仲崇山
(韩山师范学院中文系,广东潮州 521041)
关于汉字的性质,目前仍众说纷纭,莫衷一是。有一种颇具影响的观点认为,汉字是表意性质的文字,我们把这种观点称为汉字表意说。谈到汉字表意说,人们常常提到英国著名语言学家帕默尔,因为他是国外语言学家中持汉字表意说的代表人物。虽然对其汉字表意的观点不乏介绍和评议,但我们认为还有进一步探讨的必要。
帕默尔指出:“在中国,一如在埃及,文字不过是一种程式化了的、简化了的图画的系统。就是说,视觉符号直接表示概念,而不是通过口头的词再去表达概念。这就意味着,书面语言是独立于口头语言的各种变化之外的。它意味着,一个学生学了4000个左右的视觉符号(据说足够日常应用了)之后,四千年的文献就立刻展现在他面前了。对于他不存在学习中古汉语和上古汉语的负担。”[1]99(这里的“中古汉语”和“上古汉语”指古代字音,即古音。——译注。)
这段话概括地体现了帕默尔汉字表意说的基本思想,亦为人多所诟病。我国著名文字学家苏培成先生就曾对这种观点提出严厉的批评:“帕默尔的这些意见是不正确的,根本的错误在于把文字混同于图画,从而也就取消了文字。他认为汉字是一种图画的系统,可以直接表示概念。他说的可以‘独立于口头语言的各种变化之外’的书面语言实际是图画。图画不是文字,图画可以表意,但是不能记录语言,不是语言的书面符号。这是图画和语言的本质区别,一定不能抹杀。”[2]苏先生认为文字必须记录语言,从这个角度看,他的批评可谓一针见血。虽然如此,我们还是觉得对帕默尔的观点仍需要深究,主要是弄清楚他为什么说汉字“不过是一种程式化了的、简化了的图画的系统”,他说的汉字“直接表示概念”是怎么直接表示的,汉字“不是通过口头的词再去表示概念”的“口头的词”到底指的是什么。要想弄清楚这些问题,最好的办法是看看帕默尔自己是怎么说的,也就是看他自己是怎么解释自己的观点的。这样就会使我们的解释更接近甚至符合他的原意。
帕默尔把文字演变的历史分成三个阶段:图画文字阶段,表意文字阶段,表音文字阶段。关于图画文字,他举了一个例子,如下图所示:
这个图形底部拉扁了的椭圆代表长着纸草的尼罗河三角洲,人头表示那里的居民,鹰象征国王,他用绳子牵着人头,表示他征服了那里的土地和人民。这类图画文字的特点是象征化和整体性。帕默尔对图画文字的界定就强调了其象征化:“图形象征化的最初的、最原始的阶段是图画文字。”图画文字的整体性是指:“一个多少有点复杂的事件,被作为一个整体画出来,但是并未对这个事件作语言分析和描述。”
关于表意文字,帕默尔举了古埃及圣书字的例子,如下图所示:
帕默尔虽然没有直接提出表意文字这个术语,但是他认同人们称上述文字为表意圣书字的说法,并且在“表意”两个字下面加上了着重号予以强调。他仍然称表意文字为“图画”,与上一阶段的图画文字不同的是,“图画现在不是作为一个整体来反映一个复杂事件,而是用来表示一个单独的概念或物体。”它还没有和语言的声音符号——词发生联系。根据这些论述,我们看到,表意文字具有离散性和表概念性。
关于文字怎样从表意文字阶段演变发展到表音文字阶段的问题,帕默尔通过下图作了阐释:
上图里的“书写符号”还处在表意文字阶段,“这个阶段的文字和言语仍然是两套独立的表示概念的系统”。就是说,文字直接表示概念,作为语言的声音符号的词当然也是直接表示概念。而这时的文字和语音是不发生关系的。“当三角形的第三边完成,即图形符号不是用来表示概念而是用来代表相应的声音时,文字史上最有意义的一步就迈出去了。这时的文字便不再是一个表意系统,而是一个表音系统了。”[1]96-97
我们知道,文字这一术语有广义和狭义两种理解。广义的理解大致是“人们用来传递信息的、表示一定意义的图画和符号,都可以成为文字。”狭义的理解:“文字是记录语言的符号”。“这种分歧只是使用术语的不同,很难说这里面有什么绝对的是非”。[3]按照狭义的理解,帕默尔所说的图画文字是被排除在外的,因为它只能囫囵地表示一个事件,还谈不上记录语言的功能。只有所谓表意文字和表音文字才能称得上文字。持此观点,自然会根据能否记录语言把狭义文字和包括所谓图画文字在内的图画区分得清清楚楚,不容混淆。关键的问题是,帕默尔把所谓图画文字也纳入文字的范围,可以看出,他对文字的理解是广义的。文字起源于图画,而按照帕默尔对文字的广义理解,不仅图画文字具有图画性,以象形字为基础的表意文字也具有图画性,因为这种文字脱胎于图画的痕迹依然明显可见。象形本来就是“画成其物,随体诘诎”[4],也就是“比照事物的形体,描画实物的形状”[5]。更何况帕默尔指出了图画文字的象征性和表意文字表示概念的属性,使之区别于作为艺术品的图画。一句话,由于帕默尔使用的是广义文字的概念,所以他把汉字说成“是一种程式化了的、简化了的图画的系统”,也不无道理。
接下来的问题是,汉字是怎样“直接表示概念”的呢?从帕默尔所举的古埃及圣书字的例子来看,它们都是象形字,从字形构造可以看出它们和概念(意义)的直接联系。当然汉字的象形字也是如此。据周有光先生研究,六书有普遍适用性:“六书不仅能说明汉字的造字和用字原理,同样能说明其他类型相同或相近的文字的造字和用字原理。‘六书有普遍适用性’,这是比较文字学的重要发现。由此知道,世界各地的古今文字不是一盘散沙,而是一个有共同规律的人类文字系统。”[6]周先生列举了圣书字、丁头字、马亚字、彝文、东巴文中大量的例子加以证明。六书真正属于造字法的四书即象形、指事、会意、形声自然也普遍存在于汉字和圣书字中。帕默尔既然以圣书字的象形字为例,那么,就不难推知在汉字和圣书字里,以象形字为基础的指事字、会意字、形声字也都可以看作字形构造和字义的直接联系,也就是帕默尔所说的直接表示概念。
表意文字直接表示概念,就意味着它不表达声音,不代表语言的声音符号,正如帕默尔在上述那个三角形里所表示的那样。当三角形的第三边完成时,书写符号代表相应的词的声音,再通过这些声音表示概念(这些声音本来就是表示概念的),这时的书写符号和概念的关系是间接的,而和语音的关系是直接的,表音文字就产生了。必须强调,表意文字直接表示概念,不表示语音,是指字形构造和意义有联系,和声音没有联系,绝不是说表意文字没有读音。
帕默尔说的表意文字“不是通过口头的词再去表示概念”很容易引起误解。表意文字是记录语言的,它要记录语言的基本单位——词,而词是语音和语义的结合体,表意文字怎么不通过词表示概念呢?首先,表意文字的表示概念不是从它记录的语言单位说的,而是从字形构造和概念的关系说的,我们曾不止一次地说过。其次,“口头的词”就是指上述第三个图那个三角形里的“声音符号”,帕默尔在上面介绍的阐述文字三个阶段的演进过程时明确地把词称为“语言的声音符号”,很明显,这里词这个概念并不包含一般所说的词的意义。到此,表意文字不通过词表示概念的涵义就很清楚了,它是指表意文字的形体不通过声音表示概念,否则表意文字就成了表音文字了。
至于帕默尔把词仅看成声音符号,也不难理解,尽管词有读音,也有意义。词是语言的基本符号,但是符号这一术语,也可以有不同的理解,通常认为,符号包括能指和所指两个方面,能指是符号的形式,所指是符号的内容。词的形式是它的读音,词的意义是它的内容。另一种理解是符号也可以专指它的形式。著名词汇学家符淮青先生就持这种看法。他说:“什么是符号?甲为乙的代表物,甲就是乙的符号。符号就是拿来代表某物的标记。能感受到的有形物都可以当符号。”并且明确指出词的语音形式对其所代表的对象意义来说是符号,词的语音形式一般就叫作词。[7](着重号为引者所加)帕默尔正是在这一意义上使用词这个术语的。
我们还看到,帕默尔不仅从汉字的字形构造和字义的直接联系上解释汉字的表意问题。开篇我们引用的那段话里的“对于他不存在学习中古汉语和上古汉语的负担”,实质上是说汉字的超时代性、超时间性。帕默尔还说:“虽然中国的不同地方说着相互不懂的方言,可是不管哪个省的人,只要是有文化的,都能马上看懂用古代文字写的一个布告。但是据说,一个广州人只要把它读出来,那声音对一个说北京话的人根本不能传达任何意思。”[1]99这既涉及了汉字的超时间性,更突出了汉字的超方言性、超空间性。可见,帕默尔还从汉字超时空性方面阐述了汉字的表意性。
毋庸讳言,帕默尔把汉字纳入“文字发展三段论”的框架之中,认为汉字仍处在文字发展的中间阶段,只有到了表音文字出现时,才迈出了“文字史上最有意义的一步”,这显然具有贬低汉字的味道。不过,平心而论,他的跟汉字表意问题相关的论述是丰富而深刻的。他把汉字看成“一种程式化了的、简化了的图画的系统”,是因为他是站在广义文字的立场上说话的;他把词仅仅看成其声音形式,是因为从符号学的角度看,符号这个术语可以专指其形式;他把汉字看成表意文字,主要是因为汉字一如古埃及圣书字,字形构造直接和概念相关;汉字是表意文字,它才具备超时空性,汉字的超时空性也反过来证明它是表意文字。
我们还不清楚中国一些学者的汉字表意说是否受到帕默尔的影响,但他们的观点往往与帕默尔有雷同或相似之处。时至今日,国内汉字表意说的最主要的论据仍然是汉字的字形在一定程度上表示字义。既然如此,弄清帕默尔的汉字表意说的真正涵义,还其本来面目,就不无意义。
[1]帕默尔.语言学概论[M].北京:商务印书馆,1983.
[2]苏培成.二十世纪的现代文字研究[M].太原:书海出版社,2001:15.
[3]裘锡圭.文字学概要[M].北京:商务印书馆,1988:1.
[4]许慎.说文解字[M].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2007:753.
[5]胡裕树.现代汉语(重订本)[M].上海:上海教育出版社,1995:154.
[6]周有光.比较文字学初探[M].北京:语文出版社,1998:166.
[7]符淮青.现代汉语词汇[M].北京:北京大学出版社,1985:16-17.