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 卉
不同的女性,相同的命运——论莎士比亚悲剧《泰脱斯·安特洛格斯》
张 卉
内容提要:莎士比亚的早期悲剧《泰脱斯·安特洛格斯》因其血腥气浓重而历来不为评论家所称道。本文从女性主义角度对该剧所反映的父权中心文化根深蒂固的伊丽莎白时代的英国社会进行剖析,对比论证剧中天使形象的拉薇妮霞和妖妇形象的妲摩拉这两位不同的女性人物的命运,指出莎士比亚在其作品中流露出一定的女性嫌忌倾向。
女性 拉薇妮霞 妲摩拉 《泰脱斯·安特洛格斯》
威廉·莎士比亚(William Shakespeare)的早期悲剧《泰脱斯·安特洛格斯》问世于1592年。该剧大肆渲染强奸、凶杀、割舌、断肢、焚尸等暴力场景,可谓是莎剧中血腥气最浓重的一出。《泰脱斯·安特洛格斯》在上演后的几十年里颇受观众和读者欢迎,然而历来不为评论家所称道。尤其是对于剧中仅有的两位主要女性人物拉薇妮霞和妲摩拉的塑造,众多评论家颇有微词。拉薇妮霞遭遇之惨烈,妲摩拉心肠之毒辣,似乎有悖常理。但是,在父权中心文化根深蒂固的伊丽莎白时代的英国社会,男性作者往往会在其作品中流露出一定的女性嫌忌倾向。《泰脱斯·安特洛格斯》中的女性形象,由于受到女性嫌忌思想的影响,在某种程度上被扭曲和贬抑了。女人作为“第二性”、作为“他者”,在父权制的象征秩序中难以立足。甘居客体地位的女性即使认同一切男性价值观,也终将成为牺牲品而献祭于父权文化;而试图在象征秩序中争取与男性平等的主体地位的女性则会引起男性成员的反感、恐惧和厌恶,她们因此也会得到应有的惩罚。这种对女性的敌意见诸《泰脱斯·安特洛格斯》(以下简称《泰》)的字里行间。
《泰》剧中人物众多,然而主要的女性角色却只有拉薇妮霞和妲摩拉两人(另一女性是全剧只有十行台词的乳媪),其余的数十位则皆为男性角色。男女角色人物比例极不协调,而这在古罗马是不足为奇的。历史上的古罗马是一个男人的世界,充斥着战争、血腥和权力之争。《泰》剧的开场别具一格:“护民官和元老等列坐上方,玛格斯·安特洛尼格斯在其中;撒脱尼纳斯及其党羽从下方一门上,巴西安纳斯及其党羽从另一门上,各一旗鼓前导。” (《泰》,第一幕,第一场。)恺撒的长幼子各据一方,为争夺罗马的君主之位展开了激烈的舌战。撒脱尼纳斯坚持以前皇长子的身份要求继承皇位,巴西安纳斯则号召诸位罗马人秉持正义,保全自由,拥立他为国王,双方相持不下。紧接着,老将泰脱斯率领出征哥特人的军队凯旋班师回朝。他扶着儿子们的灵柩,将哥特女王妲摩拉和她的三个儿子带回了罗马,并按照罗马城的律例仪式处死了女王的长子阿拉勃斯。然后,泰脱斯又根据传统,将本应属于他的王位让给了比巴西安纳斯年长几岁的撒脱尼纳斯。
护民官、元老等人高居其位判定王位的归属显示了罗马文明社会的律法规范和森严的等级制度。撒脱尼纳斯最终取得了王位,这充分表明了长幼有序的观念在父权制的罗马依然十分盛行。依照拉康的精神分析象征理论,罗马的种种法律、典仪都是象征秩序的代表。象征秩序,正如《泰》剧中的罗马一样,由男性主宰,千百年来都处于父权制的统治之下。社会受到这一秩序的影响,其中心人物是拥有阳具的男性。撒脱尼纳斯声称:“让我父亲的尊荣继续留在我身上”,正说明了罗马男性公民对于自己能继承父亲的阳具而感到骄傲和自豪。至于女性,因为生理上不具有阳具,在象征秩序中只能被定义为“他者”,遭到整个男性社会的排斥。法国女权主义哲学家朱莉亚·克里斯蒂对拉康的理论进行了吸收和扬弃。她认为象征秩序是可以被超越的,她在《妇女的时代》一文中谈到:“由于女性希望自己能成为具有社会意义的人,她们必须加入象征秩序。然而,这一行为也要求她们认同和接受父权制的一切内涵和价值观念。”处在此地位的妇女要么可以将竞争、攻击性和权利欲等诸多男性理想观念融入自我意识,从而像男人们那般去追求成功和认可;要么她也可以去遵循男性所推崇的所有女性美德。《泰》剧中进入罗马社会象征秩序的妲摩拉和拉薇妮霞,分别正是这两类女性的代表。前者试图去争取在象征秩序中的主体地位,后者则甘居客体地位。但是,由于男性的敌意,两类女性的命运都是悲惨的。
早在拉薇妮霞尚未出场时,读者们便已从巴西安纳斯口中得知,她乃是“罗马贵重的珍饰”,拉薇妮霞在《泰》剧中被物化的倾向是显而易见的。身处父权制的象征秩序中,她具有男性所要求女人具备的一切优秀品质。从外部条件来看,拉薇妮霞十分美丽动人。西蒙娜·德·波伏瓦在其女权主义经典之作《第二性》中曾说过:“美丽的身体必须具备像静物那般沉稳、被动的特质,它本身并不能反映其主体的性格,而只能激惹起其观察者的欲望。”拉薇妮霞的美使她成了剧中众多男性角色的追逐对象,男人的色欲导致了她被强暴、断臂、割舌的惨遇。拉薇妮霞也是一个温顺、听话的女儿,毫无反抗地服从于父亲和其他男性的权威。当撒脱尼纳斯被立为王,泰脱斯弃拉薇妮霞与巴西安纳斯的婚约不顾,献宝般地将女儿送给他当皇后时,她没有提出任何反对意见。尔后,撒脱尼纳斯又看中了妲摩拉的美貌并公开向她献媚,这无疑是在羞辱拉薇妮霞,却还假问她是否在意,拉薇妮霞回答道:“不,陛下,因为您真实的向我说出这番话不过是您在表示大度的谦恭。”(《泰》,第一幕,第二场)这句话流露出拉薇妮霞对男性无限的崇拜和绝对的信任。当巴西安纳斯将她强行带走成婚时,她又一次没有表态。从一开始,拉薇妮霞就是个任人摆布的角色。除了美丽、顺从之外,拉薇妮霞另一美德则是她的纯洁。新婚的第一个早晨,拉薇妮霞比任何人起得早,巴西安纳斯很为自己娶到一位不沉湎于享乐的妻子而得意和骄傲。摩尔人亚伦在煽动妲摩拉的两个儿子去对拉薇妮霞施暴时夸她“比露克丽斯更为贞洁”,然而,这种贞洁却愈加激起了男人的淫欲和征服欲。
无论拉薇妮霞具备多少优秀的品质,她在象征秩序中占据的也只是客体地位。她是男性发泄性欲的对象,是一件沉默寡言、只供陈列的珍宝,完全依附于男性而存在。第二幕第四场开始时,“第米屈律斯、祁伦、拉薇妮霞上,拉薇妮霞已遭奸污,两手及舌均被割去。”失去了舌头的拉薇妮霞完全丧失了说话的能力。从某种意义上来说,这似乎更符合父权制对女性温顺沉默的要求。女性不需要学习和运用语言,剥夺她们的语言交流能力可以进一步将她们排斥于男性中心社会之外。失语使拉薇妮霞更是失去了成为主体的可能性。她只能完全依赖家族中的男性成员,希望他们可以理解她的面部表情和手势语,替她说出心中的话。如果他们不能保护她,则最终难以为她完成复仇的心愿。如此看来,丧失说话能力的女人更接近父权制的女性思想。
失语前的拉薇妮霞是男性性欲的焦点,失语后的她依然是家庭中男性公民的兴趣所在。泰脱斯曾对他的弟弟说:“瞧!玛克斯,瞧,我懂得她的意思。”(《泰》,第三幕,第一场)然而,当拉薇妮霞借用奥维德《变形记》中的典故道出她的凶犯是狄米特律斯和契伦时,她的任务就此终结,剩下的一切行动则由男性策划。诚然,拉薇妮霞似乎参加了复仇,泰脱斯让她在他杀狄米特律斯和契伦时用残臂端盆接住他们流下来的污血。对于一个失去了双手,被割掉了舌头,身心都饱受摧残的女人来说,这似乎是她唯一的选择。遭到奸污的拉薇妮霞在安德洛泥克斯家族中仿佛是一件受到损坏的物品。复仇完成之后,这件物品也就毫无用途了,继续让她存在只会让整个家族的名誉蒙尘,让所有男性成员的自尊心受到伤害。因此,拉薇妮霞的死是不可避免的,她是耻辱的象征,父权制的价值观念不允许她的存在。
拉薇妮霞正像桑德拉·吉尔伯特和苏珊·格巴在女权主义专著中所指出的那样,是男性作家笔下的天使,纯贞、美丽、顺从,“回避着她自己——或她自己的舒适,或自我愿望”,然而,“这种献祭却注定她走向死亡。”
和拉薇妮霞恰恰相反,妲摩拉一方面代表男性文学中的妖妇形象,另一方面也代表了不愿屈居客体地位,从而在象征秩序中争取主体地位的另一类女性。
妲摩拉作为被俘的哥特女王上场,身边带着三个未成年的儿子。剧中并没有交代其丈夫情况,因此,读者自然而然地会将她归为寡妇一类。在文艺复兴时期的作品中,寡妇,尤其是丧夫后再嫁的寡妇,通常是多欲、淫荡的典型。妲摩拉也不例外。婚姻的经历使她比别人更懂得床笫之事所带来的欢愉,身边的三个儿子则暗示了她旺盛的生殖力。更为甚者,她并不耻于表达她的淫欲。嫁给撒脱尼纳斯的第二天,她便又找到了旧情人艾伦,并公然向他求欢:“正像狄多和他的流浪的王子受到暴风雨的袭击,躲避在一座秘密的山洞里一样,我们也可以彼此拥抱入怀,在我们游戏完毕之后,一同进入甜蜜的梦乡;猎犬、号角和婉啭轻吟的小鸟和成了一阕催眠的歌曲,抚着我们安然睡去。” (《泰》,第一幕,第三场)由于妲摩拉对杀死她长子的泰脱斯一直怀恨在心,再加之拉薇妮霞撞破了她和艾伦的丑事,她便毫无人性地对拉薇妮霞施暴。可以说,妖冶、淫荡、狡猾、残忍的妲摩拉集结了妖妇形象的所有特性,无怪乎连一向沉默寡言的拉薇妮霞也会一反常态地痛斥其恶毒。
作为一个异族女性,妲摩拉在罗马父权制的象征秩序中更容易被定义为“他者”。但妲摩拉这一“他者”,虽然在开场时只是一个奴隶,由泰脱斯押送回罗马,她却及时地摆脱了这种处境,并且一步一步地向父权制社会的中心地位靠近。妲摩拉轻而易举地赢得了撒脱尼纳斯对她的宠爱,而后者在年龄上几乎不比她的儿子大多少。年岁的差异构成了对男性统治的重大威胁。妲摩拉在撒脱尼纳斯屈尊求爱时便对他说过:“要是撒脱尼纳斯宠纳哥特人的女王,她愿意做一个伺候他抑制的奴婢,一个温柔体贴的保姆,一个爱护他青春的慈母。” (《泰》,第一幕,第一场)年轻的罗马国王私下里几乎对妲摩拉言听计从,完全处于她的摆布之中,与拉薇妮霞相比,妲摩拉显得十分能言善辩。早在泰脱斯要处死她的儿子阿勃拉斯时,她就以一席声泪俱下的说辞激起了旁观者的同情,随后,她又花言巧语地煽燃了儿子们对拉薇妮霞的熊熊欲焰,最后,她居然大胆地扮演复仇女神,企图用其三寸不烂之舌去刺探泰脱斯的虚实。如此地善于言辞表明了妲摩拉根本没有理会象征秩序为其定下的标准。她对语言的熟练掌握是她在父权制社会中占据与男性同样主导地位的象征。
从这个意义上来说,妲摩拉不属于真正的女人,这就是为何当拉薇妮霞在惨遭蹂躏之前,不能唤起妲摩拉同情心的原因所在。拉薇妮霞将她当作女性同类来看待,直到最终才意识到妲摩拉只是“生着一张女人的面孔——”,后面的半句话拉薇妮霞并没有明说,然而妲摩拉所具有的一切诸如雄辩、野心、权利欲等种种男性特质表明她乃是“双性同体”的代表。“双性同体”的概念由弗吉尼亚·伍尔夫提出,她在其女权主义论著《一间属于自己的房间》里明确指出:“在我们之中每个人都有两个力量支配一切,一个男性的力量,一个女性的力量。”这一概念与传统的性别二元对立相抵触,认为女人并不只是男性之外的第二性,虽然在生理上人可以被分为两种性别,但思想上依然是双性合一的。双性合一的意识可以将女性从父权制所规定的女性应达到的标准中解放出来。妲摩拉同时具备女性的特征(乳房)及男性的力量,双性同体的形象喻示了她高度的自治能力,不需要依赖于男性而存在,剧中对其三个儿子的父亲未给出任何信息,可见,她似乎并不需要依靠男性来完成生殖繁衍的功能。此外,她自身参与对拉薇妮霞的强暴也是一个强有力的明证。妲摩拉的这种自给自足的全面功能引起了男性无限的恐惧和厌恶,因为只有这样的女性才有可能在父权制象征秩序中取代他们的地位。妲摩拉作为女性,身为母亲,她的美色极具诱惑力,但倘若仅停留在这一层面上,妲摩拉和拉薇妮霞并无太大的差别。她那深入父权制社会中心,接近象征秩序主体地位的能力才是不能为男性所容忍的。拉薇妮霞最后成了父权制社会的献祭品,妲摩拉终究也没有达到她占据主体地位的目的。泰脱斯之子路歇斯带领哥特人收回王位,象征着罗马又一次恢复了原来的秩序,控制权和统治权依旧处在男性的掌握之中。
无论《泰》剧中的女性付出何种的努力,她们依然不能避免她们的厄运。拉薇妮霞和妲摩拉同样作为男性的所有物而存在。拉薇妮霞顺从、沉默,到头来却成了男子泄欲对象、家族的耻辱,直至死亡的那一刻都只是男性的附属品。妲摩拉下意识地发动了对父权制的挑战,试图以将男性特质融入自我意识的方式争取象征秩序中的主体地位,这却导致了男性的厌恶和恐惧,也成为父权制的牺牲品。在充满着“对女性的致命敌意”的罗马,妇女的命运终究逃脱不了男性的摆布。
注解【Notes】
①本文为中国矿业大学研究生院教改项目“非英语专业研究生英语课程的教学模式研究”的阶段性研究成果(项目编号:2015Y0306)。
②[英]威廉·莎士比亚:《莎士比亚全集》,朱生豪译,人民文学出版社1994年版。以下只在文中标明幕、场,不再一一做注。
引用作品【Works Cited】
[1] [英]威廉·莎士比亚:《莎士比亚全集》,朱生豪译,人民文学出版社1994年版。
[2] Krisreva, Julia. "Women's Time" in Alice Jardine & Harry Blake (translators). The Kristeva Reader, Toril Moi (ed.). New York: Columbia University Press, 1986, pp.188-213.
[3] [法]西蒙·德·波伏瓦:《第二性》,桑竹影译,湖南文艺出版社1986年版,第175页。
[4] Gilbert, Sandra & Gubar, Susan. The Mad Woman in the Attic. New Heaven: Yale University Press, 1979, p.25.
[5] Woolf, Virginia. A Room of One's Own. Harcourt Brace & Company,1991, p.120.
[6] Wilbern, David. "Rape and Revenge in Titus Andronicus" in Philip C. Kolin (ed.). Titus Andronicus: Critical Essays. New York: Garkand Publishing Inc., 1995, p.184.
Titus Andronius, William Shakespeare's early creations, has not been thought highly of by critics. This paper makes an analysis of the male-dominant culture which became deeply ingrained in Elizabethan British Society reflected in this tragedy. By comparing angel-like Lavinia and demon-like Damola, the two types of women characters in the play, this paper concludes that Shakespeare reveals misogyny in his writing.
Women Lavinia Damola Titus Andronius
Zhang Hui is from Union Graduate School of Southeast University. Her research focuses on English Translation Studies,Translation Studies and British and American Literature.
张卉,东南大学苏州联合研究生院,研究方向为英语笔译、翻译研究、英美文学。
Title: Different Women Suffering Similar Destiny—On William Shakespeare's Titus Andronius