到太行山

2015-10-07 06:43金学铁
民族文学 2015年9期
关键词:学武

题 记

在抗日战争时期,许多朝鲜民族革命者与中国人民并肩作战,流血牺牲。他们的坟墓散布在长江流域、黄河流域和太行山麓各地。历史并没有让他们的丰功伟绩埋没在遗忘的流沙之中。

这既不是神话故事也不是凭空捏造,而是真实的历史画面。现在终于可以把真实原原本本地记录下来公之于世,让人们对光荣传统感到无比自豪了。

有一个年轻战友迎战日本侵略军,不幸胸部中弹,倒在血泊之中。有一位老者蹲坐在他的尸体前草地上,一边放声大哭一边拔草长叹:

“为什么我这个老的不死,前程远大的年轻人却先死!”

他那时的形象至今仍然历历在目。

1

二十世纪三十年代,我就读的那所军校各区队鸣钟一到夜晚就开始徒步赛跑,一夜之间快一两个钟头已成常事。以残酷无情著称于世的硬杆子校长蒋介石对此也无可奈何。夜晚睡梦中起床穿军装站岗两个钟头,对于本来就睡眠不够的未来军官来说,简直像服苦役。于是,我们违背地球自转规律乱调快时针,然后急急忙忙跑过去摇醒别人换岗。

然而,在白天站岗时,情况却迥然不同。尤其是在人们很少出入的后门,谁都愿意单独站岗。大家都担心白班不会轮到自己。白天在那里站岗,不仅可以避免讨厌的教练,而且还说不定有额外好处。授课时间违反校规跑出校门的同学们悄悄返校时,都主动缴纳“通行税”。也就是说,进贡一包香烟或一包花生糖。

有一天,我偷偷地跑到街上,吊儿郎当回来后发现在那个幸运的岗位上碰巧站着一个陌生的哨兵。个子不是很高,稍瘦的脸还没有刮胡子。一眼就能看出他并不注重仪表,但是帽沿下睫毛长长乌黑透亮的眼睛,却显得格外沉着而安详。加上他朴素而动人的姿态,我仿佛看到了米开朗基罗俊秀的雕像。我们互相对视,他脸上显出像小孩一样害羞的微笑。我觉得有些惋惜,心里想:“好可怜,这位朋友完全不自觉自己的魅力,也许是乡下人……”

我拿出一包香烟悄悄地递给他,偷瞄他胸前的徽章,那里写着“第二中队金学武”这几个字样。

“姓金?这不是朝鲜人?”我心里这么想,暗自吃了一惊。

没想到这个金学武后来成为我的知己,最亲密的战友。当时,我万万没有想到他会在离抗战胜利还差一年时就不幸牺牲。梦中都没有想到朴素而坚强的战友金学武年仅34岁就死在了抗日烽火燃烧的太行山上。

“老兄,或许你是朝鲜人?”我用汉语问他。

他不言不语,笑着点头。随即使眼色反问:“老兄你呢?”

“我也是!”我喜不自禁用朝鲜语回答。

他似乎很满意自己猜对了,满面笑容。可以看见他唇间那些牙齿都被烟熏得微黑,无疑是烟鬼。时隔一两年,我才了解到他的一些经历。之前他在济南时,曾在大白天处决了一个臭名昭著的日本间谍。如此温顺的人敢冒那种险?……我很难想象。如今,偶尔想起初见他时,我不禁苦笑。俗话说得好,人不可貌相,还说别人像个乡下人!

2

隐隐约约的“1·28”炮声①,终于停了。英勇的国民革命军第十九路军无法抗拒上级蒋介石的命令而洒泪退出了战场。金学武与朋友尹奉吉这两位朝鲜青年流亡者在上海法租界的一个小公寓里悲愤感慨,简直气炸了肺。由于日寇横行霸道,他们分别从中国北间岛(今延边)和朝鲜被挤到了上海。可是,现在仇敌日寇又追赶到这里。

尹奉吉比金学武大4岁,唯一崇拜的人是曾经在哈尔滨车站刺杀日本首相伊藤博文的朝鲜民族英雄安重根。与此相反,金学武却对马克思列宁主义颇有认识。因此,两人既像亲兄弟一样亲密无间,也有时因政见问题而争论不休。

“难道只杀掉寇首就能恢复民族的独立?安重根干掉伊藤博文快要二十年,为何日本帝国主义还不灭亡,反而越来越凶?请你说说看。”

“光杀掉一个怎么行呢?必须杀掉所有的头目。难道一服药能根除疾病?所以,必须不畏牺牲不断地去干掉,致使敌人在恐怖的溶炉中不寒而栗。”

“仅靠少数人的勇气无法争取民众的解放。仅凭个别的恐怖行动难以根除旧势力。只有动员民众才能争取民众的解放……”

“那只不过是胆小鬼的借口。”

“胡扯,如果患上忽视社会科学的政治伤寒病就会一无所成。”

“随你解释。我还是走我该走的路。”

每当金学武低声唱庄严的《国际歌》时,尹奉吉却激情地唱《爱国歌》。他们虽唱着不相同的歌曲,却一直和英勇的上海市民一起援助着十九路军。

后来,命运的波浪把金学武推到了北平。有一天,他无意中翻开了《每日新闻》,所受到的冲击,使心脏都快要冻僵……

1932年4月29日上午,虽然不是星期日,但上海虹口公园(今鲁迅公园)却人声鼎沸,犹如赶集。苦难和欢乐是同父异母的姐妹。即使是同样的事情,给有的人带来屈辱和灾难,给有的人却带来野兽般的快感。敌人攻占上海后,打算在这里举行庆祝大会,并通过无线电向全世界大力宣扬常胜军的无敌舰。侵略军总司令官白川大将、第三舰队司令官野村中将等日军高级将领洋洋得意地站在阅兵台上,其野兽的凶相实在是可笑之极。

恰在此时,一个日本电工模样的年轻人手持饭盒,背着暖瓶走到警戒森严的公园门前,悄然混进拥挤不堪的人群之中。入场的人,除了肤色不同的洋人记者之外,全部都是日本人。那个年轻人轻轻地把手贴在帽沿上,用熟练的日本语向门卫宪兵打招呼:

“ごくろうさンです(辛苦了)。”

金鱼眼宪兵家伙抬头看一眼就发出“哼”的一声,通过!

年轻人径直走到两天前临时搭建的阅兵台后面。他把饭盒和暖瓶挂在树枝上,然后忠于职守似的从屁股后面拔出钳子一一察看摆放在地上的一条条电线和电话线。不过,看其神色,似乎暗中等待什么。过了一会儿,大会正式开幕,当占领军“英雄”们向全世界高声宣扬皇军的“伟大”战果时,年轻人不慌不忙地从树枝上取下暖瓶来准备喝水。他打开盖子后,迅速拉开那个暖瓶型炸弹的导火索,沉着而准确地越过将军们的后背投向阅兵台中央。一刹那,阅兵台在全世界面前被炸毁了。白川大将当场毙命,野村中将炸瞎了右眼。后来上任外务大臣的重光葵也因此而失去了一条腿。除此之外,还有许多侵略者的血肉和四肢散落在被占领的这片与他们有深仇大恨的土地上。

年轻人当场被猛扑过来的武士们围打得浑身是血,奄奄一息。

此后,过了几个月。日本各地的报纸一致刊登那个年轻人——尹奉吉在大阪监狱被处决的消息。标题是“犯人泰然自若”“含笑上刑架”等等。

金学武翻开那份《每日新闻》,看到尹奉吉英勇就义的消息,忍不住放声大哭了起来。

3

金学武想起了古诗“风萧萧兮易水寒,壮士一去兮不复还”。他还想起了尹奉吉念念不忘的祖父母和父母亲的形象,他与他们素未谋面,长辈都年老,住在老家礼山。他敬重尹奉吉,但他并没有走尹奉吉走过的那条路。

金学武在北平四处探听,但最终未能找到共产党的地下组织。不去找党组织,仅靠单枪匹马,岂能成就大事。然而现实冷酷无情,金学武找到的都是个死胡同。心里越焦虑不安,党组织的踪影就越渺若烟云。几个月跑来跑去,徒劳无功,他只好怀着凄切的心情离开了北平。

不过,金学武偶然在济南碰上了一个熟人。他自称是党组织的联络员,年龄比金学武大八九岁,这个朝鲜人名叫李雄。李雄看着忠厚老实,还有,他的大耳朵也令人印象深刻,如同菩萨,两耳垂肩。金学武如饥似渴,全神贯注地聆听他令人感动的宣传。

“目前,穷凶极恶的蒋介石到处逮捕、关押和屠杀共产党,包围革命根据地进行讨伐。对这家伙的野蛮行为岂能继续忍耐?满腔热情的无产阶级战士岂能对此冷眼旁观?不去杀掉这个反革命头子,我们岂能引导革命?依我看,你入党最好的礼物是杀掉蒋介石这家伙……”

在这漫无边际的土地上,金学武饱经磨难,到处盲目地寻找党组织,此时岂能不受感动。沸腾的热血已涌上头顶,他把在上海向尹奉吉说过的那些话都忘得一干二净。

李雄热情地为金学武准备了行装。作为武器提供了一支美国制勃朗宁手枪和两枚意大利制鸡蛋型炸弹,作为活动经费还提供了中央银行券200元。临行之际,他再次紧握着金学武的手,嘱咐道:

“为了共产主义事业,遇事要慎重,要勇敢一些……”

第二天,金学武在南京下关站下了车。随后,不到两天就找到了一位熟人。他叫金元凤,是当时留宁朝鲜革命团体的领导人,黄埔军校第四期步科毕业生。

尹奉吉炸弹事件发生后,日本帝国主义者怒火冲天,对法租界当局施加巨大压力,迫使他们采取紧急措施。从此以后,上海法租界不再是较为安全的朝鲜反日势力避难所。这一时期,蒋介石另有想法,暗中帮助朝鲜亡命之徒。日本帝国主义者看出破绽,又立即向中国政府提出了严重抗议。尤其是在黄埔军校,朝鲜学生问题引起了很多纠纷。于是,蒋介石不得不玩弄一场鬼把戏。他下令所有朝鲜学生一日之内全部退学。第二天,他又从后门召回他们重新登记注册,并要求他们改为中国名,籍贯一律改为辽宁、吉林和黑龙江。

南京城内花露岗附近有一座寺庙。在后房二楼的一间屋子里,金学武推心置腹地向彼此相互信任的金元凤交代了事情的来龙去脉。与此同时,要求金元凤协助他刺杀蒋介石。认真听完之后,金元凤轻轻地摇了摇头。

“杀掉蒋介石并不是我们的当务之急。现在他别有用心,满心想利用我们。既然如此,我们为何不和他联手呢?念佛无诚意,一心想吃斋,为何不可?为了打倒日本帝国主义,只要是有利可图的条件,我们就应该设法利用。这些问题暂且不提,依我看,你那些计划实在太荒唐无稽,不像你自己出的主意。我记得你从没有提出过那些主张,或许有人在幕后操纵?不管怎样,我过的桥比你走的路还多,社会经验也比你多……”

金学武便一五一十地讲起了在济南的一段经历。金元凤听罢,便问道:

“那个人年龄大概多大?”

“三十来岁吧。”

“他像哪里人?南道还是北道?”

“好像有点咸镜道方言。”

“长相有没有引人注目的地方?”

“也难说……噢,对了,他耳朵特别大,像个菩萨。”

“哦,明白了。就算你不再说,我也猜到了。你险些受骗上当惹出大祸了。”

“你的意思是?”

“你所说的那个李雄,是个早就臭名昭著的日寇间谍。他是北平民国大学毕业生,原来是中共党员,被敌人逮捕后,叛变成为走狗。是间岛人,外号叫‘扇子耳朵。他给我们的民族解放事业带来了不可估量的危害。那个阴险狡诈的间谍企图借刀杀人,暗中奉日本主子之命,利用我们的手去发动内乱,借以破坏抗日运动。目前,国民党内部的汪精卫、何应钦等亲日派正在窥视那种机会。”

金元凤停顿片刻,随后就深有感触地补充了一句:

“我们的同志被李雄出卖而丢了性命,他还没有还清血债呢……”

金学武觉察出了一切,有口难辩。他再次掂量了自己世界观的可靠性,不禁苦笑。生活本身就是一部活生生的教科书。

几年后,尽管他和金元凤各奔东西,但他却对金元凤不胜感激,直至身亡。假如那时他未能碰见金元凤而谋杀成功,其后的中国历史或许会变成另一种样子。抗日战争时期,金元凤成为朝鲜义勇队的创始人之一,而且活着看到了日本帝国主义的覆亡。

金学武一言不发,便收拾行装原路返回两个星期前离开的济南。

4

回到济南,金学武首先在幽静的胡同内租了一栋小平房。这个房屋周围有很高的土壁石墙,出入门只有一扇小木板门。随后,他去找李雄,但李雄不在家,不知去了哪儿。幸好女主人认出他,并热情迎接他进屋,说主人很快就回来,不妨坐下来稍等片刻。

按照女主人的建议,当金学武拿起圆桌上的《朝日新闻》翻了几页时,主人李雄大摇大摆地走了进来。他发现金学武坐在房内,略微感到震惊。

“啊?”他来不及坐下来就迫不及待地盘问:“为什么回来了?”

“请您听我说。”金学武一脸沉着地开口道:“到达南京后不久,我碰上了几个熟人。由于尹奉吉事件,他们也逃到了南京。最近,上海风声很大,很难在那里呆下去。”

李雄显得很不耐烦,金学武很快把话岔开。

“不过,我在那里侦察了好几天,那家伙的身边警戒特别森严,单凭一个人无法下手。如您所知,我并不担心个人安危。现在我们唯一的问题就是能否成功。”

“如果是这样,就毫无希望可言?”

李雄显然有点大失所望,脸色阴沉。那个格外大的耳朵也似乎软得更加下垂。

“不是。不论遇到任何难关,我都一定要贯彻初志。所以,我领来了能够一起办事的两位同志。他们和我一样,也准备为国事而献出生命。”

“好样的,做得好,很好。不过,他们都在哪儿呢?”

“在我的临时住处里。因为需要接受先生的指示……”

“哦,应该这样,做得好。那么我们赶快去看看?”

李雄兴致勃勃,蓦地站起来重新戴着刚刚脱下的帽子,那个格外大的耳朵也显得兴头很足,得意洋洋。

“旅馆容易引人注目,我在这里不远处租了一栋房子。”

“做得好。每件事我们都要慎之又慎。你想得周到。”

两个人走进小胡同后不久,就出现了一栋新租的房子。金学武推开小木板门,恭敬地站在一旁,请李雄进屋。李雄进入院内,迈开大步,情绪很好,向房内大声喊。

“欢迎同志们,欢迎!”

金学武赶紧把木板门闩上,敏捷地从腰间拔出手枪,边打开枪栓边快步跟随前面的人。另一方面,先进入一步的李雄姿态十分悠然,可是推开房门一看,啊,这是怎么回事!别说是人影,就连一张椅子都看不见,是个四墙十分整洁的空房。

“受骗上当了!”

李雄猛然转身,迅速抓住兜里的手枪把儿,但在此之前,金学武的“勃朗宁”凌厉地发出了咂舌的声音。李雄的身子像断弦的弓一样支撑不住,慢慢地倒下去,嘴里还冒出了恼羞成怒的脏话。

“你这狗崽子……敢把我……”

过了不多会儿,金学武向“扇子耳朵”射光了弹匣内的子弹,连自己都不知道开了几枪。直到扣扳机再没有枪声时才醒悟过来。他心脏猛跳,不知把手中枪隐藏在哪里好,犹豫了一下,随便丢在了房顶上。接下来,他径直跑出来关紧木板门,然后就离开了现场。

“差一点儿自讨苦吃!”

金学武心中自言自语,长长地舒了一口气。

金学武逃往南京还不到三天,各报纸刊登了济南报道,将此定性为“政治谋杀事件”。

此后,又过了几年。有一次,金学武和我在老河口中山公园露天茶馆喝茶,他笑着对我说:

“可是跟尹奉吉相比就差远了。我胆子太小……十个金学武顶不上一个尹奉吉,是真的。”

5

1938年秋,朝鲜革命青年在汉口成立了朝鲜义勇队(后来挺进解放区,扩大为朝鲜义勇军)。其骨干由黄埔军校朝鲜籍毕业生和来自中国沿海地区各大城市的朝鲜籍大学生组成。朝鲜义勇队成立后不到一个月,命运再度使我们离开武汉。

撤退之前,朝鲜义勇队全体队员都被动员起来,经过两天两夜的突击,使整个汉口市变成了巨大的精神堡垒。在每个街头巷尾的墙壁、大门、钟塔和蓄水塔上,甚至在柏油马路上都贴满了我们用涂料和焦油写的标语,用来唤起日本士兵的阶级觉悟,鼓吹反战思想。这些都是用涂料刷子之类的特大毛笔写的日文,大如门板,其内容是“日本弟兄们,不要为剥削者送命!”“请把枪口转向长官!”等等。

郭沫若先生曾经多次在汉口访问过朝鲜义勇队,他在回忆录《洪波曲》中十分生动地描述了当时的情景。

我们分成两部分离开了武汉。第一区队在区队长朴孝三和政治指导员王通(朝鲜名为金铎)的指挥下,挺进江南前线,第二区队在区队长李益星和政治指导员金学武的率领下,前往华中前线,我编入第一区队,只好在“孤城落日”的长江岸上与金学武离别。我们第一区队乘坐轮船顺长江而下,到湖南岳阳下船,向江西与湖北两省交界处的幕阜山前线快速行军。在那里,我们同日本侵略军整整打了一年仗。

翌年晚秋,设在桂林的总部下了调令,我和其他七个人被调出编入第二支队。几天后,金学武从湖北前来迎接我们。于是,我们一行八人从桂林启程北上。当时的目的地老河口是第五战区李宗仁长官司令部所在地。

因长沙和渌口之间的铁路已被拆毁我们不得不放弃陆路而取道水路,从株洲乘坐机船顺流而下。湘江风光秀丽,动人心弦,可与闻名于世的富春江媲美。我和金学武——两个年轻军官在船边上凭栏出神地望着周围。秋风萧瑟的江水景色,使船客一时忘记战乱岁月。

我们在船客中发现一位身材苗条的楚国西施,那位年轻的短发女郎穿着打扮朴素又得体,也独自凭栏站在船边上,茫然地望着美丽的江岸,头发任风摆弄,无精打采的眼神似乎忧虑着亡国的悲运。我忽然想起很早就想问却一直没问过的话题,悄悄地问了金学武。

“你曾经交过没有女朋友?”

“我哪有那种艳福……没有,没有。”

金学武一脸羞愧,涨红着脸,在笑。

“真的?”

我将信将疑,注视着他的脸色。

“谁这么无聊,会撒谎。”

“是吗?……”

“其实,不知怎么回事……我一旦和女孩子们面对面,脸皮就会变薄,压根儿就……”

“哼,脸皮薄的人大白天在济南竟然做出那种事……”

“千万不要再提那件事了。这两件事怎么会一样?谈别的吧,怎么样?”

急促的鸣笛声告诉我们轮船已经抵达长沙江岸。出乎意料之外,许多国民党宪兵站在栈桥上。本当料想到这种情况,可是我太粗心大意,身上携带了禁书目录内的几本左翼书籍。我不知所措,总不放心,用朝鲜语轻声问了金学武(当时,他已经是中共党员,当然是地下党员。当年早春二月他在湖北入党)。

“该怎么办?”

“是生活书店的?”

“也有新知书店的。”

“还有别的吗?”

“有一本外文版。”

“没关系。这帮家伙都是白痴,跟个睁眼瞎子没两样,肯定查不出来。”

果然不出所料,就像金学武猜想的那样,在那些白痴中有一个走过来拿起我书包内的书,翻弄半天都没有找出破绽,嘴里瞎嘀咕,似乎有些不甘心地行了个军礼,然后带着不感兴趣的表情转身向他处走开了。

为人处事十分慎重又有经验的出版家邹韬奋先生和他的同事们早就把马克思、恩格斯、列宁等字样都改为卡尔、弗里德里希或伊里奇。此外,我自己又改封面为理查德、亚当斯密士、黑格尔等。不能不对用意周到的出版家深表谢意。

和煦的春风送走了严冬。如果我没有记错的话,当臧克家发表自己在汉水畔上精心写出的作品《开花的春天》时,我们已活跃在随县前线。当时,黄琪翔集团军司令部设在湖北枣阳。我们——我和金学武还有其他几个人驻守在距离战壕约10里的广西部队营部,从事对敌宣传工作。当时,南北一百里前线没有枪炮声。敌我两军之间弯弯曲曲的战壕相距不过几百米。除了每个连都配备几名狙击手昼夜监视敌情之外,几乎能和平时一样享受着生活。有时候,我们还教广西将士们日本话,教他们如何说“缴枪不杀”“优待俘虏”“日本弟兄们,请把枪口对准你们的指挥官吧”等等。可奇怪的是,学正当的语言时,他们舌头不太好使,吃了不少苦头,但很容易学会“ばかやろう(混蛋)”之类的骂人话,且很快就能运用自如。他们在战壕里向日军阵地声嘶力竭地喊出那些不太雅致的词汇。对方也不服输,常听见日本士兵用同样的嗓音喊出的回响:“王八蛋!”

6

在前线的太平日子,归根结底是杀戮与杀戮之间无常的休息时间。有一天上午,我们看到敌阵地后面不远的地方有一个气球徐徐升起,那是敌军的炮兵观测站。不久,炮声动天惊地,无数的炮弹尖锐地划破天空捣毁了太平的日子——无常的休息时间。

广西部队统帅李宗仁将军曾在台儿庄会战中给敌精锐部队板垣、矶谷两个师团以毁灭性的打击,由此名声大振,但这次不知何故,指挥不怎么神气,无奈打了可耻的败仗。

在司令部军事会议上,参谋部成员和苏联顾问把作战地图放在前面忙碌了一阵。当时,各战区大概都有外国顾问。不过,那些顾问们一消失在会议室门外,李将军便认为他们只知军事而不知政治,在作战地图上任意改换顾问们刚刚插上的部队番号旗。

其结果,远离敌方主力攻击地点的旁系部队不得不跌跌撞撞地跑过来堵塞漏洞。与此相反,李将军的直系部队则从险境转移到远处,遂免遭猛攻。

当时,在长官司令部负责《参考消息》编辑工作的沈星云把这些内情告诉了我。他是上海无线电学校毕业生。

由于政治和军事格格不入,防线中央被突破,左右两翼也即将跟着崩溃。不知葫芦里卖什么药,过了不久,敌人突然调回出击部队,暂时停止了进攻。因此,前线又恢复了原来的对峙状态。

起初,我们挡不住敌人的进攻,被迫退却,溃不成军。不仅有可能被机动性很强的敌方骑兵队隔断退路,而且地方武装出于自卫,一到夜晚就不由分说地胡乱开枪,一夜之间虚惊好几次,几乎走到草木皆兵的境地。我们一行也筋疲力尽,只好在路边小小的杂木林中过夜。金学武第一个扣好军装外衣领子,躺在草坪上准备睡觉,并开玩笑地说道:

“一躺下就入睡的人,不是傻瓜就是英雄。”

虽然我已经疲惫不堪,但是一躺下又一时难以入眠,辗转反侧。躺在我旁边的金学武呼吸却很均匀,早早就进入梦境。翌日凌晨,天还没有亮,我们就起来准备赶路。这时,我们才发现一行中的一位朋友——胡维伯同孙连仲部的士兵尸体一起过了一夜。难堵悠悠众口,我们拿他取笑,说他会很走运,对象找得好,定能长命百岁等等。(不过,几年后,那位庆尚道朋友胡维伯在太行山战斗中,当无望突围时,敌人逼近十来步之外劝告投降,他却扑哧笑了一声,用最后一发子弹对准额角开枪自尽。)

过了一周,意外发生了一出滑稽剧。长官司令部所在地放上了用百花装饰的拱形门,紧接着举行庆祝打仗胜利的盛大灯火游戏。我们坐着光眨眼睛,观看着这太可笑的公演。与此同时,我们由衷同情被人捉弄的湖北老百姓。他们不仅要蒙受压迫和剥削,而且还要忍受侮辱,受骗上当。

我们亲身经历了这次败仗,对其底细了如指掌。庆祝大会结束后,长官司令部感到有伤颜面,便派遣政治部主任到我们部队说明了事情的原委。毋庸置疑,目的在于求得谅解。当那位少将主任发表讲话的时候,我们按惯例安排了两位会议记录员——李达和姜震世。集会结束后,我们谦恭有礼地送客。接下来,要求两位记录员把会议纪要读一遍,他们欣然表示同意,朗读了全文。大家听完之后,笑得前俯后仰,甚至掉了眼泪。他们的记录内容大相径庭,荒谬绝伦,一个记录自始至终都是一些十分肮脏的语言,其词汇之丰富多彩,可谓一部辱骂词典。另一个记录却汇集了古今中外著名诗人的诗词,包括李白、杜甫和海涅、马雅可夫斯基,从东亚横跨西欧,纵贯千年,弄得乱七八糟,简直极不像样。然而可惜的是,那两篇记录文件早已荡然无存,犹如其作者早已回到大地母亲的怀抱而化为一片尘土。

那天晚上,在中共地下党组织会议上,金学武强烈主张全员北上进入解放区。

“我们继续停留在这种假抗日前线虚度年华,这实在可惜,实在可耻!”

金学武伸出一只手,似乎向同志们号召,环视着周围严肃的面孔,慷慨激昂地大声喊叫。在军校相识后,我第一次看到他如此激动。平时他那样和蔼可亲的性格消失净尽,代之以雄狮般的气魄,宛如狮鬃迎风飘扬。

“难道这也是抗战吗?难道这也是革命吗?我们不能坐以待毙。我们必须亲手扫除敌人。同志们,我主张立即派人到大洪山请求!坚决主张……”

当时,我们的地下党组织直属新四军大洪山挺进纵队司令部党委,书记为胡哲明。其后,胡哲明在太行山受了伤,因野战医院没有药品而感染破伤风菌,不幸丢了性命。

翌年春,我们全体队员分成三部分陆续进入太行山抗日根据地。金学武和我编入第二队,经河南林县、山西平顺等地,最终到达了梦寐以求的敌后“延安”——桐峪。

7

1941年6月初的一个晴天上午,在八路军总司令部所在地太行山桐峪镇的小广场上召开了一次不平凡的集会——欢迎朝鲜同志大会。与会者除了八路军总司令部直属各机关工作人员之外,还有日本人、越南人、菲律宾人等,就如同带有某种国际性的大会一般。集会目的是为了欢迎我们即从国民党统治区突破封锁线进入解放区的朝鲜青年。彭德怀同志在大会上致欢迎词。罗瑞卿同志也参加了大会,他身躯魁梧,时任政治部主任。彭德怀同志穿着朴素大方,脸部线条十分刚毅。虽然是距今几十年前的故事,但他豪迈而有力的话音至今仍在耳边回响。

“我代表第十八集团军七十万官兵热烈欢迎大家。”

“我们军械库的大门随时向你们敞开。请大家随便挑,随便拿……”

彭德怀的欢迎词使我脑海里浮现出另外一个激动人心的场景。1938年秋,当我们在汉口成立朝鲜义勇队的时候,曾经特别邀请中共代表周恩来同志作政治报告,至今仍历历在目,演讲题目是《为东方各民族的解放而斗争》。不愿做亡国奴的我们——年轻的朝鲜革命者以无比激动的心情倾听了那节奏分明而又干净利落的声音。渴望真理的我们生怕听漏一个字,好比干旱的沙漠吸收春天的雨水。周恩来同志用那刚毅和机智的慧眼环视着我们。而且怕我们听不懂汉语,特别是怕我们听不懂自己留有一些苏北方言的汉语,曾两次问大家是否能听懂。我们两次都一致大声回答能听懂,周恩来同志才放心继续作报告。

此后,武汉沦陷,我们辗转湖南、湖北、河南各战场。经过两年多战争,我们彻底看穿蒋介石不想抗战只想保存实力的坏心眼儿。于是,我们全员决定投入人民的队伍——八路军解放区。当时,八路军炮兵团团长武亭同志活跃在解放区。武亭同志是在参加两万五千里长征的朝鲜革命者当中能够活着踏上延安土地的两个人之一。当我们挺进解放区的时候,就是他和彭德怀同志经商量通过地下联络网派来了带路人。

欢迎大会结束后,我们按照既定计划到八路军总司令部军械库领取武器。这个军械库的邻屋是一间只有门框没有门扇的军粮仓库。屋内玉米棒堆积如山,中间用木板隔成两间。象征性的那条间隔板两边都是同样的玉米棒,但两个写清楚的木牌却各不相同,一为“军粮”,另一为“饲料”。我们——解放区的新生各个都背着两三支枪,由于好奇和兴奋,都站在那里眉开眼笑,交口赞誉。这个地方时刻给人一种如沐春风般的亲切感。八路军确实不同。只有品德崇高的人民军队才能经受住艰苦生活的考验。

同一天下午,彭德怀将军“设宴”欢迎我们。每四人一盘荤菜,主食是小米饭,没有酒。不过,让我们吃惊的是,“宴会”上不论上下级都必须各自携带饭碗和筷子。我们在国民党军队里看够了,别说是师部或旅部,就连与敌相距不过几公里的前线营部和连部的军官也在酒池肉林里过日子。因此,我们再次深深感到这才是真正闹革命的军队。

我们部队驻扎上武村,与桐峪镇相距约几十里,在这个大村庄还有一个单位,那就是太行山鲁迅艺术学校。那天傍晚,天气十分凉快。我们三四个人在溪边悠然漫步。恰巧迎面碰上了同样散步溪边的几个鲁迅艺术学校女生。她们大多也是来自大城市,我们故意令人厌烦地从当时广为流行的冼星海歌曲中挑选一首,眺望着远山唱了起来。“……妻子送郎上战场……”然而岂知,那几个二十世纪的花木兰仿佛是古代巾帼英雄,丝毫都不害羞,反而互相使眼色,理直气壮地对唱:“母亲叫儿打东洋……”我们彻底认输了。她们真不愧是我们“新生”的前辈。不过,如今她们在何方,音信渺然。

我们在太行山的生活如此开始。

8

那年初夏,希特勒背信弃义,突然发动了反苏战争。起初,在疾风般的闪电战中,苏军难以挡住其锋芒,节节败退。纳粹的坦克深入苏联国土。当时,日本帝国主义强盗尚未发动疯狂的太平洋战争。虽然我们在太行山过着紧张的战斗日子,但焦急的心情却总是飞往遥远的苏德战场第一线。

我们印刷了大量“告日军士兵”“告朝鲜同胞”等日文、朝鲜文传单。然后,通过地下联络网在敌占区各处散发。当时,根据地内的印刷设备凤毛麟角,我们不得不依赖原始的石版印刷。尽管印刷如此粗糙,但收效却令人满意。杨界、沈清等许多知识分子和高哲、金东求等很多学徒兵被我们依靠原始方法印刷的传单所吸引,奋不顾身投靠了八路军。当时,金学武因为精通日本语、英语和汉语,是那些传单设计工作的总负责。

拟订“告日军士兵”草案时,我故意把德军死伤人数增加约10%。这是因为考虑到苏德两军之间攻防战非常激烈,我们落后的石版印刷速度难以跟上。实际上,更为决定性的原因是——我心中燃烧的爱和恨。然而,当送审时,金学武左右摇头。

“怎么啦?”我不高兴地问他。

“应该按照公报上的数字。”他含笑回答。

“你这个笨蛋,石版印刷像个地蚕穿墙,磨磨蹭蹭,再说要把印好的传单送到秘密据点也需要两个星期以上。在此期间,德寇肯定伤亡惨重,是不是?如果是那样,传单落入敌人手里时,早已变成历史文献!”

我气势汹汹,坚持自己的主张。

“喂,听我说。你也曾经不止一次地嘲笑过戈培尔是一个荒唐无稽的家伙,是不是?可是,你现在硬要把活得好好儿的家伙送往阴间登记注册,那样会变成啥玩意儿?我们也会变成戈培尔!何况——”

金学武边笑边指着草稿最后一行。

“有这个!”

那里写得清清楚楚:“1941年8月30日”

虽然岁月流逝已有多年,但一想起曾经在我们党内出现过的那些穿着中山服的戈培尔的亡灵们——姚文元之类,金学武那质朴的形象就浮现在眼前,似乎注视着我。

在漫山遍野枣子快要熟的时候,金学武暂时下山潜入敌占区——北平。在那里,有志朝鲜青年焦虑地等待革命队伍的召唤。他们似被强烈的磁力吸引,在金学武的引导下,进入根据地遂成为朝鲜义勇军中生命力旺盛的新血液。通过类似的地下联络网投靠八路军的有京城帝国大学教授金台俊先生、职业革命家朴镇洪女士,还有著名的无产阶级作家金史良等同志。

金学武离开之后,我身上发生了不幸的事情。这对抗日全局来说,倒是没什么影响,但对年华正茂的我本人来说,无疑是一枚强烈的炸弹。不知怎么搞的,我被同是朝鲜抗日支队战友的金炜女士迷住了。可她却并未对我敞开心扉。

当春风给漳河畔干草赋予生命并使之重新变成一派绿色的时候,金学武又回到了太行山。傍晚,我拉着金学武走到僻静的溪边。然后,结结巴巴地向他倾吐了心中的痛苦。金学武默默地端详了我明显消瘦的脸蛋。他的眼光闪烁不定,似乎颇有几分迟疑与犹豫。尽管金学武身为政治指导员,但在这个方面也没有任何妙方秘诀。然而,我毕竟是他的好友,他不能不与我同苦恼共悲哀。他一声不响,握住了我的手。他之所以保持沉默,也许是因为未能找出一句能安慰的话。尽管如此,我仍从其默默无言的同情中感到了无比的温暖。

我厌恶那些一开口就滔滔不绝、夸夸其谈的政治家,就是喜欢金学武这样的人。我尊敬他,喜爱他,服从他,甘于接受他的指导。其后有一次很清闲的日子,金学武见到我开了个玩笑。

“不管怎样,你还是有福气,能尝到失恋的苦悲。我连那么点福气都没有。”

那年夏天的一个夜晚,我们在一棵枝叶繁茂的的老槐树下,点亮瓦斯灯,召开了新队员欢迎会。队员们的笑声和愉快的歌声交相辉映,喧哗热闹,新战友们出神地望着周围。

最后时分,淘气鬼们喜气洋洋,扑上去硬把金学武——年过三十,胡子长得像个鞋刷子的政治指导员拉了下来。在催促的掌声中,金学武显得有些拘谨,开始低声唱大家都熟悉的童谣。

乖孩子好好睡在枕边,

妈妈独自缝裤子,

缝又缝,夜不深……

我们的心情寂然飞翔,模糊的记忆中闪现出遥远的童年。一年四季昼夜奔跑在战场上的抗战勇士们也有心中依恋的故乡,也有难以忘怀的骨肉亲人。家中父老想必至今也仍时时思念海外游子。而且那些抗战勇士们的名字——长眠于世的我的战友们,他们的名字也将永远铭刻在我们的旗帜上。

9

1944年初冬。那天黎明时分,天空上笼罩着一片稀奇古怪的灰云。然而,天上风云总难测。不久,漫天乌云被风刮散,露出无际的蓝天。敌人——面临厄运的旧势力——为了挽救丑恶的生命而垂死挣扎。惯于玩火的敌群再次侵犯解放区,革命的太行山弥漫火药味。

“法西斯已处在最终灭亡的前夕,敌人还是垂死挣扎。因此,只好帮他们挖好坟墓。”

金学武坐在巨大的古树下,一边打绑腿一边对我说。

“不过,像谁所说的那样,假如停火一分钟之前被最后一颗子弹打死,这可真是不幸。”

当他如此说时,一种不祥的预感油然而生,直到现在,我都难以忘记。或许他也有一种不祥的预感?何必突然说那些不吉利的话!

“我们到明月馆吃火锅的日子可能也不会很远。”

打紧绑腿之后,金学武便对我说。

“从前去过明月馆没有?”我问他。

“别开玩笑。像我这样的穷光蛋,岂敢到那个门前晃动?”金学武笑逐颜开。

“嗬,我以为你去那里吃过呢。这不是两个乞丐躺在桥下做黄粱美梦?”

明月馆是在京城首屈一指的菜馆。据传,明月馆的火锅味道最好,闻名远近。不过,我至今还没有尝过。金学武更不用说了。这是因为,当他和我交谈时,剩下的生命已经不是按年月算,而是按小时算。

中午已经略过,用玉米炒面充饥,凉水解渴,算是午餐。我们小组的几个伙伴在一处背风的山坡上继续观察着敌人的动静。直到那时,金学武依旧戴着夏季绿色单帽。在我们全体队员中,没有戴棉帽的只有他和作曲家柳新两个人。不久前,换冬装时,不知何故,就缺两个人的棉帽。军需处已答应补发,但由于激烈的反“围剿”战争,谁都无暇顾及那些问题。

那天,金学武背包里携带了一本英文版《马克思恩格斯书函集》。在我们队伍中,他是学习非常用功的人,堪比柳文华、姜震世等出名的读书人。金学武是争分夺秒的人,顺手拿出一本书开始翻阅,片刻之后便靠近我身边指着其中一段。我抬头一看,那里写着:“假如人只顾自己而不顾他人,便禽兽不如。”

金学武习惯性地拿出笔记本和钢笔准备记录。可是还来不及动笔,在那边站岗的李克低声喊叫。

“敌军!”

听到一声“敌军”,大家紧张得装上子弹,很快分散四处。穿着黄色军装的一列纵队敌军活像一条百岁大蟒蛇,一步步向我们所在的山沟蠕动。

“谁去联络本队?”金学武环视左右问:“同志,你去不去?”

那位被点名的同志——生于夏威夷的美术家张振光立刻站起来从山坡滑下去,眨眼间消失在悬崖绝壁后面。

恰好这一天下午,又遭遇苦战,敌人的一枚炮弹夺去了金学武的生命。炮弹就在他的脚下轰然爆炸。后来,我们回来收拾战场,但没有发现他的尸体。我心如火焚,瞪大双眼,四处寻找,但徒劳无功。就连他引人注目的绿色军帽中掉下来的一片碎布都未能找到。用汽油烧掉的痕迹很明显地留在那里。那天,敌人遭我方惨重打击后,士气低下,撤退之前就把不便搬运的尸体堆在一起,然后洒上汽油焚烧。

我和他两个人曾经在桂林照了张合影,但就连唯一的这张相片也在行军、袭击和风餐露宿中,在激烈的战斗生活中丢失,其他更一无所有。

金学武牺牲后,连一座坟墓都没有留下,更不用说立单个墓碑了。然而,太行山依旧巍然险峻,岂非他不朽的墓碑?我以深深的悼念之情将这篇拙劣的挽歌记录在太行山上。

注释:

①“1·28”炮声:指“一·二八”事变,日本侵略者于1932年1月28日晚,突然向上海闸北的国民党第十九路军发起攻击,淞沪抗战由此打响。

责编手记

本文是已故朝鲜族著名作家金学铁于上世纪80年代写就的作品。作为战争的亲历者,作者并未用过多笔墨描写残酷壮烈的宏大场面,而更专注于对抗日壮士们的心灵探索。主人公金学武谦逊温和、沉静好学,即便在炮火隆隆中,仍能守住内心那份沉稳的安宁。作者用丰盈的日常生活细节,勾勒了这样一位有君子之风的英雄形象。他的非凡勇气来源于坚定的信仰、胜利的信念、对和平的向往和对亲人、战友们的大爱。值此抗战胜利70周年之际刊发这部作品,让更多的人看到先烈们为寻找真理、捍卫和平而经历的艰苦跋涉,感受到他们有力量的人生,具有非比寻常的意义。

责任编辑 孙 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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