赵彦
偷生有很多种方式,失眠是其中最便宜又最昂贵的一种。我们假想中的活着,就是听力、嗅觉、触觉,或者说肉体、情感、理性的各就各位,各司其职,综合发力,从这方面讲,如果睡着了,那就是一种半死。
但凡被本能所管制的行为都不是那么体面:性爱,实为动力学,它的本质是摩擦;睡觉,是意识的停顿和中止,它的本质是死亡。这两种状态可谓人活着时的两个极端,最剧烈的运动和最老实的静止,是人体最容易失序的两个时段,此时,理性缺席,意义离场。如果细观我们的身体,这个时候它们也最丑陋,想一想情侣们在高潮来临前那副你死我活的窘态吧;至于睡眠,最有教养的法国妇人也会在睡着时四仰八叉,流口水,打呼噜,胡言乱语(说梦话)。纳博科夫在传记《说吧,记忆》为其失眠找借口说,睡眠是世界上最糟糕的联谊会,会费最高,而礼仪最粗俗。
如果光是粗俗也就罢了,睡着的时候,身体是一座空房子,不要说理性,意识、人性、创造力也统统不在场,虽然有梦,但那是一个倒影,既无法延续,醒来之后也一切归零。不过梦并不是一个坏事物,它是我们的一只后视眼,让我们得以在朦胧中回望。卡尔维诺说人们永远受后脑欠一双眼睛之苦,他对知识的态度只能是有疑问的,因为他永远无法确定他背后是什么;换句话说,他无法验证当瞳孔向左或向右延伸时,他所能见到的两个极点之间那个世界是否持续着。基于这个原因人们热爱睡眠,可能的情况下永不失眠。何塞·多诺索写过一篇讲述一个热爱睡眠的人的短篇小说《闭门》。主人公塞巴斯蒂安很小的时候就发现睡觉是一件很神秘的玩具,通过睡梦他可以发现真实生活中没有的东西。长大后他依旧喜欢睡觉,因为既然要加入到人类队伍中,与人类结账,要养活母亲,要上班干活,参与人们的活动,就更有权利认真睡觉。为了能多睡会儿他甚至辞掉工作将全部的空间和时间都投入到睡眠中去。对他来说,一切的可能的幸福就是睡觉,人睡后他就是幸福的人。他能梦见真的东西,魔幻的东西,梦见可以照亮一切的光明世界,但是一醒来便好像有扇门把梦境关上了。那扇门不让他把梦境里的幸福带到外面的生活中来,不让这种幸福接触别人的现实。辞去工作后塞巴斯蒂安四处流浪,有时候打点小工,有时候就在大街上做乞丐,但只要能填饱肚子,只要有点时间他就睡觉,他相信只要多睡就能打开那扇幸福之门,终于有一天,他在饥寒交迫中在他前主任家门口微笑着睡过去了,并且再也不会醒来。
塞巴斯蒂安是另一个热爱睡眠的类型,因为睡梦可以帮助他补齐上帝没有给的东西,或者用卡尔维诺方式的话来说——当他的两只瞳孔只能在左边转圈时,他能见到右半边世界。
我失眠的原因可以说莫名其妙,没有预兆性的有一天就睡不着了,此后就成了一个恶习,而且没有任何迹象表明我在这方面会有所改善。严重的时候我可以连着几个晚上不合眼,最厉害的一次吞服了十粒安定片也没能睡着。再后来,我意识到这可能是一种积极的趋势,排除攀龙附凤(为了能与纳博科夫站在同一个队列里)的原因,在深度孤独的时候我特别需要身体和意志来紧密团结,几个小时也不愿分离,理性、人性、创造力必须紧密跟随肉体,必要的时候为增殖这个世界贡献一份绵薄之力。就像那些失眠的作家们,因为梦不能给你全部东西,倒影风一刮就碎,生命是件易燃品,如果失眠,就给自己擦根火柴。
小时候睡眠一直很好,但每天早上醒来却都很陇伤。或许是因为早晨是一个独特的时间刻度,甚至不是刻度,它一头连着黑夜一头连着白天,不过是一个匆忙的过渡,孤独、非法、赤裸,在秩序之外,还没有流动起来。醒来的第一分钟还没有与接下来的分分钟钟衔接起来,醒来时意识还滞留在各种梦境中没来得及与身体相合,这样的一种心理折磨会让你陷入崩溃。之后,我倾向于身体一种聪明的自我调节,我开始失眠了,白天和黑夜忽然间变得没有边界,幻觉和真实生活连成了一片。在失眠的夜间,黑暗粗暴地将一切都打发到别处去了,黑乎乎,空荡荡,封闭自足,每样事物既是自身也是他者,它们共享轮廓,彼此渗透——这种状态接近于创作达到巅峰时的灵魂出窍:你坐在一块飞毯上,能够看到以前、以后、到处存在的东西;你还可以看见眼皮的反面,光的里面,天空的上面,而无须任何向左或向有转的瞳孔。只是可惜才华不逮的我没能利用失眠时间进行有效的创作。那些让我醒着的夜晚只是从肉体上折磨着我,失眠没有将我的床变成一块飞行的魔毯,我一边假活,一边假死着,身体与意识的团结只是假团结,却是真离婚。
据说每个从睡眠中偷来时间的人都有各种怪癖:有人用它来狂饮,有人用它来暴食,有人刷微信刷到手麻,有人在床前转圈转到头晕,有人外出长跑;还有人,像我这样,把句子颠来倒去,擦去,然后又颠来倒去,又擦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