故事里的程阳

2015-10-22 05:50陈云胜
广西文学 2015年12期
关键词:芦笙侗族

陈云胜/著

“艳说林溪风雨桥,桥长廿丈四寻高。重瓴联阁怡神巧,列砥横流入望遥。竹木一身坚胜铁,茶林万载茁新苗。何时得上三江道,学把犁锄事体劳。”郭沫若诗里说的风雨桥,在桂北程阳,这是一个美丽的山乡。

和其他许多山居村落一样,一直以来,这个美丽山乡的日子过得并不怎样流油泛金,倒是多了几分行云流水般的随意与散漫。或许因为毕竟是山里人,没有那么多历史的重负和无谓的虚荣。在忙完自己一亩三分田后,程阳人男的习惯手执旱烟杆往风雨桥或鼓楼平台上一靠就是半天,嘴巴天南地北海阔天空,过着清贫谈富有;女的则三五成群围坐在屋子旁早已被屁股磨得发亮的木堆上,不是悄声评论吴家媳妇就是大声夸赞杨家小伙,偶尔伴有几声管教身边孩子的吆喝,都是一副懒洋洋的模样。连五日一圩的程阳圩场也像是程阳人拿来消遣、可以任意摆布的道具,何况摊主绝大多数是外地赶来的。圩日到了,成群结队携儿带孙从周遭八个寨子赶来的程阳人在圩场上慢悠悠地闲逛着,这里瞅瞅,那里望望,能吃的伸手尝一个,不能吃的讨价还价过后,不说买也没说不买,多数人空手而来,回去时手里只多了几斤小水果或一包外地来的时兴小吃,还有几张自己喜欢的侗族情歌对唱的光碟或什么的。留下的那一路欢声笑语,你就知道他们心满意足了。

程阳八寨

然而,程阳又是特别的,特别在平静底下有波澜,特别在这种波澜一次次有意无意地壮阔着。

尽管历史是人说的,然而,留下印记的历史多少也有真实的成分。翻开地方历史的那一页,不难发现,历史上的程阳曾经轰轰烈烈过。不管愿不愿意,解放前的程阳就是以出土匪而闻名一方,至今叫得出名字的土匪头都有好几个,正所谓一样米养百样人。在桂北的这一带,上了年纪的老人们说到程阳时没有不提一提那些土匪头的名的。我不清楚,这个群山环绕、绿水相依的美丽山乡何以与“土匪”这个字眼系在一起,只感觉老辈人聊起土匪们的行径时,眼中流露出的并没有多大的怨恨。都说难得他们兔子不吃窝边草,盗劫亦有道,就像诉说戏剧里与自己毫不相干的英雄人物一样。这也算人杰地灵吗?这样的人杰地灵多少也让年轻一辈的程阳人有些尴尬了。

据我所知,在程阳的土匪群里,欧文光这个名字被叫得最响。倒不是他十恶不赦,恰恰是因为他内心里作为一个农民儿子的草根情结,那份出身底层而对底层人民同情、怜悯之心。在后人的评价里,欧文光本身也是一个颇具争议的人物,也难怪,像他那样做土匪做得有名有分、轰轰烈烈,站在正义的一方干革命同样可圈可点的人物,在这一方历史上也没有多少位。

在很多人的想象中,土匪头无外乎就是大老粗一个,何况在这穷乡僻壤里。作为后来人,起初我也这样认为,然而却错了。错在欧文光这位程阳人是例外的,多少也懂点墨水,他曾在当时的三江县国民中学学习过,尽管那个年代的侗族地区读书人少之又少。传说是他不堪忍受经常客串同台演出的桂戏班被国民党伪政府欺辱遂拉起队伍上山为匪,毕竟桂戏班是因躲避战乱而到程阳,在侗族人的潜意识里,无论贫富贱贵,都应平等相待。也有人说上山为匪是他们的本性使然。总之,欧文光们开始了草上飞的生活。随着队伍的不断壮大和寨子边打靶枪声的此起彼伏,程阳土匪窝的说法也就叫开了。

程阳风雨桥

为匪没有出头之日,心有点墨的欧文光一定明白这个道理,否则也就没有后来的缴械投诚了。我想,轰轰烈烈之后最终决定上桂林缴械投诚,却落入圈套而坐了国民党监牢差点丢命的经历,一定是生性豪爽的欧文光生命里难以启齿的尴尬,这也成了程阳人内心深处的伤痛。自命不凡的程阳人怎么就这样轻信人呢?连当上土匪头的欧文光也难移秉性。也许正是这次牢狱之灾彻底敲醒了欧司令,虽然我们无从知晓他当时内心里经过了怎样的一番争斗,又是如何作出这个艰难的决定,只知道逃出牢狱后的欧文光回到程阳又拉起队伍,成立了义勇军,树起“打倒贪官污吏、铲除土豪、迎接解放”的旗帜。人还是那些人,面孔还是老面孔,不同的只是使命,看上去有点讽刺,但它是真实的,这是一个土匪头和他的部下们由毛毛虫化蝶的经历,需要的是脱胎换骨般的决心与勇气。在为家乡解放而与国民党残余势力斗争的艰苦岁月里,欧文光显示出了一个指挥干将的卓越才能,勇敢、顽强、不怕死成了欧部的自豪和骄傲。然而,在即将迎来黎明的那个黑夜,欧文光这位充满传奇,并以他的传奇给程阳蒙上色彩的程阳人,却“身染重病”离世。他真是病死的吗?我不得而知,但我知道“病死”这一结局在程阳人看来,已经是个善终了。

侗族百家宴

程阳在历史上的略显繁华,是解放前作为乡政府所在地的那段日子。那时,润泽乡级行政中心光泽的程阳人因身边“公家人”增多而跟着变得繁忙起来。虽然尚未开通公路,但经济活动可以依赖竹排木排与小舟,依赖盘绕程阳八寨而下的这条并不宽广的小河,那是程阳人心中的母亲河。

在那些风和日丽的日子里,由一排排竹排、木排与小舟组成的队伍,满载山货或以山货换回的日常生活用品往来于四十里外的县城与程阳的水道上(远的队伍直下长安、柳州)。这途中常伴有侗族勒汉(男青年)们或粗犷或延绵动听的山歌。由于外出讨生活都是男的,没有对歌的女方,寂寞难耐的山歌就唱给青山倒影听,唱给岸边婀娜的翠竹听,唱给河面上成双成对、形影不离、幸福地追逐嬉戏的水鸟听,要的只是一种心情。当然还会有不少让人捧腹大笑的荤段子与刚学来的外面客家人的古怪方言,这是日常生活的作料。虽然船头上也常立有腋窝下夹着公文包往来办事的“公家人”,但艄公们知道他们早已被同化而入乡随俗了,说不定“公家人”巴不得这一程水路长一点,再长一点,以便好好拜师学艺呢。要知道,有些歌平常在寨子里是难得一听的,也因难得才显得弥足珍贵,那可是侗族男人们上山围猎或下河摸鱼远离妇女儿童时才唱的歌,是跟泼妇对骂时才嬉皮笑脸送出口的歌。那样的话,“公家人”学到的肯定就是侗族情歌里最赤裸裸的那一部分了,真正的粗犷、粗俗,真正的原声态,是情感最歇斯底里的发泄。不必埋怨,也不用担心被捉弄,外来的人学侗话、唱侗歌都被安排从此入门,这是不成文的规矩,而淳朴憨厚又直爽的程阳人内心深处并没有恶意。歌学到了,你还可以在这途中学撑船上滩术,跟浪里白条们学学入水摸鱼技巧,见识什么是真正的“空手套白狼”。在船头尝够亲手抓来,或煎或烤的新鲜鱼,捧起大碗酒迎风开怀畅饮,享受真正意义上的浪漫之旅,可谓一路风情一路歌了。

我想,程阳勒汉撑船汉的叫法就是从那时流传下来的吧。不少老实本分、生性腼腆的程阳人就是在这一次次往返中,在一次次介绍自家产品与讨价还价中硬是学会了一套做生意的本领。现在程阳人隐藏在随意与散漫下的精明能干、精打细算和满脑子的生意经不能说与此无关,虽然这份生意经并不轻易显露,毕竟这段船舷上的浪漫日子一直延续到20世纪60年代开通公路才逐渐消融在汽车尾气里,可以说影响了几代人。

无论人们如何褒贬地评价一个地方,作为我们,是无法选择自己的出生地的。程阳是我出生成长的地方,待我出生时,已是20世纪70年代末了。

历史的烟云虽然依稀可寻,但童年记忆里印象最为深刻的,还是自己的那些亲身经历。每当上学路上或放学归来,伙伴们总喜欢怀着好奇心跟在来旅游的“老外”们身后走村串寨,以极其夸张的语调不停地“哈罗”着。遇上慷慨的“老外”,还会得到几小片类似香皂的玩意儿,闻着很香很香的,放在上衣口袋里直至晚上睡觉也舍不得拿掉。大家也常常在路边静静地蹲在来写生的美术学院师生们背后,看他们将各色颜料往画板上涂,眼里溢满羡慕。如果有幸能当上一回模特,那更是高兴得不得了的事,因为可以免费得到一张有自己画像的素描,加上末尾看不懂的“画家”们龙飞凤舞的签名,足以羡煞身边的小伙伴。那时,我们都将有签名的画像贴在家里最显眼的位置,放学后大伙就一路比画着笑着一家一家地跑去欣赏。不经意间,我们幼小顽皮的心灵里也开始萌发了一种意识,意识到自己的家乡是个与众不同的地方。于是在作文本里,关于家乡的那部分,就多是青山、绿水、风雨桥、鼓楼、吊脚楼、水车,等等。而小学六年里被写到作文本里次数最多的,要数村头被村人称为“花桥”(程阳桥)的那一座了,因为它最大、最长,集桥、亭、廊、阁等为一身,做工也最为精雕细刻,算得上是侗族建筑艺术的典范了。记得当有些同学关于程阳桥的作文写得不尽老师意时,老师就会带大家到桥上去玩耍,让同学们在玩乐中再次亲身感受那份真实。这样“放风”的机会不知多少回,但每一次同学们都兴奋不已,就像春游去到一个风景秀丽的陌生地一样,现在想来一定是不用上课的缘故了。那时,顽皮的我们并不去细看桥的构造,熟悉的地方哪有风景,懒得理呢,只管在桥上说说笑笑,闹来闹去,累了就排坐在桥两边的平台上苦苦央求老师讲一个好听的故事。胆大的同学还下到桥底河边钻进转动的水车里玩晕头游戏,老师看见了也只是假装呵斥一下,她知道在水车里玩转圈跟水车搏斗是这一带男孩子们的拿手好戏。这些算是童年记忆里最为开心的时刻了。

都说往事随风,其实有些东西是永恒的,无论走多远也不管到多老,它都是你一辈子的眷恋,只因那里有你的根。

侗族打油茶

等到真正能用另一种目光来审视程阳,是长大以后的事。

慕名来到程阳的游客,就是想看看传说中神奇的鼓楼与风雨桥以及侗寨民居和这里浓郁的民族风情。在侗族地区,风雨桥与鼓楼是被侗人视为无比神圣的建筑,这两者的分量在人们的信念里完全超出了建筑技艺的范畴。桥不分大小,楼不论高矮,分量都一样,故以其无穷魅力迷倒南来北往客的程阳桥,在程阳人看来,也并没有特别的神圣。事实上一直到现在,蜚声海内外的所谓的“程阳桥”,在程阳人的心目中,就是一座普通的桥。程阳人从来是不称“程阳桥”为程阳桥的,对于外人强加进来的这一桥名,他们不置可否的同时,依然称其为花桥、马安桥等,与境内其他风雨桥一样都是根据方位或特点来称呼的。说不清是程阳人沾了程阳桥的光,还是程阳桥沾了程阳人的光,或许该说两者荣辱与共、血脉相连。程阳外在的知名度是因为有了程阳桥,而兴建于1912年的程阳桥在建桥之初和历经几次洪魔劫难后能复归原貌,除了上级的关注,是离不开山乡人民的大力支持与代代承传的能工巧匠们的纯熟技艺的。如果程阳桥能开口说话,我想它一定会感谢程阳人民赋予它那完美身躯与非同一般的气质。今天的程阳八寨内,古老的水车群,典型的侗寨民居吊脚楼,神奇的鼓楼群以及连接各个村寨独具匠心的风雨桥群共同构成了一幅活生生的侗寨美景图,一幅错落有致的侗寨风格写意画。正是这庞大的建筑群见证了侗族木匠师傅们非凡的技艺,而悠久的历史传统又培养并造就了一批又一批能工巧匠,侗族的建筑技艺也因他们而得以代代承传。

侗族木匠师傅

设想当年郭沫若如果“得上三江道”,我想他决不会首选“学把犁锄事体劳”,而一定深深迷醉于木匠师傅们手中的“鬼斧神刨”。时至今日,在一些“工匠世家”里,还保存着当年建造大型风雨桥或鼓楼时用来搬运木料与巨石的木制车轮,它见证了那个年代程阳地界一段辉煌却也艰辛的历程,一段祖辈们挥汗如雨、吆喝震天,流血不流泪的执着岁月。

当然,这些艰巨的工程也离不开四面八方父老乡亲们的鼎力支持。侗族地区风雨桥、鼓楼的建造与寺庙一样,都不是一村一寨的事,而是整个山乡的公益事业,父老乡亲们为能向这样的事业捐资献料而自豪。这是一个民族的优良传统,是一个民族团结互助,并持之以恒的体现。如今的我们,即使从祖辈或者祖辈的祖辈们所能延续下来的叙述中,也弄不清这种传统它的源头可以上溯到哪一年,也许这个民族的历史就是它的历史。现存的这些建筑旁或里面所立的功德碑就是见证,那碑上密密麻麻刻着的都是捐献者的名字与份额,不在乎多寡,没有攀比与讥笑,尽力而为已足够。直至今天,很多远道而来的游客也被这种善举深深感染着,连看不懂的外国名字也在这样的功德碑上逐渐增多,让人们看到了慈善没有古今,也不分中外。善事做到这分上实属不易,名字刻上碑,像要以死的名义庄严宣誓:尽自己能力,为着他人,为着社会,将善事做到底,做得地道,这是责任。善男信女功及后世、流芳千古只是东道主礼节性的祝福罢了。众人拾柴火焰高,付出不是为了回报,这是我们从小不断接受的来自身边的教育。程阳桥所以又名程阳永济桥,就是取“永古便利行人济渡”之意,哪怕行人来自天南地北。

程阳木质结构建筑工匠队伍就是在这样的背景下产生的,就像约定俗成般不用刻意去组合。这是一支特殊的、充满神奇、尽显布衣本色的军团。工匠们平时都忙于农田耕种,有建筑工程了才转换角色。说不准风雨中、烈日下田里弯腰劳作、泥巴沾满裤腿的某个人就是木建筑行业的好手,抑或是农闲间隙于风雨桥、鼓楼平台上悠然自得抽旱烟的再平常不过的某个侗族老头子,就是木建筑行业的师傅。面对建筑工程时,他们却能以无比敬业的精神迅速投入,那是农人对待庄稼才有的虔诚态度。当年在参与程阳桥修复工程时,上面派来的总工程师广西大学土木系教授周霖先生,也由衷钦佩这些手执木尺与墨斗,工作一丝不苟、精益求精的搭档们,尤其是搭档们绝大部分未上过学堂却能在纷繁复杂的尺寸与大小不一、方圆各异的构件间干得如鱼得水,摆弄得随心所欲,更让教授惊叹连连。技艺的承传靠的其实就是头脑,侗族木建筑师傅们在建筑方面哪怕是高楼大厦,从来都不用图纸,所有尺寸与方圆都事先储存于心胸、于脑海,真正的成竹在胸。再庞大的建筑,再复杂的构件,只要到了他们手中就像摆弄一件玩具。必要时主持师傅只将少部分关键资料用蘸墨的竹笔画在被称为“香杆”的竹片上,供手下人对准,这简直是建筑领域的一个奇迹。只有内行人知道,这样的奇迹要以丰富的实践经验、高度的全局预见性与炉火纯青的技艺为支点。

程阳历史上第一次出远门的木构建筑大军,应该是20世纪80年代应邀前往广西区博物馆文物苑做事的那支老中青兼备的队伍,这支队伍的使命就是用手中技艺弥补博物馆里侗族文物部分的空白。对老实巴交、从未出过远门的木匠师傅们来说,此行责任重大,来不得半点马虎,好在有从前人那里承传而来的手艺可以壮胆。这是一次责任之旅,也是一次光荣之旅。几年时间里,风雨桥、鼓楼、吊脚楼、水车等一批反映侗族文物的建筑在文物苑内陆续建起,独特的构思、精巧的造工再现了侗族木建筑艺术的应有水平。此后,这支队伍在每年的农闲时节,由师傅带队外出搞创收,他们凭借自身扎实的技艺、高度的责任感与吃苦耐劳的农家本色,屡创木建筑行业的神话。经他们设计承建的建筑(建筑群)遍布广西区内外。上海、南京、济南、无锡一些景区里的桥楼亭台极具侗民族特色,南宁青秀山荔园山庄的木建筑群飞檐立柱,桂林乐满地的竹木建筑别具风格。这些天然居般的建筑,在异乡的角角落落里默默向外人述说着侗民族千百年来的秘密,也多少抚慰了常年在外打拼的侗乡游子浓浓的思乡情。

侗族工匠师傅们将木构建筑技艺这项中国非物质文化以物质的形式展现出来,正是为了说明侗族木建筑技艺是在代代承传的,并不止于遗产。继承传统,这是祖上已有的自然本能,也许木匠师傅们本身并没有觉得自己有什么不同,然而,他们已然成了这个民族实实在在的骄傲。

都说歌舞升平,其实只有升平了才会歌舞,也只有生活质量的升平才会滋长那份闲心腾出那份精力。对于大多数还在遵循日出而作,日落而息,面朝黄土背朝天千古规律的村落来说,歌舞,本身就是一种奢侈,一种玩不起的生命排场。只是也不尽然,即使过着与犁锄、镰刀、竹箕、老黄牛为伍,春播,夏理,秋收,冬藏,祖辈们早已过过的日子,却也痴迷笙歌嘹亮,油茶飘香。就像如今的程阳人,日子再忙,也要忙里偷闲,于日月更替、沧桑变换中痴痴不改地走着那条与祖辈们同出一辙的偷闲路。

三江侗族芦笙舞

挑着重担跟在牛屁股后面摸黑回到家,男人匆匆扒几口饭灌下两碗“农家乐”,就跑到鼓楼坪上扛起芦笙围成一圈,直吹得脖筋暴涨耳根通红也不觉得累;女人这家一群那家一伙坐在火塘边津津有味地欣赏VCD里的侗族情歌对唱或缠绵动人的琵琶歌,感人之处还错把别人的故事当成自己的经历莫名其妙地跟着流眼泪,惹得身旁的孩子们一直抿嘴偷着笑。而每年一进入农历八月,就进入芦笙比赛的最佳时节了,此时田里中稻已颗粒归仓,晚稻收割和拣茶子又未到火候,农活暂告一段落,加上时值秋高气爽,最是激情涌动的时刻。八月桂花香,夜里更是暗香浮动,程阳的八个寨子表面上风平浪静,实地里却不甘寂寞着,连空气里都传递着紧张兴奋的信息,平坦、马安、岩寨、平寨、东寨、大寨、平甫、吉昌八个寨子的芦笙循环赛序幕逐一拉开。夜幕刚降临,村里喊寨公的铜锣声就来了,和以往不同的是,他除了按惯例喊注意防火外,还特别附加本寨今晚到某某寨赛芦笙或某某寨今晚到本寨赛芦笙,请抓紧准备的兴奋消息。于是寨上的男女老少早早吃罢晚饭赶紧打扮就到鼓楼坪上集中着,或开出队伍浩浩荡荡向目的地出发,或就地摆好架势准备迎战。对于勒汉们来说,最兴奋的还是到别的寨上去赛芦笙,因为按规矩那个寨子的姑娘们都会盛装打扮提着竹筒制成的小巧油灯出来“照芦笙”。油灯摇曳中,哪个姑娘对你美目传情或你看上了哪个姑娘,今晚芦笙赛后就有煮糖粥、行歌坐夜的目标了。侗寨的很多勒汉就是通过这种方式跟后来称为对象的好上的。

迎亲队伍

等到八个寨子都循环赛过,每个寨子的芦笙也都根据不同的对手重新调试完毕,八月十五也就到了。中秋节芦笙赛是程阳传统芦笙赛的高潮,被当做盛事看待,这天晚上其他七个寨子的芦笙队都重装出发,汇集到程阳大寨鼓楼坪上进行年度芦笙集体赛。热闹激烈的场面更不用说,仅仅从各寨汇聚而来“照芦笙”的年轻姑娘就达几百人。在这天晚上折桂的芦笙队更被八寨上下誉为“雷公下地”,连同那个寨子都被推崇备至,因为这是力量的象征,是团结向上的体现。

在外人的印象中,程阳人还有热情好客、喜欢广纳朋友的一面。“百节之乡”就是常来做客的外人送给程阳的。程阳八寨的节庆月月有,正月一整个月,二月二,三月三,四月八,五月五……花样繁多的节庆让这个村落一年到头热闹非凡。除了公共节庆外,程阳的每一姓氏都还有属于自己的节庆,同一姓氏不同房族间节庆也有次序的先后。据说是根据自己祖上迁入程阳的日子而定的,是对自己这一脉迁入程阳的纪念。

哪一姓氏的节庆到了,都会杀鸡鸭甚至宰猪牛摆酒设宴款待八方来客。有趣的是客人并不固定,有亲戚好友,也有亲戚的亲戚朋友的朋友,甚至海内外远道而来碰巧的游客,不管认识的不认识的,也无论言语通不通,反正来的都是客,主家一律欢迎。这一天,少的那家摆两三桌,多的一天得摆十几桌,即使过后两三天还有客人来“补火”。不在乎山珍海味,碰杯过后就算朋友。在程阳,规模最大范围最广的姓氏节庆要数杨家的“冬节”了。杨家“冬节”每年从农历十月末依次连到十一月十一,加上后来“补火”的,前后热闹有十多天。过节的日子里,程阳八寨随处飘出油酥、酸鱼酸肉香,飘出地道糯米酒的醇香。路上,巷子里不时撞见学螃蟹走路的“酒鬼”们和身后正骂得天昏地暗的女人,“酒鬼”女人的骂腔骂词往往惹得旁人笑弯了腰。这些女人也真是的,自己的男人喝了点酒,至于要骂到列祖列宗嘛。还有那些醉得不省人事的,会被众人手脚抬着高喊“煎啦呜”并以鞭炮开路穿街过巷送回家,队伍后面总会跟着聚拢来凑热闹的长长的娃娃帮,这是程阳过节时特有的风景。有道是酒不醉人人自醉,好友难得一聚,喝醉不要紧。吃得喝得才做得,被人抬进门是有福,总比被人“抬出门”强万倍,这是老酒鬼们常说的。

也难怪,酒醒后该干什么照样干什么去,忙田里农活,忙种养致富,忙村里的修路、架桥、建水池、安水管、铺石板路……除了百无一能的“公家人”和“死人”(程阳人把不尊重程阳传统道德文化的人直接称为“死人”),村民们都有自己的生存之道,并掌握一定的生活技巧。或善于种养或精通木工,或会开车或懂电器修理,不会编织就会砌砖石墙,连牙齿掉光了的老太太都还是做生意的能手。因而忙碌时看不到贪杯的痴相,贪杯时找不着忙碌的身影。

这就是程阳,呼风唤雨的实干精神都隐藏在平时看似随意与慵懒里,大刀阔斧的壮举总在青山秀水间,在歌舞延绵、油茶飘香中被难免悠闲的日常姿态消融殆尽,难觅踪影,而它又是真实的存在。看上去的慵懒与平静说不定正是下一次激情涌动的开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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