胡赤兵
(安顺学院 人文学院,贵州 安顺 561000)
《子夜》是茅盾的代表作,也是30年代左翼文学的扛鼎之作。这部被瞿秋白誉为“中国第一部写实主义的成功的长篇小说”的作品,其所传递出的浓郁的颓废色彩,有着深刻的社会文化根源。小说以30年代初的上海为背景,以民族资本家与买办金融资本家的矛盾为主线,以民族资本家吴荪甫为核心,真实地展示了30年代初中国社会的广阔画面。小说以其恢弘的气势对中国民族资产阶级的悲剧命运进行深刻揭示的同时,亦从各个层面透露出弥漫在30年代上海这个半封建半殖民地都市社会生活中的颓废气息。茅盾对“颓废”这种来自西方的文艺概念及现象一直较为关注,早在《蚀》三部曲中,他就通过一群小资产阶级知识青年不断追求、不断幻灭的人生经历,反映了大革命失败后弥漫于都市上空的“幻灭的悲哀”和“颓废的冲动”,揭示了某种“中国式的世纪末的苦恼”,展示了其独特的颓废叙事手法。颓废性在《子夜》中同样占据着重要的位置,小说中的都市生活图景和人物群像都在一定程度上表现出颓废的色彩。
一提到30年代的上海,人们总是会把它跟神秘、刺激、冒险、欲望等字眼联系在一起。曾长期生活在上海租界的茅盾,对上海这个租界化的国际大都市的生活场景十分熟悉。在谈到《子夜》的美学设计时,他说过:“色彩与声浪应在此书中占重要地位,且与全书之心理过程相应和。”[1]P109小说的开篇就匠心独具,先是通过茅盾自己的视角勾勒了外滩的景色:泛着金绿色浊水的苏州河、软风吹来的外滩公园里的音乐、高耸的钢架、火花四溅的电线、飞驰而过的电车、浦东的洋栈、闪烁明灭的霓虹灯广告……这些现代化都市的典型标志,随着吴荪甫乘坐的雪铁笼汽车飞驰的车轮,仿佛电影镜头般一幕幕闪现在读者的眼前,幻化出一幅幅怪异而触目惊心的都市景观。茅盾笔下的上海形象,既有现代工业文明所造就的各种繁华的、现代化的物质表象,也有伴随着现代文明而来的种种衍生物。比如被污染的河水、弥漫在昏暗暝色中的靡靡之音、到处充盈着的感官刺激和颓废气息,从侧面强化了现代都市的某些特性。小说接着通过吴老太爷这个恪守封建伦理道德的乡下地主的眼光,进一步描写了都市的光怪陆离:亮着灯光的窗洞、高耸碧霄的摩天建筑、平地拨立的路灯杆,像“黑怪物”一样向吴老太爷扑来,让他眼花缭乱;衣着紧身薄透的二女儿、黄包车上半裸体的妖艳少妇、浓香四溢的儿媳妇、高耸的乳峰、嫩红的乳头、腋下的细毛;如“邪魔”一般撕裂着吴老太爷衰朽的灵魂,让他的心脏狂跳不歇甚至不再跳动。在这个灯红酒绿的世界里,扑面而来的各种感官刺激,让吴老太爷感到目眩、耳鸣,直至呜呼哀哉。这具乡下“古老的僵尸”,在洋场都会充满刺激和色欲的光电声味的撞击下,被骤然“风化”。作为封建传统的典型代表,吴老太爷的死,象征着现代工业文明对封建文化的冲击和摧毁,也意味着封建的古老的中国在殖民主义现代化的风雨中的凋零和终结。
上海这座殖民主义的大都市,是一个充满了声、光、电和匆迫节奏的花花世界,但在其繁荣和华丽的外衣下面,暗流涌动,潜藏着各种诱惑和陷阱。在这里,人们追逐着金钱、名利、享乐,精神空虚,灵魂扭曲,不断上演着醉生梦死的悲喜剧,散发出浓郁的颓废气息。吴府办丧事,前来吊唁的各色人等并无悲伤,男男女女三五成群聚在一起吃着水果,喝着啤酒和汽水,展示着他们的高谈阔论和明争暗斗,诸如标金、花纱、战争、公债、劳资矛盾,甚至还有轮盘赌、咸肉庄、跑狗场、舞女、电影明星这些新奇刺激的流行话题,使本该笼罩在悲哀气氛中的吴府被一股畸形荒唐的气息所包裹。更有甚者,以色相和身体作为资本周旋于男人之间的交际花徐曼丽居然在一群平日高谈“男女之大防”的男人的围观下,躲在弹子房里的弹子台上跳艳舞,这“荒乐的一群”不失时机地寻求着“新奇的刺激”和疯狂的肉欲,这种歇斯底里的宣泄,把他们灵魂深处的颓废暴露无遗。
现代工业的发展,使都市里的人们在追求物质生产和物质享受的同时,心灵也逐渐被物质所异化,道德观念更是被金钱所玷污。在现代与传统的冲突中,在都市这个大染缸里,就不可避免地滋生出一些“怪胎”。“海上寓公”冯云卿就是其中的一个典型。这个前清的举人,本在乡间过着稳稳当当的收租放债生活,因为惧怕农民骚动,也为了依顺姨太太的心愿,跑到上海做了寓公。但上海的高消费让冯云卿实在难以招架,于是不想坐吃山空的他把从乡间带出来的七八万现款全部投进了公债市场,在交易所里沉浮。起初半年小赚了一笔,让他得意忘形,自命“公债通”,岂料转眼就栽了跟头,陷入了赵伯韬的圈套,一下子就亏空了几万。为了翻本逐利,他不惜牺牲女儿的色相去勾引赵伯韬以套取公债投机的情报。结果是赵伯韬笑纳了他的女儿,但其女儿却忘记了他要打听的事情,随便敷衍的消息害得他倾家荡产,最后羞愧难当,上吊自杀。上海这个物欲横流的现代都市,轻易地就让冯云卿这样的乡下土财主放弃了亲情和“诗礼传家”的传统道德,瞬间就完成了他从慈父到“禽兽”的蜕变。冯云卿向洋场文化的妥协投降,说明现代都市里物质的诱惑、金钱的压力、生活的需要,不费吹灰之力就能摧毁人的道德底线,在金钱至上的原则支配下,传统伦理观念温情脉脉的面纱不堪一击。
30年代的上海是中国最大的城市,素有“东方巴黎”之称,其物质文明发展的程度紧随世界最现代化的大都市。“浮华、平庸、浇漓、浅薄”[2]P24-25,豪奢而贫乏,淫靡而颓丧,是这座城市的表征。茅盾对这座城市的色彩和声浪的捕捉,是同时代的其他作家难以企及的,他精细地描画出一个充满喧嚣和疯狂的奇异时代的画面,准确地点染出《子夜》中最表层的颓废色彩。
茅盾在《子夜》中塑造了小资产阶级知识分子的“新儒林群像”。这些小资产阶级知识分子在急剧变化的时代面前,无所适从,浑浑噩噩,心绪迷乱。他们崇尚空谈,喜爱幻想,一方面沉溺于都市生活的浪漫,贪图享受,过着衣食无忧的生活;另一方面又愤世嫉俗,不满足于平庸的物质生活,梦想追求精神生活的满足。在物质生活和精神追求无法两全的抉择中苦闷、犹豫、彷徨、放逐,他们迷惘虚无的人生体验必然带来一种颓废的气息。在这群小资产阶级知识分子中,几个时代新女性形象尤为引人注目。吴荪甫的妻妹林佩珊,由于父母双亡,依靠姐姐林佩瑶寄居在吴府。这位娇柔的林二小姐,养尊处优,无所事事,成天与一班少爷小姐厮混在一起,把时光消磨在与吴家有关的各种交际场合。在感情上她徘徊在颓废诗人范博文和信奉虚无主义的青年杜新箨之间,对爱情缺乏虔诚和执着,她甚至不清楚自己爱谁,觉得“每一个人都可爱,又都不可爱”。本来她跟表哥范博文卿卿我我,但当范博文真向她表明心迹时,她却犹豫了,觉得总是跟一个人在一起会很单调。听林佩瑶说起吴荪甫不赞成范博文,为她选中的是杜学诗时,林佩珊也不置可否,对她姐姐说:“我想来,要是和小杜结婚,我一定心里还要想念别人——”[3]P153,但究竟想念的是谁,她自己也说不清。后来林佩珊又跟比自己小一辈的杜学诗的侄子杜新箨发生暧昧关系,纠缠不清,但两个人对未来也没有明确的打算,只想“过一天,算一天”,混到林佩珊有正式的丈夫为止。他们视人生如游戏,爱情在他们眼里毫无神圣感和严肃性。在他们看来,明天既然不可设计,唯有及时行乐最要紧。所谓“爱情”只不过是这对摩登男女寻求暂时的情感和肉欲满足时的调味品,是填补他们精神空虚的小零食。
吴荪甫的表亲张素素是另一种类型的女性形象,这个口无遮拦、落拓不羁的时髦女性,做任何事情都是凭一时的热情和冲动,没有明确的人生信条和目标。吴老太爷弥留之际,她和林佩珊谈论死亡时,公然宣称:“如果一定要死,我倒愿意刺激过度而死”,“死在过度刺激里,也许最有味”[4]P22。表明她在饱食终日的无聊生活中,需要“过度刺激”来填补精神上的空虚。张素素对紧张热烈的生活有一种莫名的向往,五卅纪念日她去参加群众的纪念游行就是最好的例证。纪念日的前一天,听吴芝生说同学柏青拉他去参加示威游行,张素素一夜没睡好,第二天早早就跑到吴芝生的学校去催促他们,此时她表现出的狂热让吴芝生和柏青两人都望尘莫及。在南京路附近看到戒备森严,暗探来回盯人时,腻烦了平凡生活的张素素,居然觉得“眼前的事情有点好玩”,从这不难看出她的兴奋多半是出于“凑热闹”的心理。当然不能否认的是,张素素对群众示威确也抱有一定的热情和参与的冲动,但仅止于此。且看她在整个事件中的表现:当游行群众渐渐聚集时,她先是飞一般地跑向动乱的人群,但猛然间看到拿着棍子准备找人发威的两个巡捕,很快就收住了脚,伸长脖子犹豫地观望;当群众呐喊的声音响起时,她全身的血立刻涌上来,向前跑了几步,但又不知该怎样,骑巡的马蹄声响起时,她又赶快闪到一边;看见学生和工人的队伍出现时,她“满脸通红,张大了嘴,只是笑”;[5]P215当警笛声响个不停,巡捕开始抓人时,张素素惊慌失措,和吴芝生一起跌跌撞撞地躲进了大三元酒家,而且一进大三元她的食欲立即就被勾起,刚刚还激情澎湃的精神追求顷刻间就烟消云散了。从始到终,张素素的表现近乎可笑,她只有一种盲目的冲动。目睹游行示威惊心动魄的场面时,她也曾感动于集体力量的伟大和牺牲的壮烈,也曾热血沸腾,实际上这一切不过是为了满足她体验刺激的渴望和某种猎奇的心理,一旦有任何的风吹草动,她立即就退缩了,小资产阶级的软弱颓废在其身上体现得淋漓尽致。
在30年代的上海,像林佩珊、张素素这样的小资产阶级知识分子的颓废似乎是一种宿命。[6]P160在抗拒生活的平庸和时代的动荡中,这些一味追求浪漫和刺激,而又没有坚定意志的小资产阶级知识分子必然成为颓废的一群。茅盾以一种人性化的同情非常准确地勾画出他们的这种精神特质,深刻地揭示出他们的颓废是时代的产物,是一种典型的“时代病”。
作为30年代中国民族资产阶级的典型,吴荪甫的性格是复杂的,也是变化的。这个“如法兰西资产阶级性格的人”[7]P483,冷静、自信,有着过人的才力、胆识和气魄,在他身上确乎显露了“二十世纪机械工业时代的英雄骑士和王子”[8]P76的神采。家世良好的吴荪甫,曾经游历欧美,学习到先进的企业管理方法,凭着刚毅果断的作风和雄厚的实力在上海兴办了裕华丝厂,在家乡建立起“双桥王国”。在众多的民族资本家中,吴荪甫的确与众不同,他不是那种“在商言商”的目光短浅之人,他对社会的动荡和弱肉强食的现实有着清醒的认识,更明白办企业与政治有着不可分割的关系。因此,他一只眼睛盯着企业,而另一只眼睛总是“望着政治”。对于民族工业的发展,他充满自信,多次在脑海中构想过民族工业发展的宏伟蓝图:“高大的烟囱如林,在吐着黑烟;轮船在乘风破浪,汽车在驶过原野”[9]P110;“灯泡、热水瓶、洋伞、肥皂、橡胶套鞋,走遍全国的穷乡僻壤。”[10]P261作为一个有胆识的民族资本家,吴荪甫的确是一只“权力的铁腕”,在企业的竞争中显示出他非凡的才干。他和孙吉人、王和甫一起经过几番苦斗,冲破重重阻碍,在极短的时间内,把他们的事业发展到空前宏大的规模。但作为彼时彼地的资本家,吴荪甫又是残忍、暴躁、虚弱的。在吞并弱小时他手段毒辣,对待农民和工人更是毫不手软。当他的家乡双桥镇发生农民暴动,使他经营的“双桥王国”遭受巨大损失时,他大发雷霆,责怪国民党双桥驻军为什么“不开杀戒”。当闸北丝厂总同盟罢工爆发之际,他指使走狗屠维岳,采取收买拉拢、挑拨离间、秘密逮捕等种种手段进行破坏,甚至雇佣流氓打手,依靠军警进行镇压。茅盾对吴荪甫这个人物的塑造是符合人性的基本特征的,既刻画了他雷厉风行、叱咤风云的一面,也揭示了他身上的弱点,暴露出其隐藏在灵魂深处的颓废。当军阀混战旷日持久导致交通阻断,使吴荪甫的工厂生产出来的产品卖不出去,而赵伯韬又加紧了对他的打击,工人罢工也将一触即发之时,他的刚果自信变成了游移摇惑,特别是当赵伯韬提出有条件的“放款”方案时,他更是丧失了抵抗力,变得心乱智昏,颓丧惶惑。当初刚毅果决,冒险硬干的精神不复存在,一向坚信“事在人为”的吴荪甫,此时却相信“成事在天”,甚至小汽车出门时发生一点小小的故障,他也认为不是好兆头,流露出一种不能掌握自己命运的虚弱心理。在与赵伯韬的决战时刻吴荪甫居然晕倒在交易所里,当知道姐夫杜竹斋背叛,益中公司大势已去时他又想举枪自杀,这都是事业上的惨败导致精神瓦解的症状。更有甚者,吴荪甫会在事业受挫、心情郁闷之时,做出一些与平素行为大相径庭的狂躁举动。比如强奸佣人王妈,把王妈当做“可以破坏的东西”,发泄着自己的狂暴和恶意;在黄浦江的小火轮上和一干人与徐曼丽集体调情,企图通过“狂暴的速度与力的刺激”[11]P418,消解心头的沉闷和颓唐。这些失常的行为不仅集中反映了吴荪甫失败前的暴戾、疯狂和空虚中的荒淫、放纵,凸显出其颓废的一面,更是他作为一个鲜活人物的本真表现。惟其如此,我们才可以窥见,在吴荪甫的身上,刚强与软弱、狠辣与色厉内荏并存,果断与犹豫、振作与颓废同在。
茅盾原本是想把《子夜》创作成一部气魄宏大的“都市——农村交响曲”的,打算在作品中大规模地展现30年代中国城乡的现象和本质,但写成的作品却“偏重于都市生活描写”[12]P478,对30年代上海错综复杂的风貌世情和文化特征做了全方位的描述。这部作品中体现出的颓废色彩,融入了茅盾最真实的思想和情绪,是他对都市生活经验的如实表达,也是其创作中自然流露出来的一种艺术特征和审美风格。
[1]转引自杨义.中国现代小说史(第二卷)[M].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1993.
[2]林语堂. 上海之歌[A]. 林语堂名著全集(第十九卷)[C].长春:东北师范大学出版社,1994.
[3][4][5][8][9][10][11]茅盾. 子夜[M]. 北京:中国青年出版社,2013.
[6]李永东.租界文化与30年代文学[M].上海:上海三联出版社,2006.
[7]茅盾. 子夜·《子夜》是怎样写成的[M]. 北京:中国青年出版社,2013.
[12]茅盾.子夜·后记[M].北京:中国青年出版社,2013.