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百科知识到语言知识
——认知的语言关联及其相对性①

2015-11-01 10:20:50陈保亚
关键词:词库语素区分

陈保亚

(北京大学中国语言学研究中心 北京大学中文系,北京 100871)

词库派与规则派之争

这里所说的百科知识是指包括经验常识、经验范畴、认知模型、科学观念等在内的百科知识,而语言知识是指由语言单位和语言规则构成的知识,比如区分真实条件和虚拟条件是全人类都能区分的经验知识,但在没有虚拟语态的语言中不是语言知识。

区分语言中的规则现象和不规则现象是语言研究中最重要的问题之一。这里所说的规则和不规则,当然不限于形式规则。判定一个语言现象是规则的还是不规则的,是语言研究中最基础的也是至关重要的问题之一。比如“汉族化、藏族化”这样一种“X 化”模式,如果是规则组合,则不需要记忆,如果是不规则组合,则需要记忆。需要记忆的片段要存放在词库中,可以用规则类推的只需要掌握生成规则或生成机制。但是,要判定一个语言现象是否是规则现象,实际上难度相当大,于是在方法论上出现了争论。基于认识论的差别,从根本上可以分出两派:词库派和规则派(转换派)。Chomsky 在1965年以前可以看成规则派。Chomsky(1965)根据名物化转换(nominalization transformations)把destruction,refusal 这样的词处理成转换的结果,因此这些词不需要进入词库,他的理由是可以通过规则来推导:

Chomsky 把名物化这个过程形式化为:

Chomsky(1965,4.2.3,p184)进一步认为:

即根据具体的语音规则,就可以得到不同的动词的名物化转换形式:

Chomsky(1965)认为其代表例句sincerity may frighten the boy 中的sincerity 也不应该进入词库,而应该处理成通过对sincere 施加转换规则形成的。这里分析的是Chomsky(1965)标准理论的思想,他后来的思想有所不同。但这种思想现在仍然是很多人的主张。我认为,弄清这个问题前,首先要分清平行不周遍规则和平行周遍规则。平行周遍规则是可以周遍类推的规则,平行不周遍规则不可以周遍类推。其实Chomsky 所说的名物化,其平行周遍规则还没有找到,属于平行不周遍规则。以-ion(-sion,-tion,-ation,-ition)为例:

我们并不知道哪些动词可以加-ion(或相关变体)变成名词形式,在没有找到平行周遍规则之前,要处理成转换生成规则是有问题的。因此,如果destruction 不收入词库,destroy 词条下就必须标注下面的属性:

destroy 加ion 变成名词。

在没有找到规律以前,每个可以带-ion 的都要标注,有n个这类形式,就有n个标注,这跟直接把带ion 的形式存放在词典里没有区别。

当然,不是说不可以把部分派生词从词库中提出来作为规则处理。英语中的seventh 这种Xth派生模式,可以周遍到所有的基数词,因此可以从词库中提取出来列为规则。关键是要区分平行不周遍规则和平行周遍规则。可以说生成语法当时没有解决这个问题。从Chomsky(1965,p186)分析的实例可以进一步看出当时对规则的性质认识不清楚。例如:

Chomsky 认为这些项目(item)都应该进入词库,因为这些都属于准能产过程(quasi-productive process)。但我认为Chomsky 关于destroy 的派生过程和这里的情况是类似的,也是不能产的。从根本上说,就是不满足平行周遍条件。我们再比较一些英语的例子:

带* 的形式都不存在,表示这里的类推模式有平行实例,但不周遍。

关于能产性和转换问题在20 世纪60 到70年代有过比较深入的讨论,论战双方分成词汇派(lexicalist position)和转换派(transformational position)。词汇派的基本观点是主张把上述不能产的或准能产的派生形式都存放在词库中。转换派的基本观点是把这些准能产的形式看成是转换的结果。转换派的代表有Lees (1960),Lakoff(1970)。也有些学者采取中立的态度。

Chomsky(1970)转向了词汇派,他区分了refusal 和refusing 两种现象,认为refusal 是派生的结果,而refusing 才是转换的结果,Chomsky 区分这两类情况有三个方面的理由:

1.V+ing,V 不受限制,但是V+al,V 要受限制(能产性问题)

2.从V 到V+ing 语义关系是规则的,但从V到V+al 的语义关系并不规则

3.V-al 具有一般名词的活动方式,V-ing不是这样。

比较起来,Chomsky 的词汇派观点更能说明词库和规则的关系。V-al 受到限制,这是能产性的问题。

两种类推模式和语言关联

但是为什么前面提到的转换派至今仍然有很多支持者,我认为就是因为对能产性问题的复杂性没有完全弄清楚。Chomsky 这里所用的例子比较明确,容易判定能产和非能产,但语言事实中有很多复杂问题并不是那么容易把能产和非能产分开。正是面对这样的难题,Goldberg 提出构式的概念,其中一个核心内容就是不区分单位和组合。其实构式语法也要提取规则,那就是区分可预测的形式和不可预测的形式。构式是语言中不能预测的那一部分,也就是不可推导的那一部分语言对象,语素不可预测,词不可与此,固定词组不可预测,固定格式不可预测,所以都被看成构式,而可预测、可推导的就不是构式。这种基于预测和不可预测的区分揭示出早期语素、词、词组分析并不能反映语言生成性的本质。

但是,正如Chomsky 在能产和非能产上遇到的问题一样,如何区分预测和不可预测,仍然是构式语法遇到的问题。从生成语法到构式语法,一致没有给出一个方案。我们认为关键是要区分类推的两种模式:平行周遍模式和平行不周遍模式。汉语动词的主动形式、被字句形式和把字句形式的关系被看成是句法现象,即规则现象,但从主动形式到被字句或把字句形式的周遍条件现在还没有找到,属于平行不周遍模式。汉语的数词和“第X”被看成是派生现象,被归入词库,但周遍条件却是明确的,即所有的基数词都可以前面加“第”构成序数词,只有“两”是例外。英语中数词的派生形式“X-th”也有周遍条件,但通常被看成是词汇派生现象,被归入构词或词库领域。

有的平行周遍条件,再回头来看Chomsky(1970)所提到的两个refusal 和refusing 两种现象,其实“X-al”模式是平行不周遍的,“X-ing”模式是平行周遍,这是根本区别,Chomsky 给出的其他解释都不重要。这里的本质取决于我们是否能找到了平行周遍条件,这就是语言关联。随着研究的深入,昨天放在词库中的组合片段,今天找到了组合规则,或许就可以用规则处理。问题是我们需要启用哪些条件。比如,如果只启用语类的条件,下面的实例都平行但不周遍:

以上每一类都有一定的平行实例,但并不周遍。现在我们考虑百科知识中的条件,如果我们把X 的平行特征限制为质料,就可以周遍所有的组合:

质料语素+鞋:布鞋、棉鞋、草鞋、皮鞋、铜鞋、银鞋、……

这些组合都不需要放入词库。这就是说,在很多貌似没有找到平行周遍条件的背后,只要我们启用足够的知识,不限于语类、论元、句子成分等知识,平行周遍条件可能是存在的。找到百科知识对应语言规则的平行周遍条件,我们就说百科知识有了语言关联,这时我们就可以用语言规则生成新的实例,比如说“铁鞋、石鞋、纸鞋”等。

区分类推的平行周遍模式和平行不周遍模式是语言习得的关键。如果把平行不周遍模式作为平行周遍模式使用,就会产生“* 走鞋、* 登鞋、* 气鞋”这样的过分类推现象。如果把符合平行周遍条件的组合片段放在词库中,又会增加学习负担,甚至无法完成学习。比如,如果把“布鞋、棉鞋”的这类片段都存放在词库中,用记忆来处理平行周遍模式,就会产生学习负担。

当然,词库派可不管规则,只要找不到平行周遍条件的片段,都存放在词库中,这就不至于产生过分类推。在很长一段时间的词库研究中,词库容量不断在增大,这样做的代价是学习负担重,很多语言机制得不到解释。更困难的是,如果把平行周遍模式“第二十、第一亿”这样的“第X”模式存放在词库中,词库容纳不下。词库派是把没有找到语言规则的言语活动看成一种百科知识。

有些所谓的语言知识,实际上只是百科知识,并没有产生语言关联。比如:

A B C在PP 上+VP+NP NP+VP+在PP 上 VP+NP+的+在PP上1,在黑板上写字 字写在黑板上 ?写字的在黑板上2,在火车上写书 ?书写在火车上 写书的在火车上3,在火车上写字 字写在火车上 写字的在火车上

通过句式的比较和转换,可能会得出下面的看法:

1.“在黑板上写字”有“字在黑板上”的意思,但没有“写字的在黑板上”的意思,即这类实例A可以转换成B,不可以转换成C。

2.“在火车上写书”有“写书的在火车上”的意思,但没有“书写在火车上”的意思,即这类实例A 可以转换成C,但不可以转换成B。

3.“在火车上写字”有“字写在火车上”的意思,也有“写字的在火车上”的意思,即这类实例A 既可以转换成B,也可以转换成C。

这样的比较分析或转换分析容易让人把“在PP 上+VP+NP”解释为带有三种深层结构的句式。其实这种差别并不是语言知识的区别,而是语境的区别。如果有了特殊的语境,比如地上放了一块大黑板,几个小孩子坐在黑板上写字,就可以说“写字的在黑板上”。同样,如果有人要把一本书的内容刻在车厢的顶上供大家阅读,也可以说“书写在火车上”。完全靠语境表达的临时意义应该不属于语言知识,只是百科知识。以上情况反映出另一个问题,即在下面格式中:

NP1 在PP 上+VP+NP2

PP 可能是施事所在的处所,也可能是受事所在的处所,也可能是NP1 和NP2 共同发生的处所。这个格式本身并不区别这几种情况,由语境来区分。这里的几种意义并不是语言关联而是语境关联。

语言知识的相对性

现在的问题是,区分类推的两种模式是否必须在语言内部寻找条件?再回到规则和不规则问题上来。前面我们提到Chomsky(1965)站在词汇派的角度曾经对词库建设问题做了很多透彻的分析,后来的生成语法和很多其他语法模型都很重视词库研究,但后来普遍的趋势是,在语言内部找不到规则的现象都存放在词库中,词库负担越来越重。究其原因,就在于对语言知识的理解问题。Chomsky 的认为语法规则是自足的,比如:

* John frightened sincerity

Chomsky 认为这个句子符合句法规则,但语义上不这么说。语言学家只需要在语言内部寻找规则,即从音系、句法上寻找语言规则。

与生成语法不同,有两个有代表性的学派开始比较多地引入经验常识和认知结构等百科知识来研究语言。一个是认知语言学,严格是生成词库理论。Fillmore (1968,1982)、Lakoff (1967,1971)是认知语言学的早期代表作。Langacker(1987)全面展开了认知语法研究,否定了生成语法关于语言是一个自足的认知系统理论,主张把语言能力看成人的认知能力的一部分,从认知活动上来研究语言,与概念认知模型相关的百科知识被大量引入语言研究。Langacker 对语义结构的本质作了很多深入的分析,比如他提出行为链(Action Chain)的认知模型来解释施事和工具的关系:

Floyd swung his arm and the hammer shattered the glass.(Folyd 挥动手臂,锤子打碎了玻璃)

Floyd broke the glass with a hammer.(Folyd 用锤子打碎了玻璃)

Floyd broke the glass(Folyd 打碎了玻璃)

这里hammaer(锤子)作为主语、工具或省略,都是认知活动中的不同感知或理解,由此形成了不同的句子表现,这些不同表现的背后都存在最自然的认知模式:

这一认知模式的解释是有意义的,这也是人类认知的共性,但是Langacker 的理论常常有用认知模式取代或反对语言规则的倾向,比如他认为给语言划分大小不等的语法单位(语素、词、词组)完全是人为的,并没有清晰的界限。实际上,正是我们把语素和词分开,才可以区分规则组合和不规则组合。比如“看”是词,“视”只是语素不是词,所以“V+看”是规则组合,词性分布是可以预测的,而“V+视”不是规则形式,词性分布在名词、动词、形容词之间摆动,不可以预测:

左项语素的分布性质右项语素的分布性质语素组的分布性质远看A V V近看A V V细看A V V斜看A V V远视 A V’N近视 A V’N/A斜视 A V’N/V重视 A V’V轻视 A V’V弱视 A V’N

Pustejovsky(1991)提出了生成词库理论,认为很多放在词库中的所谓不规则现象是有规则可循的,只要启用足够多的百科知识来描写规则。尽管从术语上看Pustejovsky 涉及的是关于词库的一种理论,但我认为Pustejovsky 是一位规则派学者,其理论本质上是要在词库充分描写的基础上解释很多组合规则以及组合后的引申、隐含规则。为了解释生成规则,生成词库理论不仅重视生成机制,也重视词汇的充分描写,即词汇表征。这里的词汇表征不是给词列各种义项,而是在不增加义项的情况下,充分描写词项的论元结构、事件结构、物性结构和词汇类型结构,词的各种义项可以通过这些结构有规则的生成出来,两个成分的组合义、引申义、隐含义也可以通过这些结构有规则的生成出来。Pustejovsky 的研究为如何分析百科知识和语言规则的关系提供了典范,但在找到平行周遍条件以前,无论对百科知识的词汇表征有多么细致的描写,这些表征知识仍然不能算语言知识。以压缩现象为例,“学习弹钢琴”被压缩为“学习钢琴”。压缩是有条件的,“学习盖房子”不可压缩为“* 学习房子”。“学习修钢琴”在一定条件下也可以压缩为“学习钢琴”。这里的规则是什么?压缩也是有语言类型差异的,英语中John began reading the book 可以压缩为John began the book,但汉语中“张三开始读这本书”不可以压缩为“* 张三开始这本书”。如果我们找不出这里的平行周遍条件,压缩现象就不能上升到语言知识。就只好在词库中注明“学习”有很多义项,其中包括“学习弹”、“学习修理”、“学习盖”,而且在理论上还得解释说,具体怎么压缩需要上下文条件。后来宋作艳(2015)在这类现象中找出了很多语言关联,提取了很多语言知识。

无论是认知语言学还是生成词库理论,都大量涉及包括人类经验活动和认知模式的百科知识,研究范围远远超出了词类、论元、句子成分等传统范畴。这两个学派都在放宽控制语言规则的条件,并由此发现了很多仅从语言内部无法解释的规则。但是,认知语言学和生成词库理论启用或制定了大量没有语言形式依据的经验常识、概念范畴、概念结构和认知模式,并常常把认知模式作为全人类的普遍模式来加以建构和应用,而这些认知模式常常和语言能力有关系。这就引来了一个根本问题:超越语言关联的各种知识范畴和认知模式是否可以取代语言知识?如果可以,如何解释语言类型在不同语言中的不同表现。从语言学习过程看,第二语言的学习,尤其是成人第二语言的学习,为什么会有出现很多困难。当然也有人认为是语言参数不同。其实正是各种语言参数构成了语言知识的重要部分。Sapir(1931)、Whorf(1956)曾经提出过语言相对论,认为不存在普适于各民族的语言范畴,甚至很多经验范畴和思维范畴也是语言规定的。Sapir、Whorf 因为过分强调语言对经验范畴和思维范畴的约束性而受到生成语法的批评,但是Sapir、Whorf 关于语言范畴在不同的民族语言中有相对性的基本思想,随着越来越多的语言得到充分研究而不断得到支持。生成语法后来提出的语言参数理论,这是对语言相对性的让步。认知语言学其实也承认不存在普遍的语法装置,语言认知范畴是通过人和经验打交道而逐渐形成的。但是在建构认知模型时,认知语言学常常把语言范畴纳入普遍模型中,和早期生成语法所说的先天语言能力没有多大区别。

概括地说,当人们研究语言的时候,一方面要问日程经验知识和语言知识的关系,一方面要问语言能力和语言知识的关系。这又把我们引向了一个最为根本的问题:什么叫语言知识?人的语言能力(先天语言能力)和经验知识在语言知识中起多大作用?Chomsky 虽然区分了语言能力和语言运用两个概念,但没有区分语言能力和语言系统两个概念。Chomsky 以前的语言学家也没有自觉区分语言能力和语言系统。Saussure 尽管提出了语言系统的概念,但和语言能力是什么关系没有讨论。应该承认语言能力是由遗传决定的,这种能力主要表现为人类具有通过有限的单位和规则生成无限句子的能力,在一定的句子中还原出规则和单位的能力,以及通过任意性原则将概念和语音形式相结合的编码能力。人以外的动物由于不具备这样的能力,不可能学会严格意义上的语言。但人的语言能力只能说明人可能学会语言,不能说明自然语言的差异,也不能说明为什么具有同样遗传基因的种族在不同的社会环境中学会的是完全不同的语言结构和范畴。和语言能力不同,语言系统是由特定范畴组成的复杂系统,它是在历时过程中形成的,从历史的角度看,它体现了人类语言能力和后天经验的相互作用。语言运用不仅仅是语言能力的运用,也是语言系统的运用。Chomsky 后来提到的和原则相对的参数,实际上就是由语言系统决定。在语言活动中,语言能力、语言系统、语言运用(或言语)是三个不同的概念。要还原出单位和规则,生成合法的句子,还必须从这三个方面展开研究,还原生成能力是先天的,具体还原出什么规则和单位则和后天经验有关系。语言知识包括语言能力、语言系统和语言运用。

人类的语言行为本质上是和百科知识打交道,不可能不涉及的百科知识,但百科知识并不等于语言知识。真实条件和虚拟条件作为一种认知层面的知识对全人类是相同的,但不同的语言有不同的处理方式,这就是语言知识在不同民族之间的差异或语言知识的相对性。语言知识必须要符合一种原则,可以称为语言关联原则,即语言知识应该是语言中能够区分的知识或语言形式和内容能够对应起来的知识。找不到语言关联的百科知识,就不算语言知识。前面提到的“X 鞋”,只要X 是表示鞋的属性的语素,“X 鞋”都是可以周遍类推的,比如“木鞋、金鞋、石鞋、黑鞋、白鞋”等,因此说汉语者可以生成新的组合“钢鞋、铁鞋”等。我们说当X 表示属性的时候,“X 鞋”是一种语言生成知识。至于表示功用的“跳鞋、跑鞋、拖鞋”由于只满足平行不周遍条件,我们说当X 表示功用的时候,“X 鞋”是一种语言解释知识。这里X 是什么词性,能否自由运用,都不是“X 鞋”平行周遍类推的条件,属性才是平行周遍类推条件。这里面临的根本问题是:“属性”是不是语言学知识?我们认为,既然“属性”能够控制这里的平行周遍条件,“属性”就是汉语中能保证“X 鞋”具有生成性的语言学知识。当然我们不能由此否认“自由、语类”等概念不是语言学知识,因为它们在其他层面会起作用。比如自由的语素通常才可以和介词组合。

认知语言学中的认知语法学有一种关于语法单位的连续性假说。这一假说是说词库、形态和句法的单位具有连续性,没有本质的不同,可以统一地看成是符号系统的象征单位(symbolic units)。这样的观点主要体现在Langacker(1987)和Croft & Cruse(2004)的论著中。认知语法的连续性观点有观察事实的依据,尤其是在从词组向词汇转化的词汇化过程中,两个语素或多个语素的组合是词还是词组,并不容易判定。从普通语言学的角度看,我认为认知语法实际上认为语法单位只有一种,即象征单位。认知语法、词汇化理论都观察到了连续性问题,但这并不等于说语言中的规则与不规则完全没有界限。比较:

平行周遍模式:白纸、白墙、白鞋、白毛、白车…… #白菜、#白金、#白铁…… $ 白煤、$ 白炭、$蓝铁、……

平行不周遍模式:腕儿、腿儿、桌儿、门儿、本儿、嘴儿、肝儿、肠儿、#心儿、#眼儿…… * 笔儿、* 墨儿、* 脚儿、* 手儿、* 掌儿、* 指儿、* 鼻儿、* 牙儿、* 胃儿、* 肾儿……

平行周遍模式中遇到的反例通常是可解释的。一种是转义,比如上面标记有符号#的“白菜、白金、白铁”。另一种情况是语言经验知识中还不存在的组合,比如上面标有符号MYM 的“白煤、白炭、蓝铁”。

与此不同,平行不周遍模式遇到的反例除了“心儿、眼儿”这样的转义,还有一种根本的反例,并没有转义,也不是经验不允许,但语言中仍然不说,比如上面带有符号* 的“笔儿、脚儿、墨儿、手儿”等。这是语言规则不允许说。以上两组实例显示语言知识中两种规则,即生成规则和理解规则。“白X”属于平行周遍模式,是生成规则,可以根据这条规则进行周遍类推。“X 儿”是平行不周遍模式,是理解规则,不可以根据这条规则周遍类推。

百科知识中有很多特征是和语言关联的,在找到这种关联以前,我们认为它们是百科知识,在找到这种关联以后,就进入了语言知识。所以在语言研究中,应该允许分析大量的百科知识,从中找出语言关联,发现语言知识。其实最近十多年来,很多学者的个案研究都显示出语言关联的存在,但学界仍然在百科知识和语言知识问题的绝对界限上争论不休。生成语法等形式语言学派主张在全人类语言中画出一个区别语言知识和百科知识的绝对界限,这种努力并未获得成功,于是认知语言学主张取消一般认知能力和语言认知能力的界限,走向另一个极短。这两个极端的主张都忽略了语言知识的相对性。语言在不同的语言中是有差异的。汉语中X 和“属性”的关联使“X鞋”具有生成性,可能只适合部分语言。汉语把小称和儿化语音行为关联起来,这也是一种语言知识。有些语言可能有临时表示小称的方式,但未必和语言形式关联起来,所以不算是语言知识。

真实条件和虚拟条件在不同语言中的语言关联差异最为典型。英语中的虚拟语态,汉语中有不同的表示:

英语 汉语If it had not rained,he would have been in school.(过去虚拟条件)1.要不是没有下雨的话,他就在学校了。2.如果没有下雨,他就在过学校。If it didn't rain,he was in school.(过去真实条件)3,如果没有下雨,他就在过学校。If it didn't rain,he would be in school.(现在虚拟条件)4,如果不下雨,他就在学校。If it doesn't rain,he will be in school.(现在真实条件)5,如果不下雨,他就在学校。

英语中有严格的语法形式区分真实条件和虚拟条件,即使有上下文提供真实条件和虚拟条件的信息,这种严格的形式标记也不能省略。所以在英语中,真实条件和虚拟条件的对立也是语言规则。汉语可以用“要不是S1,S2 了”这种格式表达英语虚拟语态所要表达的内容,即汉语实例1 所呈现的形式。这种表现方式采用的是词汇手段,因此是宽式的,是可以省略的。在省略的情况下,过去虚拟条件和过去真实条件在形式上就没有分别,所以汉语实例2 和实例3 在表达方式上是一样的,即过去真实条件和过去虚拟条件的区别可以通过上下文确定,也可以通过语言规则确定。

引起我们特别关注的是现在虚拟条件和现在真实条件在汉语中的表述方式。英语中存在现在虚拟条件和现在真实条件的对立,并且有严格的语法形式标记。但在汉语中,这种对立不仅在语法表达上不存在,甚至在词汇表达上也不存在。换个角度说,汉语不仅没有语法形式表达现在虚拟条件和现在真实条件的区别,甚至没有语符、语符组合等手段来表示现在虚拟条件和现在真实条件的区别。如果一定要表示这种区别,只能用口头的或书面的文本来解释说明。比如说,告诉听话者:实例4 反映的是虚假条件,因为天气预报已经测定有雨,或者雨已经开始下起来。根据我们对中国古代文献的初步调查,文言文中也缺少现在虚拟条件和现在真实条件的对立。在汉语中,现在时间的真实条件与虚拟条件的区别并不是语言知识,是通过上下文确定的。

如果不承认语言知识的相对性,就会因为找不到普遍的语言知识而对语言知识产生怀疑,其实这也是认知语言学或认知语法完全否认语言知识和百科知识存在界限的一个关键理由。应该说,语言知识和百科知识有区别,不同民族的认知活动中,百科知识和语言知识的界限并不一样,虚拟语态在不同民族语言中的差异就是典型的证明。很多印欧语言在形式上区分虚拟条件和真实条件,是一种语言知识,汉语并不区分,只是一种百科知识。

余论:语言关联是发现过程

不仅语言知识在不同的语言系统中是不一样的,就是在同一系统中,不同的人获得语言知识的程度也是不一样的,不同的研究者找到的语言知识也是不一样的。看不到这种相对性,也是认知语言学否定语言知识存在的一个原因。有时候两个语素的组合是否有规则,跟我们是否已经找到平行周遍条件有关系。当两个语素组合的规则还没有找的时候,这两个语素是语符,当两个语素的组合规则找到的时候,就是规则组合。

对于研究者来说,语言知识相对性还体现在语言知识是一个发现过程,有时候平行周遍条件长期隐藏在难以发现的百科知识中。比如汉语中“差点儿没”有两种相反的意思:

肯定意义: 否定意义:差点儿没买着。(买着了)差点儿没摔死。(没摔死)差点儿没考上大学。(考上了)差点儿没掉进水里。(没掉进水里)差点儿没修好。(修好了)差点儿没输了。(没输)差点儿没赶上车。(赶上了)差点儿没错过机会。(没错过机会)差点儿没见着面。(见着面了)差点儿没落榜。(没落榜)

在很长一段时间,人们对“差点儿没”都没有合理的解释,只能说产生的歧义是由语境临时决定的。后来朱德熙(1959.9)用说话者“是否企望发生”的规则解释了这个问题:企望发生的是肯定,不企望发生的是否定。“企望”与“不企望”是心理因素,但在这里有平行周遍性,所以能区别“差点儿没”这两种意义,“企望”与“不企望”在这里是一种语言知识。

随着越来越多的百科知识被关联到语言知识上,提取到的规则越来越多,语言知识越来越丰富,这是一个发现过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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