于晓霞
摘 要:作为汤亭亭虚构作品中唯一的一位主角,惠特曼·阿新这一人物形象备受研究者的关注。惠特曼阿新并不是一个英雄人物,他既特别又普通,是许多20世纪60、70年代美国华裔青年的缩影。这个人物形象承载着汤亭亭的多个意图,她利用这一形象批评主流社会的种族歧视,暗讽两性中的性别歧视,调侃垮掉派向往自由却又回避责任的不成熟态度,但更多的则是反复申述华裔美国人对于美国的合法合理的拥有。
与前两部类似于自传、家族史式的小说不同,汤亭亭的第三部作品——《孙行者》中充斥着大量的“隐语和双关语”,①具有“从现实飞跃到幻境 故意松散的叙述结构”②使整部小说在阅读上具有极大的难度。国内研究者们充分注意到《孙行者》中的后现代特征,有多篇论文以其中的“戏仿”“互文”“拼贴”为题进行讨论,小说中的主人公惠特曼·阿新也成为研究者们关注的一个重点。但对于这一形象,大多数研究都是基于内容出发,揭示其华裔垮掉派这一反叛形象。本文拟从叙事学出发,利用叙事学理论,从叙述视角及人物话语的不同表达形式入手,重新分析阿新这一人物形象及其所体现出的深层意蕴。
一
《孙行者》全书并没有讲述一个完整的故事。零散、拼贴是它的特点,其间还有意识流似的写法,小说的叙述视角主要有两种:一为叙述者的全知视角;第二种则是阿新的意识代替了全知叙述者,从阿新的角度对事物进行观察聚焦的“人物有限视角”。而小说人物话语的表达方式中则频繁地出现自由直接引语与自由间接引语,③虽然这些引语的出现加大了故事的理解难度,但这些引语却能帮助读者更好的理解人物,理解隐含作者的意图。本文先从惠特曼·阿新的传统形象定位——华裔垮掉派嬉皮士入手,重新梳理阿新对于垮掉派的看法及其形象成因。
惠特曼·阿新是一个华裔垮掉派嬉皮士,这是许多研究阿新这一人物形象的文章中的结论,小说中的描写似乎也在反复的强化这一印象。这一定位不免有些简单、刻板化,阿新这个形象是包含着复杂成因的。
小说是这样开始的:
惠特曼阿新每天都想着要自杀。这也许是因为他住在旧金山这样一座城市吧,这座城市充斥着油腔滑调式的情调、喋喋不休的雾笛——阿门,阿——门——令人忧伤的阿门,阿门的忧伤——却没有足够的阳光。④
MAYBE IT COMES from living in San Francisco, city of clammy humors and foghorns that warn and warn --- omen, o-o-men, o dolorous omen, o dolors of omens --- and not enough sun, but Wittman Ah Sing considered suicide every day.(Maxine Hong Kingston: 1989, 3)
在这一段文字中出现了两个时态,以一般现在时为标识的自由直接引语提示读者此为阿新的内心独白。小说的背景是20世纪60年代晚期的旧金山,而旧金山正是50年代出现的“垮掉的一代”文学家的大本营。作为一名垮掉派嬉皮士,生活在旧金山应该是一件荣幸的事情,但阿新认为“这座城市充斥着油腔滑调式的情调”,这一论调让人不禁心存疑虑。随后,阿新在继续闲逛中看到了一个白人流浪老太太在出售货物,小说这样描述道:
他看见她的脚上穿着双草屐,脚很厚,又肮脏又粗糙。这双可怜的脚告诉人们什么是无家可归、四处流浪的人。⑤
He looked at her thick feet chapped and dirty in zoris. Their sorry feet is how you can tell crazy people who have no place to go and walk everywhere. (Maxine Hong Kingston: 1989, 4)
第一句话为一般过去时,是阿新的有限视角的观察;第二句话则又变为一般现在时,提醒读者此处已是阿新的思想流动,这里有暗讽垮掉派领袖凯鲁亚克的意味。“crazy”既有“发疯的、狂热爱好的”意思,又有“衰弱的、多病的”意思,因此这句话就含有双重意蕴——表面上是说根据这样的脚可以辨别指像这位流浪老人一样的可怜的、衰弱的、无家可归、四处流浪的人,而同时却在暗示告诉那些着迷于《在路上》的荒唐的、四处游荡的垮掉派们什么是真正的无家可归、四处流浪,这是一种痛苦悲惨的生活状态,不时髦,没有什么疯狂的乐趣。
对于垮掉派的质疑与否定更直接地出现在小说的第三部分——“扭曲者与呼喊者”中。在这一章中,全知叙述者只简单描述几句之后就将聚焦视角让位为故事人物阿新。大段自由直接引语的使用向读者展示出阿新中游荡途中的所思所想。
因为游荡,阿新想到了凯鲁亚克和他的《在路上》,想到了凯鲁亚克对华裔的污蔑、侮辱性的言语,阿新一下子爆发了。自由直接引语的使用可以使读者直接了解人物的内心,更为直观的感受到人物的情绪。读者可以清楚的感受到阿新的激愤,他反复强调自己的身份——“我是美国人”“我是行走在这里的美国人”,以此来驳斥不公正的言论。垮掉派主张反对一切世俗陈规和垄断资本统治,抵制对外侵略和种族隔离,但代表人物凯鲁亚克却在作品中流露出种族歧视的言语,“根据工作来看人”“也依种族来看人”,⑥这实质上反映出垮掉派著名的领军人物也并非那么公正公平,他们的反世俗的举止也不免遭人质疑。阿新清楚的表达了他的态度,他不再吸食大麻,“不再相信你(指凯鲁亚克)的眼力”“凯鲁亚克和他的美国之路滚一边去”。⑦
从小说开篇起阿新就以垮掉派嬉皮士的形象出现,不论从小说的叙述还是真实的历史我们都可以得出阿新成为嬉皮士的原因——主流社会对华裔的歧视与偏见。第一代华人移民心中的家园是中国,即使许多华人最终选择留在美国,中国也是他们的精神故土。可以说美国主流社会排斥他们,他们同样也排斥主流社会。与第一代移民不同,阿新所代表的移民后裔生在美国、长在美国,主流文化对于华裔的排斥让他们产生一种无所依附的精神痛苦。阿新像垮掉派主张的那样藐视社会规则、反对机器文明、反对种族歧视,这一部分表达出他的内心诉求,表达出他对主流文化的抵抗;但另一层面,“垮掉的一代”终归属于美国文化史上重要的一支亚文化,它代表的也是一部分美国人对于美国文化的看法与理解,阿新以垮掉派的形象出现又未尝不是利用这样一种反抗的姿态使自己融入美国、确立自己的美国身份、彰显自身的美国性呢?但阿新最终认识到,完全美国化的嬉皮士风格、垮掉派主张并不能真正实现自我,只有与让他感到矛盾纠结的中国背景相结合才能真正确立美国华裔的自我身份。
二
种族问题是美国主流社会中的重要问题,是许多矛盾冲突根源所在。20世纪中期以后,少数族裔的处境虽然有所好转,种族歧视实际上在社会的许多方面依然存在。身处这样的社会环境,有些华裔变为“香蕉人”——完全接受主流文化,为主流文化所同化,有些华裔固守传统,与主流社会格格不入,还有一些华裔迷茫不知根之所在,而无论哪种情形都不利于华裔美国人身份的确立。小说的主人公惠特曼·阿新也存在这样的困惑。
小说开端阿新漫无目的游荡时曾遇到过一家华人,虽然同为华裔,阿新对这一家的看法实在算不上友善。事件是这样的:
事有凑巧,虽说道路很宽敞,可这位游逛者和惠特曼却撞了个满怀,先是都想从这边过,接着又同时都走到那边,看上去有点儿像两个篮球明星打球时的侧移横跨。惠特曼站定不动,狠狠地瞪了那人一眼。⑧
这段描写是叙述者的全知视角,亦是比较公正客观的观察叙述。根据全知叙述者的描述,这只是一件十分平常的事件,日常生活中时有发生,算不上什么冒犯,许多人甚至会为这种巧合相视而笑,但阿新的反应似乎有些强烈,甚至是带有了一些敌意,这一点在后文叙述中表现十分明显。这段文字之后的叙述视角发生改变,由全知叙述变为阿新的人物有限视角。在阿新的视角聚焦中,这位与阿新发生碰撞的华裔游荡者是FOB(Fresh off the Boat)——“新移民”,是poor man——可怜虫,夸张的描述对方的妻子与孩子“似乎都穿上了十来件自编的毛衣”,认为他们“土里土气”,他们刚刚经过的“过街地道里有股卫生球的味道——新来者的香水味”,⑨文字当中充满了挖苦与讽刺。阿新称这家人为“移民”(immigrants),认为他们“来自中国”,这说明阿新是将自己当作土生土长的美国人来界定他们的身份。阿新在此的态度可以折射出两点:其一,阿新以美国人的身份嘲笑这家华人揭示的是美国主流社会对于华人移民的歧视;其二,阿新以白人的视角嘲笑华人反映的其实是华人在主流文化影响下产生的自我厌弃。这种自我厌弃在阿新与两位华裔姑娘的交往中表现的更为明显。
阿新在坐公交车时遇到了一位华裔姑娘朱迪·路易斯,这一部分的叙述采用的是阿新的有限视角观察描述。通过阿新的观察,读者“看到”了这样一位姑娘:
(1)一个相貌平常的姑娘正在往汽车上爬,她抬腿方式太不雅观,人们可以顺着她的裙子看到她的大腿,但是又有谁对看这个感兴趣呢?⑩
(2)平平的鞋底,平平的胸,平平的头发,平平的脸,平平的容貌。{11}
(3)可她在哪儿算漂亮呢?也许,美国已是她最好的去处。
(4)他又看了那女孩一眼,在夜色里,她是蓝黑色的。他眨了眨眼,发现他身边坐着头蓝色的野猪。{12}
在阿新眼中,朱迪没有任何的魅力可言,无论是她的举止亦或是外表,甚至于她随身所带的的东西都透出一股“杂碎”“闷热的饭馆”的味道。阿新对朱迪的态度一方面显示出阿新无法欣赏本民族的美,正如汤亭亭在访谈中所谈到的,他们对彼此是一种生理上的厌恶;{13}另一方面则显示出阿新在某种程度上受到了主流文化的影响,接受了白人对华裔歧视的态度与观点。
另一位华裔姑娘南希是阿新大学时代的同学。阿新十分迷恋南希,原因主要有两点:第一,南希是个美人,白人导演认为南希漂亮的不像华人,这说明南希的美是白人认可的美;第二,阿新认为自己“需要找一个美籍华裔姑娘”,这其实反映出阿新希望找到一位能与他有精神共鸣的伴侣,能理解他对身份诉求想法的伴侣。但很明显,南希并不是阿新想象中的那位女性。南希是一位完全被白人主流文化同化了的“香蕉人”,她甚至不承认自己是华裔。为了讨她的欢心,阿新用白人式的腔调来调侃自己的出身和唐人街。全知叙述者十分不赞同阿新在这里的所作所为,他脱离原本的叙述,从幕后走向前台,对阿新提出了委婉地批评:
惠特曼,你应该增长更多的阅历。的确,你是个演员的孩子,当你的亲人演戏时,总希望有人看……{14}
这里隐含着两处置换:
亲人?圮华裔先辈 演戏(play)?圮起作用(play a role in)
全知叙述者是想告诉阿新,华裔先辈们为美国的建设做出了卓越的贡献,为美国的发展起到了巨大的作用,作为后辈应为此感到骄傲,无论美国历史怎样被官方书写,华裔后辈都不应忘记父辈们的付出。
阿新的种种作为并没有赢得南希的认可,南希这个已经完全被白人主流文化同化的华裔姑娘无法欣赏阿新的思想和行为。正如上文所提到的朱迪与阿新之间是身体上的互相厌恶,那么南希与阿新之间就是精神上的远离。汤亭亭通过塑造这3个形象表达了许多华裔青年精神上的困境、身份上的迷惘。
惠特曼阿新并不是一个英雄人物,他既特别又普通,是许多20世纪60、70年代美国华裔青年的缩影。这个人物形象承载着汤亭亭的多个意图,她利用这一形象批评主流社会的种族歧视,暗讽两性中的性别歧视,调侃垮掉派向往自由却又回避责任的不成熟态度,但更多的则是反复申述华裔美国人对于美国的合法合理的拥有。《孙行者》中译本中载有美国学者屈夫博士的一篇评论文章——《现实与理解》,在文章的结尾处屈夫博士写道:
这部非寻常的小说旨在引导读者看待惠特曼阿新理想中的新社会,在这个社会里,人人自由地创造性地表达他们的梦想和对现实的憧憬。{15}
但在汤亭亭的下一部作品——《第五和平之书》中,我们却可以知道阿新的理想始终是一种乌托邦式的梦想,中年阿新离开美国本土,来到夏威夷,但这里也逃脱不了战争的阴影。让人感慨的是阿新依然怀抱梦想,这也可以看作是汤亭亭从未放弃努力,至此,阿新终与他的创造者心神合一。
注 释:
①②④⑤⑥⑦⑧⑨⑩{11}{12}{14}{15}汤亭亭.孙行者.广西:漓江出版社,1995.6,6,3,4,73,73,5,5,77,78,82, 14,9.
{3}杰拉德·普林斯所著《叙述学词典》中有自由直接话语、自由直接引语、自由间接话语、自由间接引语4个概念。其中两个“话语”都是涵盖言语或思想,而两个“引语”基本等同与相对应的“话语”,但尤指言语。本文未采用自由直接话语与自由间接话语两个概念,都以自由直接引语与自由间接引语代表论述,特此说明。
{13}汤亭亭在访谈中谈到阿新与朱迪时这样说到:“They cant stand each other. Its a physical aversion that they have, which has a lot to do with not appreciating your own beauty, with not understanding the great message of the 1960s, the ‘black is beautiful lesson”。
参考文献:
〔1〕Kingston, Maxine Hong. Tripmaster Monkey: His Fake Book. New York: A Division of Random House, Inc., 1989.
〔2〕申丹,王丽亚.西方叙事学:经典与后经典.北京:北京大学出版社,2013.
〔3〕杰拉德·普林斯.叙述学词典.上海:上海译文出版社,2011.
〔4〕Edited by Paul Skenazy and Tera Martin. Conversation with Maxine Hong Kingston. Mississippi : University Press , 1998.