贾 妍
千年夏布丽人行(外三篇)
贾妍
午后的阳光,穿过香樟树的枝叶,越过临街的窗棂,铺洒在一个淡赭色的绣架上,也铺洒在了端坐在架旁的绣娘身上,顽皮的勾勒出一层淡淡的光晕后,在青褐色的地面上裁剪出一幅身影分明的“剪纸”来。
除了冬日阳光淡淡的暖意,绣娘并未觉察到阳光善意的招呼。一根花青色丝线轻挽在绣娘手间,上上下下,穿越着淡咖色的夏布。夏布上春意浓郁,烟雾迷蒙的柳荫中,踏青的唐贵妃和其陪侍徐徐而出,五组37人,即使是闭上眼睛,绣娘也能分毫不差地勾勒出每个人的体态神情,一针一线,层叠穿插,无论是雍容淡定的贵妃,还是薄彩略施的侍女,或是清秀俊逸的士官,都是由绣娘的针线间呼之而出的。记得开始绣这件傅抱石《丽人行》时,还是阳光灿烂的夏日。
夏日、夏布、夏绣,绣娘喜欢这些字眼,觉得每个都可以展开成好看的画面。新余、分宜、双林,绣娘也喜欢这些地名,因为沿此,就可以找到夏布的故乡。上千年前,不知道谁在这里种下了第一颗苎麻种子,也不知道谁第一个发现这苎麻皮与秆之间纤维的利用价值,更不知道谁第一个发明了剥麻、脱胶、打麻、绩纱、经纱、浆纱等系列工艺。绣娘只知道最好看的工艺是浆纱,在夏日绿色的小树林里,一根根长长的麻纱线被木架笔直地绷起,男人们用刷子蘸上浓度适中的新鲜米糊,平稳地将每一根纱线上刷匀,那种场景如同平放的琴弦,被男人们弹拨着。浆好的纱,轻轻地缠起,并被女人拿到织窑中开始纺织。更有趣的是这织窑,江南少山,无法依山开掘,便在地下挖一个硕大的坑,在坑壁上,再开掘出一个窑洞来,织布机放置其中,阴凉湿润,避免苎麻线因干燥断裂。这苎麻纺成的布轻透挺括、经纬咸宜、色泽清秀,最适宜做蚊帐和夏服,便也有了夏布的美名,古人赞其轻如蝉翼、薄如宣纸、软如罗绢、平如水镜,而苎麻也有了“中国草”的美誉。绣娘喜欢夏布粗犷古朴的色彩,有人在夏布上直接画国画,绣娘就想在夏布上绣山、绣水、绣人。
有时坐在绣架前,绣娘无端地会觉得这绣架像舞台的戏口,上演着一台历史剧,先是千年前的唐诗人杜甫上场,手捻胡须吟诵着:“三月三日天气新,长安水边多丽人。……头上何所有?翠微榼叶垂鬓唇。背后何所见?珠压腰衱稳称身。……”然后就是画家傅抱石登场,他并不言语,只是手握画笔,点染涂抹,或赭石,或朱砂,或砂蓝等等,调合之后,晕染成自己的色彩,着急时,傅抱石还会用嘴去抿抿笔尖,脸上便沾染上了色彩。想到这里,绣娘便会抿嘴笑了,便也知道该如何劈丝分线,准确的绣出那丽人的面、丽人的裙了。
绣娘喜欢傅抱石,因为他是江西新余人,“新喻”、“新喻傅氏”是他作画时常用的印章,绣娘有时暗想,比起来,她更喜欢新喻这个名字。绣娘喜欢《丽人行》,不是因为这是傅抱石唯一的两米长卷,也不是因为这幅画十多年前,就拍卖出了上千万元的天价,绣娘总觉得画中丽人,眉目之间酷似傅抱石的妻子罗时慧,端正凝重,旷古疏朗,有士的风范与气质。休闲时,绣娘总喜欢到抱石公园,看夕阳下,傅抱石雕塑前,孩子们嬉戏追逐,老人相携相伴。傅抱石极爱家人,妻子出差一个月,他可以写29封信,中间还加长途电话;妻子腰痛,他便每每帮其揉搓,数十年不变。傅抱石夫妻情笃,1965年,61岁的傅抱石因脑溢血猝死家中时,罗时慧悲痛欲绝,几欲轻生。而傅家六个孩子,六个画家,亦成佳话。知道这些事后,绣娘每次落针,便觉得自己也是在讲一个美丽的故事。
捻起一根细细的朱红丝线,绣娘开始绣画家的落款了。绣娘最喜欢的是那款“往往醉后”的印章,那是画家的闲款,画家的女儿曾调侃父亲:一生离不开两个“三点水”,一个是“汗”,一个是“酒”。画家常以激情和速度营造画意,抱石皴更需一气呵成,直至墨枯锋散,于是,画家作画时常是满头汗水。至于酒,酒后袒露的天真本性,更能使其作画时情感喷薄而出,正如画家所言:“一张画看后,要像酒一样使人陶醉,而不能像白开水一样的淡而无味。”所以,盖有“往往醉后”印章的画作,多是画家的精品之作。画家善饮,篆刻好,京胡也拉得颇好,而文章写得也不错,抗战时期,蒋介石那句广为流传的“地无分南北东西,人无分男女老幼,一致团结起来抗日……”其实出自傅抱石的笔下。3000幅绘画作品,2000枚篆刻印章,240万字的美术著作,这几个数字勾勒出的是傅抱石怎样勤勉的一生。
夕阳西落,阳光也抽转身子走了。绣娘望着这几近完工的绣品,知道自己或许永远无法绣完,因为在傅抱石《丽人行》原作背面有两位大师的题跋,一是徐悲鸿赞此“乃声色灵肉之大交响”,一是张大千题此画:“开千年来未有奇,真圣手也。色勒衣带如唐代线刻。”绣娘无从看到大师的题跋,也无从在纤细的夏绣背后绣出,绣娘想这确实让人有点遗憾。这样想着,绣娘再看绣架上的《丽人行》,渐渐黯淡的光线中,那夏绣上似乎笼上了一层烟岚雾气,浓翠柳枝条似乎摇曳着习习清风。再定睛,丽人们依旧穿梭在柳林中,缓步向前,绣娘便想,或许是这千年夏布的质朴留住了这些唐代佳人。
饮数杯酒,对千行竹,烹一碗茶,靠半亩松,这是古代隐士的生活,清雅幽居,往来随性。古之幽人,是隐士的另一称谓,用“幽”字指代隐士,确为绝妙:山峰远望,有人盘腿静坐其中,冥思静想,隐士的况味便也就一呼而出。这也像隐士在中国文化中的地位,不似庙堂之上高音频乃,只在山水之中的低回浅唱。
隐士的故事,经过岁月洗刷之后,便成了传奇,每一篇都被涂抹上了神秘斑斓的色彩,参杂在古籍文献之中,犹如草木,有的精神,有的荒芜。在这般感受下,看《中国隐士的品格》,便觉得作者如同农夫般勤耕苦犁,去芜存菁,将中国隐士的文化细致梳理了一遍,从竹林七贤、苕溪五隐,到商山四皓、浔阳三隐,从名称考辩、性格类型到书画丹青、诗词名篇,一一细数,娓娓道来。更以立德、立功、立言等为标尺,圈点出从远古至明清各朝的隐士高人,议论评说,虽文字简短,却无虚词废话,自成体系,读来生动盎然。
隐士,顾名思义,隐者,藏也:士者,知识人也。《辞海》释意:“隐居不仕的人。”可为何要成隐士?这就是个有趣的话题。南北朝史学家范晔在《后汉书·隐逸传·序》中对隐士进行了归纳:“或隐居以求其志,或曲避以全其道,或静己以镇其躁,或去危以图其安,或垢俗以动其概,或疵物以激其淸。”这或是一种解释。不过在普通人看来,隐士之所以要隐居,大体无外乎三种,一种是清雅之人,不事王侯,高尚其事。“其大者则轻天下,细万物,其小者则安苦节,甘贱贫。或与世同尘,随波澜以俱逝,或违时矫俗,望江湖而独往。”一种为出仕入仕之人,或急流勇退者,或隐逸猎官,株守茅庵,静候“蒲轮安车”,帝王征召。还有一种就是躲避战乱祸事。无论何种原因成为隐士,感觉隐士都是中国最有趣味的人群,当隐士们负薪于危峰,横舟于野渡,卧看沧江,醉题红叶之时,其实也勾勒出的是中国文人的理想国。很难想象,如果没有了隐士,中国文化将会丧失何等飘逸洒脱的注释。
清谈、吟诗、调琴、读书、饮酒、烹茶、垂钓、炼丹、采药、弈棋、出游等,俱是隐士的生活构成。同样一件事,遇到不同隐士,就有了不同的结果。当年姜太公年过七旬,垂钓磻溪,这次无钩之钓,“钓得”文王,“载以俱归,立为师”,姜太公“钓”的是千秋大业。同样喜欢垂钓的还有东汉严子陵,这位汉光武帝刘秀的同窗,在刘秀即位后,改名隐居,汉光武帝要任命他做谏议大夫,他装疯卖傻说风凉话,不肯受命,后归隐富春江。范仲淹为其建祠堂,赞其“云山苍苍,江水泱泱,先生之风,山高水长”。这位先生隐居垂钓之处,相传在桐庐以西15公里富春江北岸富春山上。严子陵“钓”得了千古名声,所谓“子陵有钓台,光武无寸土”,此言不谬。隋代张志和也有同样爱好,他也曾出仕,后以亲既丧,不服仕,居江湖,日与山水渔樵为友,自称“烟波钓徒”,《新唐书》本传称其:“每垂钓,不设饵,志不在鱼也。”著有《渔歌子》:“西塞山前白鹭飞,桃花流水鳜鱼肥,青箬笠,绿蓑衣,斜风细雨不须归。”其“隐而有名,显而无事,不穷不达,严光之比”。看来张志和钓的是闲趣。
高人隐士,品行高尚,满腹经纶,声遏云霄,帝王们常会召其入朝。如何拒绝征召,隐士也是各有高招,有的坚辞,有的婉拒。晋戴逵,字安道,少博学,好谈论,善属文,能鼓琴,武陵王司马晞曾召他鼓琴,戴逵对使者摔碎其琴,曰:“戴安道不能王门伶人。”而南朝“山中宰相”陶弘景对梁武帝的邀约,一直是婉拒,即使手书谕旨,屡加礼聘,也不愿意,唯画两牛,一牛散放山水之间,一牛着金笼头,有人执绳以杖驱之,其意不言自明。而明代隐士杨维桢73岁时,太祖遣使召之,其谢曰:“岂有老妇将就木,而再理嫁者邪?”宋濂赠之诗曰:“不受君王五色诏,白衣宣至白衣还。”更有刚烈者是唐代甄济,其“少孤,独好学,以文雅称。隐居青岩山十余年,远近伏其仁,环山不敢打猎。安禄山招其做官,济卧床装病,安禄山命大将封刀召之,曰:‘即不起,断其头见我’。济色不动,左手书曰:‘不可以行。’使者持刀趋前,济引颈待之,使者欷歔嗟叹,止刀,以实病告(安禄山)”。
这些隐士不愿入朝为官,或许是因为“以其道虽未弘,志不可夺,纵无舟楫之功,终有贞贤之操。足以立懦夫之志,息贪竞之风,与夫苟得之徒,不可同年共日。所为无用以为用,无为而无不为者也”。而元朝的张养浩更是看得明了:“黄金带缠着忧患,紫罗衫裹着祸端,怎如俺黎杖藤冠,”这真是中国古人少有的大实话。
“唯有幽人独来去”,或许在今人看来,隐士筑巢山林,采薇而食,少不得孤独寂寞,不过这或许都是后人的想象,“陆羽尝问张志和:孰为往来者?对曰:太虚为室,明月为烛,与四海诸公共处,未尝少别也,何有往来?”
总觉得糯米如人,时而刚劲,时而柔诺。一陇秋稻,蜕皮扬场,粒粒光泽浮动,饱满刚硬,是生米的个性。添水蒸煮后,会陡然换了模样,绵软糯滑,是一派成熟品味。糯米的品性至此,并未完整表达。若是加份引子,温热之中,窖藏三五日,且时间愈久,滋味愈发浓烈。脱胎换骨一般,糯米就此从食物过渡到酒的概念中了。
所谓酒者,粮食精也。这是嗜酒者的心头好。虽非嗜酒者,却也觉得这话说得贴切。酝酿时间的不同,酒的滋味便也截然不同,若牵引出的是粮食的炽热,便是白酒的辛辣;若蒸发的是粮食的轻巧,便是啤酒的爽口;而若恰巧收藏的是糯米的绵长,那就是稠酒的浓郁了。酒香袭人时,会恍惚觉得白酒似大小伙子,啤酒似黄嘴小儿,而稠酒就是身着蓝花布衫的酒娘子,而这最俏的酒娘子,当属长安城里的黄桂稠酒。
闵东昌 书法
带着一点点淡香,色白如玉的稠酒,在儿时,是春节家里餐桌上的佳酿,每当母亲在炉灶上架起铁锅,放入稠酒胚子,略加水,慢火滚开。升腾的蒸汽,便会带着丝丝的甜味,弥漫在厨房。冬日里,若是趁热喝了这稠酒,会觉得整个人像是被点亮一般,闪着幸福的光芒。若搁凉再喝,甜味会被更凸显出来,是另一种冰凉沁心。稠酒几无酒精含量,可说是有酒之名,无酒之实,且滋味醇厚,绵甜适口,老幼均喜。小时候,每次喝黄桂稠酒,总会心生疑惑,没有放糖的稠酒,缘何如此甘甜;每次也因找不到黄桂的痕迹,偶然会有少许遗憾掠过。
桂花入食,自古即有,不似南方的桂花藕、黄桂粥中,桂花的写实处理。黄桂稠酒中的桂花,完全是大写意的手笔,因为在稠酒中只能品其香,不能见其影。酿制黄桂稠酒是个耐心活,将清亮的上等糯米,以清水浸泡数时,然后在竹制笼屉中,铺上淋湿的纯棉粗布,将糯米疏散地撒放其上,旺火蒸腾。待米心去硬,糯米将熟未熟之际,撤火,凉温,去燥热。撒入酒曲,拌匀。将处理后的糯米放置于洁净陶缸中,略微拍打瓷实,将木棒插入糯米中央,环绕挤压出一个喇叭型的空间,盖上干净竹盖,置温暖处搁置。三五天后,便会有汁液从糯米中渗出,带着清冽的酒香,在喇叭口处“喧哗”。从渗汁多少,可知稠酒的发酵程度。让糯米变身成稠酒,最神奇莫过这酒曲,而桂花的大写意全在其中。发酵好的糯米就变成了酒醅,将酒醅放入编织略密实的竹箩中,加水,然后或用手或用器具,挤压、揉搓,反复多次,稠酒便会顺箩筐的洞眼中流出。在这道过酒程序中,若加入蜜酿桂花,成就的便是黄桂稠酒的神来之笔,酒娘子的暗香就此浮现,恰如李白诗句:“风吹柳花满店香,吴姬压酒劝客尝”。
醪醴是稠酒的古名。古时五谷熬制成汤液,滋养五脏;若是五谷熬煮,发酵酿造,便得醪醴,可治疗五脏之病。醪,浊酒;醴,甜酒,醪醴合起来便是浊甜之酒,故而稠酒色如白玉,却不透明,依旧呈现的糯米之精华。古时酿造稠酒,讲究用稻杆烹煮糯米,此非妄言,古书《黄帝内经素问》中有对答:“黄帝问曰:为五谷汤液及醪醴奈何?岐伯对曰:必以稻米,炊之稻薪。稻米者完,稻薪者坚。帝曰:何以然?岐伯曰:此得天地之和,高下之宜,故能至完,伐取得时,故能至坚也。”古人做事确是讲究。
唐时长安,最好的稠酒产自长乐坊,《唐西京城坊考》上便记有一笔。一日唐玄宗携杨贵妃到此饮酒,颇是赞赏,贵妃将开满桂花的枝条赠与店主。这桂枝被植于园中,繁衍成林,店主后将桂花入酒,随得黄桂稠酒,这是野史传说,无从考证,只是这黄桂稠酒亦被唤作贵妃稠酒,“秋风吹渭水,稠酒满长安”,亦成长安一景。“李白斗酒诗百篇”也罢,“张旭三杯草圣传”也好,乃或是“知章骑马似乘船”,杜甫的《饮中八仙歌》中的文人雅士,饮得若是浊酒一杯,会不会就是黄桂稠酒。若真是如此,那这位暗香浮动“酒娘子”,原来早已穿街过巷,走入唐代诗意之中,身影绰约,端然一派风流气质,从古至今,未曾改变。
西安城里,早年并无太多高楼。站在钟楼,四下望去,多是青瓦铺顶,间或有大树遮住屋顶,可见那房屋并不高大。临街的商铺楼房,多为二三层,砖砌的门头上,多挂木制牌匾,墨笔写出店名,颇是雅致。
在东大街上,有家清真馆子,拱门圆顶,顶上立个小月亮。年少时,每次路过,都会多看几眼,有同学父亲在此掌勺,常说其间美味,听的多了,再看那挂着的店名:清雅斋,便很是好看。大约又过了几年,离清雅斋不远处,立起个中式牌楼,红蓝重彩,坊额上题着:炭市街副食品市场。牌坊下向北,一条巷子多做海鲜品,日日人声鼎沸,极为热闹。那牌坊上的字,似燃着的柴炭,从寻常人家灶台上,飘起一缕炊烟。
那时东大街是繁华之所,西安人若说上街去,十有八九指的是东大街。大人逛街购物,小孩则惦记的是吃食。每每走到街西,看到大华饭店,便会缠着母亲,在临街的售卖窗口,买些小吃,打打牙祭。因了这些,东大街便和美味相连,成为儿时深刻记忆。
要再过十多年之后,我才知道这几处的匾额均为一人所书,石宪章,一位声动西安城的书法家,那时东大街、南大街上,六七成店铺都挂着他手书的名号,其字雄劲浑厚,酣畅淋漓,人称长安榜书家。大约又过了十多年,我到南城墙根下上班,从单位出发,向北至西大街,是城隍庙;向东,经粉巷到南大街,是西安百货大楼;而若是从城隍庙向东,绕着钟楼回来,那盘道西南侧的钟楼饭店,也是必须经过。这三处的名号也都是石宪章题写。凡是见多了,会有亲近感,故未识石公,已觉亲近,就像邻家会写字的大伯一般。
石公年少时居津门,初临墨池,受到清末书法家华世奎影响,华世奎自幼习书,臂力腕力常人,功力甚厚,手书“天津劝业场”,苍劲雄伟,堪称中华名匾。石公13岁离家,随叔父四处创业,弱冠之年,至西安城,又得民国书画家张寒杉指点,深味书之神韵。
初见石公,是在一次赈灾笔会上。那年南方水灾,赈灾义卖筹集作品。各路名家,挥毫泼墨,半天时间,如流水席般,来者留下墨迹,书写上一两幅,多半就会抽身离开。唯独石公从头至尾,一张张书写。那日天气并非炎热,石公却写得辛苦,后背大片衬衫,都被汗水浸透。一两个小时之间,石公一直没有停歇,我亦没有打扰。临到要回报社赶稿时,遇到一位书法名家,简短采访后,那名家听闻石公已到,便调侃道:要向石公一样,写到汗流浃背。方才知晓,石公每临墨池,总会如此,不禁心生敬意。
书写之时,汗流浃背,并非石公独有。《清稗类钞》就记载了翟草田用大字书写楹联之事,“字高五尺余,联字亦二尺,挥汗立就,气如龙虎。”写字时挥汗如雨,除与体质相关,或许也同书写方式有关。
榜书,古称“擘窠大字”,亦简称大书,清代朱履贞《书学捷要》称,“书有擘窠书者,大书也。”“小字中字用拔镫,大笔大书用擘窠。”清书法家王澍在《论书剩语》写到:“蝇头书,须平悬肘高提笔,乃能宽展匠意。字渐大,则手须渐低。若至擘窠大书,则须是五指紧撮笔头,手既低而臂乃高,然后腕力沉劲,指挥如意。”两者说法各有侧重,但有一点是一样的,那就是大书者要用大力。
石公勤力,每每题写匾额,绝无缩放之说,均以原大书写,其时条件简陋,只能以碗盛墨,手抓斗笔,二三张报纸铺垫,奋力而书,酣畅淋漓,气韵盎然。石公惯写大书,字字用力,自会汗如雨出。
真正和石公相识,是在一次采风中。采风团名家不少,但出了西安城,石公的影响力便顿现,每到一地,每次笔会,石公所在的书案之前,总是聚满人群,他也总是最早铺纸开笔,也总是最后收拾东西,无论是谁,但凡开口求字,石公必然答应。三五天过后,我曾私下劝他不用如此勤力,毕竟已是花甲之人,石公却说:咱不就是会写个字,难得人家稀罕。
石姓,又名宪章,两者相联,颇有坚定之感,和石公相处,感觉总是很踏实。但鲜为人知的是,石公早年并非此名,按照族谱排序,石公应为彦字辈,但石公却偏爱“宪”字,年纪略长,便改定此名。究其原因,和国家大法宪章,并无太大关联,只因为繁体“宪”字为憲,一字笔画之中,以心结尾,石公喜欢此字型。《尚书》有言:“诗言志,歌永言。”在石公眼中,该是:心为书。
采访团行至安康,朋友谭宗林邀石公和我到其办公室喝茶,兴起之时,石公挥毫泼墨,写了几张题款之作后,便要给我写。我看时已至深夜,便推辞不用,石公采风中,已为我书写一幅。石公听闻,朗声说道:瓜女子,写好了,可以今后办事用。那天本不是专为写字,石公要给我写时,办公室上下也找不出张完整的纸,后来,还是石公在桌案之上,翻出四尺对裁剩下的长条,为我写了一幅。我向来不喜求人,那字便也珍藏至今,算起来已是十多年前之事,与石公生死相隔,而那场景,却恍若眼前。
石公逝去整十年,西安城变了模样,街宽了,楼多了。天际线被分割成几何形状。小街小巷悄然消失着,好看的墨书木匾越来越少。每每走到钟楼,常会抬头仰望,看看那全无遮拦的天空,也看看钟楼饭店的店名,怀想那隔三差五就挂着石公墨迹的老铺号,怀想那挂在牌匾上的老西安城。
牌匾书写,看似不难,其实绝非易事。明代费瀛在书论《大书长语》中认为:“夫以篆、隶、小楷著名,代有其人,鲜克工署书者。”清末康有为也有同感:大书“作之与小字不同,自古为难。其难有五:一曰执笔不同,二曰运管不习,三曰立身骤变,四曰临仿难周,五曰笔毫难精。是五者,虽有能书之人,熟精碑法,骤作榜书,多失故步,盖其势也。故能书,当复有事,以其别有门户也。”
榜书难为,石公之后,长安榜书,寂寞无主。而石公的豪爽豁达、质朴随和,和其题写的那无数匾额一起,沉淀为一个时代的历史景观,成为太多西安人的旧时记忆,也衍变成了这座城市的集体记忆,而那其间充盈的墨香,想来总会让人有几分怅惘。
癸巳年春日,至楼观台,见任法融道长。等待之时,见其庭院之中,有石碑耸立,书有楼观台沿革记。碑文由颜体书就,雄健挺拔,法度俨然,“如项羽挂甲,似樊哙排突”,字有筋骨,书有正气,深得颜鲁公之真髓。那日,太阳正好,穿过枝杈,落在碑文上。在光影闪烁中,看到了书者落款:石宪章,霎那间,如遇故人,心生欢喜。
其时,那庭院中,两株紫玉兰正在怒放,花影婆娑。
◎贾妍,理科毕业,文科谋生,媒体从业,曾混迹文娱圈数十载,发表新闻数百万,获奖若干,现为媒体编辑,主编《写在历史初稿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