雷惠玲
(贵州民族大学 研究生院,贵州 贵阳 550025)
张新建执导、高满堂编剧并由山东省影视集团制作的农村剧《老农民》开播后,收视率一路飙升,创造了近乎“零差评”的赞誉。该剧讲述了山东黄河岸边的麦香村因土地改革所引发的长达半个多世纪的故事,以麦香村为窗口,为我们展示了中国当代农村的现实生活和60年来农民精神世界的演变历程。该剧塑造了贫农出身的农村基层干部“牛大胆”、地主出身的农村基层干部马仁礼、精于算计的知识女性乔月、淳朴的农家姑娘灯儿和农村基层女干部韩美丽等许多生动的形象。其中韩美丽这一悲剧性的形象给观众带来心灵的震撼和更多的思考。“震撼”更多来自于韩美丽在文化大革命时期的近乎疯狂的行为,从而引起思考:一位勤劳能干、积极上进的农村优秀女性怎么会变成“一条革命的疯狗”?
“男女平等”的观念自“五四”时期传入中国,“妇女解放”就成为中国革命的重要内容之一。妇女解放包含社会和个体两方面的内容,即外在的解放和内在的解放。新中国的成立,给了妇女应有的社会地位,而妇女内心思想的解放却依然是一个长期的过程,但是韩美丽却是一个在当时外在和内在都被解放的新女性。
西方第二阶段女权主义思潮的一个核心的概念是“社会性别”,“社会性别”是“在不同社会阶段以不同的社会文化因素约束训导而成”的一种获得的地位[1]。剧中的韩美丽在牲口市场首次登场,便用自己丰富的专业知识对中国封建“父权制”下的“社会性别”观予以反驳,从而确立新社会新女性的“社会性别”。下面是韩美丽和卖牛人的对话:
韩美丽:这牛什么价?
卖牛人:不是,你这娘们,你不知道这牲口市的规矩啊?我就没见过女的逛牲口市的,你懂牛吗?
韩美丽:你怎么知道我不懂牛?今天我就叫你开开眼,听好了,要说鉴定耕牛,首先……
韩美丽的“牛经”博得了满堂喝彩,被村里委以重任来买牛的韩美丽用自己的实际行动告诉人们:掌握农业技术是不分男女性别的,女人一样可以做的好。那一刻,这位身穿蓝布碎花衣服、胸前挂着两条又长又粗辫子的农村姑娘因自信而显露着美丽的光辉,也因此吸引了“牛大胆”的目光,他决定跟着这位“行家”,在买牛问题上寻求她的帮助。
韩美丽把自己的精力和热情都投入到工作中,多次被评为劳动模范。在劳模表彰大会上,她介绍她如何训练小牛耕地,可以看出她是一位有思想、肯吃苦的女性。她积极上进,通过学习掌握一定的文化知识,还鼓励“牛大胆”学文化。为了给村里买麦种,她和“牛大胆”一起半夜在候车室等火车,车费不够时,和“牛大胆”一起走路去火车站,凭着超人毅力,她以女性的身躯和男人一样承受着工作上的磨难,没有丝毫娇气。剧中的另一位女性乔月也是一个能干的女性,韩美丽和她比起来在能干上多了一份能吃苦耐劳,少了一份自私和精于算计。
自信、有知识、业务能力强、不怕吃苦、勤奋有思想这些都是完全可以贴在这位名叫韩美丽的农村基层女干部身上的标签,韩美丽是新中国成立后农村新女性的代表之一。
主动追求自己的爱情和幸福生活是妇女解放的重要内容之一。丁玲笔下的莎菲女士也主动追求自己的爱情,但她犹疑不决,“一方面,她欣赏韦弟善良忠厚,但又不满于他性格的平庸怯懦;另一方面,她倾慕南洋阔少凌吉士的漂亮仪表和高雅风度,但又鄙视他市侩主义的卑劣灵魂”[2],和莎菲女士不同,韩美丽女士的爱情从来没有犹豫过,她明白自己要找一个什么样的爱人,她说:“一旦有了,这人就是能跑到天边,我也能把他追到手”,这是一个要掌握爱情主动权的女性。她一眼喜欢上了“牛大胆”,得知“牛大胆”结婚后,她神情黯然,也在牛大胆面前隐藏了自己的感情,得知牛大胆还没孩子,就安慰他“先干事业,孩子晚点要”,当她得知牛大胆离婚了,立马拿着结婚介绍信背着铺盖来到了牛大胆家。这不是韩美丽轻浮,在牲口市场卖牛人碰她的手,她都指责人家“知道我是女的你还摩挲什么”,她是一个作风很正派的女人,可是当她认可了牛大胆时,就勇敢地大大方方地牵起牛大胆的手。牛大胆接受她之前有一段对话:
牛大胆:可我岁数太大了。
韩美丽:岁数大好,稳重,知道体贴人。
牛大胆:我这脾气也改不了。
韩美丽:你不用改,我就喜欢你这劲儿,有男人味儿。
牛大胆:我可是成过一次家的。
韩美丽:你就别我我……的了,把西瓜吃了,回去咱们就去领证。
韩美丽就是认定了牛大胆这个人,所以不计较他的年龄,也不计较他离过婚。相比韩美丽对爱情的果敢主动,牛大胆对爱情的被动接受真是相形见拙,他明明喜欢的是灯儿,却一娶乔月,二娶韩美丽。韩美丽不仅果敢追求自己的幸福,而且从来没为自己的追求后悔,即使在文化大革命中牛大胆与自己的观点对立,她也从未想过要离婚。
《老农民》采用了以家庭为窗口的文革叙事模式,没有从宏观层面去展示这场运动的灾难性,而是从微观层面——这场运动怎样波及到农村中的一个个小家庭,作为家庭成员的每个人在运动中有怎样的遭遇及心理变化。韩美丽积极的个性使她第一个站出来把斗争的矛头直指自己的丈夫“牛大胆”。这不是韩美丽不爱牛大胆了,而是韩美丽积极响应党的号召的行为。对韩美丽来说,全村中她最了解的人就是和她一个炕头睡的丈夫牛大胆,而牛大胆那些“灵活变动”都是韩美丽所不能认同的,从她和牛大胆的一段对话就可以看出:
牛大胆:所以说嘛,有时候上边的话你不能全听,听到耳朵里,一定用脑子过一过,说得对就听,说的没道理,哼哼哈哈给应付过去就完啦。
韩美丽:你说得不对,对上级不能阳奉阴违。
牛大胆:这可不叫阳奉阴违,这叫灵活处理。
从对话中可以看出韩美丽是反对牛大胆这种“灵活处理”的,所以当文化大革命开始,要清理个人思想时,她本着对牛大胆负责的态度,先朝牛大胆“开炮”,希望自己的革命伴侣和自己一样进步。
接下来,韩美丽的行为就越来越过激:在自己的小家庭中,韩美丽一心扑在革命事业上,不做家务,孩子病了也不管;在村里面,逼着老干棒给自己磨刀,结果老干棒忍受不了侮辱,跳河自尽。揪住一点小辫子就对老乡打打骂骂。发现吃不饱“开小荒”,让他代替耕牛套上工具耕地,吃不饱也差点上吊自杀。牛大胆骂韩美丽“跟打了鸡血似的”,成了一条“疯狗”,韩美丽理直气壮地说“我就是一条革命的疯狗”。
一个自信美丽、积极能干、吃苦耐劳的农村新女性怎么会变成“一条革命的疯狗”呢?韩美丽带给了我们太多的思考。“伤痕小说、反思小说等‘文革'叙事,在人物设置方面常常表现为一种二元对立的模式,总是把‘文革'在基层的执行者设置为有道德缺陷、心理扭曲的恶魔化人物”[3],剧中的韩美丽是一个有着道德缺陷、心理扭曲的女人吗?显然不是的,韩美丽是一个有家庭责任感的女性,她也认同“做饭是女人家的事”,敢爱敢追,对事业充满了激情。是韩美丽性格上的盲从吗?韩美丽最大的口头禅就是“你怎么说的这么对啊?”,似乎有点附和之嫌,但即使她早就看好的理想伴侣牛大胆和她观点不一致,她立刻毫不客气的说“你说的不对”,说明她并不是一个盲从的人。
那么,最根本的原因是什么?就是她的信仰,贫农出身的韩美丽对革命事业有着无比坚定的信仰,她的信仰在工作中转变为对上级领导的绝对服从,从来不会怀疑。当她的信仰与那场以阶级斗争为纲的文化大革命相遇后,韩美丽便遭遇了信仰的异化,异化成革命教条主义,对上级领导的命令极端盲从。在那场找不到阶级敌人的阶级斗争中,这位基层女干部面临着找不到阶级敌人完不成上级的任务的困境,而她对工作的极其认真负责和狂热激情又促使她想方设法完成工作任务,为了完成自己不可能完成的“工作任务”,最终使自己的行为走向了恶魔化。而这个过程中,上级的“指示”使她的异化一步步加剧,她接到上级张主任的电话后,更坚定了自己的信念:“张主任,我知道该怎么做了,您的一席话,让我浑身充满了使不完的劲,我会经常擦眼睛,把眼睛擦的亮亮的。”
文化大革命结束了,韩美丽的“上级”不愿承担责任,把逼死百姓老干棒的责任全推到韩美丽身上,这使韩美丽的信仰一下子坍塌了。信仰缺失的韩美丽选择了自杀,被灯儿救了以后,孤独地远走他乡。即使这样,我们依然可以在她离去前擦干眼泪向女儿和牛大胆微笑挥手中看到这位女性的坚强,她需要重建自己的信仰。
作为文革叙事的主流,像韩美丽之类的文革激进分子一直是被批判的对象,但《老农民》中的韩美丽形象让我们在批判中倾注同情,同情中引起思考。一个被解放的美丽自信的新女性在那个特定的时代变成了一个丑陋的恶魔,韩美丽既是施害者,也是受害者。韩美丽不是革命投机分子,只是因为她信仰的异化而使她的行为妖魔化,是信仰的异化导致了她人性的扭曲。当文化大革命结束后,曾经被打倒的“黑五类”等都得到“平反”了,尽管经受了磨难,但心灵终于得到了安定。而韩美丽这类人在信仰坍塌以后,需要清醒面对的是自己曾经对自己身边的人造成的伤害,如何救赎自己的心灵,重建自己的信仰,她们要走的心路历程还很长,这也是韩美丽这一形象让我们重新思考的原因。
[1]赵一凡,张中载.西方文论关键词[M]. 北京:外语教学与研究出版社,2006.
[2]朱栋霖. 中国现代文学史1917 ~2010(精编版)[M].北京:北京大学出版社,2014.
[3]张文诺.历史记忆与历史镜像——论《古炉》中的“文革”叙事[J]. 中南大学学报(社会科学版),2013,(1).