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成淳
摘 要:晚明城市文化与思想新潮,明清易代之际血与火的历练,浙东学派与家学渊源,造就了张岱这位节义之士、文学天才和渊博学者。他涉足诸多文艺和学术领域,其人、其思、其学、其文均闪耀着智慧的火花,洋溢着活泼泼的创造能力。张岱文化品格的独特性和包括散文、诗词、戏曲在内的文学创作的独创性仍值得深入探讨
关键词:明清之际;张岱;智者;独创性
中图分类号:1206.2 文献标识码:A文章编号:0257-5833(2015)01-0180-12
当下明清文学研究领域对张岱的关注度颇高,海内外不断有著作、论文面世,尤其是美国著名中国史专家史景迁先生别出手眼的专著,引起不少学者和读者的兴趣,笔者二十年前,写过一本张岱的小册子。那时有关著述寥寥可数,昔冷今热的温差不可同日而语。近几年来,在重新整理张岱《琅嬛文集》的过程中,获得一些新材料、新认识,因作此文,以资参考。
一
张岱一名维城,字宗子、石公、天孙、号陶庵、蝶庵、古剑老人、六休居士,山阴(今浙江绍兴)人祖籍四川绵竹,常自称“蜀人”、“古剑”。生于明万历二十五年(1559),卒年诸说不一,如六十九、七十余、八十、八十四,等等。温睿临《南疆逸史》、徐承礼《小腆纪传补遗》皆渭“年八十八卒”,即清康熙二十三年(1684),有张岱八十八岁时所作《修大善塔碑》可证其说;商盘《越风》及《山阴县志》则以为卒于九十三岁,即清康熙二十八年( 1689)一折中八十八、九十三岁二说,或在九十岁光景。
张岱是明清之际一位著述等身的文学奇才和文化巨匠。他是绝世散文家、诗人、词人、曲家,又是同林家、音乐家、书法家、收藏家、美食家,通晓天文、历法、舆地、医药、文字、音韵、经学、史学平生于前代博学家最服膺晋代张华,于史学家最景仰汉代司马迁。史学是山阴张氏世传家学,自张岱高祖天复以下几代人都有志于缵述《史》、《汉》伟业,“思附谈、迁”,“欲追彪、固”,及张岱之身竭其在三十年之力,始完成明史巨著《石匮书》和《石匮书后集》
明清易代之际,大家辈出,群星灿烂。张岱之所以能够跻身大家行列,除了个人秉赋和家庭教养外,还因他早年深受晚明城市繁华和文化新思潮的浸润洗礼,随后备尝旧破家亡血与火的烹炼,又长期接受浙东传统学术和士习民风的影响,这综合因素造就了这位文艺奇才与博学鸿儒,并最终实现了自己平生所仰慕追求的大节义、大学问、大智慧的人格理想。
张岱出身簪缨望族,文献世家。高祖天复、曾祖元忭、祖父汝霖皆举进十,而且学殖富赡,文章精雅,皆有著述行世。其父耀芳精熟举业,研习四十余年,以致目眊精衰,犹孜孜不休,但屡试不中,仅以乡试副榜谒选,授山东兖州鲁藩长史,后摄嘉祥县令,不久便解职回乡。
凭借家庭的厚业世泽,张岱的前半生是在繁华、享乐中度过的。丰富多彩的物质文化生活培育了他广泛的兴趣爱好和诸般才艺,他坦占:“少为纨绔子弟,极爱繁华,好精舍,好美婢,好娈童,好鲜农,好美食,好骏马,好华灯,好炯火,好梨园,好鼓吹,好古董,好花鸟,兼以茶淫橘虐,书蠹诗魔,劳碌半生,皆成梦幻。”吃穿玩乐,备极奢华,又样样在行,件件求精。他和许多晚明文人一样,视“岁月如花”,“生平贪恋光景”,珍惜个体生命,热爱美好人生,耽乐世俗繁华生活.、对他们来说,物质享受不仅在于满足物欲需求,还包含精神愉悦,物质生活与文化生活往往交织在一起 他们懂得生活,也会生活,生活与美与艺术乃至学问密切相关,故而吃能吃出文章、学问,玩能玩出名堂、艺术、比如饮食,张岱自诩,越中清馋,无过余者,喜啖方物”,“远则岁致之,近则月致之,日致之,耽耽逐逐,日为口腹谋”。非止于满足口腹之欲,还能精细地感知各种食品色香味形之美,发为妙诗妙文,又研读古今食谱食典之类书籍,对其祖父张汝霖《饔史》加以精简修订而成《老饕集》一书,使饮食成为一种学问 张岱嗜茶,自称“茶淫”,深知茶理,对种植、采摘、制作、保存诸事了如指掌,辨色、辨味、辨产地、辩水泉,皆精绝入微,使当时著名茶道专家南京闵汶水叹为知己:“余年七十,精饮事五十余年,未尝见客之赏鉴若此之精也,五十年知己,无出客右”。所著《茶史》与《老饕集》正可配对为姊妹篇。“小摆设”即金银铜锡、玉石、竹术、陶瓷等工艺制品,也都喜爱,亲之若“故友”,收藏既富,更善鉴赏,能从珍玩奇器中发现“厚薄、深浅、浓淡、疏密”之艺术妙理、美学意蕴,并衷赞美制作工匠的高超智巧。物质与文化生活的丰富体验,兴趣的广泛性与才艺的多样性,对成就像张岱这样的个性发展比较全面,创造力旺盛的作家,具有重要意义。
“余少爱嬉游,名山恣探讨。”性耽山水,爱好旅游,这是明代巾叶以来特别是晚明时期非常流行的士林风气,出现了一个集旅行家、地理家、文学家于一身的十人群体,王士性、徐霞客、曹学佺、谢肇涮、陈第、张燮、袁宏道、王思任等都是一代闻人张岱之游,沦足迹所至不如以上诸人广远,但有自身的特色,其游兴游足的方向、地点主要在城市尤其是江南繁华都会,而以游玩观光为主要目的,故称“嬉游” 粗考其旅游路线,从纵向看,沿南北大运河一线城市群落中之名都大邑大都游览过,如今日浙江之绍兴、宁波、台州、杭州、嘉兴、湖州,汀苏之苏州、无锡、常州、南京、镇江、扬州、淮安,还有上海松江,安徽芜湖,以及山东兖州、泰安等地。其游多集中于江南都会,留居时间最长的,除故里绍兴外,当数杭州了,西湖柳州亭一带有他祖父建造的家园。其友王雨谦《西湖梦寻序》云:“张陶庵盘礴西湖四十余年,水尾山头,无处不到。湖中典故,真有世居西湖之人所不能道者,而陶庵道之独悉。”对苏州、扬州、南京、镇江等名城也曾多次作深度游,、这些城市群落经济发达,文化昌盛,社会思潮活泼开放,那绮丽的湖光山色,丰厚的历史人文积淀,新奇炫目的世俗风情,形形色色的市井人物,像磁石一般吸引着张岱,使之心醉神迷,就像着了魔似的。以至于社会经过天崩地裂的大震荡大劫难,将这一切震得七零八落,花随水流之后,他还念念不忘,津津有味地咀嚼如炯往事,时常见诸梦寐,“无日不入吾梦中”,故其文章常写梦境,书也“率以梦名”,如《梦忆》、《梦寻》云。张岱对晚明城市文明、世俗生活和市井人物的一往情深和深切了解,是当时许多文人学十难以企及的,明乎此,也就差不多把握到张岱所独具的灵奇思致、绝妙文笔背后的“脉性”了。
张家的荣显未能延续下去,到张耀芳这一代已现衰象,举族都把重光门庭的厚望寄托在张岱这个嫡长子身七凭他的学问文章、天赋才能,且“少工帖括”这许多优势,本以为可轻取功名,谁知竟屡试不第,年屑四十犹沉沦诸生间,所遭科场厄运较其父更坏 少时“功名志急”,总想“一鸣惊人”,到头来还是铩羽泥涂。巨大的心理落差,使他对明季黑暗现实、腐败官场,对科举制度的弊端,有了清楚的认识。他痛愤天下才士多遭压抑而不获拔识,“世间珍异之物,为庸人所埋没者,不可胜记”;痛悼亡友“具用世大才,生不逢辰,贫病相寻”,“徒呃塞终身”,“鲠咽以死”;满怀愤世嫉俗之气,借一出《乔坐衙》杂剧“讥刺当局”,,把矛头直指昏愦贪腐的当朝权臣 腐朽的明王朝在农民军和后金的夹击下节节溃败,而对广大民众朘剥愈厉,以致民生凋弊:张岱已经感觉到朱明气数将尽:“辽东一破如溃痈,强蟊流毒势更凶。民间敲剥成疮痍,神气太泄元气疲”他有经世济民的抱负,却被抛弃,“志在补天”,徒成空想将何去何从?是继续耗费生命去赌举业,还是专注于文艺与学问,追求己性之所好?他正面临人生的一次关键抉择时存四十岁前后。当友人祁彪佳向时任宁波推官的李清为他申诉科场“屈抑”,并请从中斡旋,终于无效后,张岱乃绝弃科举功名,决意不玩八股这“劳什子”了,收视反听,号心致志于自己的爱好一方面,仍然盘桓江南名都剧邑,观风俗,察人情,访胜迹,赏山水,广交名士畸人及各色市井人物,悠游于文学艺术之林;另一方面,潜心研究学问,发奋著书立说 年及五十,业已或基本完成的著述约计十余种,如《古今义烈传》、《四书遇》、《史阙》、《奇字问》、《诗韵确》、《茶史》、《老饕集》、《评和陶集》、《桃源历》、《历书眼》、《皇华考》、《陶庵肘后方》、《续博物志》等,修纂明史《石匮书》的大工程也已延续多年。其书涉及经学、舆地、历法、文字、音韵、文学、艺术、医药、饮食等多种学科,突现了宏富博洽的杂家特色。他是博学家,也是专门家,尤邃史学,用力最勤,成绩最着。张岱前半生所取得的成就,是因为他接受了晚明文化新思潮的浸溉,在盛年遭遇科场失败之后,即迷途知返,摆脱了唯以科举功名为人生奋斗目标的价值观的束缚,更加注重发展个性之所好所长,沉醉于艺林学苑,敬其业而乐其事,因而有了许多创获,而后愈见辉煌。观乎晚明文化领域诸多精英也大率如此
顺治元年(1644),清师大举进驻北京,成为中国新的统治者,明年击破南京福王小朝廷,第三年攻陷绍兴。是年张岱适逢五十岁,国既破,家亦亡,成为他人生的转折点,由富贵繁华的前半生转入贫困凄凉的后半生。《自为墓志铭》云:“年至五十,国破家亡,避迹山居,所存者破床碎几,折鼎病琴,与残书数帙,缺砚一方而已。回首二十年前,真如隔世。”他面临更加严峻的人生抉择,生死贵贱的考验。以他的学问文章和家庭影响,若剃髪变服以事新朝,可望获取功名利禄,重振祖业,但此种行为与其素来景慕“义烈”的性格冰炭不容他曾想以死殉节。目击包括自已亲朋在内的抗清义士,临难不屈,或绝食,或赴水,或投缳,慷慨赴义的悲壮事迹,每每悲痛欲绝,觉得生不如死,《梦忆序》云,“作自挽诗,每欲引绝”,但最终没有。因为:其一,基于对朱明覆亡后时局的清醒认识清人入主中国,宣告明朝的灭亡,被拥戴的明宗室在南方建立的几个小朝廷,依然腐败,而且互相对立,一盘散沙。张岱将南明诸王譬之一团触手即碎的腐肉,“赵氏一块肉,人手臭腐糜烂,如此庸碌,欲与图成,真万万不可得之数也”。大势已去,天柱已折,纵有“补天”之志,也不可能挽天河于既倒了 。“臣志欲补天,到手石自碎”,“志欲补天,而天如玑璇,炼石在手,则亦奚益哉?”轻易为之殉葬,于国于民都无补益。其二,基于对节义的通达理解。他在《石匮书》一篇总论中这样表明与自已关于生死节义的观点和遭逢明亡而不殉死的理由:“夫义者可以死、可以无死者也可以无死,虽不死,而人不得责之以必死;可以死,能拚一死,而世界又不可少此一死,故谓之义也。余一生受义之累,家以此亡,身以此困,八口以此饥寒,一生以此贫贱,所欠者但有一死耳。然余之不死,非不能死也,以死而无益之死,故不死也 以死为无益而不死,则是不能死,而窃欲自附于能死之中,能不死而更欲超出于不能死之上。千魔万难,备受熟尝,十五年后之程婴,更难于十五年前之公孙杵臼,至正二十六年之谢枋得,更难于至正十九年之文天祥也。”明辨生死之际,曲诉隐忍之衷,大义凛然,大哀殊深,直令彼贪生怕死,卖身求荣,“峨冠大纛者”,惭汗无地自容,亦令“以将相大臣,事权在握,安危倚之,乃临事一无所恃,而徒以鼠首为殉者”,于九原之下知有所愧。其三,基于对修纂明史《石匮书》的文化担当。修纂一部完整精核的明史巨著,不但是张氏三代人的家族宏愿,也是明代史学界的共同期盼,及至明亡,更成了遗民们寄托故国之思,总结前朝盛衰兴亡历史经验的一大文化工程。张岱自觉地担当起家族和时代赋予的历史文化使命,多次表明所以遭易代沧桑之变忍受贫困伤痛而不死,就是因为《石匮书》还未修成《梦忆序》云:“每欲引决,因《石匮书》未成,尚视息人世”《和挽歌辞》云:“但恨《石匮书》,此身修不足。”基于上述原因,张岱没有贸然自殉以明节义,而是选择存活下来,继续未竟的事业,并始终保持坚贞的气节。这样就要承受贫困生活的煎熬和折磨,甚至突如其来的政治迫害,不但是一己,还要连累全家,不是短期阵痛,而是长期受难。又叹为修《石匮书》所受磨难和伤痛:“古来作史无完人,穷愁淹蹇与非刑《石匮书》成穷彻骨,谁肯致米周吾贫?”
顺治三年(1646)六月,清兵临绍兴,张岱携一子一仆藏于城郊越工峥古诗中,仅两月就暴露了身份,随即逃亡至嵊县西白山,“风雨凄然,午炊不继”,明年七月,潜至城外项里。顺治六年(1649)秋,始回城中,而故宅已废,田园荒芜,多属他姓,“昔有负郭田,今不存半亩,败屋两三楹,阶前一株柳”,于是租下诸氏快园废址,“败屋残垣,稍为补晦”,以为一家二十余口栖身之所。二十年后,快园让于儿辈,自己复迁居项里,直至终老。这四十年间,主要靠他来维持一家二十余口(后分家减为十八九口)的生计,苦苦支撑着这个风雨飘摇的大家庭,“攒食一老人,骨瘦如鸡肋”,年近七旬还得干“舂米”、“担粪”之类又累又脏的活儿其生汁之艰,家累之重,苦日之长,在学者文人中是很少见的,但他的精神意志没有被压垮,被摧毁,相反,穷且益坚,困而弥劲,著述更加勤奋,“傲骨尚存,忍霜耐雪”,“沉沉愁壑,夜半一灯”。他的几部不朽的代表作,如诗文集《琅環文集》、随笔《陶庵梦忆》、地理游记《西湖梦寻》、类书《夜航船》、经学《四书遇》、笔记《快园道古》等均成于此时。最令他欣慰的是,寄托着家族和时代厚望,凝结着自己近三十年心血的《石匮书》,在他五十八岁那年(1654)终于告竣,紧接着又修《石匮书后集》,数年后亦告成,此后仍笔耕不辍,八十四岁编成《琯朗乞巧录》,此书旨在弘扬智慧,启发“愚蒙”,“以济时艰”,流露出“八十四老人”的一片拳拳挚爱之心 更令人惊奇的是,以八十八岁高龄撰成《修大善塔碑》这篇“金声玉振”的骈文 作者借演说佛法以显越城形胜,宣讲事理人谋,表现了此老对公共事业和地方建设的关心和支持,思想的活泼,意志的坚毅,建言的精到,丰富的想象力和艺术的感染力,都让人感到惊异。
“夺利争名,甘居人后;观场游戏,肯让人先?”张岱《自为墓志铭》如是说。受士风、师友、族人的熏染,他自幼便养成喜爱戏谑谈笑的习性,至老处穷都没有改变。僦居快园二十余年,每当暑日夕阳西下,“乘凉石桥,与儿辈放言”,脱略随意,无拘无束,俨然“舞雩”之风,儿辈书之,困成《快园道古》。其书充斥滑稽笑谈故事,义特设“戏谑”、“笑谈”二部成于耄耋之年的《琯朗乞巧录》也广收谐谈趣事,“善谑”、“吊诡”等关目专录戏谑事项。久贫没有磨去他喜谑的习性,遇有穷迫难堪之时,辄自我解嘲,一笑了之。五十八岁生辰,无米无酒,戏赋《甲午初度是日饿》二首,其一云:“饿是寻常事,尤于是日奇一既无方朔米,焉得洛生醨?痛仆辞亲友,小儿剪藿葵。一贫直至此,回想反开颐。”八十二岁,家贫如故,寒斋守岁,作五律《戊午除夕》,句云:“烧钱饯穷鬼,酹酒蜡文心。”逢年过节,箪食瓢饮,粗米薄醨,岱也不改其乐豁达乐观,诙谐幽默,是张岱处贫困而不改志节,不辍笔耕,最终在品格、学问、文章诸方面达到一生光辉顶点的一个原因,也是他得享高寿的一个秘诀,其文学创作的一大特色在张岱的性格中,坚贞不屈的伦理操守与和易能乐的游戏人生得到奇妙的融合。
“弱则唾面而肯白十,强则单骑而能赴敌”,“称之以强项人可,称之以柔弱人亦可”这是张岱在《 自为墓志铭》中所作自画像。他论析历史名臣的政治品格、处世态度,特别赞赏刚柔相济、强弱兼备、宽猛并用、能屈能伸、能进能退的品性,对于不顾情势,一味逞刚使气则有讥评。他赞同司马迁关于“老子深远”的评价,认为“深远二字乃老子一生藏身妙用”批评张良年轻时使气冒险,雇力士击秦王,“误堕荆、聂”刺客者流,“则其学问浅薄”;又钦佩他后来能强忍屈身,敬受道家黄石公教导,终成灭楚兴汉大事业。论及本朝名臣李贤,称其当石亨、曹吉祥奸党专横时,辅佐“刚果之主”英宗,善用“应着”、“松着”、“闲着”,而能得君之信以行善政,遂称贤相 又称李东阳在宦官刘谨乱政肆虐时,没有辞去相位, “婉转委蛇”,乘间“保护正人”,“调停国是”,卒诛刘谨。张岱还称述其友沈素先为人,“弱不胜衣,见人呐呐似不能言者,及其临大事,当大难,则其坚操劲节,侃侃不挠,固刀斧所不能劘,三军所不能夺矣”,其子歌叙也大有父风。张岱因之感叹:“若世间之刚柔相错,与人心之强弱迭更,真有不可测识者。”这是对友人的赞美,也是对自己的勉励。刚柔相错、强弱迭更的品格又表现为心性意志的坚毅、坚忍、坚韧,不论处境如何窘迫凶险,只要有一线希望,就能顽强求生。张岱把这种精神力量形象地概括为“石压笋斜出”。巨石底下的竹笋,承受着沉重的压力,伸展的余地只在缝隙之问,它顽强挣扎,曲折生长,破土裂石,抽芽发笋,长成枝繁叶茂的劲竹,形成一片凌空摆舞的碧海张岱所提倡并身体力行的这种“竹笋精神”,是他汲取《易》理阴阳相,儒家既崇尚节义又讲权宜,道家主张弱能胜强,柔能克刚的思想元素,继承越人卧薪尝胆、十年乍聚、十年恢复的地域传统文化性格,并根据对历史名臣、高人义士出处行藏的分析,加之自身的生活历练,融合提炼出来的一种韧性的处世哲学,宝贵的人生智慧。
三
多才多艺的张岱,能诗善义,又精词曲,而以散文造诣最高,戛戛独造,巍然大家,王雨谦《琅嬛文集序》喻之为“文中之乌获,而后来之斗杓” 张岱论文推崇“小能统大”:“阳羡口中,吐奇不尽;邯郸枕里,变幻无穷”他所追求的散文美学境界,犹如小小景观建筑,能收揽大地山河,含纳巨观宏图:“瓮牖与窗棂,到眼皆图画”“一粒粟中藏世界,半升铛里煮山川”这种散史文学追求表现在创作实践中,便是以小寓大,以精驭繁,于尺幅之中展观天地山川、物类群生、人生百态、世情千种,奇奇怪怪,绚烂缤纷,从而将晚明小品义“短隽”的艺术特色发辉到极致。黄裳先生于晚明乃至有明一代散文作家,特别赏识张贷及其《陶庵梦忆》,小齐赞美之词:“宗子散文名家,没想奇警,而笔端又能传之 明清之际,无逾此公者”“描摩物情,曲尽其致。笔端有鬼,辄能攫人物之精灵,牵一发而动全身矣。向来作者,未见有如此才华者”“宗子散文第一,《梦忆》、《梦寻》,天下无与抗手”这里主要以《琅嬛文集》为例,间及《陶庵梦忆》、《两湖梦寻》二书,探讨张岱散文的审美特征和艺术成就。
张贷品鉴人物推重智慧,智慧与节义、抱负、经济、学问是他铨衡人物的五杆标尺,理想中完美人格的五种要素他赞赏“慧业文人”,并以此自许。他的散文堪称智者之文,常住不经意间忽发奇思妙想,闪现灵光智火,不时涌现出妙语隽言。机智而含谐趣,是张岱散文的又一特色,机智首先指思想的灵动活泼。张岱谈道论学强调“能动能变”,尤忌“拘板”与“执一”,“破执”方能解除思想的僵化、胶固,“此即佛家破执之说,盖一执,即非独未得者不能进,即已得者亦块磊不化之物矣”。又提倡独立思考,以自已的“深心明眼”去判断事物的真伪美恶是非曲直,反对倚傍门户,随波逐流,“转若飞蓬,捷如影响”。既赞许博学多闻,又贵乎超悟独创 。这种思想方法深刻影响符他的艺术思维和文学创作,故其文能以独特的眼光、角度提出独到新颖的见解,以幽独情思观照大下世界万物众生的活泼生机。抉三才之精,而具“彻髓洞筋,搔着痛痒”之理致;探万物之情,能见“闲中花鸟,意外烟去”之意态。 张岱笔端常带奇情奇思奇语奇趣,体现了智者机变无常,出奇制胜的思维特征。尤其值得称道的是,能从寻常百姓是用之事以见新奇,贴近人情物理而超奇绝俗,描述市井俗事而如嚼冰沃雪 尝云:“布帛菽粟之中,自有许多滋味,咀嚼不尽,传之永远,愈久愈新,愈淡愈远”批评当时戏曲传奇作者“只求闹热,不论根由,但要出奇,不顾文理”,哗众取宠,庸俗可厌二以此求奇,一阵热闹之后,速归冷却,“反见凄凉”。机智又指笔墨的灵动变幻。收于《琅嬛》、《梦忆》诸集中的文章,经营布置,总能随着思想的流动,情感的起伏,文势的游走,而变幻笔墨姿态,真如行云流水,行于所当行,止于不可不止,顺乎自然,因乎其势。其体貌格局几乎无一雷同,书写方法没有一定的模式,什么“秦汉派”的方圆规矩,什么“唐宋派”的经纬错综,什么古文轨范,什么时文程墨,都不能捆住他的手脚,真正弘扬了袁中郎倡导的“独抒性灵,不拘格套”的创作精神机智又见于诙谐幽默。张岱深知,戏谑笑谈可以讽喻鉴戒,排难解纷,可以调剂生活和心态,有益世道人心,能起到所谓庄言法语所不能起到的作用,“则是世之听庄严法语而过耳即厌者,孰若听诙谐谑笑而刺心不忘?”鄙薄道学先生“绝不及嬉笑怒骂,殊觉厌人”。深刻认识到人生在世是不能缺少戏谑欢笑的,《快园道古·戏谑》云:“吾想月夕花朝,良朋好友,茶酒相对,一味庄言,有何趣?”加之他读的书多而杂,熟悉世情俗语,腹笥中装满了笑料,随手拈来即成妙文佚名《陶庵梦忆序》:“兹编载方言巷咏、嬉笑琐屑之事,然略经点染,便成至文”伍崇曜《陶庵梦忆跋》:“虽间涉游戏三味,而奇情壮采,议论风生,笔墨横姿,几令读者心目俱眩,亦异才也!”二人都点到了张岱散文的诙谐特色。其“嬉笑”之事,“游戏”之笔,凸显了人性的缺陷,世态的丑陋,曲尽人情物象之妙趣,或自嘲以写胸中苦涩和无奈,婉曲而含风规,冷隽而带悲凉。《夜航船序》中有一则笑话,讽刺一十人连众所周知的历史人名都搞不清楚,还要“高谈阔论”,冒充博学多闻,结果露出马脚,闻者为之喷饭,讽世意味深长 《陶庵梦忆·扬州瘦马》以客观白描笔法记事,在一片热闹嬉笑中,显现婚俗的浇薄,已完全变成商业买卖,人肉交易,养瘦马家及“牙婆”等众多角色都成了吸血鬼,而“瘦马”则是被吸血的悲惨女性笑声中包含心酸的泪水,对陋俗的针砭。张岱把戏谑笑谈的功能总结为六点,《快园道古·小序》开宗明义指出:一曰“坚人志节”,二曰“长人学问”,三曰“发人聪明”,四曰“益人神智”,五曰“动人鉴戒”,六日“广人识见”。张岱是真正的幽默家,他的幽默言论富有创意,他的幽默散文饱含谐趣,为中罔美学理论和散文创作增添了奇珍。
张岱论文艺创作和创造思维颇重灵感、随意、偶遇、骤得,认为妙诗妙文妙书妙画多得之无意无心,“皆以无心落笔,骤然得之”,其意在于破格套而去矫饰,存天然而葆本色,体现了晚明贵真的文学思潮、但有些晚明文人一味讲信心信口,忽视了创作的规范性,酝酿、陶冶、剪裁、琢磨的重要性,冈而产生了率易潦草的弊病,虽天才秀逸如袁中郎也未能免。张岱有鉴于此,既赏随意,义讲精严。论《史记》成就:“太史公其得意诸传,皆以无意得之,不苟袭一字,不轻下一笔”,“无意”与“不苟不轻”并提。论宋人米氏山水,称其“笔意纵横,几同泼墨”,义指出“其先定轮廓,后用点染,费几番解衣盘礴之力也”。纵笔所之于苦心经营相提并论论元人倪云林山水,一则赏其笔意“萧疏懒散”,一则见其“用笔如斧,朋墨如金”,“毫端珍惜”,看似懒散随性,实则俭省精致。《琅環文集》有多篇书序、题跋、书札都讲精严简练、镕裁簸扬一如云:“烧丹抱朴止取几转灵砂,煮海张生但索百朋宝母”,“丽水淘金必求赤箭,玄圃积玉无非夜光”,“勿吝淘汰,勿靳簸扬”,“精骑三千亦足以胜彼赢师十万矣”。如此一而再再而三地申述此理,在流行率性纵笔、信腕直寄的晚明时代是很少见的。张岱以此劝勉朋友,并且身体力行。其史学巨著《石匮书》卷帙浩繁,曾“五易其稿,九正其讹”,二三百字的小品文也精心结撰,总期将精金美玉奉献给读者、祁彪佳亲见《琅嫘文集》编选的严格精核,并为之作序评介,谓初经作者再三删削,复请好友王雨谦“痛芟雠校,在十去七”,入选作品乎篇篇精彩。“譬之文豹留皮,但取其神光威渖,孔雀堕羽,祗拾其翡翠金辉;淘汰簸扬,选择最核”风俗杂忆小品集《陶庵梦忆》,杭州山水名胜记《西湖梦寻》,规模小,卷数少,篇幅短,然而精彩纷呈,片羽粒珠,皆堪把玩品味,不论叙事记人、写景状物、抒情议论,也不论人多事繁场面大,性格多么复杂,道理多么玄深,都能收摄于寸简尺幅之间,在狭小的艺术空间尽现众生世相,纷繁斑驳,奇情壮采 以短小精悍取胜,正是张岱的能事长技,其间包含许多经营的苦心和锤炼的苦功,仅凭聪明和灵感是不够的。张岱非常讲求语言的凝练和张力。下一个字眼、务求触及筋节,点到要害;用几个句子,即能托现人物的精神,揭示事情的意蕴。《石匮书》 自序指出有明一代史学的通病:“国史失诬,家史失跌,野史失臆。”《鲁云谷传》称赞传主民间草医胸次高旷,而存“三意”:“不晓文墨而有诗意,不解丹青而有画意,不出市廛而有山林意”《跋寓山注二则》赞赏祁彪佳山水记能得郦道元、柳宗元、袁宏道三家肌骨风神:“遒劲苍老,以郦为骨;深远冶淡,以柳为肤;灵巧俊快,以袁为修眉璨目。”《梦忆序》以四字三句为一组,列举七种“果报”,抒写遭遇国破家亡的大劫难、大反差、大悲痛 评者千.雨谦赏叹:“都是真语,以奇恣出之,如径寸明珠走跳几案间”又评《一为墓志铭》 “如风雨骤至,雷霆乍惊,纵笔一往”。笔墨酣畅淋漓,选用排比对偶句式,纵恣奇诡,畅达精工,充分表现了作者前世今生大起大落非同寻常的经历,违世背俗傲然屼立的性格这些奇文字或得之偶然,但大多经过作者的惨淡经营,与其高度重视锤炼琢磨有关。张岱敬服“一字之师”,谓“增一字如点龙睛,删一字如除荆刺”深切体会到炼字炼句用事造语关乎全文的意旨表达和艺术效果,“得一语焉,则全传为之生动;得一事焉,则全史为之活现”。虽论历史散文,也适用其它文体。张岱散文,精练警策,苦心孤谐与机智灵动,人工之巧与天成之妙,达到互相融合的艺术境界。
张岱精善诸艺,也是文章多面手,其于序、跋、记、传、启、疏、檄、碑,辨、制、书牍、墓志铭诸体无一不精,并擅长骈文,被王雨谦誉为“四六圣手” 张岱最早的一篇骈文见于《陶庵梦忆·南镇祈梦》,当时年仅十六。此文想象奇特,用事丰富,属对工巧自然,已显示出特异的才思和文藻。 《琅環文集》收骈文十八篇,含序、启、疏、檄、碑、制、杂着诸体(铭、赞、颂三类未计入),其功用、风格各别。有庄重严整之篇,亦有游戏谐谑之作《征修明史檄》批评有明一代史学家的纰缪,诉说家族及本人修史的宏愿和精勤,陈述对于藏书之家不吝献出以助纂述的请求,情词恳切,才胆识皆具。王雨谦赞叹:“大作手,其一字一句更有鬼斧神工之妙,小得不让此老三舍”《斗鸡檄》写斗鸡之戏,场面惨烈,惊心动魄,寓川兵布阵之道,鼓励勇气,表彰战功。《讨蠹鱼檄》直斥蠹鱼“赋质轻微,存心残忍”,藉以暴露、鞭挞“文场”“艺苑”卑鄙无耻之徒的种种劣行和祸害,尖锐辛辣,痛快淋漓,洋溢着文化反思精神和批判精神,具有惩戒十习文风的意义。《戏册穰侯制》与《戏册岕侯制》,也是两篇游戏文章,一以橘虚拟穰侯,一以茶杜撰岕侯,铺陈二物之形、色、味、香、特性、产地、品种以及相关掌故,等等,表现了作者对茶与橘的丰富知识、对物理的精深体察,对语言文字出神入化的功力和技巧。有的骈文关乎世道人心,劝人赞助修建祠庙、整治河道等公益和善举;有的书写闲情逸致,招友参与植树、观梅、赏灯、游山、听琴等雅集和胜会,皆情理俱到,文采焕然其征事用典,不拘经史子集,诗词曲赋、稗官小说、佛经道书,可用则用,善于熔化。王雨谦评道:“无句不雕琢.而斧凿之痕熔化殆尽”其选词造句,不论雅俗古今,既取古雅之语,间杂家常白话。句式以四六为主,也参以三、五、七、八、九言,甚至有长达十字、二十字以上者,竞成巧对、绝对,淹博而能化,精工而灵隽,故得王雨谦激赏:“巧思雨集,隽句云来。”“鬼斧神工,琢出金玉之章;不必掷地,已闻大声铮铮。”张岱在明代骈文史上应占一席之地。
明代隆、万以来,散文创作空前繁荣,作者如林,风格多样,流派纷呈,思致情趣、笔墨风韵,濯濯能新,具有鲜明的时代特色。其时文坛大名士、小品文大作手陈继儒对晚明散文的艺术特点和产生的社会环境有过精要的评论:“芽甲一新,精采八面,有法外法、味外味、韵外韵,丽典新声,络绎奔会,似亦隆、万以来气候秀擢之一会也。”‘五四”新文学家特别欣赏晚明小品,除周作人诸名家外,郑振铎也曾精辟指出晚明是“伟大的散文时代”,称其多位优秀代表是“伟大的散文家”。 张岱是明代散文的集大成者,晚明伟大散文时代的终结者。他以史家的学识和眼光,总结了自明初宋濂、刘基以下各个历史阶段散文代表作家和主要流派的成就和缺点。尤其重视吸收万历以来众多小品文妙手,诸如徐渭、袁宏道、陈继儒、王思任、锺惺、谭元春、刘侗等的创作经验,避其短而救其弊,自出手眼,自运炉锤,善于将理致与情趣、学问与才思、天工与人巧,雅与俗、生与熟、整与散、奇与正、遒与媚、庄与谐、灵与朴,种种相反相成的美学要素.将知性、情性、慧性巧妙结合起来,自成一家,“人且望而知为陶庵”,登跻明代乃至历代“伟大的散文家”行列,也无愧于“文中之乌获”、“后来之斗杓”的隆誉。
四
张岱自幼习诗,初学徐渭,继学袁宏道,义学锺惺、谭元春,于锺、谭用心尤苦,《琅環诗集白序》云“刻苦十年”,“涤骨刮肠,非锺谭则一字不敢置笔”。既得形迹,转求自我,欲如晋人所云“我与我周旋久,则宁学我”。不过神骨仍彷佛徐渭,他太爱徐渭了。二十七岁曾校辑、镌刻《徐文长佚稿》,族弟张弘甚至怀疑书中“或多宗子拟作”,有友人戏称他是文长“后身”。张岱的诗固已形成自己独特的风格,而其诗魂并未游离文长,“求其骨格,则仍一文长也”.
万历间文学革新派旗手袁宏道对徐渭备极推扬,谓其人若诗:“文长奇才,一字一句,自有风裁,愈粗莽,愈奇绝,非俗可及。慎勿描画失真。”张岱诗歌尤其是古体诗每每参用散文句式,杂取家常语、大白话,奇字拗句,与其过于雕饰而失真,不如留其瑕疵而存完璞,正合乎徐渭轻矫饰重真率、“贱相色贵本色”的美学思想,故看似粗莽而愈见奇崛。五古《仲儿分爨》、《甲午儿辈赴省试不归走笔招之》,细述国变之后一家二十余口在艰难困境中苦苦挣扎的情状,同时抒写诗人的痛楚、无奈和希望,对儿辈的忠告乃至哀求,表明“宁使断其炊,取予不敢苟”的坚贞志节如对亲朋好友诉说家庭困苦境遇,虽自曝家丑也略无避忌,皆照实道来,琐琐屑屑,而字字皆真,是实录,是真诗。《舂米》与《担粪》,自述行将古稀之年还干农活。大为劳累、脏臭所困扰,反省昔日“不知稼穑”、“不识杵臼”的享受生活,体验到农耕的必要和收获的喜悦 “窗下南瓜荣,堂前茄树嫩”,是《舂米》与《担粪》中仅有的两句写景诗,是农家景,寻常语,蕴含着对“日久粪自香”的真切体尝,虽在陶潜、杜甫集中也未见此浅白有味之农家语。-七言古诗如《柳麻子说书》、《赠王二公》、《李玉成吹觱篥》、《祁奕远鲜云小伶歌》,通俗明达与生涩冷隽相参,融徐渭、公安、竟陵于一炉,诗风与五古相近。刻画人物,咀嚼艺理,精细深入骨髓。诗人对评话、雕刻、戏曲诸艺非常精通,对民间艺人非常推重,古往今来有谁把说书先生与太史公司马迁相提并论的?有之,则自张宗子始,其赞歌云:“先生满腹是文情,刻画雕镂夺造化,眼前活立太史公,口内龙门如水泻。”
文集收五言律诗最多,七言律诗则阙如,仅可从《西湖梦寻》中辑得十余首及清人商盘所编《越风》中一首。其五律多写明清易代之际故同之沦亡,城乡之残破,节十之不屈,人民聚敝离合恍如隔世的情感,诗人一己之情与天下众人之情交融在一起,忧愤深广,音调苍凉。《听太常弹琴和诗》十首以琴音谱为诗章,寄《黍离》之悲,诉遗民之恨,弦声呜咽,悲风回荡王雨谦评曰:“十诗不特诗境入神入妙,要想作诗之人是何肝胆,是何品地。吾拍案讽咏,既为髪立,旋即泪坠。离骚而下,有此十诗。”富阳、桐庐、常山、玉山等浙赣纪行诗,《五弟遭难小死》、《访登子重到故里》等寻访故旧诗,以史家之笔,白描之手,记述亲身所历,目中所睹,丧乱之余南方城乡的残破荒凉,人们劫后余生庆吊悲喜的复杂情感,皆历历在目 “故国人民改,新丰鸡犬非”,“人家半荒草,县廨颓废垣”,“彘出惊行旅,鸦归集庙坛”,俱是实录,触目惊心,如一篇《芜城赋》。“见面疑人鬼,呼名问死生”,“犹思牵幌入,恍忆出门初”,“妇人泣则近,故老气还吞”,从叙事写景中见人情,真切而入妙,如杜甫《羌村三首》、《赠卫八处士》
五律组诗《咏方物》多达三十六首,每首咏一食品,其种类有果蔬、河鲜、海珍、家禽、家畜、鲜货之外又有腌腊、风干、烧烤等物,大多产于浙省杭、嘉、湖、宁、绍、台、婺诸府,间有产自苏州、徽州、北京、山东、福建者,多为常品少有珍馐。其所咏之物如菱、藕、蚕豆、茭白、粟子,如羊肉、烧鹅、皮蛋、笋干、腌白菜,等等,他人或不屑于入诗,或觉无诗意可咏,张岱辄歌之咏之,而成绝妙之作。《嫩蚕豆》云:“四月鲜蚕豆,携筐饷老饕。蛋青轻翡翠,葱白淡哥窑。竹箨方留粉,兰葩乍解苞。素瓷新瀹茗,晶沁不能挑。”其色薄而淡,青而美,如翡翠,如青瓷,如竹叶,如兰花,极寻常之物在诗人笔下竞成席上之珍,不仅是美味,还是足供欣赏的艺术品。咏方物三十六首,首首可传,清词丽句,俯拾即是。如:《烛溪杨梅》(余姚):“ 层层剪,胭脂簇簇涂。”《枇杷》(萧山):“崖蜜同皮酽,冰丸带核沉。”《白葡萄》(北京):“磊磊千苞露,晶晶万颗冰。”《临山西瓜》(绍兴):“皮存彝鼎绿,瓤具牡丹红。”《芜湖鲥鱼》(太平):“鳞白皆成液,骨糜总是脂。”《河蟹》(绍兴、西泠):“瘦因奔夜月,肥必待秋涛,”《乌镇羊肉》(湖州):“冻合连刀剧,脂凝带骨开一”《祁门皮蛋》(徽州):“雨花石锯出,玳瑁血斑存,”诗人是以审美眼光来观照、表现这些食物的,使之化作鲜妍可感的艺术形象,诉诸味、嗅、视、触诸觉乃至听觉(如《腌白菜》既写目中之色,义写人口咀嚼之声,“碧绿青黄具,宫商角征全”),悦耳悦目,沁人心脾。张岱《咏方物》组诗及《陶庵梦忆》中《方物》、《奶酪》、《鹿苑寺方柿》、《露兄》、《蟹会》等小品文,洵为中国美食文学之奇文字,中国美食文化之生动载体。张岱自称“老饕”,南北水陆所产美食品尝殆遍,更对饮食之道有精深的研究,著有《老饕集》,是一位地地道道的美食家,知音下雨谦《咏方物》总评用十字赠他:“白是老饕,遂为诸物董狐。”董狐是春秋时期晋国史官,被孔子誉为“良史”,张岱俨然食事巾董狐,那是很高的评价。
张岱也能词,惟存世作品甚少。《琅環文集》收词十七首,其巾十六首均寄调《蝶恋花》,为祁彪佳寓园而作。寓园之胜凡四十有几,主人仿西湖内外景名目,题名十六,如“远阁新晴”、“通台夕照”、“镜湖帆影”,等等,征词于众名士,合为一册,题为《寓山十六景诗余》祁彪佳对张岱词作很是赞赏,有书札云:“读大刻《寓山诗余》,绝佳,皆迥出秦、柳一派”。其词以十六景为题,一题一咏,通篇皆写景。其绘山水如青绿挂轴,勾勒皴染,墨深而色鲜。如云:“万迭螺青,团簇多层榴”,“霞湿瘢痕,坟起丹邱血”;其状松涛竹韵,谓如“龛赭潮生,喷礴来山麓”,“更似冰丝清欲泣”;其写林峦帆影有如“穿度轻如蝶”,湖上小岛“迢递如瓜瓞”;其摹余霞散绮则如“孔雀擎飞收不迭,疏羽片片留金屑”,想象飞动,画面鲜丽灵奇。作者写景并不局限于园中一台一阁一石一水方寸之地,而能拓展视野,远观周览大地山河、城廓村落,使园中小景与同外大观融成一片,以小观大,以芥子纳须弥,体现了中国园林美学和山水美学的观照特点。在所绘画幅中间,时而穿插着古代名人胜事,有趣的传说,偶尔也触及时事。《平畴麦浪》由“良穗怀新”景象揣度农民企盼丰收的“奢愿”,在横征暴敛逼迫下不敢稍有懈怠的心理,“处处军输如吸髓,敢云畎亩忘庚癸”。这十六首小令分咏寓园十六景,特别注重收揽、描绘园外广阔的自然景观和人文景观,境界寥廓,气象万千,清奇逸,有远韵幽致。《念奴娇》为《琅嬛文集》压卷之作。时值清顺治四年(1647)中秋,作者避居绍兴郊外项王里,孤影对月,抚今追昔,感叹家国破碎,身世飘零。词清,景凄,情深,情景相生相融,回肠荡气,长歌当哭词风如秋夜月色,“玲珑晶沁”,又如山泉幽咽,清冽凄楚。张岱词作和他的诗文一样,讲求独创,而具自家面貌,正如王雨谦所评,“词中别调”,“其声调自成一家”。
绍兴张氏是簪缨之家、文献之家,也是戏曲之家。万历年间,张岱祖父张汝霖爱好戏曲,置家养戏班,名闻士林菊坛。张家戏班自汝霖历其子耀芳、其孙岱,延续了三代人,张岱五十年间,“小傒自小而老,老而复小,小而复老,凡五易之”,“主人解事日精一日,而傒童技艺亦愈出愈奇”,张岱于戏尤具精鉴,“余则婆娑一老,以碧眼波斯,尚能别其妍丑”。主人每命戏班在家演出以娱宾客,也率班在本地或到外地公演。崇祯二年(1629),魏忠贤事败,人心大快,张岱改编传奇《冰山记》,并组织家班在绍兴城隍庙搭台公演,“观者数万人,台址鳞比,挤至大门外”,是年秋,复携班至兖州搬演数场,守道刘荣嗣为之“大骇异”,深赞张岱编剧和导演的才能。他也观摩其它戏班的演出,与其班主、教师互相交流,对民间逢到迎神赛会、祈雨驱鬼时演出的台阁戏、目莲戏也有浓厚的兴趣。他和当时许多著名戏曲作家、批评家如袁于令、阮大铖、祁彪佳、祁奕远、王思任、孟称舜、陈洪绶、张公琬都有往还,与《远山堂曲品》、《远山堂剧品》的作者祁彪佳关系尤其密切。目前所知张岱创作的唯一剧本便是讽刺性杂剧《乔坐衙》,甚得祁彪佳赞赏,谓其才调可比元曲巨匠王实甫、关汉卿,“文心之灵转不必言,至于选韵谐音,又何以累黍弄丸,巧妙若是也!纔一游戏词场,便堪夺王、关之席”。长期的丰富舞台实践,使张岱对戏曲艺术的诸多元素,对剧本关目、科浑曲白、舞美设计以至艺人的选择、培训等等,都样样在行,被曲界尊为“导师”。他论曲屡屡标示“情理”二字,强调编剧串戏必须符合生活真实,遵循情节发展的内在逻辑,反对胡编乱造,凭空杜撰,“只求闹热,不论根由,但要出奇,不顾文理”;演戏要善于刻画人物,身材体形音容笑貌特别是性格,“与传奇中人必酷肖”,务求“个个呵活”;又贵剧本创作须“灵奇高妙”,“脱化”而无痕迹,而且合乎戏曲本体的艺术特质,即所谓“词学”本色。张岱的戏曲批评大都散见于相关小品文描述中,颇多精鉴妙论,而《琅嬛文集》之《博浪椎传奇序》、《答袁箨庵》、《祭义伶文》,《陶庵梦忆》之《阮圆海戏》、《彭天锡串戏》等,都可视为戏曲专论,议论和文字皆精绝奇甚。
《祭义伶文》为哭祭家优夏汝开而作。主人张岱对他有着深厚的情感,生前爱之重之,死后思之惜之。这不仅因为他守义能终,知恩图报,更因为他具有滑稽谑笑的才艺,给观众带来许多乐趣。张岱将夏汝开的生与死和一些所谓“名公巨卿”的一生作了对比:“汝生前,傅粉登场,弩眼张舌,喜笑鬼诨,观者绝倒,听者喷饭,无不交口赞夏汝开妙者,绮席华筵,至不得以不为乐。死之日,市人行道,儿童妇女,无不叹息,可谓荣矣。吾想越中多有名公巨卿,不死则人祈其速死,既死则人庆其已死,更有奄奄如泉下,未死常若其已死,既死反若其不死者,比比矣。夏汝开未死,越之人喜之赞之;既死,越之人叹之惜之,又有旧主且思之祭之。汝亦可以暝目于地下矣。”作者衡量人物,不以出身贵贱,地位高低,财富多寡,而以德义品行、才智技艺、社会贡献,还要看民众口碑,这是一种新的价值观、生死观,摒弃了千百年来对优伶的贱视,而给予足够的尊重。他十分赏识女伶朱楚生酷爱演艺,“性命于戏,下全力为之”;敬她锺于情感,“一往深情,摇扬无主”,以致“劳心忡忡,终以情死”。在尊情者张岱心目中,能为情而生,为情而死,便是真正的人,可敬可爱的人,故对楚生怜惜有加。对受社会轻贱的家优、女伶和其他艺人,能给以如此的重视、赏爱和尊敬,体现了晚明文化思潮人文精神的高扬。
《陶庵梦忆》所收二十余篇有关戏曲的文章,涉及剧本、曲目、戏班、剧场、脚色、声腔、服装、道具、布景、灯光、武术、杂技,以及地方剧种、演出活动方方面面,包罗作家、班主、教师、演员、观众、演…组织者各色人等。其所取景,巨细并摄,有对演出活动大场面的全景式描绘,也有对戏曲名家和伶工才人的细微特写。描述纷繁杂沓的大场景,并不遗弃生活细节,且多临文偶构,涉笔成趣,义如散珠碎玉,粒粒可爱可赏。《杨神庙台阁》记绍兴枫桥镇九月演戏禳灾风俗,百姓观剧盛况,精细生动,奇丽壮观,、《严助庙》记《绍兴陶堰镇》上元节群众看戏的热情。以及戏班和戏资“城巾及村落人,水逐陆奔,随路兜截转摺,谓之‘看灯火。五夜,夜在庙演剧,梨园必倩越中上三班,或雇自武林者,缠头日数万钱” 随后又将笔墨集中到一个老者身上:“唱《们喈》、《荆钗》,一老者坐台下,对院本,一字脱落,群起噪之,又开场重做。”描写城乡万民观剧的大场面,竞不放过这一微末细事,可见观众对戏不但狂热,而且较真,使梨园中人难以对付,还是观众说了算。《陶庵梦忆》所载一切与戏相关人物,编戏的,教戏的,演戏的,看戏的,都执着于戏,痴迷于戏,一往深情,全力以赴,甚至性命以之,人人借助戏剧舞台寻欢作乐,追求自我,表现自我,这种文化心态反应了晚明江南地区人情的舒放,人心的活泼,人性的觉醒。张岱是这大剧场巾的一分子,弄潮儿,又是冷静的旁观者,记录者。他觉得人生原该如此,意识到这是人的自然诉求,人性之本然,并朋客观的欣赏的眼光来看待、记录这一文化现象,与迂儒道学将此视为颓风薄俗而加以轻诋痛斥的态度迥然有别。这二十余篇文章构成一幅缤纷绚丽的图卷,真实生动地展现了十七世纪前半叶浙东蓬勃的戏曲文化生态。
张岱一生,白幼灵智,及长崇智,至老未衰。他景仰大智慧之人,他自已又何尝不是一个具大智慧的文化名人呢?在他身上焕发着政治智慧、生活智慧、学术智慧、文艺智慧、美学智慧、哲学智慧。是明清之际血与火的时代,个人大起大落的历练,天赋条件及家庭教养,造就了这位“慧业文人”。难能可贵的是,当耄耋之年,胸中智慧之火依然那么炽热,欲以自己的精神智火慧光,去照亮人间愚暗,点燃潜藏于人们心中微弱的智慧火苗,“以启愚蒙”,“以济时艰”,造福于国家和人民,非徒以一已私智孤芳自赏而已。晚明诸多文化精英、文艺天才往往兼具并充分发挥情与智两种人性因子,形成一种奇特的文化品格,赋予其人以活泼泼的人生机趣和不尽的创造活力,从而开创出一派绚丽多彩的时代文化奇观:张岱是这个文化新时代的一位杰出代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