归还兵

2015-10-07 06:52韩伟林
民族文学 2015年9期
关键词:兴安喇嘛团长

韩伟林

1939年5月4日,蒙古人民共和国国境警备队士兵在哈拉哈河东岸放牧军马,伪满洲国兴安北警备军连队认为蒙军越境,挑起双方冲突。日本先前得到苏联进行大规模清洗的情报,认为这是进攻苏联的最好机会,便利用这个摩擦,寻找借口,发动了战争。交战双方,一方是日本关东军和伪满洲国军队,一方是依据《苏蒙互助协定》联合作战的苏联和蒙古军队。战争持续5个月,双方投入兵力20余万、火炮500余门、飞机900余架,坦克装甲车上千辆,死伤6万余人,日本失败。8月23日苏联与德国签订互不侵犯条约,打破了日本联合德国从东西两线夹击苏联的企图,日本只好罢战。战争的结局,9月15日,日本与苏联签订停战协定结束战争。史家称,一定程度上,诺门罕战争导致日本“北进”改为“南进”战略,及最后的战败投降。

清晨,炮声不太响了,天色微凉下士兵们三三两两倦曲在一起还在战壕里打盹。教导团忽然接到兴安骑兵师下达的“立即后撤五公里,占领战略高地牵制敌人,待机反击敌人”的紧急命令。命令由师部小个儿情报参谋送来,日本人,传达完命令,回去时悄悄对田原团副小声说着什么。团部翻译借打问一件急事探着耳朵凑过去,还好,听到了一些紧要部分。等到得空立即向老团长报告偷听到的消息,原来兴安骑兵师所辖其他四个团都已溃败,不知下落,敌人已从三面将我团包围,全团有被全歼的危险。情报参谋悄悄对田原团副耳语是要他带队快快撤离,这样才有活路。

中士班长小喇嘛接到的命令却是迎头一搏,迅速进到战略高地,修筑战事掩体,做好战斗准备,并说后面的路上敌军长枪短炮早已静候,那是死路一条。至于师部命令的前半部“后撤五公里”,以小喇嘛的级别是不会知道的。小喇嘛刚刚睡醒,跟班里的兄弟东倒西歪躺着,有一搭没一搭唠闲嗑,说一帮人中看谁会最快回家,能最快回家的就能最快讨老婆,最快讨老婆就能最快生儿子等等,兄弟们起哄,说小喇嘛这仗你可悠着点,别家是回了,传宗接代的命根子倒让子弹射掉喂了老鹰,真成了六根清静的童男小喇嘛。小喇嘛说,对面怎么说也是咱们蒙古人,射哪儿也不会射那儿的,放心。正说着命令下来,他翻身起来,拍拍身上的土,一时把自己呛得喘不过气来,那衣服上的土是抖不掉的,不说小喇嘛,阵地上的一切活物全是一派土黄色,好像只有一双双黑眼睛在来回晃动。小喇嘛眨巴眨巴眼睛抖落些土星儿,带着他那几个铁杆兄弟往前奔过去,埋伏到了险要地带,迎战说不定什么时候冲到了眼前的苏蒙军,好在全团潜伏的阵地地势险要,沟深林密,便于隐蔽,在小喇嘛眼里即使坦克也难以突破。这样的战术安排是老团长不顾田原团副立即撤退的指令,执意下达的。命令当即遭到团副田原中校的斥责,他两眼一横:“不行,立即撤退。”田原中校虽然是团副,可他是日本人,每次师司令部来了命令自然首先传达给他,再由他通过翻译转述给团长,在兴安师一切文件和命令都用日文日语,老团长由于岁数大,学不会日语更不会日文。在平时,教导团是田原团副说了算,这是多年来的不成文规矩。现在团长决定固守,不完全执行师部命令,要断自己的活路,这还了得。田原团副威胁道:“团长如果不执行师部撤退的命令,是要接受军法审判的!”老团长这回倔脾气也上来,说道:“师长命令后撤五公里,可从地图上看,后面五公里的地方,并没有可以据守的有利地形,现在全团已被敌三面包围,突出在全师的最前面,如果阻击一下,还可掩护兄弟部队,减少全师伤亡。反之,极有可能谁也冲不出去,落个全军覆灭。”心说这些士兵都是蒙古族和达斡尔族牧民子弟,审判就审判吧,事后再说。于是不顾田原团副的激烈反对,作了战斗部署。此时的田原团副无可奈何,全团日本人不过十来个,士兵们都听团长的,惹急了,什么事儿都能干出来,再看战场态势和周边地形也唯有如此,也就不像往常那样霸道,一屁股坐在那儿生闷气。

正在这时,突然从左侧涌过来几群约六七百人的苏蒙军步兵,从远处用枪炮向阵地猛攻,同时南面冲过来二三百人的大队骑兵,一起排山倒海般压来,枪弹横飞,滚滚硝烟激起呛人的味道,战斗进入白热化。紧要关头,小喇嘛指挥的两门速射炮被打坏,不能射击,他急着对老团长喊:“敌人攻上来怎么办?”喊归喊,却不知昏天暗地下老团长听到没有,恰好旁边另一个班的速射炮射击了过去,炮一响又立即引来苏蒙军的密集炮弹,驮山炮的骆驼被打中受伤,哀嚎着狂奔乱跑跑到敌阵,牵着骆驼的士兵则被炸成两截,现场鲜血飞溅惨不忍睹,也不知是人血还是骆驼血。正在此时,原在北侧三团溃退下来的一个机枪班正好进入了阵地,几人一见情况不妙,快速将机枪驮到马上准备退却,紧急关头,小喇嘛也不知哪儿来的一股愣劲,跑过去拿起枪便对准过去,用蒙古语大喊:“快他妈射击,要不然老子打死你们几个兔崽子。”这几人才开始手忙脚乱架好炮,瞄向冲过来的苏蒙军骑兵,迫使迎面之敌滚下马来,趴在草地,不再前进。

重又藏进沙土掩体的小喇嘛发现左侧山角出现八九辆坦克,后有大批步兵紧随其后冲过来,苏蒙军一波接一波的架势吓得他恨不得钻进地下。只见团长大喊:“战也是死,退也是死,不如战斗到底。”于是剩下的全体官兵大喊大叫宣誓,士气一振,有的飞快拿起爆破包,飞快地奔向坦克,把爆破包塞进坦克底下,这样接连炸掉三辆敌坦克,其他坦克再不敢向前。小喇嘛听声音渐远,就猫过身探看,苏蒙军不见影子,进攻一时松懈了下来。队伍正好有了一丝喘息的机会。

傍晚时分,见阵地周边尘土飞扬,似有大队人马运动,团长断定这是敌人调动兵力或在撤退,趁机进行袭击,必获全胜。为战死弟兄报仇心切,老团长又一次倔劲上身,没像往常毕恭毕敬把田原团副放在眼里,提枪上马大吼一声:“敢过去袭击敌阵的,跟我来!”小喇嘛的小胆儿一时也被激了起来,随二十余名士兵跨马紧追过去,出其不意突然袭击敌阵地,打死打伤许多毫不防备的苏蒙军,教导团只伤一人。直到冲出去,根本没有听到后面田原团副叽里呱啦说些什么,等到小胜归来,翻译告诉团长:“团副是怕你被俘,那样怎么办?”老团长拍拍胸脯:“军人不能被俘,立即自杀。” 田原团副说:“你是蒙古人,不能自杀,如果被俘,应该向蒙古骑兵宣传满洲国的好处,日本的强大,并争取将蒙古军队带回来投降我军。”团长答道:“好”。老团长想什么小喇嘛不知道,他倒想,田原团副如此张狂愚钝,以为凭一个俘虏的话就能招降蒙古人民共和国数百骑兵,话说回来,他们愿意过这种国不像国的“满洲国”苦日子,受日本人的气,吃高粱米饭吗?想归想,日本人面前小喇嘛除了点头哈腰,连屁都是不敢放的。

阵地上士兵时时都在减员,战事你来我往,胶着难分。下午时分,西方忽然炮声大震,苏军大批坦克从山下缓坡处向阵地冲过来,坦克喷射着炮弹和机关枪,履带的轰鸣压榨声震碎了教导团士兵的心,全团剩下的一百余名士兵知道死亡已经不远,决定性命的时刻到了,一时却出奇的静,他们个个盯着团长,而团长指挥平射炮手看着坦克一点点接近,近点再近点,直到迫近到射程以内炮弹飞泄了出去,随着一声巨响坦克被打中燃烧了起来,后面的坦克和正面、左右两面的骑兵、步兵一起退了下去。打完关键一炮,教导团的平射炮手也已胸中数弹蜷伏在炮座,其他人眼睁睁看着平时身高体壮、爱说爱笑、敬爱父母的平射炮手没有了声息。教导团原系骑兵,师部命令将马匹放在后面隐蔽场所,实为减少士兵骑马逃窜。变为步兵失去本能,深恐如此遭受敌人袭击,坐以待毙,种种惨象一再发生,团长大哭:“我们这是为谁死啊?”

为谁死去?兴安师的蒙古族官兵一个个愁眉苦脸在想,对方苏蒙军也在替兴安师着想,当然这是心理战。苏军除了不断轰炸,完全取得制空权,飞机还经常超低空沿兴安师各团阵地飞行,散发日文、蒙古文传单。“不要替日本法西斯充当炮灰,蒙古人不杀蒙古人,不要受日本的欺骗,参加无意义的战斗,你们快回家吧,杀掉日本军官投诚吧”,等等,这些传单的威力在日本人看来比重磅炸弹还厉害,严令发现一张销毁一张,谁要传看将严加处置。可不管如何控制,小喇嘛还是看到听到了,而且不只是他,很快传遍全师,全线士兵和蒙古族军官大为动摇。别看老团长一直拼命往前冲,一次,小喇嘛听到他和师部传令的参谋悄悄说话:“如果被苏蒙军包围不得逃脱时,举手喊声‘我是蒙古人,保险苏蒙军不会杀害。”等到师部参谋离去,小喇嘛凑过去,要团长也教他“口诀”。团长说道:“真是啥事少不了你,真到紧急关头,你们也可以一试。”小喇嘛还真就是这样一个什么事儿都落不下的主,说他好,坏事错事捉弄人的事儿没少干;说他坏,为团里出了不少力,好几次差点丧命。小喇嘛一看旁边没人,凑上前跟老团长实话实说:“田原团副说我打仗有一手,说日后要提拔我,他哪里知道,我是不想稀里糊涂地死去,才拼命的。”老团长拍拍小喇嘛:“他妈的,谁不是哪?可在日本人面前不许瞎说,小心脑袋。”小喇嘛不知是听懂了,还是有了些后怕,脑袋像喇嘛手中的金刚铃,来回晃动。

教导团本来绝无战胜的可能,却一时凭借险要地势以寡敌众,战胜较教导团多十倍的敌军,剩下的人士气大振,正要安顿一下祝贺胜利,田原团副已经走到一处高地正欲训话打气,苏军的战斗机已经冲到三角标高地轮番扫射轰炸,田原团副急忙连滚带爬龟缩进掩体,不再发声。此时,四个团的阵地已被攻陷,残缺不全的连队纷纷后撤,将许多弹药和堆积如山的准备攻到西岸开庆功宴会时使用的食品烟酒,全部抛弃在阵地,成了随即赶到的苏蒙军步兵的胜利品。而在几天前,兴安师神速攻克三角标高地时,苏蒙军阵地上只留有一小袋一小袋的白方糖和一些印有两个人摔跤的那达慕牌香烟,战死士兵都被一一带回到后方。重又缩到松林一隅的教导团活着的人,不是高兴而是在发愁,发愁周边堆着的人马尸体送又送不出阵地,两三天就要发臭,那可怎么办?

后半夜,接到师部命令,令全团趁机调转到师部所在位置。连续五天五夜的作战,往常麻袋装的高粱米饭团运不上来,小喇嘛早已饥乏已极,听说换防,一下放松下来,睡倒摇而不醒。有的士兵则神经高度紧张,叫醒则起来就跑,如痴似狂,有的耳朵震聋,还有的像傻子一样呆坐,军官们则提心吊胆,狼狈不堪。日本人的精神是:宁可战死,不可撤退半步,“满洲国”唯一的野战部队——兴安骑兵师也不会退却半步!蒙古族老团长想归想说归说,可是他怎么能想到,担任牵制任务的他这个如今不到三分之一满编的团,为了活命打了这么一场小胜仗,其他四个团的士兵已是伤亡逃跑大半,全师好不容易占领的胡鲁斯太河北岸三角高地即将丢失,担任哈拉哈河东岸左翼即诺门罕战争的侧面进攻任务业已失败。

后来那天夜里的情况是这样的:正在万般危急之时,日军一个联队的三千多步兵带着十二门野炮赶来增援,并接防阵地。趁此机会,教导团向师部靠拢过去,摆脱了下步被包围全歼。前线士兵虽受到饥饿和死亡的困苦,但在严肃的军令下,一直顽强坚持着战斗。撤退,却立即成了溃散,这是每个军官不管是日本人还是蒙古族军官都始料不及的。日军少尉排长率一排人持轻机枪数挺殿后,士兵们恐苏蒙军追击,加之早已不想干了,便不听指挥,纷纷逃跑,只剩下日军少尉一人,对了,还有田原团副,没有死的连长排长们,至于老团长,他不能跑,他受的训练不允许他跑,他又能逃哪里?整个内蒙古的东部都是日本人的天下,他能撇下老婆孩子不管吗?而且他要一五一十向师部汇报战况。士兵们可管不了这么多,能活命就行,各团都在逃兵,三三两两逃离战场,漫山遍野逃散开来,担任班长的小喇嘛中士一看正是机会,用自己的特殊暗号召集来一帮弟兄,也趁着天黑钻进林地散去。小喇嘛其实早有了逃跑的打算,这个热火朝天的仗他不懂,都是日本人在那儿耍花招,士兵死了白死,连蚂蚁都不如,阿尔山的黑蚂蚁还可以泡酒治病呐!还不如趁着人多跑出去,小喇嘛不会去往师部方向,遭遇下一场说不准要了小命的什么战斗,而是朝向东南方向的宝格都山而去。如果顺利的话,绕过了无数道的高山密林和广阔的草原,前方是他们的家乡锡林郭勒、哲里木、郭尔罗斯还有昭乌达,那里的一个个蒙古艾里(汉语村庄的意思)一个个父母亲人,在苦难深重的日子里日夜等候着他们。小喇嘛想想远在乌珠穆沁的额吉就心口生疼,就是见一眼再死,也值了。

兴安师师部在一片松树后的三四百平方公尺的狭小沙坑,周围都是矮小的沙柳丛。全师二百余名残兵撤退到师部周围,情况愈来愈严重,师长、参谋长以及日本军官,对蒙古族军官更加警惕,什么情况也不告诉。留下来的众多士兵更不用说,个个除了大眼瞪小眼装傻充愣,不能问也不敢问,私下却恨得咬牙切齿。隔个几个时辰派出的斥候(中国古代指侦察兵,这里日军专用)一个个往师部奔进跑出,远处白天进行的飞机坦克大战声早已停歇,对面苏蒙军在四面八方发射信号弹,战场中间地带如同白昼,不说像丢了魂一般的兴安师了,远处正面战场上厉害的关东军也放下身段罕见地保持了静默,这在以往是不可能的。

好不容易熬过一夜,苏军三四十架歼击机准确地飞到师驻地投下一枚枚炸弹,全线阵地刹时成了一片火海,用松树枝伪装起来的那些露天堆积的弹药,吃不完的肉食米面罐头,还没有机会配发到各团便全部燃烧起来,一波接一波爆炸,附近的师部马匹全部被炸伤炸死。苏军大炮又开始集中轰击起来,步兵也冲锋开来,短兵相接,兴安师伤亡过半,大难当头,兴安骑兵师师长野村中将却借受炸伤之名,把部队交给参谋长,当夜带着其他被炸伤官兵奔向海拉尔后方医院而去。参谋长苦笑,赶忙将兴安师情况上报,等候新的命令。兴安师处处挨打失败,师长野村中将实则揣着明白装糊涂,出征前拍着胸脯打过保票,保证兴安师能够独当一面。但是进入阵地的次日,他派出副官佐藤前往坦克师团司令部联络,不意在丛林中被苏军侦察兵俘获,使兴安师与坦克师团的全部情况披露给苏军指挥部,因佐藤上尉是野村师长的亲信,专司两军司令部的联络之责,对本次出战了如指掌。对佐藤的失踪,野村师长抱着一丝“也许已经阵亡”的侥幸,悄悄压了下来,并没有通报给第一坦克师团,导致战事每况愈下,无法收拾,每战屈之于人。

次日上午,阵地移交到日军一个小队。参谋长召集全师官兵讲话,部署日军师团长下达的命令:“蒙古人不论官兵,把武器留下全部撤退,日本人全部留下,最后决战,死守阵地。”兴安师余下的官兵这才当真,立即交了武器一走了之。兴安师只剩下了三十一人,其中日本人三十名,是掌握实权和重武器部队的中上层指挥官,另一名是在日本长大的蒙古族布上校,布上校不好意思撤退,他觉得留下来也算对得起日本人了。听说过来接替兴安师的驻扎齐齐哈尔的汉人骑兵旅还没到,日军小队已覆没。

还是在阵地。已经连续几天没吃上一顿饱饭,也喝不上水,小喇嘛饥渴难耐,吸吮一下掩体坑里的湿气不管用,嗓子眼一直在冒火,家是一时半会儿回不去了,更不用说讨老婆生孩子那样的美事了。眼下吃饭喝水都成了天大的难事,看着兄弟们个个到了无法忍受的境地,他受命凑了凑团里不多的乘骑,带领十来人下山侦察找水。

远远望去闪着一点光亮的水泡子,看着好像不太远,骑马走了好久才看到水泡边,路边的一匹死马不知死掉了多少天,十来只秃鹫在尸体上来回追逐饱餐,马肠弯弯曲曲被揪出十多米远。快要到达泡子,水没有取到,马没有饮上,反被苏蒙军追逐,原来苏蒙军早料到这点,冷枪射过来,包围圈在一点点缩小。小喇嘛想,抽马往回跑必死无疑,立即指挥二十来人占领有利地势固守射击,僵持到了晚上,求生心切计上心来,一行人悄悄地将乘骑打发到另外一个方向吃草迷惑敌人,而后指挥一帮人反方向悄悄从苏蒙军包围圈间隙爬过去,心惊肉跳大气不敢出,好不容易突围出去个个头昏腿软,瘫了过去。小喇嘛挣扎着爬起来,一看眼下最重要的是吃上饭活命,吃不上饭就是这样突围出来了也活不了了命,拿出身上带着的达拉(羊肩胛骨)仔细辨看卜卦,说声“妥了”,催促着一行人起来向前方摸去。小喇嘛要找的是兴安师后方补给所方向,不知是占卜起了作用,还是人到了拼命的时候有了力气,位置再隐蔽也没有难倒他。小喇嘛带着一帮人东倒西歪就到了后方补给所,日本兵正在吃午饭,来回遛达说笑,没有多少战场的感觉。公文箱上摆着几桶已经打开了盖子的牛肉罐头、鱼肉罐头和福清牌的咸菜罐头,饭盆里满满地盛着炖骨头,旁边放着一大桶白酒和几瓶月桂花牌清酒,还有满满一大盆的豆油白面烙饼,焦黄焦黄的,看着就让人眼馋。

日本军需官瞪着流着哈喇子看呆的小喇嘛,叽里咕噜喊叫着,把他们撵到二十多米开外的松林,端过去高粱米饭让他们吃。二十来人个个气得敢怒不敢言,同样一起打仗冲锋陷阵,死的死伤的伤,却还处处受日本人的气,就是拼命突围出来,吃饭还是一个天上一个地下,叫他们如何忍受?团里一直在死人,兵员一天天减少,战斗间隙能够喝上水吃口饭成了一种空洞的幻想,不用说他们团了,就是兴安师的给养都由这帮日本军需官一手把控着。为了活命,只有老老实实,小喇嘛没有别的办法。补给所设在距离前线十多公里远的一片松林,在安装的十几口大锅上,每个团抽调来的十多个士兵运水砍柴,煮高粱米饭。四千七百多人的伙食,每天在遭受几次空袭的战场上,不是烧焦烟熏,就是半生不熟,还要一袋袋装进麻袋里,用卡车往前线上送。就是这样的高粱米饭,由于交通线已经被苏蒙联军用飞机大炮完全封锁,一袋子也送不到前线,有的官兵两天两夜吃不上饭,还有的已经饿了四天四夜。每天在补给所埋锅造饭的小喇嘛这才知道,除了他们这样的蒙古达斡尔士兵以外,少校以上的蒙古族军官,按天配给当天的饼干,多一份都不行。可日本人少佐以上军官的供应却是丰盛无比。有红烧牛肉罐头、猪肉豆酱汤,各式烧鱼干、梅干、咸菜、水果、啤酒、白酒等。而日本士兵除了每顿的大米饭、梅干、咸菜外,隔几天配给一次甜食、奶糖、饼干、甜纳豆、豆包、羊羹等食物,有时还有萝卜豆酱汤。小喇嘛恨不得没人的时候在日本人的供应里一一拉屎撒尿,可一次也没有得到机会,日本人一直盯着,不会离开半步。

正面战场上关东军进行战线休整,停止了对苏蒙军的攻势,苏蒙军也得以调整作战部署。关东军开始慰问前线部队,给士兵增发了奶糖、饼干、甜纳豆、羊羹,给军官增发了清酒、啤酒,军官们还可以轮流去海拉尔度假,在日本妓馆和朝鲜妓馆消磨厮混,想着法子吃喝玩乐,一天的时间足以缓解战场上高度紧张的身心。战斗开始以来,兴安师方面损失惨重,原来四千七百多人仅剩二千八百人,教导团剩了一百多人。小喇嘛等多人一时回不了部队,每天被军需官打骂充任伙夫,直到前线有了短暂的宽松间歇,教导团有人过来领取给养和武器弹药,才得以一同跟着回了部队。走时偷偷在日本军需官晾在外面的被子上屙了泡屎,还是高粱米发酵出来的,算是出了口心头恶气。

兴安师也有人过来慰问了,过来慰问的是兴安军管区司令官巴特上将带着参谋阿少校和副官包上尉来前线的。日本人把“满洲国”军队划分为蒙古部队和汉人部队两种,蒙古人集中的兴安东、西、南、北四个省建立了由蒙古人组成的四个警备军,兴安军管区司令部统一指挥四个兴安警备军。此次巴特上将送给师长、参谋长的慰问品最为高档,威士忌、火腿肉样样齐全,他还专门召集师司令部军官和各团团长训话,双手抓着镂有漂亮云纹的文明棍,仁丹胡子一翘一翘的侃侃而谈:“本职不辞千里路遥,慰问尔等将士,尔等应本着日满一德一心,共同防卫的精神,同心协力,英勇善战,为大日本帝国天皇陛下和满洲帝国皇帝陛下,尽忠效劳,奋勇破敌。且勿遇难而惧,临阵脱逃。希尔等莫负本职期望。”上将要求将他的话传达到每个士兵,之后和这些军官共进午餐,有说有笑一派祥和景象,好像度假。之后,正在午休的蒙旗世袭王爷改任的司令官巴特上将怎么能够知道,午后苏军大炮依惯例飞来,黄沙与黑烟又一次笼罩了前线的天空,上将王爷哪里见过这样的危险场面,躲藏在隐蔽所大气不敢出,想到前线阵地过枪瘾的包上尉已经过了一次炮弹瘾,也蔫了。阿少校不知是说心里话还是什么,说一声:“这地方一时一刻也不能逗留”。到了次日凌晨,上将司令官等人坐着装甲汽车匆匆离开了兴安师驻地。

这时又发生了一件让人气愤的事。巴特上将带来的烟、酒、饼干和罐头等慰问品,兴安师的日本军官双份,蒙古族军官一份,士兵们什么也没有得到,可慰问品是按花名册分发的。日本军官在那儿嘲笑着说:“日本人生活水平高,蒙古人不习惯吃喝。”还说这些食品现在不能分配,等攻过哈拉哈河,开庆功宴使用,可是他们自己却天天取用享受,喝得痛快。

不知老团长会怎么想,小喇嘛可是看在眼里恨在心头,敢怒不敢言,同生死共患难的心情顿时化为乌有。所谓待遇,无非就是刻在脸上的,日本和“满洲国”及兴安师日本军官与蒙古族官兵间一眼望到底的关系。小喇嘛讲不出什么道道,但人上人下还是清楚的,如今那个当兵吃饷的念头都已经飞得一干二净,他看透了日本人说着一套干着一套的把戏,要不是看在老团长的交情上,他早就溜之大吉了。他一时不逃,逃的却大有人在,一有机会士兵们成批带着武器开了小差,少的三三两两,多的二三十号人,向着阿尔山、五叉沟、白狼等地逃去。小喇嘛打听到兴安军管区司令部和王爷庙日本特务机关派出军官在四处劝说收容。但这些不关他的事儿,也管不了他,他等待,等待了一场短兵相接拼了小命的战斗,等待了一场胜利得以保全了性命,下步等待的结果会是什么,除了死还是死,他不敢想,可一钻进脏乱不堪的被子蒙上头闭上眼那些念头就出现在了面前,他害怕如同工事上被抓的老鼠,发抖尖叫,如不是被旁边战友推醒,恶梦还不知作到几何。

撤退的路上,小喇嘛带着贴心的几个弟兄钻进了林子,选择了逃离。这场战争小喇嘛看得懂也看不懂,他只是被强征过来的壮丁,乌珠穆沁草原的牧民,在乌珠穆沁旗时轮金刚法会上被九世班禅膜顶赐过福的小喇嘛。此时的小喇嘛嘴角一歪,傻叫一声欢快而去,好像佛爷就在远处保佑着他,他做什么都会逢凶化吉一般。那个坏透了的日本军需官还等着收拾他呢,休想。

一切都要源于日本关东军在“满洲国”兴安北省南部与蒙古人民共和国接壤的诺门罕一带挑起的战争。战争中日军接连遭到苏蒙联军的打击,损失严重。于是,关东军调集大批军队,准备一举攻入蒙古人民共和国,进而攻占苏联。关东军命令兴安师和兴安北警备军调到诺门罕前线分别承担左、右翼的战斗。人们在日后的几十年后才知道,右翼的兴安北警备军团长郭上校和一支达斡尔情报组秘密地将日军情报送达共产国际和苏联,为战争的胜利发挥了特殊作用。这些暂且不表。而左翼的兴安师战斗最为激烈,死伤惨重,溃散更为彻底。中士班长小喇嘛全程参与。

从战场率众逃离的小喇嘛,之前却因这场迫近的战争有过一次幸免于难的经历。所以说,一开始,小喇嘛是喜欢这场救了他命的战争的。战争爆发前,小喇嘛受命到锡林郭勒盟乌珠穆沁旗接一批招募兵,回到家乡的他一时得意,和王爷府当差的梅林暗地里一起,在喇嘛库伦庙等地偷偷买来大量牛羊皮毛。虽说王爷与日本人是人人皆知的不配合态度,可王府管事的看小喇嘛是东面“满洲国”过来的大头兵,加之发号施令的国民政府早已没了音信,他一个小喽啰如何敢管,假装不知道,倒把过来告状的人揍了一顿,叫他不要瞎说八道。小喇嘛美滋滋地将皮毛安全带到王爷庙,转手获得大把好处。一回来,“满洲国”可不是他小喇嘛松散的乌珠穆沁,不知是王爷掌权还是国民政府说了算?皮毛在“满洲国”是统制品,私人不得买卖,小喇嘛又是一名军人,贩卖皮毛很快被宪兵团打探到消息,小喇嘛被逮捕关押进大牢,还被没收一切所得,按违犯皮革统制法应是死罪难逃。判决还没下来,战争一爆发,小喇嘛所在的兴安陆军军官学校教导团被编入兴安师,并要立即接受整编开赴前线。行前学校的日本顾问到宪兵团要出小喇嘛,嘱咐他好好表现,立功赎罪,小喇嘛才得以有机会过阿尔山、罕达盖,和大部队一同到了诺门罕前线,经历一番日本人大牢的折磨,嘴上不说,私下里小喇嘛岂肯再替日本人卖命?

小喇嘛被日本宪兵扭送回教导团,一路上他的脸那个烧啊,恨不得抹把锅底把脸严严实实糊住,免得游街一样丢人现眼。可除了他自己,此时谁还有闲心看他的笑话?依照“满洲国”军政部命令,兴安东、西、南警备军各抽调一个骑兵团组建兴安骑兵师,刚组建不久便奉命开往诺门罕战场,兴安师从成立到开赴前线各团还没有集中起来,师司令部除了师长、参谋长、顾问,还是空架子,四名蒙古族两名日本人参谋,新近才从位于沈阳的中央陆军训练处高等军事研究班派出,还在途中。其中的一名蒙古族军官哈中校,刚到王爷庙就被日军留下来另有任用,反正前线是不能去了,该军官曾在苏联基辅骑兵学校学习过,许是日本人对他不放心。教导团更是忙乱中临到出发才归建,所以此时谁也没有注意小喇嘛回来有什么不对劲的地方,小喇嘛还回了原来的班,还是班长,这可乐坏了他那几个一时分到其他班受人欺负的狐朋狗友弟兄。除了教导团和一团是原来建制以外,其他团都是临时从各部队抽调编成的,部队一开拔,沿途乱成一团,官兵之间大多互不相识,有的士兵不知道本团团长,甚至不认识连长,各团与各团互相之间不知情不托底,士兵与军马也不熟,每天都有士兵被生马摔伤,好不热闹。一忙大家都忙,小喇嘛也就什么事没有发生一样,一门心思帮着班里弟兄驯马劈刀玩耍,宪兵团大牢离他越来越远起来,以至时时忘在脑后无影无踪的地方。

教导团官兵到了王爷庙火车站,老团长代表全团官兵发表讲话:“本团奉命开往边境作战,官兵一心一德,必以无限的忠诚为国献身,大败敌人,早日凯旋。”前来送行的少将、学校顾问等军政名流报以热烈掌声,小喇嘛站在距离老团长十来步的地方,他还不知道即将到来大战的严肃,听了听差点笑出了声,死不了就算佛爷保佑了,还大败敌人?笑话。临要上车,团长又气又乐踢过来一脚,说:“我看你到边境还敢乐不?”原来,老团长一边讲话一边将周围那是看得清清楚楚,黑压压一大片人群只有一张鬼脸在龇牙咧嘴,小喇嘛的活宝样早被他注意。顽冥不化的小喇嘛还真有那么一股子傻愣劲,他暗地里喜欢,要不怎么会借战事之名找学校顾问大喝一顿,得以把小喇嘛从有进无回的宪兵团捞出来?嘴上不说,但他想,蒙古人个个就要有血性,而不是唯唯诺诺只会点头哈腰。等到官兵及马匹一一上了车,一会儿工夫,火车在咣铛声中向着前方夜色的深处缓缓驶去。

像极了日本乡下建筑的阿尔山火车站到了,下了火车,军官们此时没有工夫也没有胆量敢在日本人面前到当地温泉泡一泡。老团长曾经陪学校的日军顾问来这里洗过温泉,一看兵们愣头愣脑什么都不知道,就卖弄一把,讲开“哈伦阿尔山”——“热的圣水”,还说成吉思汗与乃蛮部阔亦田之战的军事通道就在此地,玫瑰峰便是成吉思汗被后来的“四狗” 之一的哲别射伤之地。直到十九世纪中叶呼伦贝尔副都统衙门佐领敖拉·昌兴发现,才成了封疆大吏、满蒙王爷及如今的日本人长途跋涉到此养病的所在。老团长答应等到胜利回来,一定把有功人员带到温泉大洗一番过过瘾。怪不得日军一位中将也曾经训导他们说,帝国的敌人在北方,要他们蒙古军官兵不应该忘掉成吉思汗的英勇果敢战功奇迹,铁蹄重踏帕米尔高原,挺进中央亚细亚,这才不愧为蒙古人。小喇嘛高兴,一生难遇的荣耀怎么就一一让他遇到了呢?几百年前圣祖走马踏过的地方他来了,当今班禅佛爷的时轮金刚大法会他参加了被摸了顶!其他人在那儿听得热火朝天,他已经在悄悄祭拜,也是许多年来第一次没有先祭日本的天照大神,就已经祭拜了自己的神。好在人潮涌动,谁会注意一个匍匐在地不知在做什么的人呐!

士兵们有了力气来了精神,有说有笑骑上马前进,还纷纷向路边不知是日本“满蒙开拓团”的移民还是当地百姓招手说笑,看到年轻一点的女子更是挤眉弄眼嘻嘻哈哈,恨不得上前拿捏人家一把。大队人马威风凛凛向着罕达盖进发,连日阴雨,各路部队挤在泥泞不堪的道路争着行军。将与兴安师部署同一区域的日军第一坦克师团也在前进,车马奔腾,坦克轰鸣,一派大军压境大战将至的景象。正在行军期间,忽然从空中飞来苏军战机过来袭击,还没等有所准备,那飞机在炸毁了两辆辎重车辆后重又消失在天际,而有的车陷在泥里,人推马拉,噪杂混乱。

兴安师各部队集结于罕达盖之地,四面环山,山上是密密麻麻的松林,中间是方圆数平方公里的草甸湿地。教导团第一批赶到集结地,但是由于战争形势紧迫,准备忙乱,有两个团和迫击炮团半数都没有马,临时派人去海拉尔、王爷庙的乌兰毛都等牧区派购军马,部队则分汽车输送和徒步行军的方式赶来。马匹未到,鞍具先已运到,在师部附近堆积如山,而派购来的一千多匹军马,先用火车运到阿尔山,再分作数群,从阿尔山赶往罕达盖,途中受到几次空袭,死伤、受到惊吓跑失不下一百余匹,勉强赶到集结地补充到各团,这些新军马没有调教训练过,有的更是没有骑过的生马,临近打仗,草原上到处都是士兵们在进行骑乘训练调教军马。

罕达盖地处大兴安岭林区与呼伦贝尔大草原的交汇处,一边是连绵起伏望不到边的森林,一边正是野花盛开的大草原,平缓起伏,好像人工织就的地毯一样,一脚踩上去又软又滑,一处处营地藏在山坳彼此不能相望,美景欢笑声不绝。清晨醒来,泛起浓浓的云雾,树上草尖满是露水,来回走动,衣裤尽湿,炊烟下饭香四散,官兵们仿佛忘记了这是要去打仗。集结,驯马,领取弹药,拾柴点火,烤衣服,睡大觉,欣赏松林草原风光,兴安师忙乱中总算等到了开拔。命令下来,教导团作为最前面的行军顺序前进,尾随依次是骑兵一团左翼纵队,骑兵二团右翼纵队,接着是骑兵连、司令部、炮兵团、迫击炮团速射炮连、骑兵三团。全师为配合日军作战,目标为胡鲁斯太河两岸的敌军阵地,进而占领河北岸的三角高地。

被编入前方斥候排的小喇嘛,先于大部队前一个小时就已出发,顺着松林深处,灌木丛间,隐蔽前行。是日赤日炎炎,出发时带的一壶水都喝光了,军需官除了一天的水和干粮,一点儿多余的都不给,由着小喇嘛怎么求,可战场形势那是不断变化的,途中又不知哪儿能有水源。中午时分,远远听到从诺门罕主战场方向传来的炮声,升起一片片的黑烟。突然,前方发现敌三辆装甲车、两辆汽车向斥候排冲来,小喇嘛想要以全排展开攻击,一举消灭前方之敌,担任斥候长的师部参谋说不行,必须迅速占领阵地。小喇嘛把一个班数人带进旁边的两个大沙坑,又将马在身后的柳丛后藏起来,沙坑前正好有棵粗大的松树用于挡住对方视线,师部参谋向敌装甲车方向派出两名爆破组士兵,埋伏起来,准备敌人接近时再行动。果然阵地被左侧两辆装甲车、右侧一辆装甲车包围过来,后面还有十多个散兵活动,距离阵地五六百米的时候停了下来,开始炮击。小喇嘛看射击的距离,好像苏蒙军并没有发现阵地,也就按照师部参谋的命令一动不动蜗成一团等待,双方都没有再向前挺进,对峙了有一个小时或者几袋烟的工夫,忽然对方装甲车转身离去,散兵也不见了。小喇嘛奇怪,带着几个弟兄尾随小跑过去看了个究竟,原来后面的兴安师大部队过来了,对方几辆装甲车和散兵由不得他们不跑。

斥候排继续前进,距三角高地大约三十公里处,沙丘起伏,灌木连片,除了远处的炮声,附近没有发现任何敌情。午后,好好的晴气骤然大变,天空浮起一阵黑云,立即下起了阵雨,让人们一点防备时间都没有,雷声隆隆一阵巨响,劈死了躲在大树下的一名日军少尉和两名士兵、两匹军马,大队人马则继续前进于起伏不平的草原沙丘。此时,敌人的炮声越来越近,师司令部这时又编制了一个纵队,这次教导团改作预备队殿后。小喇嘛总觉得有点不对劲,完成任务回来复命,向老团长谈起一天的经过,说:“我长这么大,没有见过这样的战斗,还没开始作战先遭雷劈,这说明佛祖不高兴,违犯天意的战斗不会有好结果。”老团长拿出水壶,将里面的酒喝了一口,说:“这话你跟我说行,千万不要让日本人听见了,小心脑袋。这种话我跟你说过多次,别他妈记不住。” 团长又说:“敌我装备悬殊,战斗后果很难说,但身不由己,有什么办法?”小喇嘛:“昨天日本中尉出斥候,要骑我的马,我一着急没了马可怎么活,就没给,他抽出手枪要枪毙我,我也拿起枪对准他,要不是师部参谋劝开,也许真没命了。” 老团长说:“你也曾是半个佛门中人,还是老兵油子,学会一点不说话和忍耐,战场上日本人急了眼,什么都会干出来的。”可事情已经过去了,没有名份的师徒二人知道,无非只是说说而已,争取下不为例。

师长命令各团按前进队形就地露营,并向前方派出两组军官斥候,侦察敌情,并指示各团向左、右、后方各派出一个前哨连,占领阵地,掩护大部队露营。各前哨连安排好警戒,又派出军士哨、复哨,潜伏在各个要点,保证大部队充分休息。除此之外,原本各团有联络兵在来回穿梭联系,沟通情况。黑夜里,后面担任预备队的教导团却久不见联络兵来,各团许是立功心切前进过猛,战线一长,中间如拉开很大空隙,这样极有可能个个被围。教导团不得不停在一处安营扎寨等候天亮,以免迷失方向陷入险境,夜间官兵们总算安稳地睡了一觉,这么紧张的时候有人居然打起酣笑出了声,老团长一看其中就有小喇嘛,心说这帮没心没肺的坏小子,到底年轻,什么也挡不住他们睡觉做美梦。拂晓下起了雨,起了浓雾,几米开外不见一物,等到太阳出来浓雾散去,教导团西南方向已是枪炮齐鸣,听声音那是日军淘汰下来配备给兴安师的瞄不准打不远的东西,这说明走在前面的部队和苏蒙军已进入了作战状态。

绕过宝格都山直奔向五岔沟的高山密林躲藏,逃跑日久,小喇嘛不知怎么就有了号召力,沿途的各路逃兵计有五百余众,纷纷集合到了他一个小小中士班长手下,人多壮胆可也没有多大用,众人如丧家之犬不敢走大小道路,只向深山密林钻去。几天过去,粮食吃完,能够逃过日本兵的虐待,可饥饿任谁也逃不掉,不得已奔向白阿线车站找吃的,当地官民看他们人多势众又个个有枪,硬着头皮迎进家,拿出好吃好喝的招待。乡绅找胆大的村民私下又火速通知王爷庙兴安陆军军官学校,学校顾问听到他放出来的小喇嘛如今有了消息,立即命令曾经不允其上战场的哈中校带着大量慰劳品前往收容,哈中校行至归流河与小喇嘛队伍相遇,对他陈以战友情谊,说明利害关系,发誓此次收容决无恶意,回去后保证生命安全。还拿出兴安军管区司令官巴特签发的公告,上面盖着方方正正的大红印。公告上说离阵兵士不是逃亡兵,而为归还兵,绝对不用武力讨伐,宣抚其归还原队,沿途各地军警不准阻击,尽可能满足各种要求云云。小喇嘛知道些“满洲国”陆军刑法规定,凡是临阵逃亡,属于违抗命令,不论主从,一律判处死刑。便挥挥手,说道:“你别在这儿哄鬼骗人了,谁不知道逃离战场是死罪。”哈中校答道:“这次兴安师逃亡人数过多,同时又是蒙古人部队,为了缓和矛盾,避免扩大事态,解除脱离士兵顾虑起见,日本人说了不适用陆军刑法。”哈中校说的好听,可小喇嘛主意已定誓死不从,说:“我是有罪的人,回去绝对不能活命,与其回去死,不如快活几天再说,谁想回就回,绝不阻拦。”最后,还是有二百余人顾虑重重随哈中校回了王爷庙的教导团。“归还兵”是日语,意为“回家的兵”,只是好听而已,其实就是逃兵,对“归还兵”的处理,的确成了“满洲国”的一件大事,想方设法平息,减少不良影响。

小喇嘛知道自己是不能受降的,除了原来贩卖皮毛还没治罪,再一个就是前段时间师司令部也曾派来军官招抚,日本军官不把他们看在眼里,被他的手下捅死,留下了大麻烦。 “你们这些人不要命了,赶快回去,继续打仗,否则大军前来围剿,你们一个也别想活。” 日军军官以为还像在军营,开口便训斥。小喇嘛问:“你这样跟我们说话吗,你知道我们是怎么回来的吗?”日军军官摆出平时的架式训斥说:“混蛋,我是高贵的日军中尉,你们是低等的蒙古士兵,立正,听我命令!” 士兵们大哗,嚷道:“你们日本人一点不为我们着想,你是什么东西,谁听你的命令!”日军中尉:“你们想造反哪?”小喇嘛说:“活不成了,就算是造反吧!”有的士兵喊:“捅死他,捅死这个日本狼崽子!”小喇嘛使过眼色,众人便立即结果了他。

已经逃跑,小喇嘛想想自己并不会有什么好的结果,要不,向南冲过“满洲国”或许有活头?对,向南突围,小喇嘛心里暗暗下了决心。而他那战场上换了一个人一样敢打敢冲的老团长,被师长斥责“领导不好,军纪不强,使之战败,兵力溃散一半”,并被处以扣月俸三分之一的处分。前段时间,阵地上还有更爆炸的传闻,有人说三团团副德力格尔少校和副官旺楚克上尉神秘失踪,不知去向,人们交头接耳,真真假假地传说。德力格尔少校和旺楚克上尉确实出走,但不是失踪而是投奔对岸蒙古军队了。两个人碰面说起日军种种恶劣行径,一拍即合,仔细研究了一阵子打日本兵的办法和出走的安全路线,次日晚悄悄率一排骑兵绕到战线后方,埋伏在日军供应线的一个小山沟,当开往坦克师团的四辆装满食品的卡车开来,德力格尔少校发出指令,机枪、步枪一一打向汽车,直到没了还击声,过去一看九名日本兵当场毙命,其他跑散的日本兵,也被飞马追击的骑兵用马刀劈死。官兵们放开肚皮饱餐一顿,将车上东西拿了个够,放了一把火把汽车烧毁,制造成被轰炸的假象。德力格尔少校对士兵们说:“我和旺楚克上尉在这里呆不下去了,日本顾问和日本军官一直想办法在我们后面放冷枪,今天过去投奔蒙古军,但我俩不能带你们,那样的话你们在家的亲人就要遭殃。我们走后,如果查问,把事情推到我俩身上,你们就没事了。”之后,二人就向蒙军阵地方向而去。过了几天,忽然从高空飞来一架苏军飞机,向三角标高阵地散发了大量传单,师长下令任何人不许看,送到师部一起焚烧。小喇嘛悄悄拾了几张,日文他不懂,传单上还印有蒙古文字,小喇嘛在喇嘛库伦庙却伊拉(哲学)殿学过一些蒙古文,能认出传单上的意思。传单上印有德力格尔少校和副官旺楚克上尉的照片,并有他俩给兴安军的一封公开信,信上说,兴安军的蒙古族官兵不要受日本法西斯的欺骗,进行蒙古人杀蒙古人的愚蠢战争,替日本法西斯充当炮灰,付出毫无价值的牺牲。杀掉日本人投降过来,或者回家去,父母妻子盼望着你们早日平安回家。这时小喇嘛才知道,两位蒙古族军官的失踪是投向蒙军了,这样也好,至少不再受日军的欺凌。等到小喇嘛也有了投过去的念想,边境线方向日军把控更加严格,除了来回惊恐飞奔的百灵鸟,任何人不可以再有机会。

对这段引发战争的边界来历,小喇嘛开始自然是一窍不通了,老团长是新巴尔虎左翼旗人,对了,“满洲国”建国后改成了兴安北省,他自然是了解的。还在王爷庙时,老团长盘腿坐在日式榻榻米上就对小喇嘛说过,说他也是听长辈讲过:“前朝大清国时期已经有了呼伦贝尔新巴尔虎蒙古部和喀尔喀蒙古车臣部之间的界限和庙地纷争,主要就是喀尔喀部在新巴尔虎部的土地上建了个祝圣上万寿无疆的哈拉哈河庙,巴尔虎人说是他们的,喀尔喀人说庙是他们建的,皇帝都知道这是为他祝福的庙,庙周围的土地自然是庙的主人的了。”小喇嘛挠挠头还真不知道到底应该归哪一部为好?要说当然是大清国的,要不从雍正、同治到光绪三任皇帝一一在奏折上朱批过,怎么就不大手一挥了断了这一官司?老团长在日本人前面装听话,部下面前还是很会装样,故意停一停,抿口水壶里的酒,笑了笑接着说:“后来,大清国皇帝倒台,喀尔喀蒙古人忙于自治独立,无暇顾及那座小庙,我们巴尔虎人就理所当然地收了回来。”多年后的事儿,小喇嘛也知道,两个蒙古部的界线变成了两个国家的边境线,他们这些小喽啰就因为这个地方又发生了磨擦,才得以走向前线的。而现在自己的皇帝还是前清逊帝如今的康德皇帝,你说怪不怪?

这回他们教导团和日本人处在一个阵营,对付对面的苏蒙军。小喇嘛想不通的是,本来处在同一战壕,可日本人对蒙古族官兵的态度早就有了一个模式,高低贵贱一目了然。那还是教导团冲向胡鲁斯太河北岸三角高地的战斗间隙,清理战场的时候,士兵们高高兴兴地拖回三辆装甲车,这可是兴安师此战唯一缴获的胜利品,当从车上拖出两具蒙古人民共和国士兵尸体,田原团副狠狠地踢了一脚,骂道:“我当是苏联人,原来是混蛋老蒙古”。说者无意听者有心,当场的教导团官兵听了非常刺耳,一时触动民族情感,好像在骂自己,小喇嘛当时就在现场。这是他忘记不了的一幕。

小喇嘛脑子转得飞快,决计不听劝阻,也就不想再听哈上校念叨多遍的车轱辘话,派出一弟兄给哈上校递过些紧俏的大烟膏,就此别过。这东西日本人自己不沾边,却要老百姓大量种植,大满号、大东号还高价专卖,路人皆知。与哈中校分别后带领余下的二百多人重又出发,因为有了些影响,沿途又收集了一些散兵土匪,扩充了实力,队伍有了四百多人的规模,随即在一处民房喝酒吃肉,宣布自任团长,又把其余的人分别编成连排班,任命了连、排、班长。他学习老团长,一靠个人威望带领部下,再一个便是组织要严密,一级对一级负责。小喇嘛不是不知道,他这个团长是不管用的,无非唬人给自己壮胆罢了。小喇嘛盘算,以他现在的名声已经回不了家乡了,回家的路上无数道关卡封锁线等着他,他根本过不去,那就干脆干一场,不枉做一回敢做敢当的蒙古人,对得起连日本人都口口声声敬畏的伟大祖先,这样一直向南也许还有一线回家的希望。而此刻的目标就是密林村屯,有吃的有躲的地方,不被日军抓住就行,能杀一个算一个。由于对前方的情况不熟悉,利用山坳、沙丘和灌木作掩护,走走停停,一天正在前进,突然发现七八名日本兵骑马从左前方沙岭后边出来,好像是执行任务路过于此,小喇嘛对弟兄们说:“太好了,今天让咱们好好出口恶气,把狗日的全部干掉。”立即指挥部队隐蔽,派出一小部士兵在后面洼地牵马隐蔽,带领枪法好的士兵握枪等待,当日本兵将近百米的距离时,小喇嘛的归还兵们一一开火,五个骑兵应声倒地,两个纵马拐过山包逃去,不多久从右方发现二百多骑兵步兵奔来,手中挥动着马刀,闪闪发光。小喇嘛看看地形如果抵抗,非被包围歼灭不可,立即命令退回山上密林,骑上马箭一样退向山岭,转眼跑到半山腰,收住马回头一看,大部人马随后赶到,一小部分没有赶到,估计有的马慢,有的步行奔跑,不是被俘,便是已经被杀。搞个伏击好处没有捞到,却损失了不少人马。这时已经日落天黑,小喇嘛带着队伍又往回走,夜间进了一个村屯,除了不多的老人,妇女青壮年男子一个不见,胡乱找些东西吃,正在这时远处传来阵阵马达声,一个个红灯时隐时现,小喇嘛估计很可能是日军夜间侦察,便赶快离开村庄向东南方向转移。深夜里方向难以辨别,再不能盲目乱走。一行人在一片灌木林下,将马拴好,东倒西歪席地歇息,凉风袭来,飘来阵阵臭味,可困乏之极谁也不想看个究竟,次日早上炮声震醒了一帮人,急忙起来,回头看时,才发现队伍原来睡在四五具尸体和几匹死马附近,这些尸体死马已经腐烂,散发着臭味。小喇嘛许是看到了以后的自己,惊恐中也不想说话,找到了马匹,整理了鞍具,骑上马带着队伍匆匆朝炮声相反方向赶去。

躲躲停停,消停舒服了一段快乐时间,一帮逃兵从王爷庙辖境窜入到通辽,又进入兴安西省地界,小喇嘛去无去处吃无定所,到了一处以种地为生的村庄,成了土匪的逃兵仗着手里有枪,除了抢夺就是奸淫妇女,十五六岁到五六十岁一个都没有放过,除此再找不出一点乐子来,造成地方官民的极大恐慌,小喇嘛急得团团转,可如何能够管住一群饿狼。加之诺门罕战争日本失败,兴安师士兵大批逃亡的消息很快传遍各地,说是苏联军进入“满洲国”,日本即将垮台。借着这样无法证实的小道消息,小喇嘛倒也很是得意了一阵,要吃有吃的,要什么没人敢不给。时值兴安军管区司令部部副王上校赶来招抚,小喇嘛给王上校送去一名妓女过夜,王上校欣然收纳,小喇嘛本意是想让王上校回去说他的人马根本不成样子之类,过了一段时间,小喇嘛给王上校送妓女过夜的事不知怎么走漏风声,引起兴安军军官的唾骂,王上校被免职。当地日本顾问和乡绅一看小喇嘛率领的逃兵越闹越大,大为恐慌,小喇嘛要求什么就供给什么,如大烟土、香烟、洋服及牛羊肉、白酒等,只要归还兵顺了意,肯归还。

想不到,威风惯了的小喇嘛部在一处不具名的村口与一队警察队遭遇,兵痞警察相遇那热闹劲可想而知,小喇嘛本打算拉开队伍拐到一边,多一事不如少一事为妙。不成想,前面的队伍早与警察队接上了头,破口对骂的,推推攘攘的,继而互相撕打,小喇嘛一看要吃亏,僵持下去引来日本巡逻兵就麻烦了,便吹过一声口哨,部下听到头儿下了令,抄起枪便射,警察队连滚带爬找到坑洼之地,双方僵持起来,交战数小时,击毙警察队长一人,小喇嘛的部下则被击毙六人。小喇嘛的本意是要到巴林左旗林东,他听说那儿也有一群逃兵,汇合起来互相也有个策应,那是兴安骑兵第六团的二百余名士兵,由上等兵双宝率领杀了打骂虐待他们的日本连长,携带武器在逃。

双宝部没有找到,前方又不知深浅,小喇嘛带部下如何敢冒然行进,等到再折回通辽,恰好这时老团长来了,也不知日本人是用什么法子才请出老团长出马的,老团长战后一直称病在家。老团长在小喇嘛部住了两天,利用隶属关系和个人情谊说服劝导,日本人已经是第四次派人招抚,可见其诚,小喇嘛记得古代汉人故事改编的蒙古说书中有“三次到茅屋请先生”的故事,那情景也无非如此吧?

私底下,小喇嘛才敢跟老团长吐吐满肚子苦水,说:“这个队伍他已经到了带不下去的境地,下步除了像马一样吃草啃树皮已经没有什么别的办法。”老团长嘿嘿一笑明知故问:“怎么回事,不受日本人欺负还不自在?”小喇嘛说:“日本人做事那才叫绝,沿途王公富户执行‘蒙地奉上,土地一一献给了政府,手头只有些可怜的补助金。穷老百姓更要完成一年的‘出荷定量,出售的粮谷牛羊换来些布票线票,平时全是糠菜橡子面充饥。”以前老团长听教导团日本顾问讲过“蒙地奉上”的,他记得日本顾问讲“从山海关始起的柳条边境向北经过从新京经九台,到德惠县东端之松花江岸,由此沿江到哈尔滨附近溯呼兰河,接着溯通肯河,大体此线以西,占‘满洲国总面积三分之二以上之蒙地,全部奉上,国家实力大大增强”。老团长当时没有完全听懂没当回事,现在想来,小喇嘛摊上日本人的毒辣政策,往前走不下去,已经板上钉钉。老团长也就不再说什么,等着小喇嘛点头说话。小喇嘛纵是心眼多,可事实上到了有枪找不到饭吃的境地,再没有了不归还的底气和一番由头。兴许日本人是真心要他归降的呢,毕竟都是佛祖的弟子,存心忠厚是根本。于是同意归降,但提出条件:一是将兴安师克扣军用物品的日本军需官撤职查办;二是不回王爷庙,要单独成立部队,并要求在当地驻防;三是不追究以前的罪行,保证自己无事。老团长和通辽特务机关长金川大佐联系,完成同意要求,并指示就在当地受编。

其实与老团长同步负责小喇嘛的还有一人,日军德川上校,只是一个是来软的,一个是来硬的。蒙在鼓里的老团长自认为圆满完成招抚旧部任务,和小喇嘛喝了两天小酒,说了透心的话,美滋滋回了王爷庙。德川上校则悄悄带着队伍赴通辽打算解决小喇嘛部,走到半路,不知谁向小喇嘛透露了消息,小喇嘛两眼一瞪,气不打一处来,大喊上当。当即率部撤出所在的喇嘛庙,但为时已晚,德川上校早已布置两个步兵连和两个骑兵连在喇嘛庙近郊待命。小喇嘛率部逃出正好被这四个连包围,交战不到两个小时,小喇嘛看部下死伤大半,心说投降或许可以保全几个弟兄性命,当即扔出武器,小喇嘛和余下的人被全部解除武装。日本兵搜了搜小喇嘛全身,武器是没了,却搜出他腰间带着的引为宝贝的达拉,看看是块发黑锃亮的破骨头,扔到地上用脚踩,踩不烂,便拿枪托硬是砸了个稀巴烂。许是失去一切希望与寄托,小喇嘛终于哭出了声。

诺门罕战后教导团移防到了郑家屯,兴安师师部也在这里召开团长会议,着重总结诺门罕战争的战斗经过和经验教训。已经回到王爷庙担任特务机关长的金川大佐专程参加了兴安师的会议,他对高级军官们主要谈了解决归还兵问题的业绩,说“满洲国”的归还兵问题业已圆满解决,归还兵们得以全部返回部队,他们在继续为国效力。私下里,老团长找到金川大佐,寒暄过后,便询问自己的部下小喇嘛归还后的情况,说他还是想让小喇嘛回到教导团为天皇陛下和康德皇帝尽忠效力。金川大佐说:“小喇嘛现在活的那叫滋润,你应该为他高兴才是,小喇嘛这样的一个好士兵,怎么能让他继续当一个小班长哪,此人不仅思想开化迷途知返,我保释他出来,让他当了国际间谍,而且现在看还是一名情报天才。”老团长彻底懵圈,他怎么也想不到自己那个经常惹事的手下还有这样的本事。金川大佐说,小喇嘛对情报是一点就通,他的工作方法是两头说实话,到蒙古人民共和国,把自己知道的实话相告,回来把蒙古人民共和国情况如实报告日军。看似用的是最简单的办法,实则使皇军大大的获益。老团长想不到日系军官还有金川特务机关长这样知人善用的好人,便点头作揖感谢金川大佐对小喇嘛的不杀之恩与栽培之情。老团长紧锁的眉头终于舒展开来,好像看到小喇嘛已经衣锦还乡,回到了他的乌珠穆沁草原,他的额吉身边,然后娶了老婆,生下一堆孩子在草原上打滚!

后来的后来,老团长越发感慨良多,日本人认为蒙古人头脑简单,“满洲国”兴安四个省是他们可靠的根据地,可他们没有想到,那可是沉默的火山啊,日本接受《波茨坦公告》宣布无条件投降之前,痛恨日本兵、杀日本兵最多的还是兴安军的这些蒙古族牧民出身的官兵,兴安陆军军官学校部分官兵在葛根庙打响反抗日军枪声,史称“8·11”起义。绝大多数兴安军官兵成为内蒙古人民解放军(1949年5月改为中国人民解放军)骑兵第一、二、三、四、五师一万七千八百余名官兵之光荣一员,参与创建了中国第一个少数民族自治区——内蒙古自治区,参加了辽沈战役、平津战役。开国大典,部分官兵骑着战马还昂首通过天安门广场。其中就有几个人和小喇嘛一起共事过呐!

老团长时常抿口水壶里的酒,记挂着归还兵小喇嘛幸福自在的生活。

补 记:

新中国成立十多年后的一天,老团长遇到了从抚顺战犯管理所特赦回来的布上校,得以知道了二十余年前许多不为人知的内情。老团长一声长叹,紧紧握了一下布上校的手,转身离去。据布上校回忆,小喇嘛被抓,日本通辽军法处对小喇嘛等头目进行会审。随从逃跑的士兵先遣返回原部队编造名册,有的遣送回原籍看管监视,有的送到矿井服劳役,还有的则派到海拉尔北山要塞修筑工事,大多不是死亡就是失踪,或是成了残疾。而日本人对小喇嘛的承诺一概不算数,小喇嘛到底还是中了日本人的圈套,遭了暗算。

听说可怜的小喇嘛最后大嘴张了张,到底没有发出什么声响便被执行,不多久尸身不见,不知让人拿走埋了还是被野狗撕咬吃了?沙坨上喷射出来的鲜血很快干裂成块,一两天工夫便随风吹得无影无踪。归还兵小喇嘛致死没能归还,他以及许许多多人左冲右撞毫无目的的逃亡,那场诺门罕战争乃至“满洲国”的一些真相,不管日本人如何严密封锁,像草原上的风,嗖地传出了很远很远……

责任编辑 郭金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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