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认命的李宝莉

韩青

《万箭穿心》是一部经典之作，国产、低成本、现实题材、女性电影。它不怕被贴标签，因为它自会有一个浑不吝的人物形象杵进观众心里，虐心而真实。

女主角李宝莉经历了丈夫的出轨和自杀、儿子的怨恨、婆婆的隔阂，依旧无怨无悔地承担着一家人的生活，但倒霉事总是如影随形跟着她……

影片于2012年底全國公映，至2013年陆续拿到第29届金鸡奖、第15届电影华表奖、第13届百合奖等等一大堆业内奖项，电影的叙事、摄影、表演，甚至道具都令人赞叹，尤其女主角颜丙燕的演技，泼辣、锋利、炽热，泼妇的气质和地母的气派浑然一体。

卖菜人家出身的武汉市井美女李宝莉，从诸多追求者里看中了性情懦弱的乡下男子马学武。她钦佩马学武有文化，同时也觉得自己嫁给他是他的福气，所以他就该百依百顺，而自己的种种颐指气使，则是她对他天经地义的娇嗔，至于夫妻情感维系，有床上交流就够了。

电影开场，光线幽微的床上，马学武拒绝了宝莉的撩拨：睡吧，明天还得搬家。

宝莉一边收拾东西，一边跟搬家工吵个不休，嫌搬家工坐地起价要加钱，放电视机手脚太重，冰箱摆得不到位，新地砖划出印痕，地板亮光给踩毛了……

马学武给搬家工递烟缓和气氛，宝莉当着儿子小宝和众人的面，一脚踢开他：我是出了钱的，他们就该好好给我干活。

搬家工转而给马学武递烟：我们虽然在外面卖力气，回家老婆可是贤惠，日子过得比你强。马学武神情瞬间颓然。

当晚，宝莉喜滋滋地环顾新居：放心，今晚我不骚扰你。马学武却突然提出离婚，转身离去睡沙发，且从此早出晚归，还搭讪上厂工会女同事周芬。

宝莉跟踪发现两人到旅店开房，于是匿名向派出所举报卖淫嫖娼。特别爱面子的马学武被撤掉了厂办主任下放到车间，日日忍受宝莉的冷嘲热讽。

不久，小宝奶奶前来同住，夫妻冲突叠加婆媳矛盾，马学武情不自禁地再找周芬，周芬说：马主任是个挺好的人，但是不怎么懂女人。她告诉马学武那个举报人就是李宝莉。

失魂落魄的马学武回到厂里，接到下岗通知，理由是厂里那么多人在外面瞎搞，他却是第一个被公安局抓到的。

生活的打击接二连三，臊眉耷眼的日子难以为继，马学武投水而去，留下遗书：人生真是痛苦，有些事情我无法面对。并且请老母亲照顾儿子小宝，只字未提宝莉。

好不容易搬了家，丈夫一下子提离婚，一下子又跳了江，到底是为什么？宝莉困惑无比，闺蜜小景说，她家楼前冲着好几条路，风水上叫万箭穿心。宝莉不信邪：就当它是万丈光芒。

宝莉既不恨也不想马学武，只觉得他没用。婆婆一把年纪，小宝还不满十岁，她得想办法把家撑起来。她辞掉原来收入微薄的工作，让当过中学教师的婆婆照顾小宝，自己开始做挑货的“扁担”，一心一意赚钱养家。

转眼十年，小宝成了高中火箭班的尖子生，高考在即。当年汉正街的小混混建建打架判刑期满出狱。建建记忆里伶俐漂亮的体面少妇宝莉，如今变成了头发蓬乱衣着邋遢的“扁担”，跟他境遇更接近些。

与马学武相比，宝莉与建建文化水平相当，家境接近，同属城市底层的市井儿女，有着更多的共同语言。这是两个朴实而简单的人，他们第一次发生关系，建建有点情难自控，这些年间身体健硕的宝莉会有什么故事哪？

宝莉开始躲避建建，建建却神出鬼没地开车寻来抱怨：这世界已经开放到了完事以后就跟啥都没发生过一样？

假如说马学武和周芬相好是被宝莉逼的，那么宝莉与建建发展则是靠了小宝和婆婆的推动。临近高考，宝莉想收工陪考，婆婆和小宝同心同德地疏离她：你这样在眼前晃来晃去太影响孩子。宝莉无处可去，只能到建建那儿落个脚。不料婆婆生病，小宝来找宝莉时跟建建打了起来，宝莉情急之下伤了建建。过后两人在天桥上相遇，宝莉给建建医药费，建建不满自己被当外人，出语不逊，宝莉也伤心翻脸：“谈感情，伤钱。”

小宝成了高考状元，宝莉松了一口气，以为苦尽甘来。但此时，婆婆要求把房子改到小宝名下，小宝更直接，要断绝母子关系。他一直在寻找爸爸投江自杀的原因，去找过周芬后，他知道了妈妈举报爸爸的事。

就像十年前她被丈夫抛弃，现在她又被儿子无情否决。小景再次提起她家那万箭穿心的风水。

宝莉枯坐江边，看到江堤上开生日派对的少男少女们，突然觉悟，如果自己当初同意与马学武离婚，小宝、马学武还有自己的生活应该是另外一个样子吧。

宝莉把房产证交给婆婆，用扁担挑着行李出门，一下楼遇到候在此处的建建。建建好说歹说要拉上宝莉和她的行李，宝莉说万箭穿心，建建说万丈光芒，那意思就是，他们将要在一起了。

《万箭穿心》根据湖北女作家方方的同名小说改编，电影优于小说。

马学武这一类来自农村靠学习优异而改变身份吃商品粮的知识分子，与城市中平民家庭出身中低文化程度的漂亮女孩结婚，称为男才女貌，曾经是上世纪八九十年代相当流行的婚姻模板。在家庭中占强势地位的，往往是城市原住民的女方，只是她们在家庭生活中的支配欲过于强烈，况且，男方还保留着很多农村家庭的情感方式，因此他们的生活难免失衡。这并非只是李宝莉自身的问题，还跟她处的时代和环境有关，这也是《万箭穿心》特别接地气之处。

宝莉的生活时空，将近二十年来中国社会大多数令人焦虑的因素都安置其中：经济压力、家庭矛盾、下岗、房子、出轨、高考、贫富差异……还有价值观念的变化。比如，小宝问爸爸的情人：“你爱没爱过我爸爸，你们好不好？”在小宝的奇葩思维里，马学武背着老婆孩子和有夫之妇偷情是爱情，而宝莉和建建这对单身男女之间的关系，却是让他怒不可遏的“不要脸”。

令人同情的婆婆，同样也有她老于世故的面孔，她只记挂着孙子小宝的利益。宝莉离家出门前，她唠叨了半天，却并不曾问宝莉，去哪儿，住哪儿。这样避重就轻，如同现实生活本身。

影片结尾，车起步又熄火，宝莉下来踢一脚车身骂了一句，建建在车上喊着“推一下推一下”。她走到车尾用力推，车子重新发动，宝莉再次上车，离开了这栋让她万箭穿心的居民楼。

看到有聪明的影评人总结：生活就像这车，会突然停下，可推一推还是会继续向前的。

但愿，真是这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