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瑞金
1998年我拜会辜振甫和南怀瑾
——我的新闻生涯片断之八
周瑞金
1998年,台湾“中央社”邀请我率《人民日报》新闻代表团访台。这次行程至今令我印象深刻,不但令我与台湾媒体人交流互动,更让我有机会拜会辜振甫和南怀瑾两位先生。
拜访辜振甫先生是有一个背景的。以汪道涵先生为会长的海峡两岸关系协会,分别于1998年2月24日、3月11日、3月26日三度致函台湾海基会,欢迎辜振甫先生率团前来祖国大陆访问。经过两会副秘书长级、秘书长级负责人在北京、台北的多次磋商准备,10月14日,辜振甫所率的海基会参访团终于在海内外的关注之下抵达上海,海协会长汪道涵会见了辜振甫。两会高层接触交流重新开始,并增加了政治对话的新内容。在汪辜两次会晤后,双方达成了两会要进行包括政治、经济等问题的对话、汪道涵会长在适当时候应邀赴台访问等4项共识。中共中央总书记江泽民在北京礼节性会见了辜振甫夫妇,对两会达成的4项共识表示赞赏,就两岸关系的重大问题发表了意见,也听取了辜振甫先生的意见。
我为团长率领的《人民日报》新闻代表团一行五人,包括报社记者部副主任杨振武(今为人民日报社长)、华东分社副总编辑高海浩(今为浙江报业集团社长)、国务院对台办处长王宪以及报社事业发展部经理盖丽华,就在这样的两岸关系发展新背景下,于10月27日启程访台。适值台湾海基会董事长辜振甫先生成功参访大陆返台一周之后。
很有幸,我们到访翌日,1998年10月28日,辜振甫先生就在台北市锦州街口的造型秀丽的台泥大厦,在自己平时工作的宽敞办公室,亲切地会晤了我们代表团一行。
辜振甫先生的办公桌上有块铜牌,上面刻着美国总统里根的一句名言:You can accomplish much if you don't care who gets the credit.Renoald Reagan 1972.辜振甫先生把它翻译为“不居功,成就会更大”。这成了他人生的一条座右铭。辜先生一向主张“鸭子”哲学,认为一切有成就的大企业家、大商人,都应当像鸭子那样“脚在浮水,却不外露”,踏踏实实、兢兢业业做事,而不显山不露水。
我们就在奉行“鸭子哲学”的辜先生办公室,进行了无拘束的、长达一个多小时的交谈(谈话内容详见附录)。在即将告别时,辜振甫先生与我们代表团全体成员热情握手,并在他办公室亲切合影留念。
据后来“中央社”记者说,这是辜老先生晚年与大陆来访新闻代表团最轻松自如的一次畅谈,也是他生前少有的对两岸关系充满乐观期待的一次交谈。遗憾的是,不久李登辉抛出“两国论”,使辜先生在台湾与汪道涵先生再度会见的愿望彻底破灭了。设身处地想想,辜老先生当时是什么心情,可想而知。
《人民日报》新闻代表团启程访台前五天,即10月22日,我专程到上海向海协会汪道涵会长请示访台注意事宜及应对方略。汪老先生当时刚完成接待辜振甫先生来大陆参访的任务,正安排住瑞金医院疗养。22日下午,当我在上海台湾研究所王金朝和李维琮两位同志陪同下,来到瑞金医院病房接待室,汪老笑容满面,热情相迎,连声说《人民日报》代表团访台正当其时、正当其务。
他听取了我汇报这次访台的主要安排和大体日程后,就向我详细介绍在上海与辜振甫先生会谈的情况,进而谈到台湾李登辉的路线,以及我们的对策。他主动向我介绍了台湾主要政治人物的情况,要我见到他们的时候代为问候,并推荐了《美国对华政策与台湾问题》等好几本有关台湾的书要我一读,说对我了解台湾当前情势与确立对台报道思想有好处。
道涵会长还引用古诗“春江水暖鸭先知”,殷切叮嘱我要多与台湾新闻媒体交流沟通,尽力团结台湾新闻媒体一起做推动两岸关系改善的“春江鸭”。他建议我以大陆第一大报的身份带头推动两岸媒体合作,争取台湾当局同意两岸主流媒体互派常驻记者。
他知道我们到达台北第二天就要拜会辜振甫先生,就交代我代他致意,同时要深入了解台湾政界对刚达成的汪辜会晤四点共识的反应。他说最近接连接到台湾方面有识之士来电来函,对汪辜再次在大陆会见反响热烈,正面回应很多。最后,当我向他告辞时,汪道涵先生握着我的手,郑重其事地交代说,在你们代表团返回途经香港时,你一定要前去拜会南怀瑾先生,听取他对这次汪辜会谈的看法和意见。
汪道涵会长了解我与南先生的关系。1995年春节前夕,中共中央总书记、国家主席江泽民就发展两岸关系,推进祖国和平统一进程问题,发表了著名的八项主张,即“江八点”。汪老当即向江主席举荐了南怀瑾先生,并将我当时在一家杂志上撰写的介绍南先生情况的《奇书、奇人、奇功》一文,推荐给江主席参阅。同时,汪老又代表江主席邀请南先生回大陆,与江主席直接见面交谈台湾社情与推动两岸关系方略。由于南怀瑾先生抱有传统的“士大夫”气,对国共两党始终抱着“买票不入场”的态度,没有得到江主席正式的书面邀请,终不为所动。直拖到两个多月后,南先生才以探望许鸣真先生为由(当时许在上海医院处于病危状态),动身来上海与汪老见面。他用了四个多小时,向汪老叙述台湾历史沿革,民心民意所在,台湾政情党情社情,以及国民党近况与李登辉的变化,强调攻心为上,文化统一领先。
那么,汪道涵会长这次为什么会这么真诚地要求我去拜访南先生,听取他对汪辜大陆相会的看法呢?这里面有着一个两岸密使会谈的大背景。
1985年7月南怀瑾先生不得已“避迹出乡邦”,离开生活了36年的台湾,到美国华盛顿隐居三年,直至蒋经国逝世后,才于1988年夏返抵香港定居。不想在香港刚住下来的第六天,当年南先生在成都军校的老同事、全国政协常委、民革中央副主席贾亦斌突然找上门来,几个月后又介绍中央对台工作负责人杨斯德与南先生接上关系。
原来,在蒋经国逝世后,中央负责台湾工作的杨尚昆主席选中南怀瑾这个“跳出三界外,不在五行中”的隐士式人物,作为两岸关系的传话人。这是因为南先生与李登辉“总统”能够谈得上话(李的儿子儿媳妇都是南先生的学生) ;二是南先生在两岸政治圈中有广泛人脉关系,了解两岸的政治和历史;三是南先生有一定社会地位和声望。应当说在当时历史条件下,南先生确是两岸关系唯一合适的牵线人。为着民族统一大业和两岸人民的福祉,南先生积极参与其中,不久即应李登辉的邀请返台与李共商对大陆政策。从1990年12月31日开始,终于促成两岸密使在南先生香港寓所重开国共两党会谈。会谈了几次,未获进展。于是,南先生提议大陆方面增加汪道涵和许鸣真二人为密使,参与会谈。
1998年10月28日辜振甫先生(右一)在台北台泥大厦接受人民日报新闻代表团的访谈,左一为周瑞金
由此,提升会谈分量,增进会谈效果,促成海峡两岸关系协会成立,汪老被江泽民主席委任为会长。1992年6月,南怀瑾先生披挂上阵,为两岸密使亲笔起草《和平共济协商统一建议书》,提出“和平共济、祥化宿怨;同心合作、发展经济;协商国家民族统一大业”三原则。此建议书由汪道涵会长直接送达江泽民等中央领导,获得肯定。终因李登辉没有回应而失之交臂。后来在汪道涵会长的努力下,两岸密使又分别在珠海、澳门、北京等地密会多次。1992年10月28日至30日,以汪道涵为会长的海峡两岸关系协会与以辜振甫为董事长的海峡两岸基金会,在香港举行了成功的会谈,双方终于达成“两岸均坚持一个中国的原则,各自以口头声明方式表述”的共识,这就是“九二共识”。
这个共识一直成为两岸对话与谈判的基础。1993年4月27日,在汪老积极倡议和大力推动下,经两岸共同努力,备受瞩目的第一次“汪辜会谈”,终于在新加坡正式举行。4月29日,汪辜两位老先生共同签署了四项协议,标志着两岸关系迈出历史性的重要一步。这是海峡两岸最高当局授权的民间机构最高负责人之间的首次会晤,引起世界震动。
遗憾的是,两岸关系刚迈出历史性的一步,由于李登辉1995年访问美国,又中断了历史进程。直到三年后两岸关系度过危机、处于微妙阶段的时候,1998年10月中旬,辜振甫先生应邀率领海基会代表团访问上海和北京,与汪老再度聚首,并同江主席进行坦率交谈,最后达成汪老应邀访问台湾等四项共识。应当说,这是汪道涵会长以温和、理性、创意之和谈风格化解双方矛盾分歧,使两岸关系春意初现。恰在此时,我应台湾“中央通讯社”的邀请,率领《人民日报》新闻代表团访问台湾。因此,汪道涵会长理所当然要借我访台返港之机,了解当年一起参加两岸密使会谈的主持者的见解。
辜振甫先生会见人民日报新闻代表团(右四为作者,左三为人民日报记者部副主任杨振武,左二为人民日报华东分社副总编高海浩,左一为国务院台办王宪处长,右二为人民日报事业发展部盖丽华经理,右一为台湾“中央社”副总编黄济民,右三为台湾“中央社大陆新闻中心”主任张珑)
我们代表团于1998年11月5日结束台湾访问,当天下午抵达香港。我们在香港还安排有拜访香港新华社、特派员公署、霍英东先生及光华文化中心江素惠女士等,所以与南怀瑾先生约定8日晚前去拜见。
这是我第一次去南先生香港寓所拜访神交已久的南先生。当时他82岁高龄,精神矍铄,称我为“南书房行走”来了。一语双关,既说我是中央机关报主持言论的副总编,经常要跑中南海;又戏称今天我是到“南怀瑾书房行走来了”。五年后南先生回上海定居,在苏州吴江建太湖大学堂,我已从人民日报社领导岗位上退下来,经常跟随南先生习禅修炼,果真应了“南书房行走”的戏言。
当我见到南先生,首先代汪道涵会长向他问候致意,并恳切询问他对这次“汪辜会晤”的看法。想不到,南先生似乎早就知道我会提出这个问题,就哈哈一笑,心直口快说道:“现在两岸都说好,我看不会有结果。‘汪辜’闽南话是‘黑锅’,某人在台湾名声不好。而李登辉这个人你们都没有看透。他在执政初期,权力基础未稳,利用密使会谈,缓和两岸关系,取得大陆对台湾地位的认可,得以腾出手来将李焕、郝柏村、林洋港等政敌消除掉,巩固自己权力。现在,李登辉不同了,他会容忍汪道涵去台湾讲统一吗?”
我一回到上海,汪道涵会长很快接见我,听我汇报台湾之行。他特别关注南怀瑾先生的反应,我当时隐讳“黑锅”之说,只说南先生不看好两岸关系的改善,认为汪会长回访台湾机会渺茫,李登辉的地位和态度都已发生变化,不可能让道涵先生到台湾去宣讲两岸统一。果不其然,南先生在香港对汪辜会谈说的话,竟一语成谶。1999年7月,李登辉公然抛出“两国论”,汪道涵会长台湾之行终成泡影。从此,汪辜两老,对隔海峡,咫尺天涯,无缘再见,抱憾终生。
辜老先生在2005年1月3日,终因患肾功能衰竭与世长辞,终年88岁。汪道涵会长致唁电给辜振甫夫人辜严倬云,情真意挚云:“振甫先生致力于两岸关系凡一十四年,夙慕屈平词赋,常怀国家统一,私志公义,每与道涵相契。汪辜会谈,两度执手;九二共识,一生然诺。而今风飒木萧,青史零落,沪上之晤,竟成永诀。天若有情,亦有憾焉。两岸之道,唯和与合,势之所趋,事之必至。期我同胞,终能秉持九二共识与汪辜会谈之谛,续写协商与对话新页。庶几可告慰先生也。”
有幸的是,汪道涵会长于2005年5月在锦江小礼堂和虹桥迎宾馆分别会见台湾来访的国民党主席连战和亲民党主席宋楚瑜,最终见证了暌违60载国共两党重新合作的新篇章。会见后,他经历了一次大手术,从此卧床不起,10月24日与世长辞,享年90岁。南怀瑾先生其时正在闭关,得悉汪老仙逝,遂在关中超度老友,并撰挽联一副“海上鸿飞留爪印,域中寒尽望春宵”,由我转达,献到汪老灵前。
1998年《人民日报》新闻代表团访问台湾之行,最难忘的就是与三位推动两岸关系改善的历史老人汪道涵、辜振甫、南怀瑾都有机会接触、交谈,留下极富历史价值的史料,今天回首,弥足珍贵!
1998年11月9日,我们代表团顺利回到北京。紧接着,我们向人民日报社和国务院对台办作了访台总结汇报,并向中央提交了应在台湾常设记者站等内容的改善两岸关系的11点建议。在《人民日报》上发表了《春笋经雨已成林——访新竹科学工业园区》等六篇访台报道,并在中央电视台做了一场访台观感节目。中新社派记者采访我,向海外发了《两岸新闻界应做“春江鸭”》的长篇访谈报道,被国外许多华人媒体刊载,产生较大反响。
一年多后, 台湾当局终于宣布,同意祖国大陆新闻媒体在台设立记者站,已经提出采访申请的新华社主任记者范丽青、陈斌华, 2001年2月8日终于成为祖国大陆第一批赴台湾驻点采访的记者。
日后,我遇到汪道涵会长,他用赞赏的口吻对我说:“你们《人民日报》新闻代表团1998年访问台湾取得丰盛成果,是一次成功的访问!”
1998年的访台之行,真是一种奇缘、一次奇遇。
写于2015年5月上海
代表团访台结束返回大陆途经香港,周瑞金(右三)拜访了寓居香港的南怀瑾先生(右二)
附录:1998年周瑞金和辜振甫先生访谈稿
(由台湾“中央社”陪同访问的记者张珑整理,经辜先生审定认可)
周瑞金:这次,我们《人民日报》代表团应“中央社”之邀访问台湾,恰逢辜先生参访大陆,与汪道涵先生举行第二次会晤后返台不久。承蒙辜先生的惠顾,在百忙之中这么快就会见我们,非常感谢!首先,我要转达汪道涵会长对您的问候!
辜振甫:不客气。我是福建人,祖籍众说纷纭,有说是惠安、同安,也有人说是永春。太太是福州人。所以如果回福建家乡,会亲就得起码三五天。这次到北京见到很多福建同乡。
周瑞金:这样说来,我与您还有乡亲之谊。200多年前我祖上也是福建惠安、同安那一带人,明末迁到浙南温州地区,至今我的一家都还讲闽南话。到台湾听到乡音有“回乡”之感。
辜振甫:我与大陆的关系很复杂。盛宣怀的女婿是我的舅舅,沈葆桢的媳妇是我姨妈,辜鸿铭是我的堂伯父。辜鸿铭是第一个到英国留学的中国人,喜欢吃生牛肉,我们很怕他,因为他常骂人,但小辈被骂得很服气。
周瑞金:我听说辜老很喜欢京剧,与汪道涵先生有共同的爱好。
辜振甫:是啊!11月3日是日本的文化节,东京盖了新剧场,我将在明天出发到日本唱三天京戏。我的京戏老师是已故世的孟小冬,人称“京剧冬皇”。现在她的门生只剩下两人,另一位是九十多岁的老先生。唱戏的负担很重,而且我唱得不好。但是现在每年都要登台唱戏。主要是考虑老师已过去了,年轻人对京剧的兴趣不浓厚,他们比较喜欢迪斯科。我有一个剧团,周末到乡下去唱给学生听。
我喜欢京戏是源自父亲是戏迷,父亲告诉我不要忘记自己是中国人,唱戏、看戏会了解中国人的历史和为人之道。汪道涵先生说,京剧是迷人的,一迷上就忘不了。
周瑞金:辜老离开大陆已有半个多世纪了,这次大陆之行一定感慨良多吧!
辜振甫:在这次的大陆行之前,我有55年未到北京,53年未到上海,再到大陆我有惊世之感,和以前的情况不能比。大陆20年来改革开放的成功景象,令我印象深刻。这次的辜汪会晤,是在两岸关系冰冻很久后举行的,显示了两岸以协商代替对立的时代的来临。我看,两岸只要多接触,以中国人的智慧一定能找出一条解决问题的路子来。
周瑞金:辜老,您觉得这次大陆之行是否达到了您原先预想的效果?
辜振甫:这次到大陆访问,是想让大陆的朋友了解台湾经济转型成功,以及民主化的情况。我并不认为台湾民主化十全十美,它还有很远的路要走,但要求国家现代化,这趟路不能不走。这次与江泽民先生会面,说了很多关于民主的话题。江先生谈大陆民主,我谈台湾民主,我并非要求大陆要实施台湾式的民主。但国家要现代化,一定要实施民主。大陆现在也在注意民主化和市场经济等,照此方向走,彼此会拉得更近,大陆和台湾为什么不能在一起?中国人有这样的智慧,一定会在一起解决问题的。
因为两岸协商中断了三年半,汪先生、海协会主张要进行政治谈判前的程序性协商;我方则主张与人民权益有关的事务不能偏废。到目前为止,台湾已有1200万人次到大陆,台商有百亿元的投资在大陆,有30万台商在大陆做事,有8万至9万人结成夫妻。这当中当然有问题产生,但是不要因为个案的发生而伤了两岸的感情。双方在谈的过程中一定会碰到政治性障碍问题,那就可以拿出政治性障碍来谈,不偏废。
辜汪恢复对话以后,要加强多方面对话,多层次交流,有个案发生时要互相协商解决。这样可以取信于民,老百姓觉得我们在解决他们的问题,如此两岸民间关系会拉得近些。政府方面要遵守新加坡协议,副秘书长3个月见一次面,秘书长6个月见一次面,回到制度化协商管道,这才能建立两岸互信。这样做一方面可以为民众解决问题,也可建立长远的关系。
两岸问题不是国际关系,不需要国际见证,关键是彼此要相信。我向来主张不要回避任何问题。大家多沟通,中国有句古话,“见面三分情”,多见见是有益的。没有什么话,就是“今天天气如何”也好。不见面就会有误会。隔海放话,有时越放越糟,误会加深,产生误判。这一点我们在上海有共识,双方多走走,多看看,礼尚往来。
周瑞金:这次您与汪老会晤,达成四点共识,国内外舆论反映不错。
辜振甫:这次我们会晤获致四点共识,江泽民先生完全赞同,也说了让双方受到鼓励的话。我很受鼓舞,这是很好的开始。我这个人讲话很坦白,不喜欢保留。两岸要谈政治问题,Substance定位的问题很重要。要从台湾政治的现实谈起,也就是大陆承不承认中华民国的存在,以及两岸分治的现实,如果没有这个Status(状态、法律地位、资格),谈判就没有实质意义。台湾定位不妨害两岸统一,如果当作台湾不存在,双方怎么谈?一定承认它存在,才能谈。南北韩基本上不交流,有协定也没有用。台湾和大陆人民来往很多,现在双方都在规划加强交流。
周瑞金:四点共识不错,关键是如何落实。请问辜老,您对未来落实四点共识有何高见?
辜振甫:台湾方面是希望走得快些。这个月26日全国青联邀请台湾一个青年访问团访问大陆,后面还有言论界、司法界人士组织的访问团到北京,研讨共同打击犯罪问题,还有渔业纠纷问题。两岸要加强各阶层的交流,不要为一些琐碎的事伤害大局。台湾现在已开始规划汪道涵先生来访事宜,在汪来以前,唐树备、张金成会先来,预先沟通辜汪再次会晤的议题。作为辜汪第二次会晤也可以,作为参访也可以,两岸之间的参访也是很有用的,两会董事长见面对两岸、两会关系发展有指标性意义。对汪先生到台湾访问,还有一点时间好好规划。两岸的事不能太着急,因为两岸隔绝多年,有不同的生活方式,不同的政治、社会体制,今后交流多一些,彼此的了解会增加很快,在这一基础上发展,两岸一定会越走越近。
周瑞金:您感到这次双方主要的分歧是什么?
辜振甫:国际空间问题,这是台湾人最伤心的了。我们的老祖宗几百年前为求生存从大陆漂洋过海到台湾,生活十分艰苦。那时高山族的人要汉族人的头啊!所以台湾人个个有独立奋斗的性格,现在可以当家作主了,都希望有一个光明的未来,与大陆人民一起创造中华文明,这个心愿是存在的。二次大战后,一些殖民地纷纷独立,台湾没有独立。要承认这个分治状况,现在台湾与大陆没有统一是前提,要在没有统一的前提下谈统一。在国际外交上不要打压,这个没有意思,台湾没有一定的国际空间,有些人是会豁出去的。两岸文化相同,很多事情一点就通。对发展国际空间的对峙状态,我认为这中间不要刻意去讲,要为台湾留一点空间,特别是政府发言人在发表谈话时要注意,犯不着刺激台湾。当然,你们不刻意去讲,这边也不要太过敏。
大陆方面说台湾邦交国越来越少是一种国际趋势,大陆并没有打压,但是作为我们,觉得大陆是在打压。今晚先是几内亚比索,现在又与东加建交,这种事大家要相互体贴些比较好。现在想坏你的事情的人很多,不要上他们的当。我这次与江泽民先生、钱其琛先生聊得很好,很有帮助。
周瑞金:我认为谈两岸统一,首先应当确立一个前提,就是一个中国的原则。
辜振甫:现在谈统一,前提就是两岸还未统一,两岸是处于分治的状态,大家先要看清这一现实,要看得远一些,才有可能达到未来走向统一的路途。我这一辈的人在有生之年也许看不到两岸统一了。今年我已83岁,所剩时间不多。我的经历很复杂,从日本占领到现在,我想为年轻人留下一些东西,趁糊涂之前写点书,有我这样经历的人不多。我这个年龄已经无所求,只想为两岸统一贡献一点力量,希望两岸统一快一点,但也不要操之过急。未来两岸之间媒体的交流很重要,互派常驻记者是好的方向,媒体派经验丰富的资深记者常驻两岸,清楚正确地报道新闻,愈多愈好。
周瑞金:我非常赞同您关于两岸互派常驻记者的意见,只有媒体的交流加强了,才能促进两岸的沟通和交流,有利于营造相互了解和信任的氛围,推动两岸的统一。您这次参访大陆的感受,让我们深受鼓舞,不知您的感受是否被台湾高层所认同?
辜振甫:我这次访问大陆,与江泽民、汪道涵先生聊天都很愉快。此行是被当局肯定的,我在“立法院”报告大陆之行,有三位“立法委员”高兴得唱京戏,还有人献花,这是前所未有的。关心两岸的人士现在都在想:下一步要怎么走,要好好走。我们回来后已向各方报告,也将作出规划,然后推动工作。最高当局对这次会晤达成四点共识,恢复两岸对话,是肯定的,还很有积极性。前天我与“行政院长”萧万长一起吃饭,他急于了解大陆的情况,我向他谈了很多,尽量提供他有关的资讯了解大陆,希望对他的决策有参考价值。总之,他们都会正面看待此事。最近他们还要商量,看如何开展工作。这几天比较忙,到处在搞选举。台湾的选举有好处,也有许多地方需要改善。
周瑞金:辜老原来从事经济事务,现在介入政治,这对您从事经济有影响吗?
辜振甫:我过去长期做经济事务,现在我对两岸关系提供服务,这是一种造化。我与日本打交道30多年,当了33年“日台关系”会长,但我从不与日本人谈生意,谁要这样就是“大傻瓜”。中国人说富贵不过三代,你要想做好,就一定要先做员工,找别人来管,要有度量,我有100多个公司,没有人请示我,其实我根本就不会做生意。我请人来帮助,让他放手去做,他一定会卖力去做。学问与朋友才是财富,一辈子享受不完。这一点,我是无怨无悔的。
我已经好久没有去证券交易所了。台湾证券,我是创业人。台湾的经济改革,我当过总召集人。当年我们讲耕者有其田,为地主发证券、股票,让他变为工业主。搞经济很难,因为这不能试验,不是做试验室工作,一定要有你的社会认知、世界观。要使产品成为商品,这才重要。大陆每户农民耕种的面积只有台湾的二分之一,希望请大陆各省管农业的副省长到台湾看看农业。把农户的潜在能力都启发出来,不得了。这一点我们可以从技术上帮助。
周瑞金:台湾农业搞得好,这方面的经验的确值得大陆借鉴。我们代表团回去,一定要向有关领导部门转达您的意见。您还有什么希望让我们带回去?
辜振甫:这次参访大陆,唯一的遗憾是没有与朱镕基先生见面聊天。亚洲金融风暴还没有停止,我想跟他谈谈金融问题,还有一些具体的经济问题,希望下次去有机会与他见面谈话。
(作者周瑞金为《人民日报》原副总编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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