风雅人物(二题)

2015-11-03 17:58聂鑫森
雪莲 2015年4期
关键词:雷默蟋蟀

聂鑫森

蟀爷

这一群上了年纪的虫友,常常聚会的地方,是平政街关圣殿旁的“常乐居”小茶馆。

小茶馆有年岁了,旧式砖木结构,两层楼。门面不大但横匾和门联却是名人书写和镌刻的。联语为: “常以知足为乐;乐因荣辱如常。”小茶馆似乎力拒“时尚”,盛夏不用空调不用电扇,用的是旧时代店铺常见的“布扇”,带轴的厚帆布横幅悬挂半空,一绳系轴,由人手拉着来回晃动生风。冬天只在一楼的厅堂正中央生一炉炭火,热力四射。畏寒的坐一楼,喜欢凉润的上二楼去。

如今的老板叫常青松,五十多岁,中等个子,脸上总浮着热情的笑。

雪花儿飘飘洒洒,如梨花坠枝,似玉蝶振翅。还有七、八天,就要过春节了。

虫友们围坐在二楼临窗的八仙桌边。每人面前摆一只有托有盖的白瓷茶碗,茶叶一律是“君山毛尖”。桌子中间,相挨相靠的是几只鸣虫葫芦,里面蓄的是蝈蝈,你方唱罢我登场,让人仿佛置身密林、草地。

“多少日子没见蟀爷了,想他哩。”

“若是蟀爷在,他的蟋蟀叫得最有灵性。”

“那是个真正的玩家。”

“是呵,是呵。”

于是大家沉默下来,喝茶、听蝈蝈的叫声。

蟀爷应邀到青海的“西北京剧团”协助排戏去了,人秋后走的,一眨眼快半年。

“蟀爷”是虫友们起的尊号,而且“蟀”与“帅”同音,“蟀爷”也就是“帅爷”。他叫武长林,是湘潭京剧团的“郝(寿臣)派”名净(花脸),扮相、唱工、做工都有过人之处,可说是名震江南。特别是饰演鲁智深的戏,如《醉打山门》 《桃花林》《野猪林》等,为人称道。他塑造的鲁智深,矮胖广体、袒露大肚皮,憨厚、正义、刚强、勇武、机智。六十岁时,他坚决要求退休,为的是年轻人有更多更重的戏份,他不能老挡在前面,应该高高兴兴地让道。

蟀爷从小到老,业余喜欢玩虫,情有独钟的是蟋蟀。养蟋蟀不是为了去开斗,是为了听虫鸣。他觉得能从蟋蟀高低、粗细、长短的叫声里,听出花脸唱腔的韵味。夏虫、秋虫都好养,养冬虫不容易。蟀爷擅长养过冬的蟋蟀,可磨砺自己的耐性,故而乐此不疲。

养冬虫在霜降前后开始。蟋蟀壳初蜕,色苍白,渐次转黑,此时最怕受寒,要装入葫芦暖在怀中。初蜕虫是不能呜叫的,十日后方振翅出声,但间隔的时间长,称为“拉膀”。又过十日,鸣声连续而渐悠长,叫做“连膀”。蟋蟀是夜鸣昼不鸣的,蟀爷夜晚要登台唱戏,没法子听。他就训练蟋蟀只在白天呜叫,方法是每夜将盛虫葫芦放在稍冷的地方,使其收拢翅膀而噤声,持续数日便能改其习性,遇暖而鸣。

蟀爷退休后,清早去雨湖公园练嗓、打拳、清唱几段戏文。早饭后,就乐呵呵地去“常乐居”,和虫友们喝茶、聊天。冬天的日子,蟀爷一进门,大家就听见他怀里蟋蟀的叫声了,然后沿木楼梯而上,来到八仙桌边。

“蟀爷,早!”

“各位爷,早!”

“蟀爷,用过早餐了?”

“用过了!用过了!”

蟀爷坐下来,从怀里掏出葫芦,放在面前,蟋蟀的呜叫声宽厚、雄浑、悠长。

大家都叫好。

“有点儿像我的嗓音吗?”

“真像,它无疑是蟀界的名净!”

蟀爷哈哈大笑。待蟋蟀不叫了,他又把葫芦塞人怀中。暖一暖后,呜叫声又朗然而起,于是再把葫芦搁到桌上。

蟀爷说:“人之冷暖与虫之冷暖,能合而为一者,称为化境。你们说是不是?”

“对!”

悠哉游哉,五年过去了。

这是个秋天的上午。蟀爷到十点钟的时候,才走进“常乐居”的二楼。他没有坐下,站着向大家拱拱手,说:“我来向各位爷辞行。我的一个学生在青海的西北京剧团当团长,亲自登门请我去协助排练《野猪林》,以便参加北京举行的‘全国迎新春京剧大赛。学生还在我家里哩。吃过中饭,我们就去飞机场了。忙完这段日子,我就回来。再见!”

蟀爷双眼发潮,恋恋不舍地挥挥手,念了句京白:“各位爷保重,洒家——去——了。”

楼上楼下,响起一片叫好声。

蟀爷去了青海,让大家很惆怅。幸而蟀爷得便时,常会在某个上午,打手机到“常乐居”来。他告诉虫友们:新版《野猪林》有不少可看处。上京演出是哪一天,有中央台戏剧频道的直播,请大家一观;《野猪林》得了金奖,授奖大会是哪一天;他还回不来,还得协助排练《赛太岁》 《法门寺》 《捉放曹》等“郝派”名剧…

有虫友问:“蟀爷,你掏出葫芦凑近手机,让我们听听蟋蟀的叫声。”

蟀爷说:“我确实把蟋蟀带去了,可我忙得没时间饲养,只好把它们放了……对不起!”

常青松提着大铜壶,笑吟吟地上楼来为虫友们续水。茶壶一抖,一道沸水从壶咀跳出,直注茶碗中。

“常老板,你是摆开八仙桌招待十六方的人物,可有蟀爷回湘潭的消息?”

常青松说:“下面有个茶客,是蟀爷的邻居。他刚才告诉我,蟀爷不回湘潭过春节了。”

“为什么?”

“因为西北京剧团获了大奖,人气极旺。那里的戏迷强烈要求,在春节期间搞个演出,十天的票都卖出去了。听说蟀爷还要‘出山,演《飞虎梦》的牛皋、《除三害》的周处。团里派了专人来,接蟀爷夫人去那里过年。”

“蟀爷恐怕要元宵节后才能回来了。”

“那也未必。听说西北京剧团元宵节后,要去香港、澳门演出,蟀爷能不去?他的学生有本事呵,硬是把蟀爷粘在那里了。”常青松说。

于是,众人一片唏嘘之声。

有人问:“蟀爷就不玩蟋蟀了?”

常青松答道:“弘扬国粹京剧是大道。玩虫呢,虽是国粹,但只能算小技。蟀爷不会舍大道而重小技。”

“那是,那是。蟀爷呀,他是高人!”

儒 商

在古城湘潭,矮矮胖胖、年届半百的甄仁,称得上是个儒商。

他读过美术学院的国画系,当过中学的美术教师,然后辞职下海,先开一家专营文房用具的店子,发了不小的财。再在雨湖边的文吕街,租赁下一个中等规模的三层店铺,悬一横匾,上书“清香楼”三个隶书大字。一楼是门面,右边专卖名酒,除货架之外,漂亮的陈列柜里摆放着轻易不卖的名酒样品,如三十年陈酿的“茅台”“五粮液”“酒鬼”“汾酒”“杜康”“北大仓”。左边呢,专卖纸、墨、笔、砚、印石、印泥、画框、镇纸、笔洗、砚滴、墨床……二楼、三楼是吃饭喝酒的地方,主打菜是湘菜。一楼门面两边的楹柱上,是甄仁撰稿,由名书家书写、名刻手雕刻的一副对联:“美酒佳肴舌尖滋味;宣纸端砚腕底风云。”

凡是有些文化情结的人,经过“清香楼”,总会停下来,细看这副对联,内容不错,书法雅逸,刻工精妙。于是忍不住进店去,或买东西,或饱口腹。

甄仁要的就是这个效果,自古至今,酒与文学艺术缱绻结缘,怎么分得开?尤其是那些书画界的大小名人,酒催灵思,酒拓胸襟,酒壮腕力,佳作便联翩而来。

“清香楼”的总经理当然是甄仁,但许多具体的事却由他的夫人华莹主持,指挥、调理着楼上楼下的各类员工,站柜台、跑堂、司厨、收银、采买。甄仁的主要精力,是奔走于书画界联络感情,尤其是那些名门大户访之甚勤。此外,凡是有头有脸的人来此设宴,他必自始至终地操持,决不出半点差错。

那一次年近古稀的雷默,在这里宴请外地的几位友人,幸而他在场,要不就会闹得不愉快。雷默为湘潭书画院退休画家,虽退休了却声誉更隆。他是全国少有的书面界全才,诗、书、画、印都让人称赞。诗擅长古风,起承转合,气势宽博;书法诸体皆能,尤以隶书得彩,汉碑为骨,韵承金农、邓石如,敦实凝重,遒丽流妍;治印师法汉官印,又多有自悟,一刀既下,从不修润,神采奕奕;画风狂野,大写意花鸟色墨淋漓,天骨开张,特别是画松最让人称道,铁干铜枝,龙鳞粗拙、针叶鲜茂,虽每平方尺万元以上,他却不肯轻易出手。雷默设宴,只点菜,不要酒,他自带三十年陈酿“茅台”两瓶,因为市面上假酒太多。

按礼数,甄仁先在大门外迎客,再引之人雅间,然后,亲自沏茶,并记下客人所点的菜名,退下,去厨房细细交代。酒过三巡后,甄仁自备一杯酒,到雅间来敬雷默及客人。雷默很高兴,又向客人介绍甄仁,还说:“他与书画界长年交往,亦名人矣!”

甄仁谦和地笑着,说:“我只是附名人骥尾,惭愧,惭愧。请雷老和各位先生尽兴,有事只管吩咐,我在三楼的书房专候。”

不到一个小时,一楼的店堂里传来争吵声。接着跑堂的小伙子急匆匆前来告诉甄仁:雷默和客人把酒豪饮一尽,便到店堂去买酒,指名要陈列柜里的两瓶三十年陈酿“茅台”,并说不管多少钱都行,但甄夫人执意不肯。甄仁心里骂了一声“蠢婆娘”,忙去了店堂,把华莹拨到一边,拿出酒来,说:“雷老,贱内不懂事,请你海涵。这样的好酒,雷老不喝谁喝?我送给您,算是赔罪。”

雷默仰天大笑,说:“酒不能让你送,酒钱、饭钱用不了我的一尺画哩。你的话让我快意,雅间靠墙立着画案,你很有心呵。快把大册页、色、墨、笔等物摆上去,我和朋友边喝酒边轮着为你作画,算是答谢!”

甄仁对华莹说:“快去!快去!”

华莹满脸堆笑,说:“好的。”

甄仁常备的大册页本,一折一面等于一张四尺斗方。书画象在酒酣耳热时,或遣兴或应甄仁之请泼墨挥毫。这些作品,为甄仁变了不少现钱回来。

这一次,雷默及友人又画了十张,因印章都没带,皆是以笔蘸曙红丽上的印章,这就更稀罕了。遗憾的是,雷默没有画松树,画的是一篮荔枝,题识是:“大利年年。”

甄仁的母亲快满八十了,老人家和他的弟弟、弟媳住在乡下的青松镇。甄仁的父亲过世早,母亲这一生吃过不少苦,现在生活好了,他要隆重地为母亲贺寿。他备了一个大册页本,题签为“百松多寿图”,白写了一个序,概说老母生平及儿孙的感恩之心,然后登门求请本地名画家各画一幅松树。

华莹问:“怎么不请雷老画松?”

“先让别人画,中间留出连着的两面再请雷老画,他不画就不好意思了。”

“你心眼比筛子眼还多。”

“呸,什么屁话。”

在一个春雨霏霏的午后,甄仁先打电话预约,再打的去了雷默的家。

两人坐在宽大的画空里,喝茶、聊天,气氛很亲和。接着甄仁动情地说明来意,再打开册页本,请雷默观赏一幅幅松画。

雷默说:“你的母亲住在青松镇,到处是青松翠柏,定然长寿。你孝心可嘉,以《百松多寿图》贺寿,想法很雅。”

“留下了两面,想请先生赐画,不知行否?”

“大家都画了,我不画则有违常情。早些日子,有个房产老板,说要为一个管城建的领导之母贺寿,愿出十万元购一张松画,我一口回绝了。这个老板和这个领导口碑都不好,我没有兴趣画。”

“雷老,我虽是商人,但还算文雅,也无劣迹,你的画无价,我不能说用钱买画,我是求画,请成全我这份孝心。”

雷默点点头,又说:“这本册页,等于是本书,有书名有序言,把贺寿的原由都说清楚了。我的丽只落年号和姓名,你看如何?”

“行。行。”

甄仁把留着的两面摊开来,摆放在画案上,然后用力均匀地磨墨。

雷默拎起一支毛笔蘸上墨,画几株南方的马尾松,再画峭峻的石头。松干、松枝、松针,凸出土的松根,多棱多纹的石块,下笔沉稳、快捷,浓淡兼施;再以赭色染干染枝,以绿汁涂松针,生意盎然。

甄仁说:“先生画松得南宋李唐之气韵,但他画的是北地之松,而你丽南方马尾松,是多年写生所获,透出一个‘秀字,了不得,了不得!”

雷默说:“你没有说外行话,我很高兴。”

画完了,雷默题识:松谷云根图。癸已春应邀,雷默一挥。

过了些日子,有人告诉雷默,在那位领导干部之母的寿宴大厅里,他看见了那幅《松谷云根图》,画的上边临时夹着一张大红纸条,上写寿者的姓名和贺寿者房产老板的姓名。

雷默马上明白了:他在册页上画的画,被甄仁挖截下来,重新装裱后卖给了那个房产老板,房产老板再送去贺寿!

甄仁的孝心,不是缺失了一大块么?

“什么东西!”雷默狠狠地骂了一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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