宋 涛
(贵州民族大学 旅游与航空服务学院,贵州 贵阳 550025)
毋庸置疑,存在主义先驱,丹麦哲学家索伦·克尔凯郭尔(Soren Aabye Kierkegaard,1813 ~1855)对人生问题的深刻思考对此后存在主义理论的发展、成熟具有重要作用。1843年,克尔凯郭尔在自传体小说《重复》里,首创了现代哲学为之争论不休的重复概念,此概念也是理解克尔凯郭尔整个存在主义思想的重要线索。同一时期出版的《恐惧与战栗》是其重复思想的延续。克尔凯郭尔终其一生都在寻觅人的生存意义,他讨论信仰问题,把人生、知识和真理结合起来,目的在于探究人如何才能构建完满的人生,实现自我。
克尔凯郭尔的代表作之一《致死的疾病》明确了人的使命:“它的任务是去成为它自身。”[1]P162这一任务正是在重复中完成的。值得注意的是,克尔凯郭尔的重复思想并不是对人们司空见惯的日常现象的描述,而是从信仰角度探讨人的存在问题。由此,对克尔凯郭尔重复思想的理解要注意避免两个误区:
第一,克尔凯郭尔的重复思想并不是要超越概念有限性。古希腊与印度的哲学家根据自然现象的循环规律,把时间视为圆圈式的,在永恒的时间之轮下,一切生命都是重复。但是,克尔凯郭尔对时间的看法与古希腊人相反;古希腊人的重复是建立在过去,即记忆基础上的,克尔凯郭尔的重复则意味着未来,是指向永恒的。基督的复活应证了基督教的线性时间观;从创世纪到最后的审判,永恒在时间之上,并超越时间。时间不是向前或往后的无限延展,时间在经验中总是属于现在,过去和未来,这不过是精神的抽象活动。重复在克尔凯郭尔这里意味着无论何时,永恒都会在时间中成为事实;重复的瞬间是通过信仰活动构成的。这是一种新的可能性,是发生在现在中的未来的重复和对过去的恢复。这是宗教意义的重复,关涉信仰;与历史和自然界的重复无关。
第二,克尔凯郭尔的重复不等于希望。他认为,重复不仅意味着对未来的期待,还具有现实意义;重复是对美好期待的实现。重复是另一种可能,是对我们曾经拥有却又失去之物的恢复。克尔凯郭尔巧妙地对重复进行比喻:“希望是诱惑力十足的果子,回忆是可怜的无法满足欲望的硬币;重复是粮食,让人果腹,带来福祉。生活有变化时,就能看出人是否有勇气理解,生活就是重复,欣赏重复,乐在其中。”[2]P132在克尔凯郭尔看来,让人饱腹的食物,正是重复的特征之一,重复是实实在在的,可以触摸的,重复是对实在生活的拥有。
克尔凯郭尔的小说《重复》,讲述了康斯坦丁(即克尔凯郭尔)与未婚妻雷吉娜订婚和解除婚约一事。康斯坦丁与雷吉娜从相识到相恋,似乎与当时所有丹麦年轻人一样,即将沿着既定的生活轨迹走下去。然而,订婚之后,康斯坦丁却发现,这并不是他理想中的生活,他的内心时刻在婚姻生活与追求个人的精神信仰之间挣扎。最终,康斯坦丁作出了解除婚约的决定。《重复》表达了克尔凯郭尔内心世界在信仰和现实生活间的困难选择,揭示了个体生存中对情感、欲望、想象等的追求与困惑。从与雷吉娜相恋,以及此后成为陌路,克尔凯郭尔在基督教信仰与个人生活信念之间历经了痛苦的心理煎熬。他渴望的自我是对人生目标的完善,而这一目标并不是柏拉图式的“理念”图式谋划好的,不是对人的本质和定义的约定和规范,不是为鲜活的生命提供具体评价标准和参照指数,而是为个体提供自我超越、自我完善、自我意识的方向,它使自我成为真正“为己”的生存。
康斯坦丁的叙述最初是从比较两类不同运动开始的:一类是前苏格拉底时期的埃利亚派的信徒,另一类是愤世嫉俗的第欧根尼:“当埃利亚派的信徒们否认运动时,正如人们所知的那样,第欧根尼作为反对者站出来;因为他一言不发,而只是来回地走几次,由此他认为已经对‘否定运动’的观点作出了反证。”[3]P131
埃利亚派把存在视为静止不动的,每一物的本质都是静止的,都体现为“是”的;同理,任何事物,只要发生变化,就不能成为“是”的,在试图描绘出对永恒权威的反对时,第欧根尼,正如克尔凯郭尔写道的,“是真正的反对”。这一事件重点强调了古代与现代对重复的不同思考方式:一种是循环的,包含自身。另一种是不断变化的,发展的。克尔凯郭尔把这两类重复称为:“‘回忆’(recollection)和‘重复’(repetition),‘回忆’指的是柏拉图的‘anamnesis’”[4]P123,这是指对前世生活的记忆,陈述了知识是通过识别过程形成的。简单的说,我们了解某事物,是因为我们已经对此具有某种先验经验;在此之前,我们已经有了对事物的了解。回忆(recollection)青睐过去,对于所回忆的,是不断往后的追溯。与之相对,被陈述者称为“真正的”重复则赋予了未来优先权。在指向回忆(recollection)的运动中,记忆允许记忆者不是简单的回顾已经过去很久的从前,而是再次让过去成为充满期待的,能够被把握的。康斯坦丁不但主张应严格区分两者,甚至还深化了对两者的情感表达。记忆让人们仅仅去再次认知一件失去的事,或运动,记忆是令人不快的运动,而重复本质上是愉快的。记忆指向过往,而重复面临未来。克尔凯郭尔在《重复》中进一步指出:“重复和回忆是同样的运动,只是方向相反;因此,如果重复是可能的话,这重复使得一个人幸福,而回忆则使得他不幸,也就是说,在这样的前提下:他给予自己‘去生活’的时间,而不是在出生的一刻就马上想要找到一个借口(比如说,他忘记了什么)去悄悄地重新溜出生活。”[5]P3
柏拉图谈的是:“意识里的重复,也就是回忆。”[6]P83克尔凯郭尔试图说明,重复关涉的恰恰不是纯粹意识行为,纯粹意识行为只是导向柏拉图式既往病症难题,即回忆可能性问题,这是不断回到过去,以已经发生过的为摹本,在此基础上不断反复。克尔凯郭尔的重复关涉的是主体在某种生存形式里必然要采取的积极行动。这是朝向将来的、未知的。康斯坦丁对重复的体会是:在重复中,唯一可以确定的是完全再现从前的一切是不可能的。这是其通过自身的行动不断意识到的事实。
在一次重游柏林的旅行中,康斯坦丁回到这座城市后发现,无论他多么努力把一切当做从前的样子,一切都已经历经变化。康斯坦丁回到“皇城剧院(Königstädter Theatret)”[7]P30因为他听说从前在这儿曾上演过的一出滑稽剧:“der Talisman(德语:护身符)”[8]P31会再次演出,但是这次演出的经验和上次已完全不同。他发现他已不能在曾经坐过的位置上,像从前那样被演员贝克曼逗笑,从前在观众席上引起他关注的女孩如今已无迹可寻。由此,康斯坦丁意识到:“唯一的重复是重复的不可能性”[9]P50。不可能性,换句话说,是指重复是不可能的,不可能再生相同,相反,康斯坦丁发现:“重复根本不存在,并且通过‘以各种方式重复了这一点’而确证了这一点。”[10]P51正是柏林之行让作者确定了复原过去只是心理上的期盼而已,这类重复事实上是不可能的,康斯坦丁用行动证明重复意味着更新:“重复的辩证法是容易的,这是因为重复已经生成——另外,它不可能被重复——事实是这使重复产生新生物。”[11]P149
重复的核心内容被具体化为皇家剧院的演员贝克曼的表演。他的天才不仅是表演,而是他来回走的能力。这一行为象征重复。此外,在塞缪尔·贝克特的作品中,“来”和“去”不但是最受欢迎的表达方式,而且成为一种生存机制,正如作者一再暗示的,生命意味着一切尚未结束,生命活动是在“来和去,去和来”的运动中得以维系的。由此,克尔凯郭尔确信,重复是对变化的肯定,完整的对过去的重复是不存在的。克尔凯郭尔对重复的新解,实质是对西方本质主义哲学传统的批判。因为柏拉图的回忆,为此后的传统重复观找到了摹写的依据,这让在先的预设具有主宰地位。克尔凯郭尔的重复则直指未来,消解了原型的先验性。
《恐惧与战栗》中用《旧约》中亚伯拉罕的故事阐述了信仰是人类自我实现的关键。亚伯拉罕是虔诚的基督徒,膝下无子。上帝为了肯定他对信仰的坚守,在亚伯拉罕百岁时赐予他儿子:以撒。然而,上帝对亚伯拉罕的考验并未到此结束,上帝让亚伯拉罕把儿子以撒在摩利亚山上献祭给他,亚伯拉罕经过痛苦的挣扎,决定服从信仰的召唤,当他正准备对儿子下手时,上帝派天使制止了他。亚伯拉罕经受住上帝的考验,儿子的失而复得让他感受到从未有过的喜悦和新生,重新回到了从前的生活,克氏借此故事寓意:信仰帮助人铸造自身的完整形态,亚伯拉罕在信仰的支持下,坚定的成为自己。
面对上帝,亚伯拉罕一方面是恐惧的,这是因为上帝的力量。另一方面,当亚伯拉罕拔刀时,他的内心又是不安和战栗的,亲手杀死至爱儿子的决定是需要巨大勇气的,但成为一个信仰者更需要勇气。这也正是亚伯拉罕的伟大之处,因为他经受了信仰的考验:“信仰的人是伟大的,因为他成了他真正的自己,他在信仰所需要的不安中发现了自己,并通过信仰的决断成为了自己。”[12]P80此外,克尔凯郭尔在日记中明确提出,在基督教里面生活,在一个人生活里表达基督教即是重复。重复即指成为一个人所表白的那样。这是说,重复是按照基督教的教义来生活;即在神谕的指示下,言行一致,内外统一,这表明,从信仰的角度看,重复意味着服从自我。克氏在《重复》中洞见了存在性重复的要义,他抓住重复的存在意义,并用圣经中约伯的故事具体深化;约伯对上帝的信仰引起撒旦的不满,上帝对约伯的信任加强了撒旦对约伯进行试探的决心。由此,撒旦几次降祸到约伯和约伯的家人;约伯被剥夺了天伦之乐、遭受体肤之苦后,仍旧坚定信仰,不为撒旦的试探所诱;此举感动了上帝,上帝再次降福约伯,重新赐予约伯在试探中被剥夺的一切:财产与子女。这让约伯重新回到过去曾经拥有的幸福生活中,一切得以重复。但是,此时的约伯已经具有不同从前的生命体悟,约伯坚守了信仰,服从自我的内在意识,确定了生命的实际意义是再次获得失去的存在意义,对此,有学者认为:“《重复》在一条线索中,被当做一种空洞而平庸的现象展示出来,而同时,另一条线索则关联到,《旧约》中约伯的故事(上帝剥夺了约伯的一切,而又把一切重新给予了约伯),克尔凯格尔也是把‘重复’作为一种渊源于宗教基础的伦理范畴来理解的。在克尔凯格尔《重复》之后的其他哲学和神学著作里,这个概念也进入了对人的各种可能性的定性,以求在一种更新了的形式中重新赢得人所丧失的直接性。”[13]P97
克尔凯郭尔在《重复》中指出,重复就是在上帝面前再次成为自我,这一点可以从约伯和亚伯拉罕的故事中得到启发,克尔凯郭尔的这两个英雄在考验过程中曾有过不安和放弃的想法,但最后,他们的灵魂聚合为完整的力量,克服了人性的弱点,在坚定的信仰中死而后生;上帝也因此让他们重复了过去的幸福生活。约伯和亚伯拉罕的故事对理解克氏的《重复》主旨具有启发意义。关于康斯坦丁与雷洁娜娜·沃尔森(Regine Olsen)解除婚约一事常常让读者感到费解:这对倾心相爱的年轻人,在没有任何外力阻扰的情况下,莫名解除婚约;克尔凯郭尔在解除婚约之后,内心除了痛苦和不安,潜意识中仍旧希望恢复和雷洁娜的恋爱关系,让此前的美好回忆在未来的现实中重复,即实现。这也正是他在上帝的召唤下放弃雷洁娜的原因所在,虽然克尔凯郭尔内心出自本能地想留住雷洁娜,他的朋友们也反对他这样做。但是,约伯与亚伯拉罕的故事却暗示他,放弃意味着失而复得,意味着在时间中的重复;这样,他可以再次拥有有血有肉的雷洁娜,并和她结婚。事实上,克尔凯郭尔很快就发现,这是不可能的。但是,从更高层次上说,他的确再次拥有了雷洁娜,她成为克尔凯郭尔所有作品的灵感所在,直到生命的尽头,她的名字始终和他紧密相连。克尔凯郭尔的重复阐明了:个体生命中的重复是当上帝要求我们牺牲时,我们要摒弃世俗的算计并服从,我们必须明白重复始终在上帝的考虑中,上帝会返还我们献祭的一切,只不过是在新的可能性下,以一种崭新的方式实现这一点。因此,我们之前拥有的不过是人类暂时的可能性,我们现在享有的是永恒的可能性。从此观点看,克尔凯郭尔的重复具有神学范畴意味:个体生命的重复可能性基于基督受难、复活这一事实。希伯莱人追溯始源时代,也就是原罪尚未进入伊甸园的时代;那时,世界是完整的,伊甸园还是天堂,之后,伊甸园中有了原罪,世界遭到破坏,上帝隐匿起来,悲伤和痛苦变成了妇女,苦力和汗水成了男人的象征;死亡肆虐人间。但是上帝的诺言在重复中实现,祈祷日到来,重建时代出现,天堂再现,新时代开始,原罪和死亡消失,野兽们和睦相处,战争停止……由此可见,希伯莱预言的核心思想就是重复,但是希伯莱人渴求的重复并不完全是人类蒙昧时期条件下的重复;只是重建伊甸园。在新世纪中,原罪不复存在,但存在新的可能性:和上帝的关系表现为对尽善尽美的可能追求。不过,正如克尔凯郭尔主张的,重复虽然指向未来,却不是虚无的,而是当下的实现,这样,重复就转化为对现实生存活动的关注,这也正是克尔凯郭尔积极主张的生命的审美生存:“没有重复,何谈生命。谁希望自己是块布告牌,随时由时间在上面刻上新字?谁希望自己是对往事的记录?谁愿受制于那些一再温柔地抚慰灵魂的、飘渺的新东西?……重复是现实性,是生活的严肃性。”[14]P81-82
从宏观上看,克尔凯郭尔的重复是对主体生存状态的哲学判断,他追问重复的可能性,借此探究审美主体自我实现的可能途径,不可避免的,这将在此引发思想界对原型与摹写、起源与拷贝,同一与差异等西学传统命题的反思。如果说生命是重复,是运动,那么假设没有重复范畴,那么整个生命将沦为空洞、毫无内容的喧嚣。重复是任何生命形式不可或缺的前提条件,正是对生命个体存在意义的肯定让克尔凯郭尔把批判的矛头转向桎梏人性的同一律,以及同一律的集大成者:黑格尔。克尔凯郭尔反对黑格尔用空洞的逻辑体系掩盖真正的运动,这种运动就是重复。正是重复关注生命和具体的存在:“真正的运动不是中介,而是‘重复’,与黑格尔描述的抽象的、逻辑的、虚假的运动相对立。”[15]P52-67克尔凯郭尔尔指出,黑格尔哲学的三段式命题:正反合是同一命题的先验预设,这掩盖了思维与存在的实际矛盾:“批判一种哲学——指黑格尔哲学——的罪过,这一哲学坚信,中介的符咒和命题——反命题——综合的辩证三部曲程式,即使不解决,也消除了所有矛盾,尤其是思想与存在的矛盾。”[16]P100
不但如此,克尔凯郭尔还嘲笑同一律是愚民的谋略,一方面,这类看似神圣的思辨逻辑以科学、理性为外衣,到处宣扬其学说,另一方面却漠视人性的合理性,否定偶然性与差异性:“同一反复是并且仍然是最高原则,思想的最高原则……这种同义反复是充满悖论的、超验的。它具有严肃、科学、有启发性的形式。其公式为:当两个量分别与一个量相等,与第三个量相同,则它们都相等。这是一种从量上的推理。这种同义反复在演讲台和布道台上,当别人期待你发表深奥的讲话时特别有用。”[17]P24奥地利克尔凯郭尔研究学者康拉德·保罗·李斯特指出:“……克尔凯格尔则在对黑格尔的批判中认识到,个体性和偶然性是不可被欺骗的——就像历史也同样不应该被欺骗一样。克尔凯格尔与黑格尔、马克思不同,他不考虑系统和整体,只考虑处于生存状态下的个体。”[18]P3由此,克尔凯郭尔关注的主体内心世界的激荡和迷茫,个体心灵中的非理性认知以及人的意识世界中隐含的情感、欲望、想象等深邃、广阔的心理活动,成为20 世纪以来,文学、哲学、心理学等学科进行广泛研究的对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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