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静默英雄”希尔二战援华往事

唐 兵

“静默英雄”希尔二战援华往事

唐 兵

作家罗莉·普赖斯曾说：“信手拈来描述一静默无闻的人，有时你会找到英雄！”这句话，对美国人理查德· 弗农·希尔尤其中肯。

1992年，垂垂老矣的希尔临终前嘱托女儿把全部个人资料捐赠给遥远的中国——这片他战斗过、深爱着的土地。

希尔，1908年出生于美国华盛顿，1931年首次来华，就此与中国结下了不解之缘。他不但用影像和照片记录了日军的侵略暴行，更主动请缨，参加美军援华行动。二战期间，因为他的努力而获释的有华东的美国飞行员46人，汉口的中国军队战俘500人，汉口的各国平民250人。他是美国二战援华史上最杰出战士之一。

1943年4月在马里兰巴尔的摩陆军部担任反情报官员的希尔少尉

两次来华记录日军罪行

作为军方一名非正式情报人员，希尔从小天资聪颖，对数学密码知识情有独钟。1927年，他进入华盛顿大学，并加入华盛顿大学后备军官训练团鹰级童子军。1931年，日本策动侵华的“九一八”事变后，希尔从西雅图乘“克利夫兰总统”号邮轮来到中国、日本等亚洲国家游历，在邮轮上的乐队工作。

希尔在随其乐队从西雅图坐船来到中国、日本等亚洲国家游历期间，拍下了许多珍贵影像图片资料。这些资料产生于日本全面侵华，尤其是淞沪战争爆发前，反映日本准备挑起战争的有力证明。

这期间，由于恰逢“一·二八事变”后不久，希尔以其独特的视角拍下的日本侵占下的上海闸北、废墟、日本士兵、被战争破坏的街市等情况。

1934年希尔再度来华，从此开始了在中国长达七年的经历。这次他以美孚石油公司稽核员身份为掩护，负责收集、分析日本军事情报任务。1936年，他加入上海英美租界所组织的万国商团联合自卫军，成为肩负保卫租界内安全职责的一名士兵，承担保卫租界的职责。

不久，日本发动卢沟桥事变，开始全面侵华战争，随后在上海挑起了“八一三”淞沪战争。希尔用他随身携带的16毫米摄像机，记录了上海周围的生活情况，也记录了淞沪会战的情景。这些记录带给希尔极大的冲击，使他憎恨日军的残酷暴行，并对灾难深重的中国充满同情。记录成为他一生的使命。

希尔有每天写日记的习惯。他的日记忠实记录了他在中国期间目击的日本侵华、日本人虐待中国人的惨状。他在日记里写到：1937年8月中日两军在上海交战。死伤人数太多，根本来不及运走或即时掩埋尸体，情景恐怖。9月3日，上海又陷战火，这次战斗中，公共租界有5个外国人和35个中国人受伤。9月5日晨，日本人发起空中轰炸，造成50多名中国平民死伤。9月9日，日军轰炸又致几百平民死亡。祸不单行的是，8月份，上海还爆发了霍乱。从8月13日开战到10月，上海慈善会已在公共租界掩埋了3900具无主尸体。

希尔也用他的16毫米摄像机拍下了日本对武汉的空袭：1938年8月11日，日机轰炸武昌、汉阳达一个小时；8月13日，日机再炸武汉；8月15日下午5点，日机轰炸汉口。16日，50多架日机轰炸武汉。他记录了日本人的残忍，也记录了中国军民的英勇，譬如，记录了8月14日激烈的武汉空战。日军的目标是非军事区，大片大片的民房和商店被夷平。多数死伤者是平民。日本人就是要制造恐惧，威慑中国人民和中国政府，因大多数中国政府职员住在武汉。

希尔拍摄并注明文字：日军的此次轰炸行动造成1731人死亡、1868人受伤。这是上海西藏路尸体清理现场

希尔同新兵战友在士兵营房前合影（二排右一为希尔）

在日本涉险

1937年11月，日军占领了上海火车北站地区，上海彻底沦陷。此前，中国军队控制该地区时，与公共租界的关系很友好，双方经常互赠食物和其他物资。日本人进来后，情况则陡然相反。根据希尔日记记载：1937年11月30日，日军在上海码头抓获一艘美国汽艇，将美国国旗扔进了河里；12月3日，6000名全副武装的日本军人涌入公共租界，举行了一场武装游行，希尔分析日军此举实际上是向英美挑衅。

1940年10月23日，美国驻上海总领事馆发出通知，敦促美国人离开上海。11月底，希尔忍痛卖掉全部家具物品，准备离开中国。因航运完全被日本人垄断，他只好乘坐日本船经日本回国，这已经不是他1932年乘“克利夫兰总统”号邮轮前往上海所经过的那个日本。日本生产完全转向军用品，油、纺织品、基本金属都很紧缺，几乎一切都要配给，整个日本进入一个战争机器运转。商业、港口、工业中心，港口的商店关门闭户，街道空寂，不复往日繁华。

希尔在日本尽可能小心翼翼，即便如此，还是遇上了大麻烦。1941年1月26日，希尔与英国人David C.Bryson参观神户的摩耶山，拍了一张照片，结果和David一起被捕。他被带到神户市中心一处两层小楼房。日本警察把他在上海拍摄的胶片扯出来，没收并冲洗了长达100英尺的胶片。他们没找到证据，又盘问了三个小时之后，日本人释放了David。希尔则被抓起来，等待日本法院决定他的命运。1月29日上午10时，两个日本警察把他带到神户法院检察官办公室。没办法定他的罪，却要求他交两百日元的罚金，然后才放人。2月13日，希尔抵达西雅图，终于回到他在美国的家，跟家人团聚。

但是，希尔的心，已经留在硝烟滚滚的中国战场。回国才仅仅三天，即在1941年2月16日，希尔就前往征兵处报名参军。他要以军人的身份重返中国。

他到处发表关于中国问题的演讲，用他在中国拍摄的影像资料做证据，强调日本对美国的威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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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943年4月13日，希尔被分到美国战争部军事情报处CIC（反谍部门）总部。同年9月27日，已晋升为中尉的希尔，乘飞机飞越喜马拉雅山脉重返中国，傍晚降落在昆明市郊的巫家坝美军机场。

1945年11月11日希尔（右一）在上海江湾军用机场，准备乘坐身后的C-54运输机返回美国

1945年8月24日，国民政府事委员会汉口军事特派员袁雍送给希尔的签名合照

传奇的汉口营救

希尔被任命为中国战区美军总部（昆明）航空地面营救组总部别动队（AGAS）负责人。上级给他的任务范围包括：整个汉口（武汉）地区，包括东部的安徽、江苏，西部的湖北、河南，建立帮助盟军飞行员安全返回的地面网络。

在希尔的救援生涯中，最后一段的汉口救援最具传奇色彩。他神不知鬼不觉地进入了日本人的心脏地带，一直到投降，日本人都没搞清他是如何进入汉口的。潜入汉口依据的是中国战区总司令魏德迈将军的命令。当时，杜鲁门总统最担心的是远东日本战俘营上千名战俘的安危，救援队被派往任何可以抵达的监狱。对于很多囚徒而言，却已经太晚，在救援人员抵达之前，他们因为饥饿、残暴的对待或者死刑而死亡。有鉴于此，魏德迈将军要求希尔提前进入，负责汉口地区所有盟国战俘和平民的安全接收。

希尔于1945年8月18日一早就朝汉口进发，翻山越岭，到8月21日，已经快到长江边了，护卫他们的中国部队却拒绝再往前走。因为前面风险太高，他只好独自前往，抵达长江边的一个小镇，小镇距汉口只有五十里。由于惧怕日本兵，大多数船家不愿去汉口。他终于找到一条小船，躲进船中央低矮的草篷中。汉口对日本人非常重要。日本人的第六军司令部就设在这里，以重兵和装甲部队严密防守。要想完成任务，就得避开这天罗地网，顺利潜入市中心。希尔计划趁半夜时分渡过长江，到汉口的河对岸后，找地方躲起来。天亮时再步行抵达靠近市中心的前德租界码头前街。这地方刚被美国人轰炸过，一片废墟，日本人很少。但不巧的是，船夫误判了水的流速，船没有停在汉口靠岸的目标位置，而是过了前德租界，停在了日租界——汉口日本人防卫最严密的地方，所有航行人员都在岸上严密监视的日军眼皮下。值得庆幸的是他们没引起岸上日本兵的怀疑，船到岸后希尔一行三人装扮成苦力下了船。他们先说服驻在汉口的汪伪陆军第十四军军长邹平凡，在邹平凡的安排下，希尔前往汉口日本军官俱乐部会见日本第六战区司令部官员。希尔出示了文件，说明自己的使命，详细解释对日本人的期待：他们应该立即停止一切敌对的军事行动，负责参与维持和平和秩序，才可能谈判和平和签署和平条约，直到盟军进入并控制武汉。

希尔冒险进入汉口，并顺利和日本第六战区司令部官员会谈成功，这成为日本投降后华中移交的起点，以后十天，希尔几乎天天和日本军官开会，商讨迎接盟军接管汉口事宜。希尔在有六层楼的路德教派大楼二楼设立了汉口指挥部，组织当地的营救工作。首要任务是保证所有被捕的盟军人员的安全。此前已有124名美国人、223名英国人从华中被送到上海和其他地方的集中营，他们的名字都报给了AGAS总部，以便追踪。武汉还有其他盟国和友好国家的国民，从日本记录上抄录了所有名单报给AGAS总部，一共是282人。还有191名中立国的国民在武汉。敌国的国民有173人。他没有得到命令做AGAS业务之外的事，但他觉得自己有这样的道德义务。他充当调停人，解决包括中国军队在内的个人及军方事务。后来，其他来汉口的美国使团都找他帮忙。他的AGAS工作站成了美国陆海军寻求安顿下来的救助中心。8月28日，希尔在路德教派大楼的屋顶开设了电台。第一条信息是发给AGAS总部的，报告自己安全抵达。同时报告了汉口城市的情况，日本军队、中共的情况。大楼入口处挂了一块小牌子，上书美军航空地面援助处汉口地区总部。楼顶挂上了美国国旗，好让所有人都看得见。9月17日，盟军受降团到达汉口，次日即接受了长江地区日本军队的正式投降。希尔结束了此段光荣的营救任务。

建川博物馆希尔少校二战文物展展厅开展仪式，左为樊建川馆长

严惩武汉杀俘元凶

盟军正式接管华中地区之后，根据总部新的指令，希尔的主要任务是调查三名美国飞行员被害案。此项调查耗时整整两个月，最后向盟军战争罪行委员会提交了85页的证据。

三名美国飞行员是在1944年11月21日落入日军魔掌的。当天，他们奉命轰炸东京，返回途中被迫降在汉口西北50英里处，日本人抓住了他们。日本人表现出了绝无仅有的残忍。三名飞行员被押到汉口街头示众，成千上万的人围观，殴打来自四面八方。示众结束时，三名飞行员已经遍体鳞伤、不成人形了，下午五点他们被日本卡车直接拉到火葬场，继续抽打达半个小时之久，然后就推进焚尸炉烧了。火葬场的一个中国雇员后来控诉，有个高个子飞行员被丢进焚尸炉的时候，还没有死，他似乎听到了焚尸炉中那让人魂飞魄散的嚎叫。

希尔的最后一项任务，是搜捕那些折磨和杀害三名美国飞行员的日本人。希尔经过调查，抓获了武汉杀俘事件的元凶——侵华日军松浦中佐。当年10月，他押解着松浦在内的10名日本战犯，携带着三名美国飞行员的骨灰，乘坐一架美国空军运输机从汉口机场飞往上海。之后，松浦在上海被判绞刑。1945年10月22日，美国空军C-46飞机抵达汉口机场，一个普通的木匣子被送上飞机。里面装着三名美国飞行员的残余骨灰。

至此，希尔在中国的工作画上了圆满句号。1945年9月18日希尔作为盟军代表参加了在汉口举行的受降仪式，同年11月希尔因病回国治疗，荣归故里；1947年6月19日晋升为美国陆军少校，并荣获两枚勋章。

半个多世纪以来，希尔对中国抗战的巨大贡献，却一直鲜为人知。一则源于希尔曾经的情报人员身份，二则因为抗战胜利后希尔回国，远在大洋彼岸，中国国内风云变化，已然被人淡忘。直到有一天，希尔的女儿给建川博物馆馆长樊建川先生来电，希尔的事迹由此传到中国。

如今，希尔捐赠的171件文物静静陈列在建川博物馆的“飞虎奇兵馆”中，迎接来自世界各地的参观者。

美国作家特瑞·戴维斯在《一位非常亲密的老朋友》中如此写道他所认识的希尔：“他就是这样一位沉默的英雄，他在历史上留下了重重的一笔，他的贡献有目共睹，他那钢铁般的意志为后世传颂。”

（作者为建川博物馆文化发展部办公室主任）

责任编辑沈飞德杨之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