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是我失踪的弟弟

2015-10-22 05:50短篇小说桂琼丽
广西文学 2015年12期
关键词:老头子老三蚊子

短篇小说·桂琼丽/著

星期六的晚上,老三打电话过来说,小蚊子失踪了。

小蚊子是我弟弟。确切地说,是我同父异母的弟弟。

这不是小蚊子第一次玩失踪,我没有太大的震动,只简短地敷衍了老三几句,便挂了电话继续往嘴里塞饭。我妈没有被我的淡定蒙骗,探询的眼光跟了过来。小蚊子怎么了?是老几来的电话?她凑上来问。

我妈来我家住了已经快小半年了。她不是来我家走亲戚的,而是在老家待不下去了,来我家“避难”的。好家伙,现在小蚊子也学着我妈闹这出了。

没事,老三就问问你过得好不好,说小蚊子想你了。我轻描淡写。要让她知道小蚊子失踪了,她这个晚上就别想睡安稳了。

听说小蚊子想她了,我妈的表情有些小得意:到底没白疼这小子。

那是,毕竟是你带大的。我们湖南老话说,宁要讨饭的妈,不要当官的爹,何况他那爹混得朝不保夕的,他自然更想你这个视他为己出的大妈。我半调侃半感叹地说。

我妈脸上的笑意更浓,有一种被人在乎被人重视的陶醉感。趁她晕乎着,我赶忙收拾碗筷,洗净后,快速拿了手机躲去外面给老三打电话问详情。刚才接老三的电话时,碍于妈妈在眼前,我胡乱应付了几句就挂断了,都还没完全弄明白小蚊子这次到底是怎么失踪的。

说起来,这应该是小蚊子第三次失踪了。其实也没有到失踪那么严重的地步,依前两次的情况来看,这一次应该也差不了多少,无外乎是周末不想回到那个布满灰尘、冷锅冷灶的家,跑到哪个同学家混日子去了。

我很理解小蚊子,换成我是他,估计也会这么干。

然而事情不是我想的那样简单。老三说,老头子周五下午接到小蚊子班主任的电话,说小蚊子在学校打群架,鉴于他平时的表现,学校觉得他已是“孺子不可教”,经过校领导的研究,决定对他作出劝退处理,希望家长下周一去学校一趟。虽然早知儿子不是什么好鸟,被学校处理是迟早的事,老头子当时仍然暴跳如雷,他准备了一根打狗棒,在家静候小蚊子从学校返家。但老头子等到晚上七点多,小蚊子仍没见人影。因为已有两次前科,老头子慌神的当儿,心火也呼啦啦地烧得更旺。找遍小蚊子有可能藏身的地方无果后,又打车去了学校找老师。小蚊子在学校很有名,周末的值班老师也知道他,听说他没回家,老师不但不急,反而安慰老头子说,你家儿子丢不了,这小子胆粗得很,才十五岁就跟社会上的混混一样皮糙肉厚心眼多,还学会泡妞了,多能耐啊,这样的孩子哪能丢?不过你倒是得提防点,说不定哪天他就给你抱个孙子回来。老头子被说得脸上可以开染铺,恨不得找个地洞钻进去,穿山甲似的拱着土遁回家。

姐,你不知道,都夜里十点多了,他还跑到我家来找人,这还不算,还非让我跟我家段子摸黑去外面帮他找。我们折腾了半晚,人当然还是没找到。老三在电话那头唉声叹气地说,姐,我一个人嫁得离家近,算是倒了八辈子的霉,一点点鸡毛蒜皮的事他都要来使唤我。昨晚没找到小蚊子,他急得像狼一样地嚎,说要是找到小蚊子,非得像前两次那样,吊起来痛打。

想象着老头子跟被烧着屁股的老虎似的四处乱转的样子,我竟然很不合时宜地产生了一丝快感。都说卤水点豆腐一物降一物,这小蚊子此生就是降他的人物吧。真他妈的大快人心。

报警了没有?我强压着自己的那点幸灾乐祸问。

报了。可你知道,警察嘴里答应着,哪会真的兴师动众地帮着找?不过是记录在案。老头子的意思是,让我问问你,小蚊子到你家来了没有。

千里迢迢的,他怎么可能来?我觉得老头子一定是急疯了。他一向都如此,自己乱了阵脚便要搅得大家都跟着他不得安宁。

找到了打我电话。这事我没告诉妈,你跟老二说,不要打电话给妈时漏了口风,不然她又得急着回湖南了。我叮嘱老三。

知道了。老三挂了电话。

一转身,我就看到我妈一脸担忧地站在离我不远的地方。她一定偷听了我刚才给老三的电话。

老大,你说小蚊子会去哪里?我妈的声音蓦地在我耳边响起,把正睡得迷迷糊糊的我吓得够呛。拉开灯,见我妈穿着睡衣幽灵般站在我的床边,脸上挂着浓浓的忧虑。就知道她今晚别想睡觉了,可也别连累我跟着睡不好觉啊!

我揉揉眼睛看墙上的钟,时针正指向子夜一点。老龚还没回来,跟他的牌友估计又得战通宵了。

明天是礼拜天,妈知道你不上班。我妈讨好地笑,嘴角尽是歉意。

好吧,去你房间探讨这个问题。我已睡意全无,抱着枕头从床上跳下来,去隔壁她的房间。

我们躺在床上有一搭没一搭地分析着小蚊子失踪的原因。其实也用不着分析,原因很明显,小蚊子知道等在家里的只有一顿狠打,反正在那个家里找不到温暖,他索性到外面找温暖去了。

还记得小蚊子来我们家时,才八个月,那个机灵可爱劲,我一看就喜欢上了,恨也跟着没了。妈妈突然叹了口气,说起了十几年前的往事。

这些年,我人为地患上了选择性失忆症。那些不愉快的往事,我强迫自己丢垃圾一样丢在记忆的旷野,任它们风吹雨淋腐烂消弭。可我妈总会在拉家常的过程中不经意地就将我拖回过去,让我跟那些记忆的尸骸面对面互相打量,重温那些冰冷的伤害。

初夏的夜并不燠热,有微风透过纱窗钻进来,躺着可以看到后面人家的阳台。自从前年老头子带着小蚊子大闹我家后,我就再没看到过小蚊子。我定定地望着那个阒静幽黑的阳台,仿佛看到小蚊子就坐在那暗影里,对着我瑟瑟又调皮地笑。

第一次看到小蚊子时,我二十岁,他八个月。如果我早婚早育的话,我的孩子应该跟他一样大。所以,第一眼看到这个小家伙时,我觉得我眼前晃着一个笑话,尽管这个“笑话”长得白嫩可人,但在我眼里,他是耻辱。除我爸以外,他是我们全家人的耻辱。

当时我在外地工作已经两年,这期间我没回去过。突然一天,我爸一个电话过来,让我回去一趟。爸爸在电话里的语气很复杂,有一种神秘,又有一种无奈,更多的是兴奋。我问他原因,他不说,只说回家就知道了,弄得我在回家的火车上惴惴地揣测,他是买彩票中奖了还是捡横财了。当然,坏的我不敢想。虽然我明知道,以他那时的现状和他的为人,坏结果比好结果的可能性要大得多。

就算我聪明绝顶,我也揣测不出来,我居然在二十岁这年又有了一个弟弟。

我爸镇定地说,老大,把你叫回来,就是想当着全家人的面说一声,这男娃是我在外面生的孩子,现在带回家来,大家,包括你妈,都要好好疼爱他。他威严地扫视了家中所有成员一眼,补充道,以后,他就是这个家中的一员了,我们的队伍壮大了。

我很想笑。这个被我称为爸爸的男人,这年四十五岁,虽然看上去仍然有中年男人的成熟帅气,但因为生活上的长年不如意,背都有些微微地佝了。就这么一个地道的农村男人,他居然告诉我们,他跟别的女人在外面生了孩子。

我不信。他再想儿子想疯了,也不至于如此胆大妄为吧?可是不对,那个白嫩的小人儿长得怎么那么像他?此时,他嘴边挂着我妈给他喂的面条,双手开心地乱舞着,像一只跃跃欲飞的白鸽。

我妈的眼被泪水逼得通红,一手搂着那个小人儿,另一只手拿着筷子,努力在一旁的碗里捞面条;两个妹妹一个十三岁,一个十岁,两个小姑娘像偷了别人家东西被抓了现行,脸上写满了羞辱。环顾了这个熟悉的家中的每一位成员,我的目光最后定格在那个小人儿身上。

把他扔出窗外,让爸爸的香火梦毁于一旦!脑中有个声音在叫嚣,在鼓动。我移了移脚步,艰难地走到我妈身边,伸手抱起那个小家伙。

“噢噢……”他一点都不怕生,兴奋地扑进我的怀里,小脸贴着我的脸,肉乎乎的嘴在我耳边轻轻地蹭了一下。奶香味和着一股子痒痒麻麻的气息,洪水一般倒灌着自我的头顶漫到脚心。坚定着要把他扔出窗外的心如琴弦突然被拨动一般,在那一刻乱了章法。我想起几个月前,我流掉的那个孩子。那是我跟男友同居后的结晶。

像扔定时炸弹一般,我快速地把他塞回妈妈的怀里。我有预感,这个小炸弹将会把我们的生活炸成一团乱麻。

小蚊子当然不是从石头缝里蹦出来的,他像每个孩子一样,都有自己的妈。我没见过这个女人。我脑海中她的形象来源于每个跟我说起她的人。他们说起她时,眼里嘴里就会自然地流露出鄙视和不屑。这些鄙视和不屑像一块块小碎片,聚拢后,就变成了一个生动的活体拼图。我承认,在拼这幅图之前,我带了偏见,所以,这图拼成后,看起来就有些妖魔化。

我暂时叫她蚊娘吧。蚊娘是个寡妇,据说,她老公是喝农药死的。蚊娘后来没改嫁,但在她老公入土一年后,她又神奇地生下了一个女儿。一个女人拖着三个流鼻涕的娃,搁现在,这女人不累死也得脱一层皮,但蚊娘活得很从容,靠着三亩薄地,照样把自己和孩子们拉扯得细皮嫩肉的。

提起蚊娘,她村子里的女人大多都会嘻嘻笑着这样说,仿佛在说一个成人笑话。男人们的表现就复杂多了,他们先是眯起眼望向半空,然后若有所思地让嘴角慢慢弯成一个弧度,再咳嗽一声,用力吐出一口痰。所有的言语就在那一口痰里了。

由此我想,蚊娘该是有点手段的。

我曾帮我爸和蚊娘设想过很多勾搭的桥段,有悲情的,有香艳的,也有宿命的。我把我的设想拿出来跟我妈分析,我妈一边哄着在她怀里乱拱乱蹦的无忧无虑的小蚊子,一边胸有成竹地说,八成是赌钱时勾搭上的,那女人他们村里有一个赌博的窝点,你爸常去参赌,那女人也赌。

那就是臭味相投了。我爸在我们那十里八乡也算是个人物。二十世纪八十年代初,我爸才三十岁左右,因为头脑灵活,轻轻松松就成了远近闻名的万元户。钱来得太容易,我爸不大看重这些花花绿绿的东西,可着劲花,吃喝赌这些习性就是那时养成的。

做生意方面,我爸脑子很好用,可是赌钱这方面,他就显得有点智力低下了。据我妈说,他早上总是揣着一口袋票子出去,晚上回来就身无分文了。

如此赌了几年,再加上超生被罚款,我爸从万元户的荣耀榜上跌下来,成了困难户。我妈说,我爸认识蚊娘应该是成为困难户以后的事。我就奇怪了,这女人哪根筋烧坏了,居然肯帮一个困难户传宗接代?莫非这就是传说中的真爱?

你爸那张嘴厉害呗,会哄女人。我妈撇着嘴说。

我点头表示认可。我小时候见过我爸哄我妈时的表现,确实有两下子。不然我妈也不会死心塌地地帮他生三个女儿。

妈,帮他带着这个私生子,你心里真不憋屈么?实在过不下去了就离吧,我支持你。我瞪了一眼正啃手指啃得口水直流的小蚊子,鼓动我妈。

我妈苦笑着摇头。她抹了一把小蚊子下巴上滴答的口水,毫不嫌弃地擦在自己的衣服上说,现在有了儿子,但愿他以后能够收收心,安心把日子过好。你倒是大了,不用我管了,但你两个妹妹还得吃喝,还得上学。

我无语,忙掉过头去望远处的山。那时正值初冬,万物都呈凋零状态,看在眼里的都是光秃秃灰蒙蒙的让人心灰意懒的暗色调。这样的色调让人看不到未来。

因为看不到美好的未来,我自私地成了逃兵,自此很少回家。有关于小蚊子成长中的事,都是我偶尔回去时或在电话里听妈妈或老二老三复述的。

妹妹说,妈妈也跟爸爸一样重男轻女呢,对小蚊子那个疼爱劲,让我们看着眼红。

妈妈笑着骂,没良心的,手心手背都是肉,你们三个,我对谁不是这样疼过来的?

老二老三小嘴不饶人,小蚊子是你哪只手上的肉啦?捡到碗里就是肉,你也不嫌腻。

不准你们轻贱弟弟!他虽不是我亲生的,但好赖是你爸生的吧,他身上流着跟你们一样的血呢,别人看不起小蚊子情有可原,我们自己人不能看低他,不然他将来怎么做人?妈妈叹着气批评老二老三。

两个丫头便噤了声。

轻贱。这两个看起来很漂浮的字重重烙了我一下。小蚊子应该是在被轻贱的语气和眼神中成长的,他身上最不缺的就是这些。

每次回家,妈妈都会给我复述一些发生在小蚊子身上的故事,生怕我错过他的成长似的。

自从有了小蚊子后,我家便有了个公开的秘密,平时不太爱串门的婶子、伯娘、奶奶因为这个活生生的秘密,变得热情主动起来。他们农闲时最好的消遣之一,便是来我家逗小蚊子。

小蚊子,你这个小野种!她们喜欢捏着已经牙牙学语的小蚊子的脸蛋,挤眉弄眼地说。这话当然是背着我爸说的。乡亲们说话粗野直接,我妈听着刺耳,但也不好见怪。

小蚊子不知“小野种”为何物,咯咯笑,跟着学,小野种,小野种!

女人们便爆发一阵大笑,越发捏得起劲。我妈只得尴尬地赔着笑。她不好就此发脾气,都沾亲带故的,得罪不起。最主要的是,她底气不足——把老公的私生子当自己孩子养,这本来就是件抬不起头来的事。

妈妈只得私底下教慢慢长大的小蚊子,奶仔啊,人家再叫你小野种时不要答了哦,人家这是在骂你呢!记住了没?

小蚊子似懂非懂,点头。下次有人再叫他小野种,他便翻个白眼走开。叫急了,他也知道回嘴,你才小野种!

骂他的人一愣,嘢嘿,这小家伙知道好歹了,真有意思,便逗得更起劲,你又不是你妈妈生的,你不是我们莲花村的人,你不是小野种是什么?

小蚊子被说懵了,妈妈没教过他如何应对这一连串的提问,他小小的脑袋里可承受不了这些打击,当下只觉万分委屈,便哇的一声哭开了。

妈妈,我是你生的,我是你生的!一回家他便往妈妈的怀里钻,鼻涕眼泪糊了一脸。妈妈叹口气把他搂在怀里安抚,说小蚊子当然是妈妈生的呀,他们逗你玩呢!

长到五六岁时,妈妈的安抚开始不管用。小蚊子经常会在梦里哭醒,嘟哝着说,我不是小野种,我是我妈妈生的。每当此时,妈妈便会把头靠过去,小蚊子立马默契地伸出一只手去,一把捋住妈妈的脖子,紧紧贴着,另一只手熟练地去揉捏妈妈的耳坠,几分钟后,重新满足地堕进梦乡。

他每晚睡觉都要搂着我的脖子、捏着我的耳朵才能踏实,有时搂得我透不过气来,打他的手,打得再重他也不知道松松。也不知是什么怪毛病。妈妈每次说到小蚊子这个怪癖,都忍不住笑出声来,好像那是小蚊子对她最大的赏赐。我们三姐妹便集体回忆自己有无这样的嗜好,想了好半天,好像没有。

读小学了,小蚊子似乎懂得了,真正的骗子是妈妈。村里的人,无论男女老少,都说他不是妈妈生的,班里的同学也这样笑他,为此他还和同学打过几架,只有妈妈,一口咬定他是从她肚子里滑出来的,这太不对劲了。但他强迫自己相信,妈妈才是说真话的那个。村里的圆妹子是他同班同学,妈妈死得早,他爸爸为她找了个新妈,她新妈成天没事拿她打着玩,常把她打得鬼哭狼嚎的。小蚊子拿自己和圆妹子对比了一下,心里便踏实了些:不是亲妈的女人都是坏的,瞧我妈对我多好。他把自己的推理说给妈妈听,妈妈当时眼都笑眯了,晚上特意给他加了个荷包蛋。

小蚊子就在这样的环境中稀里糊涂地长大了。这期间最大的受益人是我爸林徐贵。儿子外面有女人帮生了,家里有女人帮疼了,他无须多操心,反正一年比一年老了,家务和农活交给妻子,赚钱的事交给已经成人的女儿,每天闲来无事赌赌钱、喝喝酒,小日子逍遥得很。

当然,我妈也不是没有怨言。据说再老实再憨厚心胸再宽阔的女人也有容不下事的时候,用我爸的话来说,也有非常不懂事不明理的时候。比如,我妈对我爸每年春节都要带小蚊子去他亲妈家拜年的事,总是耿耿于怀,老为这事跟我爸吵架。

你什么意思?是想让小蚊子记住我不是他亲妈是吧?你跟那个女人这样藕断丝连,明摆着是时时提醒他,他不是个正常家庭出生的孩子。你会毁了他!妈妈义正词严地抗议。

我爸不以为然。他觉得我妈是在吃醋,有必要帮这个被醋意蒙蔽“良心”的女人清醒清醒:人家帮你生了个孩子,一年看一次有错?人心都是肉长的,我可狠不下心不让人家母子相见。我爸很为自己人性化的做法感到得意。

放屁!我妈一急就忍不住骂人,小蚊子跟我说过,他根本就不想去那个女人那里,是你一再告诉他,那是他亲妈,他说你逼他叫那女人做妈,你说你这样做有什么用意?如果你想跟她和小蚊子一家三口团圆,那么你把小蚊子带回她家去,我不想再帮别人养孩子。

我哪有这用意?你不想带我儿子就直说,不要找借口。但丑话我先说在前头,不想带小蚊子你就给我滚,你以为我稀罕你?我爸有被人说中心事的气急败坏,他一气急败坏便开始蛮不讲理。

头几年,我妈一遇到我爸喊她滚就哑了,因为那时我家老二还在读大专,老三读初中,她滚了,这几个未成年的孩子就凄凉了。后来,老二工作了,老三辍学在镇上打工,妈妈的腰杆就粗了些,敢于在我爸喊她滚时跳起来收拾行李,做出马上就滚的样子。其实我爸色厉内荏,家里的一切都是我妈在打点张罗,小蚊子读小学了,天天腻着我妈,压根儿就不腻他,我妈真滚了,他上哪过舒服日子去?

一个真要滚,一个其实只是有口无心。先是打嘴巴仗,我爸一直在嘴巴上干不赢我妈,但又不甘于落下风,便只得动用武力。我家每年都要上演至少两回全武行,于是,我每年都要在电话里做几次调解员。做远程调解是件很辛苦的事,无论你声泪俱下还是暴跳如雷,那边都看不到你费心卖力的样子,这让人有种隔靴搔痒的无奈和不得劲。如此次数一多,只要接到我爸或我妈的电话我就手心出虚汗,后背生凉风。

我妈有一次战后在电话里说,老大,你们老说我疼小蚊子,事实证明,我没白疼他,这是个贴心的孩子。这次跟你爸打架,我被这个挨千刀的踢着腰,痛得在床上睡了半天,你猜小蚊子怎么着?

怎么着?我想,难不成小蚊子敢上去踢他爸两脚帮妈妈扳本不成?

他呀,他哭着搂着我说,妈妈别怕,等我长大了,帮你揍爸爸,揍得他三天起不来床!还有,将来啊,我挣许多钱,给你起漂亮的楼房,给你买好吃的,哼,他边都沾不上。

我在电话这头眼泪都笑出来了。才八九岁的小家伙居然有这么远大的理想,可喜可贺。

都说,哪里有压迫哪里就有反抗。这话用在我爸和我妈的婚姻生活上,很贴切。革命总有成功的一天,奴隶也有翻身得解放的时候。这是我妈后来在老二家说的话。说这话时,我妈已经脱离了那个她生活了三十余年的家,是净身出逃的。

事情的起因是,我妈存着准备为老三结婚买嫁妆的几千元钱被我爸偷偷翻出去赌输了。如果我爸是聪明人,他就应该在输得两手空空时装出一副痛改前非的样子,任我妈数落唠叨才对,总之先把眼前的不利局面应付过去再说。可我爸不。他从来都是理直气壮,理不直时气更壮。

一场战争不可避免。已经十三岁的小蚊子在镇里读初一,寄宿制,家里连个劝架的人都没有。两个近六十岁的老头老太一对一地打得鸡飞狗跳后,老头子林徐贵同志独自出去喝闷酒了,老太躺在床上想了老半天没想明白,自己前辈子到底得罪了哪路神仙娘娘,害得她这辈子碰上这么个不是东西的男人。她猛然就醒悟过来,觉得自己坚守了三十余年的婚姻之城已经四面透风了,她在里面冷得透心凉,再冷下去她就要死了。于是逐个地给三个不在身边的女儿打电话,征求意见。

三个女儿的意见特别统一:离开家,开始新生活。

后来的事情就可以用快镜头掠过了。老头子林徐贵同志回家一看,老太太居然卷起细软跑了,真是气不打一处来。服帖了三十余载的女人也敢真的揭竿而起,完全出乎他的意料。不用想,一定有人在背后唆使,不然,她一个大字不识一斗、出门分不清东南西北的农村妇女,哪有胆子闹起义?围着三间瓦房转了几圈,确定老太太除了几件衣服和为数不多的一点私房钱外,她什么都没带,林徐贵同志踏实了——她大概不至于闹到要离婚的地步,不然不会就带这么点东西走。后来又想想,不对啊,这家中好像也没什么可以带走的东西了,能换钱的基本都被他卖了换成赌资了。这么一想,他不淡定了,决定等小蚊子周末回家,带着他去大女儿家把老太太逼回来。都是这几个一心向着老太太的女儿在背后撑的腰,特别是远嫁他乡的大女儿,最反动。老头子林徐贵抽着烟开始盘算,怎么个闹法才能既顺利逼回老太太,又顺带教训下大女儿,让她以后再不敢随便鼓动老娘玩离家出走的把戏。

至于林徐贵同志带着小蚊子大闹我家的经过,我就不赘述了,此处省略五千字。反正就是因为那次,我和老头子林徐贵闹崩了,就差登报声明脱离父女关系这道手续了。

我爸和我妈的婚姻因此走到了尽头。

对于两个老人离婚的事,我是有小小的内疚的。虽然他们的婚姻问题由来已久,但我在加速它的消亡这事上,还是出了点力的。对于我妈,我也是有愧疚的。因为林徐贵同志本来是不愿意离的,我妈因为我们的支持执意要离,结果除了她的自由身,当牛作马三十余载,她什么都没捞着,家也回不去了。这就意味着,她这后半辈子,只能在她这三个女儿家来回飘荡。

算起来,她飘了已两年多了。今年,她暂落我家。

您在这期间有什么感触呢?

后悔了没有?

能不能就这个问题深刻地谈谈?

我很想学电视里面的记者,把自己当作旁人,对她来一次深刻的采访,但到底没付诸行动。这念头虽被我掐死在萌芽状态里,但它像一条阴魂不散的蛇,每次跟我妈独处时,看到她那张经常现出茫然表情的脸和白了一半的头发,它就会冒出来,狠狠地咬我一口。

小蚊子失踪三天后,老三再度来电,说小蚊子找到了。

是警察找到的,老三说,老头子被气得快不行了,在派出所看到小蚊子那一刻,当场口喷鲜血。

我在这头大笑,老三,什么时候学得说话这么夸张了啊,还吐血,我还吐肝呢。

老三在那头跟我急,是真的,我和段子把他送镇医院了,但医生说,可能要转县医院看看。

我笑不出来了。老头子至于这么动气吗?小蚊子都失踪几回了,跟演狼来了似的,哪次不是毫发未损地回来?

这次不同,小蚊子抢劫呢,抢了一个小学生五十多元,被人报警抓的,老头子能不气死?姐,我跟你说,这次我们还真得做好心理准备,听镇里的医生说,老头子肺部可能有大问题。

这下搞大了。放下电话,我脑袋嗡嗡响,像有一架飞机擦耳而过。片刻过后,我冷静下来,心里腾地升起一股怨气。这一老一小这辈子跟我们娘女几个有仇是吧,老是换着花样给我们添乱添堵!

我必须得回去一趟。没必要瞒着妈妈了,带她一起回吧,兴许小蚊子看到妈妈,经过妈妈的劝导,会迷途知返。

一天后,我和妈妈在家乡的派出所的接见室看到了被铐着双手的小蚊子。我两年没看到他了,小蚊子长高了许多,还是瘦瘦的,头发长得遮住了眼,也不理一下,一件一看就知道长期没洗干净的白不白灰不灰的T恤衫挂在身上,像挂在衣架上似的老晃荡。这家伙整个人看起来像个流浪汉。

妈妈的眼泪当场就下来了。她向前几步,想要摸摸小蚊子的头,被一个年轻的警察给拦住了。

就这样说话好了。警察皱着眉头说。

小蚊子看看我妈,嘴巴扁了扁,低头不语,那造型真像个罪犯。

老三说,鉴于小蚊子的个人情况比较特殊,派出所又有爸爸的老熟人,老三在主动替他交了罚金后,派出所的领导答应拘留十五天就可以放人出来。难搞的是,学校那边刚来电话,说小蚊子的事在学校的影响太恶劣了,已经由劝退改为开除了。老三用恨铁不成钢的眼神望了一眼缩在对面的小蚊子,对我们说,这事还没告诉老头子呢,怕他直接气得见阎王。

嗯,那就先不说,等小蚊子出来后再作打算吧。我扫了一眼始终不吭声的小蚊子,让妈妈跟他谈谈,拉着老三从接见室出来,坐在派出所的大厅等。

老头子怎么样?晚点去看看他吧。我头痛得很,想起既将要面对的小蚊子的未来和老头子的病情,感觉眼前一片愁云惨雾。

老三说,老头子今早上转县医院了,段子在守着他,这阵估计检查结果也出来了。我总有不好的预感,姐。老三苦着脸说,他抽了几十年的烟,一天两三包,这金子做的肺也会被熏出锈斑来。

我点头表示认同。以前我在家时,老头子爱带人来家里打牌赌钱,一赌就一晚上,早上起来,他的位子底下尽是烟屁股。他的口头禅是,宁可没饭吃,不能没烟抽。

对了,小蚊子干吗要抢人家小学生的钱?我突然想起这个问题。

老三叹了口气说,我问了小蚊子,他说他想去你家看妈妈,身上没钱,又不敢回家问老头子要,也不敢找我,所以就打人家小学生的主意。他那么瘦小,别的人奈不何,只能抢比他小的。

这个该死的!我咬牙切齿地骂,眼泪鼻涕不识趣地涌出来。

妈妈很快就出来了。几分钟而已,她看起来又老了。

唉,也不知造了什么孽哟,是我害了他,还是你爸害了他呀?妈妈顾不上还身处派出所,一屁股坐在我和老三中间,拍着大腿压抑地号哭起来。

从派出所出来,天已经快黑了,没了去县城的车。我们商量去老三家住一晚,待第二天再去县城看老头子。在去老三家的路上,接到段子打来的电话,说老头子的检查结果出来了,肺部有老大一团阴影,医生让我们家属做好心理准备。

那个“癌”字段子没说出口,但老三和我都知道,应该差不离了。

第二天一大早,我们搭车去了县城。还没走进病房,我们就听到老头子在猛烈地咳嗽。那是种翻江倒海地咳,仿佛要把五脏六腑都咳出来似的,让咳的人和听的人都焦灼不安。

看到我们,眼睛布满血丝、戴着口罩的段子迎出来,欲语还休。真是辛苦这小伙子了,才结婚不到一年,安逸日子没过几天,尽被我爸当儿子使唤了。

老头子佝着背蜷在病床上,面如死灰。看我们进来,只抬了下手示意,什么话都没说。我想起两年前,他大闹我家时的威风,心中有冰凌重重划过。

才又咳出许多血。段子指了指床下的痰盂。

我们都不知道说些什么才能表达自己的心情。气氛有些尴尬。病房不大,两张床,五个人,塞得满满的。静默了一阵,老头子开口了。我打两天针就回去,回去等小蚊子出来。他气若游丝地说。

原来小蚊子的事段子已经告诉他了。老三狠狠地瞪了一眼段子。

这是你逞强的时候吗?早知如此,何必当初!早跟你说过,小孩子最需要的是一个温暖祥和的家,可你都给了他什么?高兴起来疼不完爱不够,心情不好了便对他非打即骂,如此简单粗暴的方式,能教育出优秀的孩子?在这样的环境中成长,我们姐妹几个没变坏,功劳不在你,在我妈!我想不到我的火气那么大,一开口便啪啪地火花和眼泪直冒。

老头子没有还嘴。他沉默了半晌,等我不抽泣了,才缓缓地说,我知道我错了。我这辈子都在犯错误……所以,我不想临死还拖累你们。

我冷笑,呵,说得真伟大。你早干吗去了?生下小蚊子时,我们都选择原谅你,只指望你能踏实过日子,可你都做了些什么?现在报应来了吧?子不教,父之过,你唯一的儿子继承了你的衣钵,这下你满意了?

老大你能不能少说两句?我妈扯着我的衣摆制止我。

我张张口,还有许多想说的话鱼一样正成群结队地要往外游,被我妈这一扯,队形全扯乱了。可我的嘴巴不甘心,依旧张着,呼呼地喘气。愣了数秒钟,才狠狠地闭上。

唉……老头子重重地叹了口气,翻了个身,把背对着我们。人老了病了,是不是就会变得特别没有战斗力?我倒是希望他能像以前一样两眼一瞪,跟我强词夺理一番,然后指着我的脸恶狠狠地骂,老大你欠打是吧?老子的事要你管?这样我就可以跳起来把我对他所有的不满都掏出来……可是他这么轻易地就被我打倒,毫无还嘴之力,让我觉得很没劲。记得小时候最大的愿望就是有朝一日能无视他的拳头和咆哮,尽情开怀地在他面前说我想说的,骂我想骂的,可当理想成为现实时,竟没有想象中的痛快,真失落。

正胡思乱想着,老三捅了捅我的背。我顺着她的指引看过去,病床上老头子的肩膀一抖一抖地,好像在哭。

我扭头走了出去,靠在走廊上,心里大雨滂沱。老三眼眶红红地从病房出来,我们彼此对望一眼,很默契地去找医生。

一个星期后,我们拗不过老头子,让他出院回家,等死。医生很坦白地说,是肺癌晚期,治不治都那样了。

那就回家吧。老头子仿佛对他的病情心知肚明,一个星期里,天天喊着要出院,说有什么必要治呢,人总有一死,他不怕。幸好他文化不高,没说出“人固有一死,或重于泰山,或轻于鸿毛”之类的豪言壮语。

问医生开了些止痛应急药带回家,也算是尽了心。很奇怪,除了回家这件事老头子坚持己见,别的事上,他顺从得像个孩子,我们怎么说,他怎么做。我估计这一辈子,他都没这么听话过。这倒让我不习惯了。想起小蚊子的未来,心烦意乱的我有时想发个脾气啥的,酝酿了半天,一看到他瘦得风都吹得倒的纸片身子,便兀自哑了。

妈妈决心留在家里照顾他。我无话可说。我的假期不能再延长下去了,单位来电催了多次。等不到小蚊子出来,我离家返回我所在的城市。几天后,老二也回去上班。只有家在附近的倒霉的老三,隔三岔五要回去跟妈妈一起照应老头子。

老三后来来电话说,小蚊子从派出所出来后就没去学校了,他没脸回去,学校也不收他了。还有半年才初中毕业,这孩子难道就这么毁了?她在电话那头很焦虑。

那他天天在家做什么?我同样焦虑,他年龄还小,出去做事吧,是童工,没人收,在家晃着吧,也不是个事。

帮妈妈照顾一下爸爸啊,偶尔还去镇上上网之类的,还能做什么?老三无奈地说。

我跟老三商量,由我们几个出钱,让他去学点什么技术之类的,将来也好混口饭吃。老三说目前也只能这样了,她回家跟他说说。

过了几天,老三再来电话,说小蚊子对这个提议兴趣不大,逼急了他,就说等爸爸病好了再说。为此,老二打电话回家把他训了一通,说他跟爸一样,不学无术,不知好歹。

你们没告诉他,老头子患的是绝症?我急了。我走之前跟我妈和老三说了,老头子的事情不要隐瞒小蚊子,要让他明白,因为他,爸爸才突发重病,不然病情不可能发展得这么快。我的想法是,要给小蚊子下点猛药,让他内疚和自责,说不定在这种情绪的刺激下,他会猛然醒悟,自此回归正常孩子的队伍。

说了,他当时只是发愣,也没见特别大的反应。说等爸爸病好,可能也只是他的一种自我安慰或者是对爸爸的祝福心理吧,就先让他调节几个月,等爸爸去了,我们再作打算。老三说。老三性子比我慢,遇事也没多大的主意,可这次我承认她说得也有道理。

大姐放心,这小子本性不坏,以后我们共同监督他,会改好的。老三安慰我,可在我听来,她也是在自我安慰。

或许吧。可一想到老头子去了后,他的将来得由我们负责,我就觉得这小子简直就是个天大的麻烦。老头子这辈子别的能耐没有,为几个女儿找麻烦的事情倒没少做。

五个多月后的一天,老三来电,说老头子快不行了,只撑着一口气,怕是在等我们几个回家。听到这话,我的神经先是一紧,接着慢慢放松——这一天终于来了。

老头子是我们全体回到家的第二天早上去的,咽气的时候,他眼睛死死地罩住缩在我们身后的小蚊子。我们知道,他放心不下他这个婚外情战利品。

出殡那天,天下着小雨。十一月的天,已有了慑人的寒意。烧完纸钱和老头子生前的衣服,亲戚朋友便慢慢散了。我让老二老三先回去陪妈妈,独自留在那堆新垒的坟茔旁。

这块坟地是我家原来种菜的地方,现在种着三堆土茔,里面躺着我的爷爷奶奶和新到的林徐贵同志。它们就像这块菜地长出来的脓肿疖子,让这菜地看起来无比狰狞,触目惊心。

林徐贵同志生前像个老愤青,总是怨天怨地怨命运,现在,他沉默在这个崭新的土包里面,也不知会不会寂寞。我扔下伞,跪下来,磕了三个响头,把我跟他三十多年的父女恩怨磕得烟消云散。

老头子,如果你的在天之灵有了悔意和愧意,请你在冥冥之中好好照看你的儿子,引领他走上正途,这是我对你的最后一点请求。

我的头发被雨水打湿了,冰冷的雨水顺着脸颊掉下来,和着泪水。从老头子咽气到他下葬,我没有掉过一滴泪,此时,因为有雨水的掩护,眼泪流得如此恣意。

这是老头子去世后的第一个元旦。早几天打电话回去给妈妈,让她趁过节来我这里玩几天,她不同意,说要在家照顾小蚊子。

老大,我发现啊,自从我跟你那死鬼爸离婚后,小蚊子变了许多。妈妈在电话那头忧心忡忡地说,以前他什么话都跟我讲,隔了这两年没有经常相处,现在好像都不怎么跟我讲心里话了。

男孩子大了,就有自己的隐秘心事了,哪能像小时候一样粘你?我笑妈妈神经过敏。

唉,他现在天天吃饱饭就出去上网,夜里才回来睡觉。让他去学点技术,他总是说缓缓,也不晓得要缓到什么时候。这半大的小伙子,这样闲散着也不是个办法。

那他到底想怎样?我来了脾气。这小子也太不懂事了。

可能是你爸走了后,他不适应。妈妈说,我昨天跟他谈了心,问他是不是想回他亲妈家,如果想去找他亲妈,我也不反对。

那他怎么说?

他闷声不响了半天后,讲不想,对那个女人没感情。妈妈气愤地说,那女人的心真够硬的,就隔这么点远,小蚊子的事她不是不知道,现在你爸不在了,她也不过来看看儿子。难道她就一点都不担心不心疼?

我冷笑,我妈就是天真,以为每个母亲都跟她一样心系儿女。这么多年,那女人何曾过问过小蚊子的生活?

真是奇怪,小蚊子是老头子的私生子,现在老头子不在了,我们跟小蚊子的关系好像不大了吧,怎么还这么关心爱护他?这不是自找苦吃嘛!

这么想着,我心头升起一股恶烦。

吃过晚饭,估摸着小蚊子回家了,我打电话回去。是我妈接的电话,我让她把电话给小蚊子。

你也不小了,以后打算怎么办呢?我不想跟小蚊子拐弯子,这家伙从小到大一直生活在老头子和我妈的庇护中,游手好闲惯了,是得下点狠心好好管教了。

小蚊子在那头支支吾吾,说不知道。因着他的来历,我在他面前一向没有好颜色,他有点畏惧我这个大姐,跟我说话总是有点结巴。

你十五岁了,不小了!你爸不在了,妈妈年纪又大了,周身都是病痛,自顾不暇,你还整天让她伺候你,你不觉得难为情?

那边好久不说话,就在我以为电话断了的时候,有低如细蚊的声音传过来:大姐,我……我会自己养活自己的。

你怎么养活自己?我们说出钱让你学点技术,你置之不理,天天在外游荡,难道你真想走你爸的老路,活得让人嫌恶?

我还想说点什么,可电话挂断了。我愣在那里,想着小蚊子流浪汉一样的形象,悻悻地摔了电话。

老龚和小龚父女两个明白我的恶劣情绪来自何方,极力动员我去逛街,说是要在新年的第一天陪我去腐败一下。

在满载而归的路上,接到了老三的电话。这些年,我已成惊弓之鸟,一接到老三的电话,心就闹地震。

果真。老三在那头急吼吼地说,小蚊子又失踪了。

我靠,我暗骂一声,掐指一算,这是第四次了吧?这家伙玩失踪还玩上瘾了?

这次他应该是下了狠心。老三说,他留了一张条子,我给你念念。

好吧,小小年纪就学人家电视里演的,留条出走,真够文艺的。

老三声情并茂地念:妈妈和姐姐们,我想了很久,觉得自己很多余,从生下来到现在,一直都是。虽然你们对我很好,可是,我还是觉得自己很孤独,像野外一条没有同类的狼。爸爸不在了,我不要再拖累你们。我走了,不要找我,真的。再见。

我不得不承认,小蚊子这个留条写得还挺好的,特别是那句“可是,我还是觉得自己很孤独,像野外一条没有同类的狼”,让我的铁石心肠都酸软起来。

他……他……什么时候不……见的?我竟然犯起了口吃。

今早上妈妈起来时就没看到他了,在他床上看到这张条子,妈妈慌慌地打电话给我,让我回去帮她找。我们找遍了村里和镇上,都没见人。他连张身份证都没有,也不知身上有没有钱,就这么走了,可怎么活……老三的话里已带了哭意。

给老二打电话,让她留意一下,小蚊子有没有去她所在的城市。我也乱了方寸。

我给你打的时候,妈妈已在给她打了。老三说。

挂了电话,我坐立不安。

“很孤独,像野外一条没有同类的狼”,这是一个十五岁的孩子的内心独白。骨子里要有多少悲凉才能说得出这样形象的比喻?

我突然悔恨交加,想起他十三岁那年被爸爸逼着一起来我家闹,我气得口不择言地当着我那些好事的邻居的面说他是私生子时,他那无助的眼神;想起我前几天在电话里跟他说的那些话……此时,他那眼神和讷讷的语气隔着时空的距离,化成一支支利箭,嗖嗖地射得我全身没有一块完好的皮肤。

我疼得抱紧自己蹲在地上,好半天直不起身。

心灵得不到庇护,在哪儿都是流浪。小蚊子或许比我们更懂得这个道理。

我一夜无眠。天亮前从床上爬起来写了一张寻人启事,准备复印后贴满我所在的城市的大街小巷。

那么,如果你在路上看到一个十五六岁的瘦高男孩,板寸头,额头上有一个一分钱硬币大的疤,细眯的小眼,眼神有一点点倔强、一点点忧郁和叛逆,请告知我。

那是我失踪的弟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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