顾佳琪
(东南大学 人文学院,江苏 南京210096)
迟子建在她的很多小说中都塑造过“痴呆”或“傻子”形象。这些傻子或因近亲遗传,或因人为伤病造成智力下降、行为乖张,进而成为游离于世俗社会之外的“他者”。
迟子建小说中的“傻子”形象历来受到学术界关注。费虹认为,傻子作为迟子建小说中的独特叙述视角,在审美意味上有着独特之处:“‘傻子’有着独特的艺术表现力。它体现着作家不同寻常的审美视野和审美取向。”[1]吴翔宇认为,作为游离于现实生活之外的另类,“傻子”是作家审视现实人生、思考人情世态的重要载体,在对苦难生活的执着反思中表达了对理想人性的追寻[2]。管怀国则认为,“傻子”形象具有道德伦理和叙事策略双重作用,在迟子建艺术世界里有着重要的艺术价值[3]。
迟子建笔下的“傻子”人物序列十分丰富:在《罗索河瘟疫》中有因发高烧而失忆的领条;在《雾月牛栏》中有被继父失手打昏后成了弱智的宝坠;在《青草如歌的正午》中有因没钱为妻子治病而把举办滑雪赛事单位给告了的陈生;在《伪满洲国》中有对傀儡皇帝溥仪的车队指指点点的傻子阿永;在《疯人院中的小磨盘》里有从小在疯人院中长大有家族精神病史的小磨盘;在《雪坝下的新娘》中有被县长的儿子打傻了的刘曲;在《采浆果的人》中有一对弱智的兄妹——大鲁和二鲁;在《额尔古纳河右岸》中有继承了父亲安道尔愚痴的安草儿。
大致上,可以将迟子建作品中的“傻子”分为三类:先天性智障;因受伤造成的后天性智障;因其思想与年龄不相称而被视为“傻子”的异类。在新作《群山之巅》中,单夏装傻以求逃离自保,作为大彻大悟后内化为探索理想人性的全新“傻子”形象完善了迟子建的“傻子”人物形象序列,并和另一位“傻子”陈媛一同完成了对以往“傻子”形象的功能转变。这一转变浸透着迟子建不断完善的创作理念,即在关注浪漫自然和理想人性同时,更关注现实和尘世悲苦。
傻子不傻,这是迟子建的一个基本观点。傻子的一举一动、一言一行、一颦一笑、一喜一悲,都承载着作者对人生、社会的观察和思考,具有独特审美价值。这些在世人眼中精神上处于异常位置的傻子,有时甚至有着令常人为之惊叹的看透世事的能力。
陈媛是唐眉医学院最好的朋友。当年陈媛是系里最美的女生,虽然家在贫穷农村却很自尊,是个正经自爱的好女孩。母亲早逝,父亲再娶一位精明后母,为她添了一弟一妹。唐眉与陈媛同时爱上了一个男生,男生选择了陈媛,这让唐眉变得疯狂,将有毒的化学制剂分三次悄悄下到陈媛水杯里。陈媛喝了之后记忆力下降,脱发,打颤,渐渐地不认人,智力直线下降,只能退学在家,没有拿到毕业证。家人无钱给陈媛治疗,眼见她一天天衰弱,几近瘫痪。
陈媛回家后,披头散发、破衣烂衫,像个叫花子。她后母像吆喝牲口一样待她[6]39。唐眉为表示歉意到陈家表明心意后,陈家人都喊她大救星,迫不及待地把包袱甩给她。在唐眉带走陈媛后,陈媛那精明的继母特地跑了趟林市,找到晚报记者,把林眉的善举张扬出去[4]215。
陈媛的父亲自始至终都没有露面,放弃了为陈媛争取治疗、抚养的责任,任由妻子将陈媛送走。被抛弃到社会边缘地带的“傻子”,表现了迟子建所说的“悲剧”的“矛盾冲突”。
不受约束的行为暗示着傻子处在社会边缘的尴尬地位,也正因为如此,这类傻子的内心似乎更加“纯净”,更为“原始”。这种“傻”意味着超越和自由,暗示着人物的社会化程度低、精神上被教化的程度低,更好地保留了人性的自然和纯净:
阳光明媚的日子,她会坐在果树中间,用彩色蜡笔,给动植物的图形上色。她在色彩的运用上喜欢“张冠李戴”,比如她给一棵杨树的树干涂成黑色,树叶上却紫白红黄都有,好像这棵树,落着一群五彩斑斓的鸟儿。[4]122
陈美珍在劝说唐眉嫁给林善财时,陈媛的话一针见血:
“哪像林善财,我和你爸去红日客栈见着他了,一个黑脸汉子,怎么端详,都是个忠厚人!”
陈美珍话音刚落,陈媛咕哝了一句:“杀猪的黑脸——”[4]172
陈媛一语道出了林善财一身肥肉、一脸俗气的暴发户本质。这展现的是一种混沌未开、不谙世事的本真状态,具有直觉感悟、原始思维特征。她与人的对话充满着断裂、奇怪的想法,却能直指本质。
相对于正常人来说,“傻”与“不傻”的对比可以更加强烈地震撼读者心灵。傻子作为一面镜子反映着社会中缺失的某些原始本性,有着许多聪明人、强者、正常人缺少的幸福生活能力,具有强烈而深刻的启示意义。
单夏是书中另一个“傻子”,是单四嫂子的独子。单四嫂子在与单尔东离婚后,对单夏严加看管,除了学习,什么都不让他做。单夏四次高考落第,精神崩溃成了傻子。从此就与单四嫂子和黑驴形影不离,干些粗活以维持生计。
单夏热爱劳动,干起活来眼睛就活泛了。你吩咐他一件事,只要不喊停,他就会专心致志地做到底。[6]44
单夏与陈媛命运一样,变成“傻子”后,他同样受到亲友的蔑视、疏远,再没人像对待正常人般对待他,避之唯恐不及。
单尔东的二哥单二在单夏脑壳出了问题后,怕单四嫂子孤儿寡母的遇到难事,拖累于他,举家搬到冬青镇去了,从此不再认单尔东这个弟弟。[4]160
连单四嫂子作为亲生母亲都拿自己的痴儿子作为买卖的噱头,以“救救我的傻儿子”换回更多收益。
但单夏与陈媛不同,他看似痴傻,实际心如明镜,甚至可以说是“主动选择”了痴傻这条路,以完成对自我的保护及大彻大悟之后的自我升华。
傻子是一面镜子,是照出扭曲人性的一面镜子。迟子建用“傻子”这一独特形象反观人性的美丑善恶,用傻子无处申诉的苦难遭遇和悲剧命运审视在物质利益冲击下炎凉的世态、冷漠的人情。然而冷的背后是暖,正如迟子建所说:“在一个以经济发展为主体的时代,没有任何一个地方会成为世外桃源,罪恶一样抵达鸟语花香之地。作为作家,关注时代和社会生活,写它的病,是希望它健康。”
这与中西方文学中傻子所承担的叙事目的是一致的。比如在美国作家福克纳的长篇《喧哗与骚动》中,智力底下、迷恋姐姐、具有觉察凶险超能力的白痴班吉,成为当代人精神畸化不可自救且无人自救普遍境遇的象征。阿来《尘埃落定》通过二少爷似傻非傻的独特视角,述说了麦其土司由兴而衰的故事,同时又借此为载体阐释了人类的多面性和世事的无常性。韩少功《爸爸爸》中只会说“爸爸”和“X妈妈”先天畸形永远矮小的丙崽,反映了鸡头寨这个偏远山村农民的生存本相,讽刺了民族传统劣根性。
与上述傻子不同,单夏与陈媛并没班吉、二少爷、丙崽的超能力,只是普通的智力底下的傻子,但他们身上未被污染的原始人性同样闪烁着异样光芒。作为读书人,他们却没能走上读书人的正轨;先天条件优越,他们却受到命运的捉弄,后天成了“傻子”。他们的出场不似烟婆、老魏、王团长般没名没姓,更不似他们般蝇营狗苟,虽然身体残疾,却得到了难得的好结局。
尤其是单夏,作为“主动型”傻子自主选择了一条做傻子的路,本身就代表着迟子建对于理想人性的认知。
傻瓜这类人物形象似乎天然具有夸张、诙谐的笑意。巴赫金在《骗子、小丑、傻瓜在小说中的功用》一文中指出:“(傻子)这些人物的全部生活可以说是百分之百地外向,他们简直把一切都亮在广场上。”[5]但在迟子建的作品中,傻子并非是这么外在化的存在,反而代表着一种孤独而坚决的力量。他们虽受尽苦楚,却蕴涵着巨大的力量——在沉默中张狂,在反抗中追寻。迟子建用细腻的笔触展现傻子的命运与心灵,展现他们人性中的纯美[6]。在远离正轨中靠近真实,在纯洁和原始中到达本真,最终使他们获得正常人都难以得到的好结局。
父亲抛妻弃子,母亲愤懑失望,家庭贫困落魄,沉重的希望寄托于默默承受四次高考压力的单夏身上。这直接导致单夏的崩溃,可以看出单夏是个不擅表达、苦闷自吞的人。他选择以沉默和逃避来解脱自身的苦闷,以此逃离现实的压力。在社会压力下,人有时会将对现实世界的“不理解”表现为一种逃离人格,再转化为自主地选择痴傻,即“装傻”。
单夏本性纯良,即使装疯卖傻也不敢太过外在张狂,他以这种独特的方式保护自己。单尔东再次离开这对母子之后,老魏来了,向单四嫂子夸下海口,愿意搭伙过日子:
未等单四嫂子作答,单夏瓮声瓮气地说了声:“我看行!”把老魏的椅子搬屋里去了,把他带来的酱油和醋,摆在灶房的调味架上,把那五花肉横在菜墩上。他见菜刀有些锈了,拿起磨刀石,蘸着水“嚓嚓”地磨刀。让老魏在磨刀声中走出了单四嫂子家。[4]244
单夏毫不迟疑地接纳老魏,是对父亲单尔东的绝望。而特殊方式的警告,是对老魏的警告:如果对单四嫂子不好,“傻子”可是会磨刀杀人的。这再次从侧面证明了单夏的装傻是一种自我保护。
在面对爱情时,装傻的单夏不慎露出了马脚。在“土地祠”热烈相吻之前,他和安雪儿甚至只相遇过一次。当时单夏正握着刷子,守着只铁皮桶,在院子里给黑驴刷毛:
安雪儿叫了一声单夏,可他没听见似的,不吭不响,依然埋头干活……过了很久,单四嫂子吆喝单夏停下来,说是再洗刷下去,黑驴就成白驴了。[4]78-79
最后在白茫茫的无人世界里的放肆一吻,是迟子建“给安雪儿和单夏安排一个开放的结局”,目的是“世界是混沌的,又是澄明的,我觉得人物会获得灵魂上的净化和飞升”[7]。单夏看似漠视了安雪儿的存在,实际上却紧张而慎重,不敢有所妄动。这个“傻子”跟坠入尘世的“精灵”将发生怎样的故事?他一旦勇敢地走向爱人,又该如何处理装傻和爱人之间的关系?这一切都交给了读者。
这让人不得不反思迟子建的用意。单夏因读书而崩溃,回归劳动却生机勃勃。寒门子弟的唯一出路似乎只有刻苦读书,但在当代教育模式之下,像单夏这种为其所苦、为其所疯、为其装疯的学子不知还有多少。迟子建以单夏的崩溃审视当下教育制度,以此反思人类幸福的最终归宿。单夏被遮被忽视的孤独而忧伤的心理,是对人类生存的譬喻。单夏的出现,不仅丰富了迟子建笔下的“傻子”人物序列(第一个自我选择成为“傻子”),更带来一种生活的启示。
单夏所代表的“主动型”痴傻,不仅仅是为了逃离和保护自己,更是大彻大悟的表现。谁又能说作者不是把单夏放在“大智若愚”这一极为隐秘的位置上呢?在现代社会中,人的内心的隐秘和曲折,避免不了被一种更大的力量超越和改变。体现在单夏身上的“傻”,是识时务、一切顺从天性的“傻”,也正是因为他的选择和好恶,才使他进入了“大智若愚”的境界。
单夏“既傻又不傻”的状态,可看做是永无谜底的懵懂又智慧的状态,可看做难分智愚、难分理性与天性的状态。单夏悟出了自己存在的意义,这恰是作家所赋予他在小说中存在的意义。迟子建通过塑造这样一个傻子形象以及独特的傻子视角,表现了人类生存的普遍困境。
若说单夏是装傻,那么陈媛是彻彻底底的被动痴傻。这类傻子的内心似乎更加“纯净”,更为“原始”。
智商似五、六岁小孩的陈媛,喜爱辛七杂的原因真如幼儿般单纯——被他的气味、劳动、厨艺,甚至是脚印吸引:
除了卫生院,陈媛只乐意待在辛七杂家。陈媛喜欢看辛七杂宰猪,喜欢吃他炒的辣椒腰花,喜欢闻他的烟斗弥漫出的香气,甚至搭在晒衣绳上的辛七杂的衣服,她都钟情,每每见了,会把脸贴上去。人们都理解为她在婉转亲吻辛七杂。最让人惊奇的是,一到下雪天,她就从西坡来到北口,捕捉辛七杂的脚印。陈媛把脚伸向辛七杂留下的雪窝时,会发出陶醉的笑声。[4]105
不同于以金钱、社会地位为标准的一般择偶,陈媛对辛七杂的喜爱是赤裸裸的欣赏,是无所顾忌的表达,完全沉溺于爱情的感性生活中。甚至在得知“情敌”金素袖之后,每次见到金素袖来龙盏镇,陈媛都会步步紧跟,不让她跟辛七杂单独在一起。这种孩子气的直接,完全没有被社会的理性、文明、制度等所规约,是一种人性的天然状态。
陈媛作为一面镜子,反映着社会中缺失的某些原始本性,有着许多聪明人、强者、正常人所缺失的幸福生活能力,具有强烈而深刻的启示意义。她成为了龙盏镇气色最好看的人:
“逐年发福的陈媛,越来越像个大妈……陈媛只有五六岁孩子的智商,一脸天真。[4]280
反观龙盏镇诸多人中,获得好结局的不过寥寥几个,其结局见表1。
表1 龙盏镇安、唐、陈、辛四户主要人物的结局
从表1可以看出,真正得到安稳结局的只有单夏、陈媛、安雪儿三人,其中两人是“傻子”。迟子建在结尾还为“傻子”和“精灵”安排了一个开放式的结尾,无不体现迟子建对理想人性、人类终极幸福之路的反思。迟子建以“傻子”“为人们开辟了走向真理、走向担负人间苦难的道路”[8]。
综合分析迟子建近年来创作思路的改变,可以看出“傻子”形象的功能转变以及迟子建创作观念的转变。
首先,“傻子”离开了山巅的神仙气,走向谷底更接地气。迟子建笔下的很多傻子都在神性的指引下,具有明显的“神仙气”。如《雾月牛栏》里的宝坠,他沉浸在与牛相依相伴的祥和世界中,“睡眠没有梦,因而那睡眠就干干净净的,晶莹剔透”。又如《采浆果的人》中的大鲁和二鲁,他们可以预知自然的昭告,坚持春播秋收,成为全村唯一一家获得丰收的人家。在《群山之巅》中,不论是单夏还是陈媛,都不具备“宝坠儿”式的神仙气。他们一个是高考失败崩溃的读书人,一个是被化学试剂所害的弱智人。一个在生活的折磨下选择劳动糊口,平淡一生;一个回到孩子心智,永远过着单纯的儿童生活。一个是“愚”;一个是“痴”。迟子建宁愿让“生活”充注其间,不以“超现实”的情节取胜,让高于尘世的气息降落至地面,变成凡人一样可以表现生命哲学。这种安排标志着迟子建的转变。
第二,“傻子”不仅承担了对理想人性探寻的责任,更成为铺垫情节的线索。
曾经爱她的那个男生嫌弃她了,转而追求唐眉。世上哪有真正的爱情啊![6]215
这个男生是导致唐眉对陈媛下毒手的导火索,是欲望和罪恶的源头。但唐眉醉心得到的爱情,最后证明不过是被身体所控制的欲望而已。唐眉照顾陈媛终身,赎一辈子的罪。心灵上的罪比法律认定的罪更重,是自我发现的罪,有着未泯的人性之光。陈媛正是引起唐眉命运转折的导火索,唐眉忏悔的故事也由此产生。
第三,表现了“傻子”的幸福感,“傻子”不再是激烈反对社会的工具。以往的傻子,目的在于强烈地反映社会问题,带有强烈的控诉,表达了作者对人性沦丧的悲哀。在《群山之巅》中,单夏和陈媛虽然从侧面反映了高考路上寒门子弟的尴尬处境和社会病态,但让读者感受到的是作为“傻子”的幸福。迟子建在《后记》里写道,生活并不是上帝的诗篇,而是凡人的欢笑和眼泪。一个善恶交织的世界才有了人的幸福和痛苦,才有了双足陷于恶之河的泥淖却向往岸上纯美人性花朵的良心未泯的人。
在对“傻子”精神上的怀疑与肯定中,表现了作家对本真人性回归的渴望。两个“傻子”形象的构建,实现了“傻子”的功能转变,表达了迟子建对艺术个性的不懈追求和对人生智慧与价值的叩问。
[1]费虹.迟子建小说的“傻子”的叙事学意义[J].作家,2008(7):11.
[2]吴翔宇.迟子建小说“傻子”的精神内涵与价值建构[J].河 北 科 技 大 学 学 报 (社 会 科 学 版 ),2012(12):67.
[3]管怀国.论迟子建艺术世界里“傻子”形象的艺术价值[J].理论与创作,2005(5):70.
[4]迟子建.群山之巅[M].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2015.
[5]巴赫金.小说的时间形式和时空体形式[M].河北:河北教育出版社,1998:354-355.
[6]李宝华.再探迟子建小说创作的质朴美[J].镇江高专学报,2012(2):11.
[7]柏琳.《群山之巅》过后[J].新京报,2015-01-24(B08-B09).
[8]刘再复,林岗.中国文学的根本性缺陷与文学的灵魂维度[J].国外社会学,1998(1):17.