不出光来。”(14)他让年轻、天真且具有爱心的她感到震惊,以致眼前突然展现出一种全新的生活图景。当然,格特鲁德·科珀德也让瓦尔特·莫雷尔心醉魂迷。在莫雷尔眼里,她又神秘又迷人:衣着素雅宜人,虔诚、坦率、白璧无瑕。她有着宽阔的额头、棕色的卷发、明净的蓝眼睛和一双漂亮的手,说一口带有南方口音的纯正英语。他对她温柔有加,毕恭毕敬,第二年圣诞节他们便结了婚。婚后三个月,莫雷尔太太感到极其幸福;婚后六个月,莫雷尔太太还是非常幸福。尽管左邻右舍的女人们爱取笑她的小姐气派,可她认为只要有丈夫在身边,完全可以自立门户,日子也会过得挺不错。
但是,随着新婚激情的消退,现实生活的入场,莫雷尔太太便开始了她的不幸。信仰、文化、阶层的差异使两人之间的鸿沟开始显现。她向他倾吐衷情,他却不明其意,致使她想要相亲相爱而更加亲昵无间的努力落空。正如劳伦斯所说 “阶级是一道鸿沟,人与人之间最美好的交流让它给阻断了”。 他们之间的关系日益疏远。莫雷尔开始很晚回家,在外面跳舞喝酒。他跟她说他们住的房子和隔壁的一幢都是他自己的,还跟她说他攒下很多钱,可事实上这些都是谎言。这一切使她那高傲、正直的心灵里的一些感情结成坚冰,她改变了对他的态度。她感到了伤心,感到幻想破灭,甚至对做人的信念开始动摇。在她心灵感到寂寞而凄凉的时候,她生下了漂亮的大儿子威廉,她的爱便从丈夫身上转移到孩子身上。莫雷尔夫妇之间展开了一场可怕、残忍、你死我活的斗争。
莫雷尔是一个被现代工业异化了人物。莫雷尔生活的地区原是“青山巷那条小河边的一片茅草盖顶、墙面鼓鼓囊囊的村屋”。后来诺丁汉郡和德比郡在这发现了煤矿和铁矿,成立了一家卡逊—魏特公司后,这里就突然变了样。河谷地带被接连开发了六个新矿,“六个矿井就像几枚黑钉子分布在乡间,由一条弯弯曲曲的细链——铁路线——连接起来。”矿区的开发不仅破坏了美丽而又生机勃勃的乡村田园,也加剧了对自然人性的摧残。莫雷尔干活的矿坑是个苦地方,他总是干到副手歇手才收工。有时,“活儿没干完,自己却疲劳过度,累得快发狂了”。回到矿井上来的矿工们个个灰不溜秋,浑身肮脏,脸色苍白,神情忧郁。莫雷尔回到家便会变得粗暴可憎,搅得家里不得安宁,屋前的老大白蜡树,也在夜里尖声呼啸,工业化的侵入给人类和生态造成的危机就淹没在这一片乱糟糟的尖啸声中。在现代工业的异化下,本来神采奕奕的莫雷尔变得哈腰曲背,渐渐憔悴了。
异化了的人必然导致异化的家庭。莫雷尔太太希望自己的丈夫能像个男子汉一样,面对现实,承担起他的责任,履行自己的义务,这使他不堪忍受,发怒易狂。她仍抱有清教徒世代相传的崇高道德感,不断努力矫正自己的丈夫,让他讲道德,信宗教,力求使他为人更高尚,更有作为,可他非但满足不了她这种让他一步登天的期望,他的自尊心、道德感反而随着他憔悴的身体一起缩小了。他不仅一仍旧贯、平庸无为,而且自甘堕落,在外借酒浇愁,在家酗酒滋事。还在莫雷尔太太肚子里怀着保罗时,他就把她打出了家门。生下保罗后,他一如既往,醉醺醺地回到家对谁都没好气,孩子们看了也都痛恨他。有一次,他甚至用抽屉打在她的眉骨上,鲜血直流。他已经毫无道德感可言,心中背弃了上帝。他们之间的鸿沟不断扩大,以致两相决裂。“生下第三个孩子,她的心再也不向着他了,真是毫无办法,就像一阵永不再涨的落潮,离他远去。此后她几乎不想他了,老是离他远远的,她再也不觉得他是她的一部分,只觉得他是她周围环境的一部分,她对他干了些什么毫不在乎,可以把他扔在一边了。”(57)
从此,莫雷尔在家成了个没用的空壳,退场让位给了孩子们。从此,莫雷尔太太开始了她“从来没有丈夫——没有真正的丈夫”的生活,保罗的悲剧也从此开始了。
在小说中,保罗是“一个现代工业社会中性意识混乱不堪的青年人形象”。 按照劳伦斯的生命哲学,人活着,就要做完整的活人:“完整无缺的男人,完整无缺的女人,生龙活虎的男人,生气勃勃的女人。”而保罗就是一个人性遭受扭曲、不完整的活人,这也是他的悲剧所在。
当保罗还在娘胎里时,莫雷尔夫妇之间的战争就给他留下了阴影。由于对丈夫没感情,莫雷尔太太曾把怀着的保罗视作洪水猛兽,想让他从哪里来回哪里去。出生后,保罗便皱着眉头,眼神忧郁,仿佛已经明白心灵中受到了什么打击。在大儿子威廉去伦敦工作之后,莫雷尔太太情感转移,把保罗作为了她感情上的依托,同时潜意识中也把保罗视作了爱恋的对象,母爱发生了畸变。
保罗的道德情感遭受扭曲。由于母亲把保罗当成伴儿,对他几乎无话不谈,保罗从小似乎就少年老成,心灵总关注着母亲,对母亲有什么想法,他能完全清楚;她有什么不顺心的事,他也能理解。娘儿俩一起外出,莫雷尔太太会带着情人一起外出历险时的那种兴奋心情很激动、很快活。保罗14岁时就常常高高兴兴地对母亲说:“现在我就是家里的男人了。”他像家里的男人一样帮着妈妈分担烦恼,减轻痛苦。“他一切事都是为她而做。她晚上等他回家,总把白天她心里想的,或碰到的事向他和盘托出。他认认真真坐在那儿听着。娘儿俩就这么同甘共苦过日子。”(139)儿子和母亲拥有的不仅仅是母爱和亲情,还有恋人般的甚至夫妻般的感情。在这个母爱畸变的家庭中,道德情感在伦理选择中变成一种非理性情感。
渐渐长大的保罗有了他的爱情——米丽安,但米丽安是一个被传统宗教束缚的虔诚的基督徒,“是社会道德、宗教道德的牺牲品”。16岁时,米丽安已经长得很美了,脸色红润,仪态端庄,富于幻想。她和她妈妈一样生性耽于神秘,内心蕴藏着信仰,而且总是透过信仰的迷雾看人生。她对保罗心向神往。她欣赏他的潇洒文雅,见多识广,欣赏他对事物的理解。同时她和她的家人对保罗的画也极为赞赏,几乎变成他的信徒。保罗深受鼓舞,对画画充满了热情。在对大自然事物具有同感而产生的情投意合中,两人逐渐萌发了爱情。可米丽安一心信教,“她仿佛跟凡俗生活脱了节,对她来说,这个世界要不能成为既无罪又无性关系的修道院或者天堂乐园,那就是个丑恶的地方。”(183)与保罗在一起,米丽安需要的是花前月下的心心相印,需要的是一种令她心醉神迷、圣洁的境界。她非常想念保罗,常常梦见他,但她又认为想念保罗有点不正经,是一种罪过,甚至跪下向上帝祈祷。她把对保罗的爱看作是她和上帝之间的事,是一种自我牺牲。正是由于这种所谓的纯洁,他们连初恋的吻也不敢尝试,保罗心头那股旺盛的欲火和野性的热情,既得不到缓和,也得不到放纵。
保罗深感苦恼。他们之间的亲密关系一直保持着十分超然的色彩,好像纯粹只是一种精神上的事,一种柏拉图式的友谊。他知道米丽安是爱他的,可她爱的是他的心灵。米丽安21岁时,保罗给她写了一封信,道出了心中的苦闷:
恕我最后一次谈谈我俩过去那段旧情。这种爱情也在起变化,是吗?就说那段爱情吧,驱壳不是已经死亡,只留下一个不可磨灭的灵魂给你吗?要知道,我可以给你精神上的爱,我早就把这种爱给了你;但决不是肉体上的爱。要知道,你是个修女。我把给圣洁修女的爱给了你——犹如神秘的修士把爱献给神秘的修女一样。你确实很珍视这份爱。然而你又在惋惜——不,曾经在惋惜——另外一种爱。在我们的全部关系中没有肉体的关系。我不是以情理同你说话,而是以精神。这就是我们不能按常理相爱的原因。我们的爱不是日常的恋情。(309)
对于保罗,他俩之间不过是一种精神上的爱,是两个灵魂的爱,缺乏凡人之情。于是,在经历了8年的友谊和爱情以后,米丽安决定让保罗神圣地占有她,可那是一种怎样的体验呀:“她躺着,仿佛她早已认命,准备作出牺牲;她的身子正等着他呢,可是她的眼神却像一头等待屠宰的牲口,引起他的注意,浑身热血顿时凉了半截。”(357)保罗体验的不是爱情的快乐之感,幸福之感,而是一种失败之感,死亡之感。他与米丽安的爱情是缺乏生命力的,彼此缺乏身心的交融,是一种残缺的爱。
如果说保罗爱情的不幸是由于米丽安的圣洁情结造成的,那么违背伦理的畸形的母爱也是导致保罗爱情失败的灾难。保罗和米丽安相爱,母亲认为米丽安勾走了保罗的魂,抢走了她的“情人”,这使她痛苦不堪,内心苦苦挣扎。母亲的痛苦又让保罗痛恨米丽安,使他一次又一次地疏离米丽安。母亲是他的命根子,他的主心骨,他唯一至高无上的东西。每当回到母亲这里来,面对母亲“情敌”般的挖苦、抱怨和痛苦,他都会立即抛却米丽安:
“不,妈妈——我真的不爱她。我跟她说话,可心里总在想着早点回来见你。”
他已经把硬领和领子都拿下来了,光着脖子站起来,准备上床去。他弯下身子吻吻母亲,她两臂搂住他的脖子把脸藏在他肩膀上,像孩子似的哭哭啼啼,这和她平时完全不一样。
他感到非常痛苦,身体也扭动起来。
“我受不了。我可以让另外的女人这样——可不能让她这样。她没有给我留下任何余地,一点余地也没留……”
他立刻痛恨起米丽安来。
“而且我从来没有——保罗,你知道——我从来没有丈夫——没有真正的丈夫……”
他抚摸着母亲的头发,亲吻着她的喉颈。
“她把你从我身边抢去有多么得意啊——她不像一般的姑娘。”
“好吧,我不爱她,妈妈,”他低下头喃喃说,痛苦地把眼睛蒙在她肩头。母亲给了他一个火热的长吻。
“我的儿。”她声音颤抖,充满了强烈的爱。
不知不觉中,他竟轻轻摸起她的脸来。(262)
母子情嬗变。这种变态的母子情实际上是犯了大忌——伦理禁忌。母子相恋等同于精神上的乱伦,违反伦理禁忌不可避免地带来严重后果。保罗告诉母亲:“不瞒你说,妈妈。我想,我这人准有什么毛病,我不会真爱。”保罗失去了真爱的能力,恋母之情阻碍了他的本能欲求,保罗成了一个不完整的活人,恋母情结可以说是保罗的悲剧根源。
(一) 母亲伦理身份的越位
伦理要求身份同道德行为相符合,即身份与行为在道德规范上相一致。伦理身份是道德行为及道德规范的前提,并对道德行为主体产生约束。莫雷尔太太婚后发现丈夫只是一个平庸粗俗、没有作为的贫穷矿工,便开始看不起他、厌恶他直至鄙弃他,丈夫在家唯一的作用便是挣钱养家。当莫雷尔太太对丈夫完全绝望以后,她便把注意力转移到儿子身上。此时,莫雷尔太太的伦理身份便出现了越位。从家庭伦理来说,符合道德规范的选择应是做妻子的责任和义务——照顾丈夫,抚养孩子。但丈夫的自甘平庸、自甘无为使得莫雷尔太太发生情感变化,儿子成了家里的男人、母亲的情人。伦理身份的转变,势必导致家庭伦理秩序的混乱,引起伦理冲突,最终酿成惨剧。
威廉便是第一个家庭伦理秩序失衡的受害者。与莫雷尔决裂后,莫雷尔太太首先把大儿子威廉视作家里的男子汉,为他端茶熨衣,倾注着满满的爱。她坚决不让威廉步他父亲的后尘下矿挖煤当矿工。威廉十分聪明,学习刻苦,16岁就成了当地数一数二的速记员兼簿记员,后来又在夜校教书。莫雷尔太太对他非常自豪:“凡是男子汉做的事——正经事——威廉都会。”他为人坦率,身材高大,有着一双真正北欧人有的蓝眼睛。他跟贝斯伍德的中产阶级来往,而且参加贝斯伍德的各种娱乐活动。20岁时他不负母亲重望,在伦敦找了份年薪120英镑的工作,开始了他大城市的新生活。这似乎是一个令人振奋的结局,然而,事情远没有想象的那么美好。莫雷尔太太那不符合伦理的爱对威廉的影响就像一座潜伏的火山,在爆发前,它是平静的,一旦爆发,便是致命的。尽管威廉去了大工业中心——伦敦,“但在英国这个等级森严的社会里,一个矿工的儿子混迹于中产阶级之间是很难完全适用而不遭白眼的。他生活得并不愉快,最后,年轻轻地客死他乡。”其实,威廉的死不仅仅是由于阶级这道鸿沟,更主要的是由于莫雷尔家庭伦理秩序被打乱造成的。很难想象,一个在父亲失去地位的家庭长大的孩子能够真正地像男子汉那样在世上独立生存!父性的缺席必然导致儿子男性力量的缺失,一旦脱离了母体,他必死无疑。
威廉去世后,保罗便成了第二个受害者。失去了威廉,莫雷尔太太便把她一生的爱强烈地寄托在保罗身上,不管他上哪儿,她都让她的心灵伴随着他;不管他做什么,她都让她的心灵站在他一边。保罗不仅仅是她的儿子,更是她的“爱人”,是她潜意识中的“丈夫”。她要死死霸占儿子的感情,拼命把他留在自己身边。然而错乱的伦理身份非但无法使保罗获得男子阳刚之气,反而导致了他严重的性意识混乱和心理失衡。
(二) 保罗的伦理困境
畸形的母爱,使保罗在观念上出现了伦理混乱。从童年时代起保罗便对母亲产生了奇特的依恋,母亲是他的“小宝贝”、“小鸽子”、“心肝儿”,是他最深的爱。这种有违伦理的母子情,“凌驾于一个当儿子的人的一切感情之上,支配着他的灵魂,使他在精神上、感情上永远处于窒息性的母爱的包围之中,永远不能得到正常的独立发展,不能建立和谐的两性关系。”在与米丽安和克莱拉的交往中,他一度陷入了肉体与精神分离的伦理困境中。
是的,米丽安爱他,爱他的心灵,他也把精神的爱给了她,但他们缺乏肉体的爱。固然,这主要由于米丽安虔诚的圣洁情结长期净化着他那股性的本能,使他不敢逾越,但正如米丽安所说:“难道这错误是我的吗?”他不也曾告诉米丽安他不能在肉体上爱她吗?
他大声叫着说,“你永远不会懂!你绝不会相信我不能——我不能像云雀飞上天那样,我不能在肉体上……”
“什么?”她喃喃说。这下她可有点害怕了。
“爱你。”
此时此刻他准恨死她了,因为他在使她痛苦。爱她!她知道他爱她。他的的确确属于她。说什么肉体上、身体上不爱她,这番话全是他任性胡说,因为他知道她爱他。他笨得像个孩子。他属于她。他的心灵需要她。她猜想准有什么人在影响他。她觉得他态度生硬,一副受了其他人影响的怪样。(273)
米丽安猜得没错,影响着他的人就是他的母亲。和米丽安在一起时,他喜欢想他的母亲,母亲才是他的最爱,母子情才是他一生中最看重的,别人谁也无关紧要。米丽安的形象可以退缩,别人可以在他心目中变得模糊虚幻,但世上有一块地方却始终不变,不会成为虚无缥缈:这就是他母亲所在的地方。
母爱是保罗精神和情感世界不可分割的一部分,同时也成了他心中挥之不去的阴霾。他明明知道米丽安爱他,他也爱米丽安,但是跟米丽安在一起,他害怕肉体上的接触,他感到心里上有某种障碍,他感到内心里有什么捆住他的手脚,他无法挣开手脚去爱她。这种障碍是什么?捆住他手脚的是什么?这就是他的母爱,是他的恋母之情。保罗在与米丽安的交往中,不得不“竭力抵抗着他的母亲,几乎就像抵抗米丽安一样”。后来他结识了已婚的克莱拉,他向母亲坦承,他爱克莱拉还胜过米丽安,可她们都抓不住他的心,原因就是“你在世一天,我就一天不会遇上合适的女人”。莫雷尔太太坚决反对保罗与米丽安的爱情,就是因为她意识到米丽安占有了保罗的心灵,从精神上夺走了她的保罗。她之所以不反对保罗与克莱拉交往,是因为他们只是身体上的吸引,她知道她仍独占着他心灵上的爱!多么可怕的母爱啊!它牢牢地横亘在儿子与他的爱情中间,致使保罗与米丽安持续了8年的精神之恋在灵与肉的分离中夭折,与克莱拉缺乏精神上融合和交流的爱情也戛然而止。
母爱——这股强烈的力量,裹挟着保罗,使他难以在母亲与爱情之间做出伦理选择,始终处于迷惘的爱情困境之中,处于爱与恨的交织之中,“爱着,也恨着”(Odi et amo)。后来,保罗的伦理意识日渐强烈,极力想摆脱母亲的束缚,最终,他用过量的吗啡变相地“谋杀”了濒临癌症死亡的母亲。“杀死”母亲却又使他走向了伦理犯罪的深渊,伦理犯罪必将带来惩罚。对保罗的惩罚那就是成为一个被遗弃的人,遭受心灵上的痛苦,在生死困境之中挣扎。没了母亲,他彻底垮了,他想结束自己的生命,随她而去,可内心的生命意志又不甘心,“他猛地转过身来,朝着城市那片灿烂金光走去。” 对保罗来说,这是获得生命之举。
《儿子与情人》留给我们的是深深的悲凉,是令人心酸的不安,是沉重的生命反思和伦理追问。生命的道德是不可改变和战胜的,男人应该忠于他的男人本性,女人应该忠于她的女人本性,身体和精神的和谐才是生命的本质。美好的生活离不开对自然和家庭伦理的维护,自然生态平衡被打破,伦理秩序被破坏,势必造成人性的异化,家庭的灾难,使人们承受更多的人生负荷和心灵创伤。更加丰富和充实的人生在于我们对灵魂栖身的世界的尊重和对生命的敬畏!
注解【Notes】
① 本文为2013年山东省高等学校人文社会科学研究项目“文学伦理学批评视野中的《儿子与情人》研究”(2013—2015)(项目编号:J13WD17)的阶段性研究成果。
② [英] D·H·劳伦斯:《儿子与情人》,陈良廷、刘文澜译,人民文学出版社2011年版,以下只在文中注明页码,不再一一做注。
引用作品 【Works Cited】
[1] [英]Blake Morrison. "Sons and Lovers: a century on".The Guardian, 2013-5-25. http://www.theguardian.com/books/2013/ may/25/sons-lovers-dh-lawrence-blake-morrison.
[2] 聂珍钊:《文学伦理学批评导论》,北京大学出版社2014年版,第13页。
[3] [英]劳伦斯:《劳伦斯读书随笔》,陈庆勋译,上海三联书店1999年版,第234页。
[4] [英] D·H·劳伦斯:《鸟语啁啾—劳伦斯散文精粹》,黑马译,中国致公出版社2012年版,第223页。
[5] 李维屏:《英国小说人物史》,上海外语教育出版社2008年版,第271页。
[6] [英]劳伦斯:《劳伦斯读书随笔》,陈庆勋译,上海三联书店1999年版,第24页。
[7] 聂珍钊、杜娟等:《英国文学的伦理学批评》,华中师范大学出版社2007年版,第655页。
[8] 王佐良、周珏良:《英国二十世纪文学史》,外语教学与研究出版社2006年版,第198页。
[9] 王佐良、周珏良:《英国二十世纪文学史》,外语教学与研究出版社2006年版,第199页。
[10] [英] L.A. "Lawrence the poet as novelist". The Guardian,2008-7-2. http://www.theguardian.com/theguardian/2008/jul/02/ poetry.
Laurence's Sons and Lovers is a great novel with rich ethical implications. Based on close reading, the paper has interpreted the novel from the perspective of ethical literary criticism. The offside of Mrs. Morel's ethical identity causes confusion of the family ethical order and distortion of sons' moral emotion, which results in the young death of William and Paul's loss of power of love and falling into ethical predicament. It points out that the destruction of ethical relation between human and nature, the shackle of traditional religion and the insurmountable class gulf are just the killers that cause the alienation of human nature and bring people spiritual disasters. It is thus emphasized that a richer and more fulfilled life lies in the maintenance of natural and ethical order and the reverence for life.
Sons and Lovers ethical literary criticism ethical predicament ethical conflict
Gao Yonghong is from The School of Foreign Studies of Shandong University of Finance and Economy, mainly engaged in the study of British and American Literature.
高永红,山东财经大学外国语学院,研究方向为英美文学。
Title: On Sons and Lovers from the Perspective of Ethical Literary Criticis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