汪观清/口述邢建榕/撰稿
上海人美“七叶社”风波
汪观清/口述邢建榕/撰稿
编者按:口述历史作为一门独立的历史研究方法学科,诞生于上世纪40年代的美国,并以其在挖掘史料、保存即将逝去的声音与弥补文献资料不足等方面的独特优势,在全世界得到了蓬勃发展,涌现出一大批口述史专家和专业研究团体。上海市文史研究馆为了充分挖掘文史馆馆员群体中蕴含的丰厚人文历史资源,抢救“鲜活的历史”,推动口述历史研究工作,传承历史记忆,于2013年7月正式成立上海市文史研究馆口述历史研究中心。著名历史学者、上海市文史研究馆馆员姜义华和熊月之先生联袂担任中心主任。中心成立后,即聘请沪上学有专长的十位文史学者担任特聘研究员,启动上海市文史研究馆口述历史丛书编撰项目。丛书中的口述者以上海市文史研究馆馆员为主要对象,适当选取符合要求的馆外人士。口述范围大体为受访者的家世、经历、事业、交往、见闻等五个方面中最具有史料价值或能够为时代写照的内容。
目前,上海市文史研究馆口述历史丛书第一批十三本馆员口述历史编撰工作正在有条不紊的推进中,其中《杨小佛口述历史》《沈寂口述历史》《陈绛口述历史》《丰一吟口述历史》《汪观清口述历史》《刘耋龄口述历史》《童祥苓口述历史》《林丙义口述历史》《邓伟志口述历史》《姜义华口述历史》《曹圣洁口述历史》《邹逸麟口述历史》等初稿已完成,2015年起将由上海书店出版社分辑出版。本期特选登曾经创作过连环画《红日》等作品的著名画家汪观清口述、邢建榕先生撰稿的《汪观清口述历史》一书中回忆其上世纪50年代末期在名家云集的上海人民美术出版社连创室工作期间因在美协代人发表不同意见而被定性为反革命集团的往事。
1955年的春节刚过,节日的气氛还没有散尽。各地就迎来了对胡风思想的批判。运动来势汹涌,文艺界人士、高校师生的座谈会、讨论会,一个接一个。《人民日报》《文汇报》《光明日报》等报刊不断发表文章,指出胡风披着“马克思主义的外衣”,长时期进行着“反党反人民的活动”,要求各单位、各团体组织开展彻底批判。
当时上海人美连创室里党员不多,不过六七个人,开会、发言、表态,每个人都很严肃。我和贺友直、韩敏、华三川、江南春为美协举办的肃清反革命画展画了十二张画,这是我第一次画与政治运动相关的题材。
尽管运动风起云涌,很耗精力,但黎鲁(时任上海人民美术出版社副社长)并没有放松对我们的业务要求,还是不断为我们提供学习机会。他说:“你们技术熟练,创作能力强,希望你们加强理论学习和研讨,这样才能突破瓶颈,画得更好。”他建议我们每个月组织一次研讨,分析和学习一下行业内水平高、反响好的作品,有针对性地进行研讨,并说:“北方也有一些连环画画得好的画家,辽宁出版社的王弘力功力深厚,作品就非常吸引人。”的确,王弘力画的《十五贯》,五十四幅画面,每幅画寥寥数笔,精妙传神,把人物的个性特征、心理活动揭示得淋漓尽致。这部作品,在第二届全国连环画评奖会上获得一等奖。黎鲁又补充说:“王弘力对于人物形象的塑造和心理描写,真实、生动、深刻,读者都很喜爱,你们能否好好研究一下。”他让我们先讨论,说自己有空的时候也会来参与研讨。黎鲁的这些话,给了我们很大的激励和鼓舞,也直接促成了“七叶社”的诞生。
所谓七叶社,实质上是一个学习小组,参加者包括我、贺友直、江南春、郑家声、夏书玉、周公和、洪荫培7个人。我们自谦地认为自己是七片叶子,离“像鲜花一样盛放”还有一段差距。
七叶社自成立以后,每月活动一次,共活动了四次。地点都是在我家,因我家位置适中,离人美社不远,周边环境好,房前花园,夏日浓荫蔽日,宽敞、宁静,家里还有当时稀罕的大冰箱。我们在晚饭后,边喝茶边聊天,有时大家还在我家用餐,最爱吃我家的徽州炒面。
从专业的角度讲,王弘力的确值得研讨。他学问很深,博学多才,是勤于钻研的学者型画家,甚至精通好几种少数民族的文字。他的连环画有两个特点:一是能将人物的内心世界很好地呈现和表达出来。每个人的表情神态抓得很准。二是重视细节,场景道具,无论大小,都有来头,不随意添加,态度严谨。这是我们画连环画的人,要向他学习的地方。
令人惋惜的是,王弘力在连环画方面的能力和成就,并没有获得足够的重视。很多年后,我成为上海市文史研究馆馆员,王弘力仅是沈阳市文史馆馆员。我曾经和他通过信,告诉他,我们几个人怎样学习过他,以及对他的尊重和向往。后来他寄赠一套扇形画册给我,我很喜欢,就写信答谢他。说特别喜欢其中的一幅《锺馗变脸》。画面中,锺馗化了妆,漂亮了许多,结果小鬼不认识经过“美容”的锺馗,锺馗镇不住小鬼了,小鬼很嚣张,向他扔东西。锺馗受辱后,以手捂脸,狼狈逃跑。整个画面充满了幽默讽刺的趣味。这幅画文图相映,借古讽今,值得回味。由此可见,老画家王弘力真是宝刀不老,令人敬佩。
黎鲁是七叶社实际上的发起人,他很关心我们的学习,也以各种形式推动着七叶社的活动。他要求我们每次活动后,要写一份纪要给他,至少通过纪要可以了解我们的学习情况。其间,他几次想来参加我们的沙龙,都由于行政事务繁忙未能参加。
活动了几次后,七叶社无疾而终。这是黎鲁和我们当初没有预想到的。主要原因是我们响应下生活、去基层的要求,今天是你,明天是他,大家轮番出动,纷纷出去写生,社员很难聚齐,社里活动就常常延期或取消。说到写生,一次我去浙江写生,贺友直、范一辛他们去淮河写生,大家不约而同地将下一个点儿选在了浙江四明山雪窦寺。当时通信不发达,完全不能联系和沟通,更加不知道彼此的行程,结果我们却偶遇了。那时,大家刚好同在四明山,贺友直他们下山,我们上山,就在山路上碰到了。彼此觉得非常意外和喜悦。
想不到,七叶社后来被定性为“七人反革命小集团”。这次偶遇还成了罪状之一。
七叶社的事儿说来话长。1956年,我26岁,成为上海美术家协会的第一批会员。1957年“反右”开始的时候,领导号召大家畅所欲言,多提意见。美协到人美社组织会员开会,让大家发言,有什么想法,尽可以发表,包括针对不利于美术发展的做法提出批评和建议。我原本是一个远离政治,也不懂政治的人,其实没什么意见要提。但一次会前,画《草荡里的枪声》的同事洪荫培找到我,他说,自己不是会员,无法参加美协的征求意见会,但他有意见。一再嘱托:“汪观清,你要把我的意见带到。”
洪荫培要我带到的意见,是对一位美协领导之前的一个说法提出异议。那位领导之前在公开场合,说连环画作者的稿酬太高,言下之意,当然要减下来。这位领导以前和鲁迅先生有过一张合影,也就借此抬高了自己的政治身价。他在观念上总认为中国画是阳春白雪,连环画是下里巴人。在国内,也有与这位美协领导不同的意见。漫画家米谷是北京美协的领导之一,他就鼓励我们好好画,认同连环画可以拿高稿费。
洪荫培和我同一个创作室,比我大两岁,也正是血气方刚的年龄。他平时就爱仗义执言,说话很直,也不管场合。他很不认同这位领导的观点,觉得他不画连环画,不知道连环画创作的艰苦,对连环画缺乏感情。洪荫培激动地说,没有客观的认知和切身的体验,是不知道画连环画需要多少积累和历练,需要付出多少心血的。连环画的画期又总是紧迫,作者不得不加班加点,夜以继日地画,各类展览和宣传的任务,基本上都是连环画创作者在承担。领导仅仅凭自己的感觉,妄下断言,不科学、不客观,某种意义上是官僚主义的体现,在匈牙利就是“吊胚”。这些对美协领导的“攻击性语言”,就是洪荫培要我在会上代他转述的主要内容。
我之所以最后同意把洪荫培的意见带到会上,是因为当时要降低连环画稿酬的言论,多少也触动了我的利益,影响到我的情绪。那么,实际情况究竟如何,连环画的稿费是高是低,这很难定论。
解放初,我们一切向苏联学习,包括连环画创作领域。当时国际交流也很多,主要来自苏联的专家、画家,他们常到出版社访问,大家相互沟通,互通信息。交流以专业领域为主,其他方面也会涉及,包括生活待遇等等。我们了解到,50年代,在苏联,连环画画家的收入很高,名画家画一个封面的报酬,甚至可以买一部小汽车。
或许不能与苏联相比,在人美,当时连环画的报酬,每幅在3元至20元之间,但是没有人拿到20元。人美最高发过13元一幅的稿费,我和贺友直都拿过。这个稿费,相比其他画种,确实不低,但相较国际标准,不算高。
我依洪荫培所托,在会上转述了他的意见。还特别强调说,我只是代人转达意见。说过就忘,根本没有想到,我的这次转述意见,会带来一场政治风暴,并产生严重的后续影响。
1958年,汪观清与贺友直(左)、韩敏(右)在上海人民公园
1956年10月,匈牙利事件发生。国内的政治气氛,认为是匈牙利国内敌视社会主义制度的反革命势力与国际帝国主义相互勾结,里应外合,要颠覆社会主义,复辟资本主义。为杜绝此类事件在中国发生,各地的斗争神经都绷得很紧,对于异样的声音显然非常敏感。
我的发言在他们看来就属于异样的声音,组织上非常不满,据说要把我打成反革命。有一本《美术》杂志,登出文章点名批评我,说“有这么个人,叫汪观清,歇斯底里地叫嚣……” 语气火辣辣的,完全是对待阶级敌人的革命语言。接下来,让我交代问题,开过几次会,有人找我谈话,说我立场不稳、火上浇油;说洪荫培是子弹,我是枪杆子、炮筒子,没有我这个枪杆子、炮筒子,人家的子弹、炮弹也发射不出去,等等。
此时,七叶社也被定性为七人反革命小集团。这“七人”自然包括我和洪荫培,再加上贺友直、江南春、周公和、郑家声、夏书玉。还有两个“半个”,是王亦秋和韩敏,这两位由于参与我们的活动不多,只能算半个。七人中,郑家声是团员,团委开了三次批判大会,讨论是否开除他的团籍,后来给了个留团察看的处分。七叶社,变成了反党的右派小集团,说我们企图在连创室里另立一个美协。这让我们始料未及。其实我们针对的那位美协领导,连党员都不是,怎么能说我们反党呢?居然还有人把我们与贺友直他们在四明山的偶遇,说成是我们这个小集团在外地的碰头会,试图要秘密谋划些什么。
我觉得非常茫然和委屈,找到吕蒙社长。解释说,我只是代转意见,开会的现场,你们也在,而且有会议记录可查,不是我本人的意思,现在受到这样的批判和攻击,我想不通。吕蒙为人一贯正直正派,勇于承担责任。当即说:“哪有那么多右派,我就不相信。”可我处在风暴的中心,很不安宁。
洪荫培倒是个直率磊落的人。他让我转述的这点意见,曾在不同场合公开表达过,大家都知道这是他的想法和观点。组织上来调查的时候,他也很直接地答复说:“确是我的意见,是我让汪观清转述的……”事情很简单,也很清楚,加上吕蒙的庇护,我侥幸没有戴上“右派”分子的帽子。虽然不算右派分子,但还是给我算了个右倾分子。这要记录进个人档案,因此我的档案中有此一笔。
1992年元旦“七叶社”成员五十年后再聚首,“七叶”剩“五叶”
多年后,人们以反思的目光审视那段是非颠倒的岁月。某种意义上,那些受过批判和冲击的对象,并没有做错什么,相反,成为坚持正义的一种宝贵力量。但在当时,这种莫须有,乃至记入档案的经历,会给当事人带来沉重的精神负担和政治影响。洪荫培因为这次提意见,组织上要把他打成“右派”。他倒也干脆,说:“右派就右派。”当时我们并不知道,“右派”基本等同于阶级敌人。不久,洪荫培下放,去了青海,全家都跟着去了,之后再没回到上海人美,在青海扎了根,直到过世。据说他的子女也都在青海。有时候我会想,一个风华正茂的上海青年,突然人生急转弯,从繁华都市到了西北边陲,远离优越的生活、工作和创作环境,他的心境会有何种起伏,他又怎样在那里度过了他大半生的光阴。我后来再也没有见到过他。
不久,“反右”的风浪愈来愈大,很快冲击到了吕蒙和黎鲁。
关于七叶社,黎鲁曾直言说:“七叶社及七叶社的活动,是我同意的,他们每次活动也都会向我汇报。我还对他们说过,有什么活动,告诉我,我会来参加的……” 黎鲁真实而真诚,毕竟是战争年代过来的,他敢于承担责任。据我知道,他有记日记的习惯,每天持之以恒,内容包罗万象,里面还有对毛主席讲话的看法,比如以前怎么不理解,现在理解了;以前怎么不理解,现在还是不理解。还有对江青的不满等等。
1958年,黎鲁和吕蒙同时被定为右倾反党分子,成为“拔白旗”的对象。黎鲁在1996年《记吕蒙》一文中,回忆了当年的一幕,“批判大会开了九个上午,说两个老革命反党反社会主义。”黎鲁的副社长做不成了,连降两级,后来又降一级,干部职级从9级降到12级。社长吕蒙,地地道道的老革命,新四军第一任宣传科科长,华东美术出版社、人民美术出版社、上海画片出版社三家出版社的社长,也因为同情和“包庇”的罪名,降了两级,从7级降到9级。黎鲁成为一名普通编辑,负责文字脚本的初审工作。吕蒙则从出版社社长岗位,下放到朵云轩下面的一个水印木刻车间做主任。朵云轩当时是上海人美的一个门市部。
黎鲁从此转身,离开了连环画创作的领导岗位。十一届三中全会以后,组织上重新给他公正的评价,并调他到上海书画出版社担任领导职务。吕蒙则去了上海中国画院,再由画院去了上海美术家协会做秘书长,同样没有再回到人美。
随着吕蒙和黎鲁的离开,上海人美的创作团队也发生了变化,一百零八将中的几员大将也相继离队。刘锡永、罗既张去了广西美院,程十发去了上海中国画院。说到上海中国画院,在当时与北京中国画院并驾齐驱,一南一北,是中国绘画界的两座殿堂。上海画院的第一任院长是丰子恺,画师包括了吴湖帆、潘天寿、贺天健、谢稚柳、王个簃、唐云、陆俨少、应野平等名家,后来考虑到人员培养要有梯队,也让年轻人有机会在大师身边就近学习,于是又吸纳了程十发、陈佩秋、刘旦宅等年轻画师。1960年底,画院再纳新员。又有五位学生入选,并举行了隆重的拜师仪式。毛国伦和汪大文同时拜39岁的程十发和76岁高龄的樊少云学习人物画。从工厂选拔来的陆一飞、邱陶峰分别拜吴湖帆、贺天健学习山水画;从农村选拔来的吴玉梅拜唐云学画花鸟。
受七叶社事件的影响,我主动要求去郊县农村下放劳动,到1959年回上海,大半年的时间才重拾画笔。这期间也创作了像《一张大字报》《爷爷把钟拆坏了》《万水千山》等有影响的作品。但总还是有时间蹉跎的担忧,人生荒废的遗憾,毕竟我们在那里从事着与绘画艺术毫不相干的劳动。当然,对我来讲,这段经历也是一种难得的人生历练,包括意志和性格方面的磨砺。最重要的是,潜移默化中,它淡化了我对物质的关注和追求。回来之后,我比之前更加懂得感恩,创作欲望更加强烈,在金钱上愈发不斤斤计较。
汪观清与应野平先生合作的国画八屏条《万水千山》之“飞夺泸定桥”(1959年),该组画后被中国美术馆收藏
(口述者汪观清为著名画家、上海市文史研究馆馆员;撰稿者邢建榕为上海市档案馆副馆长、研究馆员)
(篇首图注:1956年,成立不久的上海人美社创作室一角。左起汪观清、郑家声等)
责任编辑周峥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