红色的麦田

2015-10-22 05:50短篇小说李慧超
广西文学 2015年12期
关键词:村主任老爷子老太

短篇小说·李慧超/著

这个十六里,平日喜好拉家常的老人们最近甚少露头了,偶尔从枯藤那边传来几声乌鸦哀鸣般的谈话,那也大抵是在谈论闰五月这个不吉利的月份。每说到此,木家老太总是要提及她丈夫的。今年的天气好像也印证了人们的恐慌,五月飞雪在晋北这个地方是少见的。

木家的老太太中年丧夫,木老爷子留下一个刚成家的姑娘和两个还在读书的儿子就走了,听说是患了很急的病。在这个十六里,木家算是大户人家了,听闻他家祖上是个山东的地主,土改时期,木老爷子的父亲丢下了一大堆子家业,闹起了革命,在部队解放晋北的时候就留在这里做了兵工厂的厂长。木老爷子也是个能吃苦的人,有技术不挑活,早早地就挣到了八级工资,在这个厂里没有人不晓得他。那个年代如果说这个十六里哪家飘出了肉味儿,那肯定是木家。在那个有钱也买不到东西的时代里,木家的二小子老黑每到月末就开始挨家挨户地收肉票(穷人家里买不起肉,会剩很多的肉票),有时木老爷子偶尔也会直接去黑市买一副完整的猪下水回来给家人吃。

木老太太是个心地不错的女人,每到肉出锅的时候,时常有小孩子闻着味儿跑过来趴在窗台上流口水,她总是会夹几块送给他们。住在这个十六里的人们都是从各地招来的兵工,天南海北大家居在了一起,木老太总是很阔气,有人来串门,她总拿出最好的东西招待他们。有些光景不好的,临走时木老太总不忘包些东西叫他们带回家里,沾了光的邻居们自然也对木家很好。

木老太娘家有七八个孩子,孩子多养不活,不是送了人就是还来不及送人就死掉了,具体有几个兄弟姐妹连她自己也记不清了。木老太在家中排行老三,上边有一个哥哥一个姐姐,下面还有一个妹妹两个弟弟,她的爹死得早,留下个身体不好的老娘。还好木老太嫁得不错,下边两个弟弟的婚事都是木老太回老家出钱出力操办的,每到年底存下来的钱也总要寄回老家贴补一些。可自从木老爷子走后,木家的经济一落千丈,娘家的兄弟便不再和她来往,姐妹们也不知多会儿才能帮衬她一些。山东的女人结了婚连姓都不再是自己的,平日里姐妹间的称呼也往往是男人家的姓氏,木老太也不愿让姐妹们在夫家难做,从来都没向她们张过口。

木老太一生都没有再嫁,可能是为了孩子,可能是心里容不下他人,也可能是孔子故里骨子里固有的价值观让她始终迈不出这一步。木老太在丈夫死后,自己做起了小买卖,对没有读过书的她来说连进货都是个问题。不会写字,她就找个纸片儿在上边画,要进袜子她就画个袜子出来,要进鞋子她就画个鞋的样子,这样的符号大概也就她能看得懂。小本买卖图的是个辛苦,木老太每个星期一天不亮就要到城里的批发市场去进货,大晌午才回来。周而复始的辛苦让小买卖做得总算有些起色,渐渐地木老太皱成一团的脸上舒展开了久违的喜色。

后来,木老太的子女们都成家立业有了自己的孩子,二小子老黑在单位做了个不大不小的干部,和家人商量后给木老太买了一套楼房,姑娘英子和大小子宝生一起为木老太装修了屋子,如此这般,木老太算是可以安度晚年了。整个十六里的老人都说木老太这辈子虽有些坎坷,但终究是幸福的。

可幸福往往来得不易,消失得却太快。闰五月的晦暗,让木老太同她丈夫一样,走得让人没法察觉。听说也是患了很急的病,睡了一觉就没了。整个十六里的老人都说木老太没有享福的命。

十六里北头的过道里摆满了花圈,木家门口都是来帮忙的人,他们大多叼着烟,谈论一些无关紧要的事情。木家老小都挤在老太太生前住的屋子里,才装修没多久的房子,瞬间就用白纸盖掉了所有的色彩。木老太的灵堂就设在与大门正对的偏屋里,案子上摆着四盘水果,四盘糕点,好像这里的一切都与“死”相关。香炉缭绕着木老太的遗像,她的笑容仿佛在说她这一辈子还是幸福的。

木家的哭声同往常人家一样的惊天动地,女眷们拿着毛巾不停地擦着眼睛,偶尔扯过一张纸来,哼哼地撸一把鼻涕。男人们动作也都类似,不停地抽着烟,连平时甚少碰烟的宝生也一根接着一根地抽着,还不时地用衣袖抹抹眼睛。起初听到木老太走了的消息,他哭得晕了过去,好不容易缓了过来,现在是不敢再恸哭了。时间好像还没有给老黑难过的空余,他家姐姐伤心地卧在床上说不出话来,哥哥哭得一度晕了过去,他要再不挺住,这个家就没个主心骨了。

老黑看了看木老太的照片,吐了一个大大的云雾,朝着英子和宝生说道:“把妈留在这里还是送回老家,你俩说个话。”

“爸已经在老家了,妈肯定也要跟着回去啊!”英子说完抬起衣袖又抹了抹眼睛。宝生没有言语,猛猛地吸了两口烟,起身走开了。

大家都晓得,木老太是回也不能,留也不可。留在这里吧,木老太委屈,生前就没能同木老爷子白头偕老这下连死了都不能葬在一起,实在有些说不过去。送回老家呢,哎!问题就在这里,木老爷子的父亲闹革命,一走就没怎么回去过,家里的房产和田地都慢慢地让人家给占了。木老爷子过世的时候家里还有几个相识的老人在村子里,给人拿了几瓶好汾酒送了几条好烟,勉强把棺材抬到了村口,摆了一天就草草地下葬了,连个墓碑也没有立。现在有交情的老人们也大都不在了,就连本家的关系也早出了五服,况且现在木家的祖坟早已湮没在田地里。这个时节麦子长得足有大腿高了,光是找坟地的准确位置就得刨人家好几块麦田,如此一来,乡里人肯定是不乐意的。思前想后,木老太是留是走都比较为难!

这天夜里木家四周极其安静,除了焚烧的香还在一闪一闪地露着红芯,一切都停了下来。人们以为可以睡个安神觉的时候,却发生了一件怪事。半夜里,英子突然坐起,嘴里面默念着我得回老家……我得走了……然后走下床打开灯,从柜子里拿出包就朝里面装东西,叮叮当当地把好不容易得以休息的木家人都惊了起来。木家没一个人敢上前劝阻,都被这一幕吓呆了。老黑缓了缓神,赶紧找了盆水泼到英子的头上。被这凉水刺激之后,英子好像清醒了,但瞬间又闭上了眼睛,向后一个趔趄,直接倒在了床上。身边的人都被惊出了一身的冷汗。此时,没有人再有睡意,也没有人愿意多说什么,都回到各自的房间里若有所思着。

早晨天还没亮,就听到这个十六里的人们谈论说英子昨晚中邪了,住在这个十六里的人好像有点秘密是很困难的事情。英子醒来后,木家人七嘴八舌地问她昨晚发生了什么。英子很努力地回忆,却仍旧告诉大家她想不起昨天的梦了。梦?难道昨天发生的一切只是梦?木家人都觉得她像木老太附体,昨晚她的眼神、说话的声音都像极了木老太。此时,她若能说出个一二三来还好,大家也好知道发生了什么,还能有个应对之策,可英子的“忘记”让整个木家人的心情变得更不安了。

这个十六里的街坊都觉得木老太的魂儿没有得到安息,还在这屋子周围徘徊着,要不英子怎么能中邪呢?事情就这样不胫而走,成为这个十六里茶余饭后谈论的对象。木家人谁也再不敢对送木老太回老家的事儿有所异议,都开始紧锣密鼓地准备着回乡的东西。

虽说木家还沉浸在哀伤中,但还没被情感冲昏了头脑,对有礼好办事这个道理还是晓得的。在准备礼品这件事情上一点都不敢怠慢,专挑好的贵的拿。汾酒都是三十年的,醋必须是宁华府的,枣子都得和鸡蛋一样大,糕点、水果样样都不能落下,最后还在包包的最底层放了厚厚的几沓人民币。如此这般,木家人才稍稍舒展了眉头,期盼着事情能够像礼品一样圆满。

鲁西南的六月,麦子已经长成,放眼四周,满目黄金大地。金黄色的麦穗,颗颗饱满的麦粒,风一吹,麦芒摇曳着金光,在湛蓝色天空的映衬下,煞是好看。可木家人却无心享受这麦香四溢的美景,一路上,老黑和宝生商量着该去哪家落脚。讨论再三,还是觉得年纪长的人家可能会念些旧情,便打算去秦老太家撞撞运气。

进到村子后,宝生和老黑凭着三十多年前的印象,在村子里寻找着曾经住过的小院。记忆的断层和整改过的村子让这一家子跟游行队伍似的,浩浩荡荡地在村里穿梭着。路边闲谈和打牌的村民,动作就像被石化了一样,都用异样的眼神盯着这群陌生的人。

俗话说,该来的总是躲不过。这时,一个端着茶杯的老汉儿起身朝木家人迎面走来,“你们找哪家儿?”

老黑赶紧回话:“斧(叔叔),俺们找老秦家!”

老人一听,有些子本地口音,接着问道:“你也俺们村的?”

老黑心里一咯噔,后悔刚才带了乡音,这下恐是要提前暴露身份了,“斧,俺们是木富宝家的。”

老人一听,先是怔了一下,又指了指左面的小道,“倒数第二个!你们来弄啥的?给你爹上坟啊!”

果然如老黑所料,此人一听到木老爷子的名字就顿了一下,便不敢再往下交谈,草草应付说:“算是,算是!那斧,俺们先过个!”木家人紧随在老黑身后朝左边走去。

秦家大门还是老式的木头门,门上的链条被磨得透亮,经历了岁月的门锁总是反射着历史的油光,院里的一棵香椿树探出围墙,绿色的叶,泛红的茎,相互交错着,长得十分茂盛。老黑和宝生互对了一眼,点点头,便上前叩门。稍等了一下见没人来应门,老黑觉得刚才敲得可能太轻了,又加大力度敲了几下,还把眼睛贴到门缝上看了看,又把耳朵附在上面听了听,摇摇头说:“家里没人,秦奶奶会不会不在这里住了?”老黑话音刚落,门就有了动静。由于力量的撞击,门上的那条大铁链子甩来甩去发出啷啷的响声,随后便从门里走出来位老太太。她穿着盘扣的蓝阴色上衣,藏蓝色裤子,裤腿下面还用布条扎着,脚比三寸金莲要大,但和木老太三十九码的脚比起来,那简直就是两个小地瓜。

“奶奶,我是木富宝家的二小子,我爸走的那年,我和我哥在你这里住了一晚上,你还记得不?”老黑一字一顿地说着,还把宝生往前推了推。

老人撩撩自己的银发,盯着老黑和宝生看看,嘴哆嗦了两下,没说出话来,又喃喃了几下,也没发出声儿来,就看见两行泪从那浑浊得已分不清眼珠和眼白的老眼里流下来。老黑赶紧拿了张纸给老人擦了擦眼泪,老人颤颤巍巍地抓住老黑的胳膊就往里面走。木家人都面面相觑,互相松了口气。

一进屋子,一股霉味扑面而来。屋子虽然很高,由于前后的房子离得比较近,阳光难以射入,屋里还是又暗又湿。室内的屋顶没有用水泥封住,横七竖八的木头直接露了出来,偶尔在角落里还点缀着星星的蜘蛛网,凹凸不平的水泥地,不及屋外的公共过道。简单的两个木箱子,一高一矮,一张木床,油漆已剩下斑斑点点,墙上玻璃相框里的照片已经褪去了颜色,显然很久都没有人收拾过了。

老人拉着老黑坐到床边,又起身朝茶壶走去。木家人赶紧拉住她,老人便坐了回去。老黑抓住老人的手,把来意向老人讲了一遍。老人的眼皮慢慢地耷拉下来,清了清怎么也清不透的嗓子,勉强着发出声来,“那你娘呢?”

宝生摸摸随身的黑色包,“火化了!”说完又哭了起来。英子见状也开始抹泪,整个屋里接二连三地又开始了哭泣。

老黑揉了下眼睛,抹了抹脸说:“都别哭了,正事还没办呢!”

“这个事,还得先和村长说说,再找些子年轻的汉子去找找位置。现在那个地分给了张二小家,再找他商量商量,事情也怕是有些难办!”秦老太慢慢地说。

天慢慢地黑了下来,木家的女人们相约着到村里的小商店买了些花生油、猪肉、蔬菜、鸡蛋之类的东西。一路上不停地有好奇、多嘴的人追问,木家的女人们也听不大懂,即便听懂了也不晓得怎么回答,索性低着头快步向家里走去。

宝生没别的爱好,就对做饭情有独钟,木家的各种聚会都是由他掌勺。颠锅挥铲好像让他暂时忘记了悲伤,不停地在给旁边的人传授着做饭的心得。不一会儿的工夫,就做好了一桌子菜,荤素搭配得恰到好处,香味早已都飘到了村门口。

老黑夹了些菜,摆了些水果和糕点放到了木老太的遗像前,又焚上香念叨了几句走进屋里。他扶着秦老太坐到正席的位置,木家人也都陆续地上了桌子。这么多天来,木家第一次可以稍稍舒心地坐下来吃顿饭。秦老太可能也许久没有吃到如此可口的饭菜了,也津津有味地吃了起来。

老黑坐的位置正对着窗户,他依稀看到有几个脑袋在围墙上晃来晃去。特殊时期,人的警惕性也高了很多。他放下碗筷,起身朝院里走去。他刚推开门,就听见凌乱的脚步声越跑越远。他朝院子里的供品那边看了看,才放心地走了回去。

饭后,秦老太不停地夸奖宝生,还说木老爷子生前也做得很好吃,木老爷子和木老太太结婚时,木老爷子就亲自下厨在村里做了几桌饭菜宴请村民们,老人家到现在还能记得当时木老爷子做的过油肉、栲栳栳和打卤面。此时的木家人还没到能闲下来听家常的时候,他们更着急的是让木老太入土为安。

一群目的不明的外来人进了村子,一下子就成了街谈巷议的焦点。人们走街串巷相互奔告着好像木家人回来了,就连白日都大门紧锁的村委会今晚也灯火通明,会议室九平米的屋子里坐了十来个人,互相交头接耳,烟草腾起螺旋状的烟雾忽上忽下地在屋内飘散着。突然哐哐哐几声后,门蹭着水泥地打开了,人们纷纷站起来,向进来的人打招呼。

“主任!他木家在外面泼了那么久,突然又泼回来了,是想把俺地要回去?”说话的正是张二小。

主任挺着圆圆的肚子,随手拉了把带靠背的椅子坐了下来。旁边的人赶紧点了根烟递上去。他吸了两口烟,不轻松地说道:“现在不好说,事情不还没啦搞清嘛,放出去打探消息的那几个鬼回来没有?”

“还没死回来了,天擦黑儿才出个,估计也快了。”木家人一回来,村里人说话都有些不带好气。“他木家要地,俺可不还。今年的麦子眼看着就要收了。这个地肥,当年为了抢这个地,俺的腿都让人废了一条,现在说什么俺也不能还回去。主任,这个事上,你可得为俺做主!”张二小拍了拍那条瘸腿,在显示着自己的态度。

大家其实都明白张二小为何这么紧张。政府明年修路,按照规划木家这块地是肯定要占的。那么大的土地,补偿款至少得几十万。这对于一个种了一辈子地的人来说可是天大的数字,张二小怎么能眼睁睁地看着肥肉从嘴边溜走呢!不仅是他,在场的哪个人没有占着木家的土地?现在有土地就是有金山银山,谁舍得把自己抢来的财神再送回去?

主任喝了口茶说:“当年木家兴旺的时候,半个村子都是他家的,木老爷子的父亲跑了,他本家的兄弟们就把地瓜分了。后来土改重新分配土地,就因为他家老爷子是积极分子,土地重新又回到了木家,目前备案的土地还数他家最多。这些年他家没人回来,木老爷子也死了,谁也不忍心让这地荒废着,是吧?邻里邻居的就这么种上了!”

村主任嘴上是这么说,其实连地里的老鼠都晓得是怎么回事。木家在外多年,土地早让村委会这帮人暗度陈仓卖掉了不少,可谓“一任村支书,百万雪花银”啊!

底下坐的人对村主任的话纷纷表示赞同。平日里,村委会无论是大事小事都要咄咄相逼半天,有的更要大打出手,也不见得能达成一致,但在这件事上,村委会成员们态度异常统一。人在利益面前,嘴脸总是一样的。

这时,出去探风的人也回来了,村主任赶忙问探到了什么。只见那人拧着眉头说:“不像话!木家女人当奶奶,汉子们下厨房,男女老少一桌上吃饭,没个大小,还有没有王法了!主任,你必须得管管!”

“噢,他家老太太死了,在老秦家院儿里摆着呢!”

村主任一听表情马上就僵硬了,在地上来来回回地踱步,可没过几分钟他又面露喜色,高兴地说:“哎呀呀,哎呀呀,这下可真的是好办喽,所有问题明儿都把他摆清了,别杵着了,都回去吧。”

张二小这下急眼了,“主任,木老太肯定要往俺家地里埋。眼看着麦子就要收了,这要翻腾俺家地,俺可不干,就算地是他家的,可种子、肥料可都是俺的,这麦子和地俺是绝对不能受损失。”

“俺说你咋这么不开眼!就看见点蝇头小利,你让他埋个人,你口袋里能装多少票票?过几日这地就要修路了,你把补贴拿到就行了,麦子能值几个钱!再说啦!这土地是他说要就能要回去的不?咱村里有规定,出去的人死后不能再进村子,这是他木家祖上就定了的规矩,他好意思扇自己的脸吗!”

张二小被村主任的话搞得更晕乎了,“主任,你啥个意思么俺不管,俺就问这次能保住俺的地不。”

“真是个棒槌子!你这脑袋,就是放驴脚下驴都不踢。”主任用手指使劲搓了搓张二小的头,“不仅能保住你的地,在场所有人的地都能保住,而且子子孙孙都不用再担心木家回来要地。”说完村主任就笑着走了。

在场的人不解,不过他们都觉得村主任神通广大。自他上任以来,只要他想得到的,不管是用什么方法,结果都会如愿以偿。村民们对他大多是敢怒不敢言,不过出头露面的事还得靠他,村主任胆大、心狠、头脑灵光,有他的过人之处。

第二天大早,木家人吃过饭后提着烟酒往村主任家走去。村主任光着膀子正在屋里喝茶,老远看见好几个人进了院子,料想肯定是木家人来了,赶忙拿了件衣服穿起来。

木家的老黑走在头一个,象征性地敲了两下门,拨开帘子进去了。村主任起身故弄玄虚了一会,老黑便把此行的目的说了一番。村主任摸摸下巴说:“这事可有些难办,你家以前是俺们村的大户人家,按理说你们家的事也就是大事,可是俺们村的规矩你们也晓得,出去的人死后不能进村子,这对村子不吉利。这是你木家祖上给村里定的规矩,木老爷子当年也没进村子,这你们也是晓得的。现在又是木老太,本来关系上就隔着一层,如此一来事情就更难办了,你们悄悄地把木老太带进村子,俺也就不追究了,可要想葬进祖坟里,没那么容易呀!”村主任这么文明地讲话是不多见的。

老黑一听,这话里话外的就没把他们当作村里的人,便把烟酒往前推了推,说:“这点东西不成敬意。老太太走得太突然,我们的心情还在悲痛之中,有啥考虑不周的,还请主任见谅。我父亲走得早,母亲一生都没改嫁,一个人拉扯大我们几个也不容易,我们不能让两个老人到了地下都不能在一起。”

主任看了看桌上的烟酒,还有零零碎碎的物件也有七八种,心里想着,出手这么阔绰,看来木家这几年在外面混得也还不错,“你看看,这你们就见外了吧!都是自己人,干吗搞这些客套东西?”说着就把桌上的东西往怀里拽了拽。

“我母亲这事还得仰仗你来主持,虽然根在这里,但也出去几十年了,我们人生地不熟。只要能让两个老人合葬在一起,在经济上我们会给老乡们补偿的!”

主任心里早就乐开花了,人和钱不亲还能和谁亲?心里盘算着怎么能从这里面狠狠地捞一笔,顺便把土地问题也一并解决了。老黑见主任默不作声,肯定有“难言之隐”,便主动开口说,有什么要求尽管提,只要是他们能办到的,一定尽力。殊不知,村主任就是在等老黑的这句话。

“木老爷子不在的时候,没有立碑,现在隆起的土丘早就平了,你家的祖坟在哪里谁也不知道。这要一点一点地挖,很困难啊。现在麦子马上就成熟了,翻地就坏了麦子,乡亲们辛苦了一年也不容易!”

老黑马上意识到了,说毁坏的麦子一定赔偿,继续问还有什么别的顾虑没,村主任说:“其实啊,村里人都想着哪天能把土地问题摆清了,你家常年不在,村里有几家看土地空着怪可惜的就种上了作物。”

“这个可以理解,空着也是空着,乡亲们种点东西也能增加点收入。”

“就知道你们城里人开通。现在村民心中有个疙瘩,怕你们将来把地收回去。你们都在大城市里混,也看不上这些没油水的收成。要俺说,你们就给乡里写个字据把地转给那几家,剩下的事包在俺身上,哪个不同意木老太进村,俺去跟他谈!”

宝生一听这事可以解决了,马上回应说:“只要能让我父母合葬在一起,这土地问题不是个事儿,主任你就看着分吧!”

老黑狠狠地瞪了他一眼,说要回去商议一下,完了再给乡亲们个答复。村主任见老黑有些顾虑,便放了句狠话,“村里的人出去死在了外边,是不能进村子的。现在你们连气也没吭就把老太太抬了进来,这要是让大伙知道了,造起反来,俺可拦不住!”

这下马威像一记耳光重重地打在了老黑的脸上。回去的路上,宝生不停地数落着老黑小气,拿不起放不下。木家人也纷纷说以后都没啥机会回村了,留着土地也没用,只要能让木老太入土为安就行。

家人的话像腐虫一样,一口一口咬着老黑,一路上他都像一个“千古罪人”,忍受着家人的责备。快到秦老太家时,老黑胸口憋得喘不过气来,他将内心的痛苦,化作一声哀鸣,向天空吼去,“要把土地给了别人,我们就成了没有根的人!”话既轻又短,但木家人都呆住了!

无论走了多远,漂了多久,故乡的土地始终是游子们难以割舍的情怀,多少已经迟暮的老人在重返故乡后,第一件事就是亲吻这脚下的土地,咀嚼这生养他们的根脉。尔虞我诈的社会让本该朴素踏实的乡村也世风日下,有心寻根祭祖的游子连一个安身立足的去处都找不到,背井离乡的生活正一刀一刀地割去他们的思念,割去他们的梦里故乡。

木家最小的孙子拉着老黑的衣角问道:“爸爸,是不是以后籍贯都不能再写老家了?这里的人不要我们了!”老黑摸摸儿子的头说:“籍贯是一种刻在骨子里、留在血液里的印记,谁也改变不了。”

回到秦老太家,被老黑点醒的木家人再也不愿意把地割让出去。秦老太提议,两村交界的地方有一个祖上留下的乱坟岗,两个村子都不管那种地方,先把木老太葬在那里,这样离木老爷子也近些。等过几年,老思想的人都不在了,再把木老太迁进祖坟与木老爷子合葬可能会容易一些。

见大家都低着头不作声,老黑问:“谁有意见?没意见明天大早起来就着手准备。”

晚饭时,木家人在老太太的遗像前来来往往,但都不敢抬头看上一眼,送供品也都匆匆摆好就走。让木老太这样委屈地入土,谁都觉得对不起她这辈子的辛苦和操劳。

夜晚,黑云压月,老黑起来如厕,却看见好像有一人在院子里站着私语,他仔细瞧了瞧是秦奶奶,“这么晚秦奶奶站在遗像前干什么呢?”老黑心里打起了嘀咕,但又怕惊着老人家便不敢再往前走,便远远地听。“大妹子!你也算是福气了,活着的时候能和富宝成为两口子,虽然日子不长,但也记在了木家的家谱上。俺就没你那么好命啊!俺家穷,五岁上就到富宝家做了童养媳,合计着能和他过一辈子,怎料得富宝他爹闹起了革命,丢下一大家子人就走了。后来又把富宝接到了城里,把俺说给了老秦,富宝他爹说新中国成立了,要不得童养媳……就帮俺寻了个年纪相当的人家。老秦年纪小但是辈分大,俺一下就成了富宝的婶子。老秦对俺不错,但俺心里始终有个疙瘩,老话儿说好女不侍二夫,俺始终把富宝当作俺的汉子,一辈子也没和老秦睡过一张床。现在看到你和富宝子孙满堂,就像看到俺自己的儿孙一样……”

老黑终于明白了为何秦老太一听到木老爷子的名字就老泪纵横,为何村里人都排挤他们,唯独秦老太肯收留他们,原来这一切都源于一个“情”一种“爱”。

次日,天还未亮,老黑他们就在秦老太的指引下,为木老太找到了一个合适的安息地,简单而不失礼节地将木老太与木老爷子葬在了同一片土地里。这下木家的心愿算是了了。回去的路上大家都在谈论着秦老太为何会对他们这么好,只有老黑一言不发,大步朝前走着。

快到村口时,木家人老远就看到秦老太在那里站着,老黑便朝她大声喊:“事情都办妥了。”这时,秦老太一步一挪地蹭着朝他们匆忙地走去,一把抓住老黑就叫他们快走,说:“大早有人看到你们往乱坟岗去了,村主任猜到了你们不肯把土地交出来,就带着一帮人拿着家伙,来家里要逼你们签字。俺趁乱逃了出来就是想告诉你们一声,你们赶紧回城里吧。”

老黑想了想,决定还是不能走,怕走后,乡亲们会去坟地里对木老太不利。可秦老太说,其实他们胆子小得很,对鬼神之事怕得要死,更没胆量敢掘坟。木老太拿起拐杖朝他们身上拍了两下,嘴里不停地说着:“快走,快走吧……”木家人不禁回头朝着木老太安葬的地方望了望,在秦老太的连声催促下匆匆忙忙地返城了。

……

后来听说,木老太下葬的那天夜里,不知哪里来的大火,把整个村子的麦地都给烧了。大火一直蔓延到了旁边的国道,黄灿灿的麦田一夜间变成了红彤彤的一片火海。火势越烧越旺,难以控制,村主任只得找县里的消防队帮助灭火。经过一天一夜的奋战,火是灭掉了,但全村的麦子都烧成了灰烬。后来,村主任带着张二小等人天天到县政府上访,还让家眷们拉起白条幅造势,说要让县里彻底调查此事,抓住真凶赔偿他们的损失。这件事情惊动了县长,县里组织各方力量全力调查此事,但查了许久也没查出是谁放的火。暗地里,不知谁给县长吹了股耳边风,请来位风水先生。“大师”算了算说木家庄这块土地怨气太重,便不言了。临走时送给县长张字条,县长看后大惊失色。第二天县里立即发布公告取消了在木家庄修路的计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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