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跃斌
一
我所居住的城镇是铁力市,隶属黑龙江省。正如你所知道的那样,这个地界曾被日本国侵占十四年。他们扶持溥仪,成立一个所谓的国家,叫大满洲国。我们现在叫它伪满洲国。在伪满洲国,铁力是东北抗日联军活动的区域,曾流传过众多气壮山河的抗日故事,涌现出众多彪炳千秋的抗日英雄。令人惋惜的是,时至今日,还有些战斗没有弄清,还有些英雄没被发现,成为历史的悬案。
这显然不公平。
我今天讲的故事,就是一件悬案。这悬案事涉一场大火,我们通常叫它铁山包大火。铁山包就是铁力市,这是伪满洲国时的称谓。
这场大火烧起来的时间是伪满洲国康德八年,也就是1941年。伪满《铁山包大事》里记载,大火烧毁日本人仓库一座,烧掉枪支三千多条,弹药一千多箱,另有三名日本兵在救火中丧生。
关于大火的起因,《铁山包大事》含糊其辞,语焉不详。社会上流传的,有三种版本。
第一种版本说,1941的冬天特别冷,两个守夜的日本兵烧炉子,火烧大了,结果蹿上房笆,火烧连营,将铁山包特别守备队的一座军火仓库化为乌有。
第二种说,日本守备队里有一名日本共产党员,也是反战同盟会员。他反对日本发动的侵华战争,眼见日本人要对抗联展开大规模清剿行动,便放火烧了军火仓库。
第三种说,当年守备队里的博役是抗联派进去的,是他伺机烧了日本守备队。博役就是勤杂人员。这是伪满时期的叫法,现在叫家政人员。
我的母亲持第一种说法。火烧守备队那年母亲十二岁,家住守备队西侧,隔一堵高墙。母亲说,那年冬天嘎嘎的冷,他们家窗外蒙着一床厚被,晚上睡觉时还得蒙上脑袋。那天深夜,他们是被一阵惊天动地的爆炸声震醒的。他们跑出屋,就看到守备队已烧成了个大火盆。母亲还说,因为害怕,又慌乱,等跑到朋友家时,她才发现她是倒抱着弟弟跑出来的,头朝下腿朝上,而且自己还光着双脚。母亲就光着脚跑出了一百多米的路。母亲讲到这时我周身掠过一股寒流。我想象不出母亲当年是怎样光着脚奔跑在冰雪里的情形,怀里抱着她的弟弟。
但我不赞成母亲的说法。我说,据我所知,日本兵比较守纪律,两个人再烤火,也不会烧了兵营。还有,我查过当年日本守备队的平面图。日本兵住宿的兵营离仓库仅隔一条过道,如果大火是日本兵烤火所致,应该先烧宿舍,后烧仓库。而实际情况却恰恰相反。大火过后,整座仓库都烧塌了,独独留下宿舍那边半截墙。
第二种说法出自一名老中医之口。这是一个又瘦又高的老者,年过九旬,脸上犹鲜有皱纹,两眼炯炯有神,稀疏的小分头黑白间半,梳理得有条不紊,让人一看就是个有文化讲养生的人。
我找到他时他正坐在窗下晒太阳,面颊上闪着润润的亮光,像是被大火映着。他说常晒太阳真好,你看,我额上的老年斑都看不见了。他说话也如他的头发,有条不紊。接着,他就向我讲述他所知道的大火。我对此持否定态度。他看出了我眼中的疑惑,便说,那个日本共产党后来被罚到呼兰河上摆渡,他每次到大口门子诊病都会看到他,一来二去的,两人自然成了朋友。就有一天,当日本战败,那日本人临回国时,向他说出了这件秘密。
我当然不相信他的说法,尽管我对他的人品一点也不怀疑。但我想,因为年事过高,他可能会生发某种幻觉,也就是臆想,而一般上了年纪的人又往往十分固执。我不相信他的依据是,如果真是日本人放的火,那么,日本人绝不会如此轻松地饶过放火的人,并允许他到呼兰河上摆渡。最低的惩罚,也会遣送他回国。这应该是日本人常用的方法,也是合乎情理的处理方法。我把我的分析讲给老中医听。他当时就翻了眼睛,撅着小白胡子冲我说,你不相信我还找我干啥?我只好讪讪而退。但这更肯定了我的判断。
说到这里,读者诸君也许看出了我的倾向。其实,从内心来讲,我真的倾向第三种说法。这证明了我们的抗联如何机智勇敢,如何在残酷的条件下,坚持打击日本侵略者。但实际上讲,这种说法的可能性也几乎为零。想想看吧,在戒备森严的日本特别守备队,日本人用中国人做些杂活可能,但让中国人接近贮藏军火的仓库,那是不可能的。
如此这般,当年铁山包守备队的大火便成了悬案。其实,只要读点历史的人都知道,像这样的悬案比比皆是,不仅是现代人说不清,即使是在当年,也很少有人说得清。远的如明朝简文皇帝,他到底是烧死了,还是逃走了,时隔六百年,至今还被历史学家争辩着,喋喋不休;近的如我们这里还有个传说,说是1942年初冬,日本驻铁山包特别守备队袭击中共北满省委密营,结果被人领进迷魂阵,一百零三人全部喂了野猪。但时至今日,到底有没有这个人,到底有没有这个事,谁也说不清。
归根结底,我是把这场大火当做悬案了。谁又料想,因为一个人的出现,这件悬案竟然解密了。简直不可思议。
二
这个人走进我办公室的时间是一个秋日的午后。当时我刚到办公室,打开电脑,门外就传来了笃笃的敲门声。
先探进门的是一顶秃发。来人的头发几乎全掉光了,只有四周还零星着几根短发,像雪原上招摇的几根枯草。他的腰弯得更厉害,几乎成了直角,像木匠用的拐尺。不是靠右手拄着的一根棍子,我一点也不怀疑他随时会倒下来。再看他的脸,更让我惊诧不已。他的脸就像风干的小角瓜,已分不清那角瓜的颜色,说黄不黄,说黑不黑,说灰不灰,上面肆无忌惮地挤满了密密麻麻的皱纹。我能看清的是他那双眼睛。是一对鹰眼,深凹在高凸的额头下,闪着幽幽的光,好像从地狱里钻出来的恶鬼。
我倒吸一口凉气,站起来,走过去,想扶助他。他却不理会我的好意,身子朝右侧一转,人就坐上了沙发。
我搬过椅子,坐在了他的对面。单凭直觉,我猜出他是一个神秘人物,但我无法猜出他的来意。我只能等他先开口。
过了好一会儿,他抬头,乜我一眼,慢腾腾地说,我听说你在研究抗联历史?我说,说不上研究,只能说是工作需要。他点点头,说,那我就找对了。我莫名其妙,便说,请问,你是谁呢?他笑笑,有一股苦瓜味,说,我说一个人,你应该知道?我说,你说吧,我听听看。他说,有个叫马二的,你应该知道吧?我头皮一奓,周身竟激动得哆嗦起来。不过,我不相信这是真的。我宁愿相信天方夜谭,也不愿相信眼前的人就是马二。
沉默片刻,我试探着问,这么说你是马二了?他扬起头,脖子上抽抽出一条条的竖纹,嘴唇像是鸡嗉子,说,对头,我就是抗联的那个马二,马二就是我。我的头立时大了,耳朵嗡嗡山响。为了掩饰心乱,我走到玻璃茶几前,倒了一杯白开水,端到他面前,说,我知道,你是谁了,先喝点水吧。他接过水杯,又说,你说得对,我是马二,马富的弟弟马二,大名叫马贵。
我已知道他是谁,但当他确定了自己的身份时,我的心还是骤然紧张了起来。因为我知道,这马二原本是抗联的一个副官,后来投降日本人当了特务。但到伪满洲国垮台时,他就消失了,像沼气池里冒出的一个气泡,消失得无影无踪。如今,时过七十年,他又重新出现在我的面前,让我一时无所适从。我知道他找我来是做什么,我不知道我应该把他怎么办。我只好拖着椅子,回到写字台前,思考着,等待着。不管如何,我应该先听完他的讲述,再做决定,我这么想。
他终于开口了,声音很低,也很苍老,给我的感觉,像从冰缝里挤出的一股冷水,呜呜咽咽,时断时续。如此,他的讲述给我制造了障碍。现在我开始写这篇小说时,只能采取两种叙述形式:能听得清楚的地方,我会按图索骥,还其语言的本来面貌;听得不太清晰,或者囫囵半片的地方,我会用自己的语言来讲述,请读者诸君谅解。
你应该知道。马二说,他缓缓抬头觑我一眼,然后仰头,将后脑勺靠上沙发背,又说,你应该知道,我们哥们在没参加抗联以前是山林队的,也就是你们说的土匪。我们哥们参加抗联后也不含糊,我哥马富还当上了团长,是一师三团。三团可是个大团,最多的时候,曾有过二百多号子人。1939年,三团活动在铁山包一带,你应该知道,我哥哥就是在那里出的事,为着一个女战士。
那个女战士叫李顺花,你应该知道。李顺花的老爷们也是个团长,叫日本子打死了。也不知什么时候开始,我哥哥马大开始对李顺花感兴趣了。那咱的抗联苦啊,爬冰卧雪,忍饥挨饿,脑袋塞在裤腰带上不用说了,就是老娘们,成年到辈子也看不上几个。我记得,马大溜进李顺花的马架子是在一个晚上。
那咱儿,李顺花正守着火堆给战士缝衣服。李顺花当年也就是二十郎当岁,却是个老战士,很抗联,也很大姐。平常时候,我们都找她缝缝补补,一口一口大姐叫着,时常也逗她几句闷子。她有时生气,还会刮我们的鼻子。唉,还是书归正传吧。
当时,李顺花看到马大进屋,也没在意。她只是笑笑,说,团长来了,坐下烤烤火吧。马大就凑到火堆前烤火,一边烤火,一边说着闲话,天上一句,地上一句。马大的用心很明显,就是挑逗人家李顺花。说实在的,李顺花人长得不是那么出彩,可人家读过大书,浑身上下就是有那么一种味儿。何况,那咱山里的女人真稀罕啊,连见一头老母猪都赛似貂蝉的地界,看李顺花不就成七仙女了么?再则说了,李顺花的脸形耐看,就是人们说的鸭蛋脸,眉毛也媚气,弯弯的,是人们说的那种柳叶眉。可她的脸黑。你想想,整天钻林子风吹雨淋的,啥样女人的脸能不黑啊。不过,那工夫有木火映着,李顺花的脸还是红扑扑的,很鲜嫩,也很迷人。我哥哥马大被李顺花迷住了,讲着讲着,就呼呼地喘粗气了。
这让李顺花觉警了。李顺花就问,马团长,你怎么了?马大吭吭哧哧地说,我……我看你长得挺俊的。李顺花就忸怩地说,你看你,团长说的。马大说,我看你就是好看么,我们李团长真的没福分,把你一扔就是两年。李顺花听马大话说得走了斜,便板着面孔说,团长,我要睡觉了,你走吧。马大脸红脖子粗地说,别,别,我想……我想,你也这么长时间没跟男人了,我也想……话说到这个份上,李顺花完全明白了马大的居心。她暖着一张脸说,马团长,我理解你,可你不能这么做,我们是共产党领导的抗联,不是土匪山林队。说着,她就要走出门去。李顺花是个聪明人。她知道此时最好的法子是走出马架子。但马大没有容她走出去。马大呼的一声站起来,伸臂就将李顺花抱在了怀里。李顺花就拼命地朝外推马大,一边推一边说,你再不松手,我就喊人了。马大气急败坏,赶忙用一只手去捂李顺花的嘴。李顺花就拼命挣扎。马大说,你看看……你就答应我吧,就这一次……说着,他又去解李顺花的衣服。李顺花便狠狠地咬住了马大的手。马大恼羞成怒。他拔出手枪,点着李顺花的脑门说,你干不干,不干,我就崩了你。马大是想吓唬吓唬李顺花,迫使李顺花就范。谁知李顺花也不赖歹。她扬起脸来说,你就是打死我,我也不干。马大气急败坏,两眼一闭就开了枪。
马大没把打死李顺花当回事。马大摇摇摆摆走出屋门,看到十几个战士虎视眈眈地盯着他,还是没当回事。没当回事是没当回事,但为自己开脱他还是想到了。马大说,李顺花想当叛徒,让我把她正法了。
我知道哥哥闯大祸了,就找到了马大说,哥哥,你马溜挠岗(东北土话,逃跑)吧,要不,赶明儿个吴主任回来,问到李顺花,你咋回答啊?马大自以为是地说,咋回答,你说咋回答?就说她蛊惑人心,想滑(土匪黑话,拉的意思)人下山投敌。我说,你就是说破大天,谁信啊。听我的话,你就下山吧。马大摇摇头,瞥我一眼说,你找个草根眯一会得了。这三团我说了算,他吴主任再尿兴,也得给我个面子。我明知道此事不妥,但我没办法说服马大。
吴主任是第二天傍晌来的。果然不出所料,吴主任没见到李顺花,就问马大。马大说,这几天她总是散布对队伍不利的话,让我给解决了。吴主任板着面孔说,你说的是实情么?如果真像你说的那样,你的团连一个女同志说几句都能说散,还怎么能打日本子。马大说,你不相信我,那你说她咋死的吧?马大心怀鬼胎。他说这话时,就把所有的人都扫了一圈,以为是有人告密了。其实,谁能告密呢,大家成天都呆在一起,你瞅着我,我看着你,就是走出一只老鼠,也逃不出所有人的眼皮。马大是做贼心虚。吴主任说,你也不用东遮西挡。排除李顺花同志是个老同志不说,就是她真的散布了错误的言论,你也应该向师里报告,等待我们的指示。马大说,情况就是这么一个情况,我当时不杀了她,她说不定就会拉人当逃兵。吴主任说,马团长,你是共产党员,请你说话要对党负责,要对我们的战士负责。如果你说不清这件事,我可以公开地说,你这样做就是杀人灭口。
马大到了此时,也没喀唠了。他干脆摆出一副死猪不怕开水烫的态度,说,我看她太孤单了,想跟她睡觉,她不干,我就把她毙了,你说咋办吧?吴主任说,怎么办,杀人偿命。说着,他就让跟来的人下了马大的枪。马大不服,就骂,我X你妈吴江,我看你能把老子怎么样。吴江冷冷一笑,又让人把马大捆了起来。马大此时已看出大祸临头了,就朝我使眼色。我当然明白他是让我做什么,但再看周围那些战士的眼神,我就明白我出枪只能是自取灭亡。无可奈何,我只好跪在地上,给哥哥求情。我说,吴主任,我哥做的是不咋地,可我哥大小不济也是个团长,这些年打小日本子,也没少立下功劳。就是没有功劳还有苦劳,没有苦劳还有疲劳,你总不能一点面子都不给吧。吴主任说,这不是面子的事,这是党的纪律的事!马大见吴主任并不开面,就破口大骂,吴江,我X你祖宗。我枪毙李顺花你说我不向师里汇报,那么你想杀我,为什么不向北满省委报告?吴江摇摇头,冷酷地说,我有紧急任务,要带队伍下山,等找到省委再处理你,就会耽误战机。如果按你们土匪章程,像你犯的这种罪行,要“看天”或者是“挂甲”,但我们是抗联,你打小日本子又有功,我就让你选择吧。马大此时就尿裤兜子了。他哭着声音说,还是用喷子吧。说罢,他转身就朝门外走去。我的眼睛就红了,可我无能为力啊。
马二讲到这里时,伸颈瞅了我一眼,说,再给我倒杯水。这些事窝在我心里几十年了,今儿个说出来,心也就敞亮了。剩下的,我想,你应该清楚了。
我给他端去杯开水,说,我还是不清楚,吴主任处理了马大,为什么还让你跟在身边?马二接过水杯,仰颈咕噜咕噜灌了半杯水,再将水杯递给我,顺势抹把嘴唇说,这还得说人家吴江心怀坦荡啊。枪毙了马大后,吴主任找我谈话,说你仔细想想,马贵同志,如果想打日本侵略者,你可以留下来,我们还是战友;如果你想走,我给你准备路费,再派人把你送出山。吴主任说到这儿还拍了拍我的肩膀,又说,请你相信我。我也舍不得杀马团长,但我又不能不杀。我说,我哥哥做到那儿了,该杀,我不会埋怨你。我嘴上这么说,心里却在想,君子报仇,十年不晚,等得了机会,我再给哥哥报仇。
马二说到这时,激烈地咳嗽起来,脸憋得像个紫茄子。那时,西边的太阳照在紫茄子上,紫茄子泛起一层暗红的亮光。这让我想到了回光返照那句老话。
我知道他已接近人生终点了,我不知道他来找我的终极目的。我问,你来找我就是想说这些么?他的脸开始抽搐,嘴唇哆嗦了好一会儿,说,我可不是光想着说马大的事,要是那样的话,我还不如不来。我精神一振,连忙问,那你,还想告诉我些什么呢?马二诡秘地一笑,说,来,你再给我倒杯水来。
喝光杯里的水,马二喘息一会儿,说,你应该知道,康德八年铁山包守备队曾着了一场大火。我心跳加快,脸上骤然烧起了一团火。我知道,一段尘封的历史册页即将打开,这可是我任史志办主任以来梦寐以求的。我控制不住自己的激动,说,你能先告诉我,那场大火是谁放的么?马二见我如此迫切,脸上鲜明出一种满足。他诡异地瞄了我一眼,问,你能猜出放火的人是谁吗?我摇摇头。马二又就扬起声音,说,我想,你应该是猜不出,那你就听我的吧。我说,你还是先告诉我那人是谁吧。马二点点头,颇为得意地说,我说是吴江,你信么?啊,吴江!我啊了一声,瞠目结舌,再也说不出一句话来。竟然是吴江,怎么能是吴江呢?吴江曾是抗联一师的政治部主任,前期战功赫赫,后来却消声弥迹,了无消息。马二见我一脸猴急,便说,好了,我不卖关子了,还是接着讲吧。
吴江枪毙马大后,立即集合队伍去救温三爷。马二说,这个温三爷你应该知道。他是大罗镇的人,青峰山里有名的木把头,手下管着上百个木把子(伐木人)。但这个人好啊,为人忠厚耿直,仗义疏财,还时常借着给木把子买粮食、衣物、鞋帽的名义,给吴江送给养。不知谁告的密,他这事就让铁山包守备队长土肥泥知道了,土肥泥就带着日本兵去抓温三爷。吴江探得这个情报后,火速带领我们赶往大罗镇,去救温三爷。
不过,我们还是去晚了。日本人先到了大罗镇。他们把镇上老百姓赶到一个打谷场,四周架起机关枪,开始寻找温三爷。结果,他们只找到几个老温家的人,连温三爷的毛都没摸着。这让土肥泥恼羞成怒。他拉出温三爷的儿媳妇,一脚踹倒在地上,然后就命令日本兵用脚踢。那些日本兵听到命令,便团团围定那小媳妇,你踢一脚,我踢一脚,踢得那个小媳妇仰面朝天,只有出的气,没有进的气。这时,土肥泥嘻嘻一笑,他抽出指挥刀,缓缓扎进了那小媳妇的胸膛,吓得小媳妇的儿子哇哇哇大哭。土肥泥抽出指挥刀,眯眼觑觑刀刃上流淌的鲜血,突然就弯下腰去,用刀挑起那个两岁婴儿,再高高举起,猛地一抡,便将那婴儿摔向硬硬的打谷场。
我们赶到大罗镇那阵儿,日本人刚刚离去。战士们群情激愤,个个呼天喊地,要求吴江带我们去追日本人拼命。吴江却没有答应。吴江这人厉害啊。他精明强干,足智多谋,从来不打吃亏的仗,我们背后都叫他“小诸葛”。末了,你说小诸葛吴江怎么做了呢?他派人到牛天成村找来了林凤镇。
这个林凤镇是谁,你应该不知道吧。他是牛天成村的村长,自个儿种了几十垧水稻,还跟城里的伪警尉林凤千是亲戚。那年秋收后,林凤镇进城卖粮,他请林凤千喝酒,喝得耳鸣眼热之际,他跟林凤镇扯犊子,三吹六哨,说自己跟抗联的吴主任打过交道。林凤千听说这事,他立功心切,立时将情报送给了土肥泥。土肥泥便找来林凤镇,让林凤镇去劝降吴江。
这回可叫林风镇坐蜡了。他哑巴吃黄连,有苦说不出来啊。咋回事呢?他有心不去,怕日本人不饶他;他有心想去,又怕抗联把他按汉奸论罪,嘎巴一声将他走了洞。想来想去,最终他还是硬着头皮找到吴江,跟吴江说,我他妈的叫日本人给熊上了。他们非得让我来找你劝降,我不来就收拾我全家。吴江当然不会答应林凤镇,可他也没把这小子怎么着。
这次,吴江主动找来林凤镇。他当着林凤镇的面,哭丧着脸说,过去,我的队伍全靠着温三爷接济,现如今日本人废了温三爷的伐木场,我们要吃的没吃的,要穿的没穿的,别说打小日本,就是自己的命都要保不住了。所以么……我就实话实说吧,我想下山交枪,就怕他小日本说话不算数。那林凤镇听吴江如此说,满脸的乌云都散了。他屁颠屁颠地说,算数,算数。日本人跟我说过,只要你吴主任肯投降,不管什么时候来,都是要钱给钱,要官给官,要女人给女人。吴江就嗤嗤一笑,说,这事,我可不听你的。你得让土肥泥和县长亲自来,我只跟他们说话。
土肥泥接到林凤镇的报告,他嘿嘿一笑,就让县长直接找吴江联系。那县长叫王世修,我至今还记得真真切切。王世修听了土肥泥指示,又火速将此事报告给北安省政府。北安省政府认为事关重大,便派民生厅厅长孙仁轩、警务厅高级警官张世明,前往庆城,会同王世修,共同组成“收降总部”,全权负责受降事宜。王世修以为胜券在握。他踌躇满志,信誓旦旦地对林凤镇说,你发财我升官的机会到了。现在,你立马回去告诉吴主任,就说我答应了,只要他肯投降,提什么条件都会答应。
那林凤镇有好事撑着,他连家都没回,直接进山就找到了吴江。吴江显得很高兴,他向王世修提出四个条件:第一,这些年我们抗联吃苦吃得太多了,收降前,他要给我们送些大米、白面和猪肉粉条来;第二,为了表示对抗联的诚意,我们投降后,日本人不能将我们遣散,也不能进城,只能单独活动;第三,他们收降时,方圆二十里以内,不能派部队,受降人员更不能携带武器;第四,他们还得给我带来三万块钱,我要奖赏给弟兄们,也算他们没白跟我一回。
林凤镇以为吴江的条件太苛刻了,日本人不会答应。不料土肥泥听后连连点头,马上指示王世修照办。结果第三天上午,十张马爬犁齐刷刷的,都集合到了县公署大院,那上边满满腾腾,装的他妈的尽是好嚼嗑,大米、白面、猪肉、粉条子,应有尽有,肥得都比过年了。
按照省政府指示,受降团应由民生厅长孙仁轩、县长王世修、北安省高级警官张世明,总务科长阎明耀共同组成。可那民生厅长刚上马爬犁,手就碰伤了。我琢磨着他是怕死故意碰的。
看到民生厅长受伤,那县长王世修满脸恐慌。他俯下身去看孙仁轩的伤势,谁知腰身一扭,两手捂着肚子,就惊天动地叫唤。旁边的人纷纷询问是怎么一回事。王世修就哭丧着脸说,他的肚子疼得厉害,像转了轴似的。
这时,有个副县长走了过来。他讨好地说,县长大概是得了盲肠炎,应该立即到医院去看大夫。王世修便勉强抬起头,捂着一脸笑说,看来,我只好把立功机会送给兄弟了。那副县长听了,心里暗暗叫苦,嘴上却说,兄弟愿意代劳,兄弟愿意代劳。
马爬犁赶进牛天成警察分驻所时,已是午后。只是,副县长他们既没有看到吴江,也没有看到我们。他们只能等待,各怀心腹事,坐也不是,站也不是,像热锅上的蚂蚁,一直煎熬到太阳偏西。
这时,吴江才带着我们走进大院。那副县长看到我们进院,又惊又喜。他把手伸向吴江说,早闻吴主任大名,如雷贯耳,相见恨晚相见恨晚啊。孰料,吴江呱哒一声脸就撂了下来,他大声问副县长:土肥泥在哪儿?我不是让他来吗?那副县长就哆哆嗦嗦地说,他真的要来。只是临上车时,手被车门挤破了。这副县长真他妈的老奸巨滑,他再怎么害怕,还没忘记编套谎话,移花接木。吴江就瞪大眼睛,气汹汹地说,编得好圆全,我就不相信有这么巧的事?好了,废话少说,既然你们没有诚心,我们也就没什么好谈的了。说罢,他就让我们把这几个人都捆了起来。
那副县长见死到临头,便也无所畏惧,他哼哼鼻子,挺起腰板说,告诉你吴江,别高兴得太早了。土肥泥已料到你有假投降这步棋,他已经带人在于大窝棚等你了。副县长的话音刚落地,像是应和他似的,西南方向就传来了枪声。那副县长就哈哈哈大笑。吴江他也哈哈哈大笑。原来,他明里带我们去投降,暗里却通知二师,在半路上截击日本人。结果怎么样?那土肥泥是周郎妙计高天下,陪了粮食又折兵。吴江厉害啊,要不怎么说是小诸葛呢。
不过,他吴江这回可是高兴得太早了。怎么说呢?原来北满省委有人说他的诈降可真可假,说他的诈降损坏了抗联信誉,产生了负面影响,因此撤了他的职。你说这事邪门不邪门?马二说到这时,一脸惶惑,眼睛半睁半闭,像是自言自语,又像是问我。
我没有回答,胸口隐隐做痛,像是有一群蚂蚁在密密麻麻地啃噬。还有比这更蹊跷的事呢。马二瞥瞥我,说,更奇怪的是,北满省委让吴江去说明问题,吴江去省委之后,却从此失踪了。我蹙起眉头,问马二:你认为吴江失踪完全是因为诈降,就没有听说过别的原因吗?别的原因,又能有什么呢?马二抬起眼皮,困惑着目光说,我这些年来,也怎么琢磨,怎么觉得这事不可思议。可,不因为这事,又能因为什么呢?
我摇摇头,轻轻叹息一声。据我查找史料,多方比对,最后得出的结论是,吴江当年并没有去北满省委说明情况。这与一段抗联历史有关。当年的北满省委,有个别同志反对赵尚志。他们不但借赵尚志去苏联的机会,撤了赵尚志的职,开除了赵尚志的党籍,而且,还将跟赵尚志观点一致,或者关系密切的人,也开除了党籍或者撤职。吴江是最早跟赵尚志抗日的那批人之一,又是赵尚志的老班底。他没有去北满省委,应该是怕自己被错误处理。
不过,这些我都不想跟马二说。我转移话题,反过来问马二:你能告诉我,你是怎样跑到日本人那边去的吗?马二听我这么问,他瞭我一眼,角瓜脸立时蒙上一层黄灰,懦懦地说,怎么说呢,我说了八成你也不会相信。我是被饿下山的。我们那时候,抗联苦啊,冰天雪地不用说了,还经常挨饿,甚至饿死的人比被打死的还多。我就是怕饿死,才找个月黑头溜下了山。谁知,我他妈的刚出山,就被日本特务逮了个正着。他们打了我半夜,打个半死不活。我……事逼无奈,也只好干了特务。人啊,都说是不怕死,想不怕死……也难啊。
我沉吟片刻,只好说,过去的事,就让它过去吧,你还是先说铁山包大火吧。我很想知道,你说那场大火是吴江放的,有什么根据。马二吧嚓吧嚓嘴,说,你再给我倒杯水。我这人算是完犊子了。再早几年,别说是说这点话,就是走他个百八十里的,也没有想水喝的事儿。
三
我那天走出铁山包天福号饭庄,差点跟人撞了个满怀。我抬头刚想骂,竟发现那人是吴江。马二说,他当时眼睛就一亮,随即从怀里拔出手枪,顶上吴江的胸口说,啊,这不是吴大主任么,什么风把你吹来啦?马二说,他做贼心虚,以为吴江是专为他而来,除掉他这个抗联叛徒。
事发突然,吴江愣怔片刻,而后伸手扳过马二的枪口,说,马贵啊,闹着玩也没有你这么闹的啊,要是走火了咋办?吴江大声说过这话,又低下头来敲打马二:你放聪明点,马贵。你们哥们没少杀日本人。你要是把我供出去,我一刻不等,立马检举你。马二的心就突突突乱跳,握枪的手也耷拉下来。他语无伦次地说,那……你说……咋办?吴江说,走,跟我走,咱们找个僻静地方唠唠。马二眼珠子转转,左瞄一眼,右溜一眼,看到两个日本兵正朝这边走来,便虚张声势地说,看把你吓的。我是跟你闹着玩呢,你还当真了。说罢,他收枪在腰,低头对吴江说,你……跟我走。
吴江跟着马二,两人一前一后出了城。刚走出城,马二心又慌了,他回头觑着吴江说,吴主任,你来找我,是不是想拔掉我这棵毒草啊?毒草是土匪对背叛者的称谓。马二的底子是土匪,他三句话离不开本行。吴江淡淡一笑,说,找你,我还真是特意来找的。但收拾,你还不值得我收拾。吴江这么说。他的话里明显透出对马二的鄙视,尽管他人已不是抗联一师政治部主任了,但主任的气势还在。瘦死的骆驼比马大。马二就想起杀鸡焉用牛刀那句老话。他尴尬地瞧瞧吴江,问,那,主任是想干什么?吴江压低声音说,走,到桥上再说。这时,他们已走到呼兰河畔,几十米开外,就是呼兰河桥。
桥是一座木头桥。桥上铺着沙土,桥下河水浩兮渺兮,翻腾着鳞鳞的浪花,浪花里摇动着一只打渔小船,船头不时有鱼鹰钻上钻下。吴江屈臂伏着栏杆,俯身观察河水,不看马二,也不跟马二说话。马二的心忐忑不安。他狐疑一脸,朝吴江靠靠,试探着问,你在看啥呢,吴主任?吴江侧脸瞥眼马二,低头观察着呼兰河水,说,你看那根树枝,它如果长在树上,就可以抽绿发芽,开花结果,可一旦离开大树,它只能随波逐流,最后再被埋到河底。马二的目光逐着河里的树枝。他隐隐感到吴江是在点化他,吧嚓吧嚓嘴唇,却品不出什么滋味。这让他很难受。脸上就红一阵白一阵。其实,吴江的意图非常简单。他是在暗示马二,说他一旦投降日本人,就会走上绝路。
吴江见马二一脸懵懂,并不明白他话里的隐意,便微微一笑,说,你还是多想想后路吧。马二怔怔,说,想什么后路?我还有啥后路?像我这号的人,活一天赚两个半晌也就是了。吴江说,话不能这么说,你还不到二十,老鼠拉木锨,大头还在后边呢。马二抿抿嘴唇,也没有品出吴江话里的甜酸。他此时想得更多的是吴江到铁山包的目的,便问,我听说你也不在山里干了,怎么就到这疙瘩来了?
吴江的面上就现出些微红晕。不过,因为有夕阳罩着,马二也没看出什么破绽。吴江思忖片刻,慢腾腾地说,谁说我不在抗联干了?我是奉抗联的命令,到铁山包找你的。吴江说完这话,两手就去抓挠栏杆,抓挠得木栏杆喀喀吧吧响,震得马二心惊肉跳。马二就结结巴巴地问,你……找我……我能干什么呢?吴江轻轻一笑:我想让你介绍我进日本特别守备队。啥?马二吃惊地问,眼睛幽幽闪着亮光:你还想跟日本人……斗?吴江暧昧一笑。他不置可否,说,你没听说过日本人想找个博役么?马二恍然大悟。他两手一蒙脑袋,就知道吴江是有备而来,只好实话实说,想找是真想找,不过,我听说他们是想找个哑巴。吴江就嘿嘿一笑,说,从今以后我就是哑巴。什么?马二眼睛瞪得像两个山鸡蛋:你真的还想整事啊?他问,眼睛不由自主朝城里方向扫扫。吴江点点头,从容地说,我不说谎。我走到哪里都是抗联,走到哪里都要打日本侵略者。我希望你能帮助我。当然,你也可以不帮助我,但你绝不能坏我的事。
马二沉默一会儿,说,好吧,我去找王翻译。不过,咱们订个君子协议,你出事可别牵连我。马二嘴上这么说,心里却想,我的耳朵可得灵光着点,倘若听到他吴江有什么风吹草动,一定要远走高飞,否则,我就是天下第一号大傻狍子了。吴江听马二如此说,脸上彩霞闪烁,他拍拍马二的肩膀说,马贵啊,你错一千错一万,还有一条没有错。马二疑惑地问,你说的是哪一条?吴江说,你能给我办事。马二想说些什么,嘴唇抿抿,没有说出一个字。吴江抱过马二的肩膀,说,走,进城,我请你吃馆子。记住,从今而后,你不能再叫我吴江了。那我叫你什么?马二目光扫着吴江问。吴江略一思忖,说,叫我邵武。
马二讲到这里时,紧闭双眼,似乎在思考什么,又似乎在养神,凹瘪的胸脯伏起降落。过了有吸颗香烟的工夫,他睁开眼睛,慢腾腾地说,我敢肯定大火是吴江放的。可这么些年,我也总在琢磨,日本特别守备队戒备那么森严,你说他咋就能得手呢?我深思一会儿,也没能回答出他的问题。如此,读者诸君再读到以下内容时,就会猜想,我写的内容里边有虚构的成分。你这样的分析是正确的。可我不虚构,又能怎么处理呢?归根结底,要知道我写的是小说,而不是历史。没有虚构的小说,还能叫小说吗?
闲话少说,我还是跟你讲述那场大火吧。
马二说,邵武当博役的铁山包特别守备队是个四合大院。大院的正门朝东,门前放着双岗。大院的四个角都凶恶着炮楼。炮楼里时而有兵,时而没兵,显得有些轻松。大院里有四栋大房。前边两栋,后边两栋,南北相向。后边的两栋房门朝南,两堵房山之间有一米多宽的距离。东边的那栋二十多间,是守备队的办公室、兵营和刑讯室;西边的那栋也是二十多间,是军火库。前边的两栋房门朝北,隔着一个大操场,与北边的那两栋相对,住的是守备队官员的家属。
邵武住的是一座小厢房。小房坐落在操场西部,位居前后两栋房之间。房子不大,长宽各三米,呈四方形。屋里简陋至极。进屋是一盘火炕,横在西墙下,炕上胡乱堆着一卷行李。火炕北部,迎门是一个炕炉子,用来烧炕,用来做饭,也用来采暖。火炕的南部,摆张小八仙桌。桌上摆着几个碗盘。
博役邵武的职责是收拾院庭卫生。他把活做得很仔细,也很用心,院里的日本人都很满意。时间长了,站岗的日本兵还高看他一眼,有时,还从兜里掏出几块纸包的糖,花花绿绿的,给他“迷西迷西”。只有城里的一些老百姓看邵武不起。每每相遇,他们总会用白眼球翻他,或者走到对面时侧身而去。更有的小孩会跟在他身后,不远不近地喊口号:哑巴哑巴吃??(屎),哑巴哑巴吃??……邵武那时心如刀割。但他的脸上却总是笑着,笑得很开心,很阳光,像乡下人进城看二人转似的。如此,时间再长一些,城里的人都说邵武不但哑巴,而且还缺心眼。城里的人都不知道邵武的真实身份,知道邵武真实身份的只有马二。
马二说,他知道邵武是在等待时机干大事,心里像明镜似的,但他不知道邵武在准备干什么大事。为此,他整天提心吊胆,支楞着耳朵,长长的像个兔子,时刻准备着,连做梦都睁着半个眼睛,一旦听说邵武干事,自己便溜之大吉。
马二也曾想检举过邵武,但想来想去,他还是打消了这个念头。马二说,自从他介绍邵武进特别守备队后,他就把自己同邵武绑到了一起,是一条绳上拴的两只蚂蚱。假如他胆敢检举邵武,邵武不会给他好果子吃。何况——马二还说,他总惦念着吴江的好处。吴江在处理了马大之后,完全可以清除他。可吴江非但没清理他,还让他继续当他的副官。这说明了吴江的光明正大,也可以说是对他马二有恩。
马二说到这时,长长地唉了一声,点点头,然后又说,他那些日子走得很艰难,总是提心吊胆,像老牛拉的花轱辘大车,总是听着嘎嘎呀呀响,却看不到走多远的路。马二还说,他有时夜半惊醒,还会想想邵武的处境,怎么想邵武的日子都不会轻松。你想想看吧,他孤身做战,又身居狼丛虎穴,是不是只要一步错棋,就会葬送生命。马二这样问我。我没有回答。我那时正绞尽脑汁,思索着邵武火烧日本特别守备队的过程。
事情的过程应该是这样的。
那是一个午后,邵武当时正在清理积雪,守备队院里开进来五辆汽车,日本兵从汽车上卸下来的,是一箱箱的弹药,一捆捆的枪支,一包包物资。邵武清楚,日本人是要对山里采取大规模行动了。他冷冷一笑,便猛力搓起手来,搓得两只手掌喀吧喀吧响,搓得周身的热血都沸腾起来,烧得他面红心跳。
夜深了。那是个没有月亮的夜晚。守备队院里院外都静悄悄的,静悄悄的,只有门外岗哨的脚步声咔嚓咔嚓地响。天冷,他们不能不走,否则,他们将不能过夜,哪怕每个小时换一班岗。当年黑龙江的冬天比现在冷得多。有一个故事里说,当年的男人出门小便,很多时候手里要拎根棍子,一边撒尿,一边敲打,否则的话,就会冻成一条冰柱。邵武决定在这样的夜晚采取行动。行动方案早在晚饭前就已设计好了。
那时,邵武趴到火炕东侧窗前,挑块霜雪薄的地方,撮起嘴唇,一口口朝上面呵着热气。很快,玻璃上的窗花就谢掉一片。邵武再闭上左眼,睁大右眼,透过玻璃去观察大院。大院里空空旷旷,雪地上泛着灰蒙蒙的白光,冰冷得像南极雪野。邵武嘿嘿一笑。他笑得很是肆无忌惮,甚至有些怪异,像猫头鹰叫。笑过之后,他蹲下身去,从炕席缝里抠出一根火柴,捏在右手拇指和食指间,嗤啦一声在炕沿上轻轻一划,火柴头上就燃起一星火苗。邵武先用那苗小火点燃一支香,然后香头朝内,将香插进老羊皮套袖,再双手袖着套袖,走出小房,走向厕所。厕所在两栋砖房的后边,如厕的人想进厕所,需通过两栋房房山的夹道。
在两座房的房山头间,邵武收住了脚步。他朝前看看厕所,回头看看操场,再从套袖里抽出双手,将那支香抿上嘴唇,开始攀樯。攀墙时他两脚蹬着两侧墙皮,两手抓撑着两侧墙皮,像极一个蹦高的蛤蟆。
转眼之时,邵武攀上了房山,两手抓住了两侧的通风口。他不敢耽搁,迅疾来个大转身,两手又抓牢了西侧的通风口。那时,他下意识地朝院内扫上一眼,而后向上一跃,脑袋就钻进了黑棚。黑棚里黑黑洞洞,空气稀薄,气温很低,他感到一种冰冷的窒息。他张开嘴,猛地大吸一口气,再腾出右手,将那支香从嘴里捏出,轻轻放在锯末子上。看到那星小火还在闪亮,他的眼睛顿时光亮起来。他噗哧一口,吹掉沾上嘴唇的棚灰,人便从墙上溜了下来。按他的测算,等到那支香点爆棚里的锯末子时,他应该是在睡第二天的大觉。
大火果然是第二天半夜烧起来的。大火一烧起来就圆了盆。爆炸声惊醒了院里院外的日本人。他们倾巢而出,男男女女,兵兵民民,拎水桶的拎水桶,端盆子的端盆子,呼天喊地,鬼影憧憧,却又只能远远地守望,看大火熊熊地燃烧,看浓烟滚滚地旋转,等待着爆炸过后,再上前救火。
救火的都是日本人。中国人只有一个邵武。邵武跟着日本人一起救火,看起来比日本人还着急。他一边拎着个水桶跑来跑去,一边哇啦哇啦大喊大叫,还不时腾出一只大手,乱指乱点着逐渐飘散的黑烟。这让在场的日本人都十分感激。还有个妇女摘下蒙头的毛巾,给他擦脸上的灰渍渍的黑汗。
马二说,那天半夜起床,他看到西北方向烧成一片火海时,脑海里闪出的第一个念头就是逃跑。他一点也不敢耽搁,带上早已准备好的细软,跌跌撞撞就朝西门那边跑。谁知,他紧跑慢跑,还是跑晚了半步。当他气喘吁吁跑到西门里时,那里已站有几个岗哨,而且都是日本兵。马二恶狠狠地捶下脑袋,只好硬着头皮走过去。他说他是怕纵火的人趁乱逃走,特地从家里跑来站岗。日本兵就朝他竖起了大拇指,哟西哟西地叫,叫得马二腹中一阵阵翻腾苦水,颠上颠下地颠簸着邵武的去向。他先是分析邵武不会逃走,如此的话,只要邵武能蒙混过关,他也会平安无事。只是,这个念头刚刚落定,他的思维又发生了转变。又想,那邵武哪能那么傻,既然大功告成,还会留在城里等死。他这么想时,脑袋轰的一声,就穿过一颗炸弹,震得他周身痉挛成一团。
马二在西门一直守候到天亮。天亮时,他跟几个人一起走进了特别守备队大院。这些人各怀心腹事。马二最想的是寻找邵武。结果,他就看到邵武正在清理杂物,头戴狗皮大帽,遮住了半张瘦脸,每一直腰,帽盔上还会掉下几片黑灰。
马二的心底就涌出一股热流。他走近邵武,想说句感谢的话,话一出口却走了味:你,咋还没挠岗(逃跑)啊?邵武眨巴眨巴眼睛,瞄瞄远处的几个日本人,神秘地一笑,说,他们还没走,我能走么?再则说了,我走了,你怎么办?马二顿时泪落如雨。
马二讲到这里时,鼻子抽搐一下,人就啜泣起来,声音低沉,像是压着块大石头。我默默地观察着他,不劝阻,也不催促,冷冷地思考着他的心理状态。他抬手揩去鼻孔下残留的鼻涕,扯开眼皮,睥我一眼,说,吴江这人,好啊,很抗联,很人情,还有大海般的心胸。他要是活到光复,可是国家的栋梁之材啊。我心怦然一跳,便问,你是说,吴江牺牲了?马二嘟嘟哝哝地说,我跟你讲啥呢?你就听我慢慢说吧。
马二说,原先,他还心存侥幸,以为他和邵武都会平安无事。岂料,第三天早上,他就被叫到了日本特别守备队。
队长土肥泥看马二进屋,不容分说,立马喊人捆起马二。马二的两条腿立时颤抖起来,像筛糠似的。他勉强硬起脖颈,问土肥泥:你,捆我干啥?土肥泥嘿嘿一笑,说,那个哑巴,是不是你介绍过来的?马二说,这个不假。土肥泥说,据我们多方面调查,确定守备队这场大火,就是他放的。马二乜土肥泥一眼,又翻翻眼球,思想像走马灯似的转动起来,脑门蒸腾起缕缕汗汽。他在判断土肥泥是有所发现,还是火力侦察。很快,他嘻嘻一笑,说,队长,我想这把火,还真不是他放的。土肥泥翻翻白眼,撅起大嘴问,你有什么根据?马二浅浅一笑,说,要是他放的火,他还敢待在城里,不早就脚底抹油,溜之大吉啊。土肥摇摇头,说,他的人很狡滑。马二壮起胆来,说,他可是个哑巴啊。土肥泥欻的一声,抽出指挥刀,将刀刃一面对准马二,愤怒地说,他的不狡滑,就是你的狡滑,看来你是又想尝尝我的刑法啦?听土肥泥如此说,马二不寒而栗,周身就突突突突颤抖起来,像是打摆子。
土肥泥阴阴一笑。他走到马二身边,抬手拍拍马二肩膀,诡诈着目光说,你是个聪明人。只要你供出放火的人,我就不会打你,不会杀你,还会让你骑洋马,挎洋刀,吃香的,喝辣的。马二便哭丧着脸说,可……可他是个哑巴啊。胡说。土肥泥挥手就给马二个耳光,随后恶起声音说,看来你真是不识抬举了。那好,就让你再尝尝刑具的味道吧。说过这话,他朝身边的几个日本兵努努嘴。那几个日本兵就一拥而上。
马二双膝立即软了下去。土肥泥薅着马二脖领子,将马二提起来,睁大眼睛问,说,你是不是邵武的同党?马二垂着头说,不是。土肥泥松开手,一脚将马二踹倒在地,说,不是?不是你为什么介绍他进守备队?他……给了五百块钱。马二扭头窥土肥泥一眼,心中暗想,这邵武啊,到底厉害,不是他预先通好口供,我只能是死路一条。土肥泥弯腰,再次提起马二,用温和的语气又问,邵武是不是红胡子(东北沦陷期间,一般老百姓称旧土匪为胡子,称共产党领导的抗联为红胡子)派进来的?马二眨巴眨巴眼睛,说,我想……应该是。是谁派进来的?大概是北满省委。北满省委在什么地方?你为什么不早点说?那……地界……我哪知道啊。
邵武被押到守备队时,土肥泥正在戏弄一条狼狗。狼狗耸着两条尖尖的耳朵,拖着一条长长的尾巴,两眼凶凶地瞅着邵武。
土肥泥见邵武进屋,立时从圈椅上站起身,朝邵武伸出右手,满脸烂笑地说,啊,吴江,吴主任,久闻大名,如雷贯耳啊,我们可是老相识了。邵武目光炯炯,瞄着土肥泥,并不理会土肥泥伸过的手。他想看看,这个从他手下逃脱的侵略者,究竟是什么样子。让他感到吃惊的是,面前这个杀人魔王,面孔白皙,眉目清秀,再配上一副宽边眼镜,活脱脱一个学者形象。他摇摇头,移下目光,顺手拉过身边的一把木椅,稳稳坐上,眼睛盯着那条狼狗,深思不语。土肥泥就一脸尴尬。他直起腰,讪讪地说,我知道你是个受过高等教育的人,让你这样的人干苦力,我很抱歉。所以吗,今天特地请你来做客。
邵武凝视着土肥泥,脸色不冷不热,并不说话。土肥泥嘿嘿一笑,说,吴江君,我知道你不是哑巴,就别再演戏了。用不用我给你找个朋友?邵武微微一笑,不置可否。土肥泥怔怔。他用左手摘下眼镜,用右手拇指和食指擦拭几下镜片,再戴上鼻梁,弯腰仔细审视审视邵武,说,既然你不喜欢说话,那么,我请你的朋友劝劝你吧。土肥泥说过这话,突然直腰,眼睛注视着通往里屋的门,大喝一声:你给我出来。
从里屋出来的是马二。马二踢踢踏踏走到邵武面前,愧着眼神说,邵……吴主任,我都招了,你就……别再隐瞒了。邵武抬起头来,满脸喷血,目光噗噗噗扫射着马二说,到底是软骨头。你……你还我那五百块钱。说罢,他抬脚踹向马二。马二朝后退了两步,一个念头却闪上脑海。这吴江啊,他死到临头,还没忘记替我脱身。马二这么想时,他脑袋就垂在了胸前,像是断了大脖筋,再也抬不起来。
土肥泥睥马二一眼,左手托起下巴,思忖片刻,撤手时拍拍狼狗脑门,目光盯着邵武说,我这个朋友,向来不喜欢吃素。在它的眼中,你们支那人都是一块肥肉。呸。邵武奋力朝地上吐口粘痰,挑起罗汉眉,愤怒地反击土肥泥说,我看你们侵略者,个个都是牲畜。土肥泥哈哈哈大笑。笑过,他将手中狼狗交给身边一个日本兵,俯身眯着邵武说,你终于开口了,我很高兴。吴江君,说句心里话,我真的敬佩你。你跟别的红胡子不一样。你是从北平来的大学生,我很希望你能同我们合作。
邵武目光乜着土肥泥,问,我能跟你合作什么呢?土肥泥两眼就贼出了亮光:你是清华大学的,我是早稻田大学的,我们齐心协力,共同建设五族协合的满洲王道乐土,不是很好吗?邵武挑土肥泥一眼,用嘲弄的口吻说,你们日本人想建王道乐土,那好啊。不过,你们的王道乐土应该建设在日本国土上,怎么还跑到中国土地上来了。土肥泥翘起圆圆的下巴,肥肥地说,我们的大东亚共荣圈很辉煌,很伟大,我们日本人是在为你们支那人造福。造福?邵武目光像剑,刺着土肥泥的笑脸说,你们侵占我们中国的领土,掠夺我们中国的资源,屠杀我们中国人民,也是在为我们造福么?土肥泥面上阴云堆积。他沉吟片刻,伸手再拍拍狼狗脑门,缓缓地说,我这个伙伴,最喜欢撕支那人的肉。不过,我倒不喜欢它去撕你的肉。那狼狗似乎听懂了土肥泥的话。它扬起粗粗的脖颈,伸出血淋淋的舌头,眼睛咬着邵武的喉咙,咻咻地喘着粗气。
邵武脸上顿时现出莫名的恐慌。他抬起左手,朝上撸撸右手袖筒;再抬起右手,朝上撸撸起左手袖筒,然后将两条手腕抬给土肥泥,说,你看,我的肉皮太薄,连蚊子虾蠓咬,都会留下这么多的疤痕,你怎么能让狼狗咬我呢?土肥泥扫眼邵武腕上密密麻麻的斑痕,煞有介事地点点头,说,你很聪明,吴江君,用你们中国人的话说,就是识时务者为俊杰。我知道你是中共北满省委派来的,我很想跟他们会面,你能帮我这个忙吗?
邵武将头垂到胸前,半天没有回话。土肥泥见吴江犹豫不决,他又拍拍狼狗脑门。那狼狗就瞪起眼睛,蹿到邵武面前,用嘴巴拱起了邵武的脑袋。邵武忽地从椅子上站起来,像是受了电击。他两眼畏惧着那条狼狗,颤抖着声音说,我……同意给你带路。不过,你得答应我一个条件。土肥泥嘻嘻一笑,说,好,你说吧,能答应的我都答应你。邵武怯着声音说,我给你带完路,就回北平教书做学问,你,能答应么?土肥泥满脸堆笑:我答应,我答应,只要你把我带到北满省委,我给你一大笔的钱。
马二听邵武答应了土肥泥,就狐疑一脸,内心噼里啪啦打起了小算盘。他是被吴江拉进抗联的,又总是跟在吴江身边,他不相信吴江会像他一样,也是条软骨头。马二说,他当时已猜到吴江又在用计策了,可他想不出吴江还会有什么计策可使。
四
第二天近午,五辆汽车开出了日本特别守备队。这是土肥泥偷袭北满省委密营的队伍。土肥泥坐在头车驾驶室中间。他的左侧是司机,右侧是吴江。
汽车开出三个多小时后,跑到了警备道尽头。路尽处是一片大草塘,草塘北侧是黑黝黝的原始森林。那时,太阳已经偏西,森林里云罩雾绕,寒气濛濛,阴风嗖嗖嗖地呼叫,像是鬼哭狼嚎。
土肥泥打开车门,探出半个身体,目光越过草塘,扫视那片森林片刻,回身时狐疑一脸:北满省委住在森林里?他问吴江。吴江淡淡一笑,说,密营离这儿还有五十多里呢。我们直穿这片树林,可少走二十多里的路。土肥泥斜眼看看吴江,再抬头看看灰蒙蒙的天色,说,我们走近路。
很快,一百个日本兵集合起了队伍。临进森林时,土肥泥走到马二身边,低声问,你说,这里去北满省委的路近么?马二抖抖肩膀,说,我没有去过密营。马二说过这话,耳朵就嗡嗡嗡山响,脑袋胀成个柳罐斗,刚刚舒缓些的身体又僵硬成截木头。他想起了传说中的迷魂阵。传说里说,这个迷魂阵里生活着无数头野猪,自古以来,只有进去的人,还没有出来的人。
马二下意识看吴江一眼。吴江也正看着马二,两眼笑眯眯的,目光扑朔迷离。果然被我猜中了。马二暗暗叫苦。突然,他两手捂着肚腹,弓腰就嚎叫起来,爹一声,妈一声,好像死了亲娘亲爹的孝子。土肥泥瞪起一双眼睛,问,你怎么了?马二抬手抹抹额头大汗,用手背遮掩住眼睛,断断续续地说,我……肚子疼……疼得直不起腰了。土肥泥鄙夷地闪马二一眼,说,你就留下来守护汽车吧。
马二如同恩遇大赦,差点想给土肥泥叩个头。他暗鸣得意,就鬼使神差似的去看吴江。那时,吴江也正看着他,目光复杂,沉静,深邃,威严,冷峻。马二周身就腾腾地蒸起了热汗,很快就浸透了内衣。
土肥泥目送马二摇进汽车驾驶室,两眼再盯向吴江,问,我们一定得走这片森林么?吴江喀吧喀吧搓两下手,眯眸看看偏西的小太阳,很诚恳地回答说,我们要是绕过这片森林,恐怕明天早上也赶不到老金沟。老金沟就是北满省委所在地。吴江知道,那里只留守着十来个人,还包括三名伤员,两名妇女。土肥泥犹豫片刻,这才呛啷一声拔出指挥刀,将刀尖指向大森林,冰天冰地地对吴江说,你在前边带路。
马二讲到这里时,声音微细,像是冰层下的溪流,呜呜咽咽,欲断还流。我给他端过一杯水,说,时间还长着,你先歇歇吧。马二挑起眼皮,说,我,恐怕是七十年加在一起,也没有像今儿个说这么多的话。说过这话,他笨重地朝上蹭蹭身体,再将脑袋仰上沙发背,闭上了眼睛。我感慨地说,这么些年,运动一个接着一个,你能漏网,也真算个奇迹。马二尴尬一笑,连眼皮都不眨地说,鱼过千层网,网网有漏鱼嘛。
如上所述,读者诸君没看到马二走进迷魂阵,一定会想到,我下面的情节都是虚构的。这样想就对路了。我不虚构,就无法还原那段历史,告诉你一个完整的故事。归根结底,我是在编写小说,而不是撰写史志,而编写小说需要我振动联想的翅膀,凭借虚构来补充故事。
迷魂阵里的雪比草塘里的雪浅一些。这样,那群日本兵开始走进森林里时,个个脸上还暖着几分欢喜。只不过,这种欢喜很快就被那无边的黑暗吞噬了。森林越走越密,路越走越长,他们身上的力气却越走越短。
再走出三五里的光景,土肥泥舔舔冻得麻木的嘴唇,抢前一步,问吴江:我们还有多长的路要走?吴江拍打拍打狗皮帽上的霜雪,眯缝着眼睛说,不远了,再翻过两个山头就走出去了。土肥泥听吴江的声音有些欢快,他内心狐疑,便歪起脑袋,眼睛死死扎着吴江的脸说,你要是欺骗我,我是不会放过你的。吴江耸耸肩膀,摘下头上的狗皮大帽,扑扑胸前的雪花,说,我不怕死,能给你带路么?说完这话,他把目光射向前方,好像在辨识道路。其实,他内心是在期盼着野猪。野猪啊,野猪啊,你们现在在哪呢,为什么还不来呢?他心里在默默地叨念着。
队伍里倒外斜,总算又晃过了两座山头。土肥泥停下脚步,问吴江:你说实话,这森林究竟还有多远的路?吴江哈哧哈哧喘着粗气,疑惑着说,应该到头了啊,难道我们是迷了路?什么?土肥泥听吴江说可能迷了路,他两眼巡视一周树木,怎么看,都像是一群妖魔,一个个张着大嘴,正在准备着,吞噬这些异国侵略者。八嘎牙路。土肥泥终于掩饰不住内心的恐慌。他笨拙地抽出指挥刀,将刀刃立向吴江说,你要是迷了路,我就劈了你。吴江畏缩地退后一步,再朝四围看看,信心足足地说,没错,我们没有迷路。土肥泥将刀插回刀鞘,靠近吴江一步,两眼便盯向吴江。天黑,土肥泥看不清吴江的神色,只能看到吴江的眼睛,闪着幽幽的亮光,很自信,很坦诚。
森林越走越黑,大腿越走越重,心越走越怯。土肥泥终于悟出了什么。他回头叫过个军曹,嘀咕了几句日本话。那军曹解开腰间挎包,从里边掏出一根麻绳,就来捆吴江。吴江苦苦一笑,说,你们绑我没有一点意义。土肥泥歪过脑袋,问,你说的是什么意思?吴江说,这么黑的天,你就是让我跑,我也是死路一条。土肥泥喀吧喀吧僵硬的嘴唇,一时犹豫不决。吴江就嘿嘿一笑,说,你们还是把我绑上吧,绑上我你们就放心了。
吴江的话刚落地,密林深处就响起一种奇怪的声音。那声音沉闷,尖刻,恐怖,如同发自地狱,让所有的人听了都胆战心惊,毛骨悚然。
土肥泥愣怔片刻,像是中了武林高手的隔空点穴,一动不动。突然间,他鬼惊鬼奓地喊一声:红胡子,准备射击。喊过这话,他伸手就去抽腰间手枪,结果抽了半天,却没有抽出来。原来,他的手冻得半僵,已经不再听他指挥。他绝望地朝声音那边扫上一眼,再看看身边的士兵,有的端不住大枪,有的拉不开枪栓,哭泣声,咒骂声,已混成一片。他大叫一声,展开双臂就抱住吴江,滚倒在地上。与此同时,一头头野猪也从密林里穿射出来,像一股呼啸的黑水,漫向那些手足无措的日本兵。刹那间,嚎叫声,咒骂声,零散的枪声,凶狠的劈砍声,呼爹喊娘声,咔哧咔哧嚼骨吞肉声,搅成一团,盘旋在迷魂阵里,构成一组旷世稀有的交响乐。
马二讲到这里时,窗外天色已然暗淡下来。他两手撑着沙发,朝上挺挺身体,嘶哑着声音说,我讲的迷魂阵的故事,你大概不会相信吧?我摇摇头,说,恰恰相反,我对此事毫不怀疑。接着,我告诉马二,我二舅亲口给我讲过,上世纪五十年代初,他在铁力林业局明朗林场采伐,曾亲眼看到两堆白骨。一堆里边夹杂着日本兵的钢盔、枪支,锈迹斑斑;一堆里裸露着野猪白骨、残皮,龇牙咧嘴。据我考证,那时的迷魂阵,已改名叫明朗林场,再过些年,明朗林场又改名叫卫星营林所。只是,此事在《铁山包大事》里,仅仅留下一句话。那句话是:康德八年,一支日本小部队进山围剿共匪,最终全体消失,只飞回一只信鸽。
我讲完这段故事,就走到马二面前,轻轻拉起马二说,天快黑了,我们出去吃点饭吧。马二眯缝起两只困眼,迟疑地说,你不想再听听,我这么些年是怎么熬过来的?我说,这些都没有必要了。你能帮我解开这两个谜团,我就很感激你了。马二的目光就闪出两点亮光,感叹地说,这些年,我人不人,鬼不鬼的,生不如死啊。我略一愣怔,还是说,走,先吃点饭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