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受戒》看汪曾祺小说中的诗境化叙述特征

2015-08-29 12:47万晓
青春岁月 2015年16期
关键词:受戒汪曾祺

【摘要】《受戒》是汪曾祺创作的晚期,此前中国在步入新时期的初期,很大一部分程度上继承的是劳动人民和革命的传统,而汪曾祺的此时的创作,可以看做是“京派”小说在当代的历史延续。这种延续是在很大程度上重新继承了我国自上古时期以来不断传承发展的文人士大夫传统,或曰“诗骚”的抒情传统。

【关键词】《受戒》;汪曾祺;诗境化叙事

诗歌一直是中国文人抒发感情的常用载体。正如台湾学者蔡英俊所言:“中华儿女……的确是从这种复沓的歌谣形式里找到了最贴合于他们的心灵秩序与美得理想的表达媒介。往后,文学创作的主流便在‘抒情诗这种文学类型的拓展中逐渐定型。”汪曾祺的小说正是自觉地继承了这种诗化的抒情风格,甚至将这种抒情风格拓展到了叙事的层面,从而使得他的小说创作在新时期别具一格,展现出清新淡雅又诗意和谐的色彩。

一、题材的诗境化

《受戒》的故事背景取材于中国乡村,作者致力展现田园牧歌式的宁静生活和平淡冲和的人生态度。然文中的乡村,实是经过了作者美化的乡村,它并非是完全高洁的,但是它却自有一种风情的干净。这种风情的塑造来自于作者对于“真性情”的有选择的营造。同是中国旧年代的乡村,汪和鲁却呈现出了两种迥乎不同的形态和气质。总体而言,鲁迅笔下的乡村及农民普遍具有未开化而造成的愚昧。而汪曾祺所要凸显的是乡村生活因为未开化而格外纯洁,无有勾心斗角的本色,这相对于鲁迅笔下的正是另外一面。沈从文曾说他自己的创作是在写梦,废名也曾自称其小说是“梦梦”,从某种意义上来说,《受戒》也是一种对于诗意梦境的审美书写。

此外,小说还融入了佛教禅理。虽然小说重点在于人性而非佛性,在于人欲而非信仰,但佛与禅的加入,能为作者的描写增加很多诗意成分。这点恐怕要归功于中国一直以来的美学传统,禅宗兴起之后,“以佛入诗”、“以禅入诗”也逐渐成为了文人雅客经常性的偏好。因汪曾祺作品本身就带有诗性特质,因此作品中佛教因素则可成为营造诗境的有力帮助。比如他描写荸荠庵:

荸荠庵……迎门供着弥勒佛。不知是哪一位名士撰写了一副对联:

大肚能容容天下难容之事

开颜一笑笑世间可笑之人

……大殿东侧,有一个小小的六角门,白门绿字,刻着一副对联:

一花一世界

三藐三菩提

此处作者的真正目的并不在于这座庵庙的构造,而是用这不拖泥带水的简净言语营造好似一个个因果的意境。这种意境恐怕在此并非佛的意境,而是从佛理所延伸出来的,世界与人性幽微而广博的意境了。佛家的讳深与庄严被消解,但有如同人世烟火一般的禅意。意境的营造正是使得小说带有诗境化色彩的重要体现。

二、情节、人物的淡化

汪曾祺晚年主张“回到现实主义、回到民族传统”,而在他的文学实践中,实现其主张的第一步,就是回到“诗画同源”这一古典美学的价值观,在文体上给他带来的变化表现为小说的散文化。在《受戒》极短的篇幅里,琐琐碎碎地记了好些事情,没有十分完整的情节,很多零碎的篇章,都是用简简单单一个省略号隔开,结构相当松散。按照小说标题来看,中心事件应该是明海的受戒,但是这一情节却仅占全文描写的五分之一左右,其余大量笔墨,都用在写荸荠庵,写各位师父和尚,写县城、偷鸡人、小英子的家庭等等。读来只觉随性自如,但实际上,这种看似行云流水的随笔,是作者苦心经营而为。作者在行文中为了运用诗境化的叙述模式,自觉地放弃了情节上的连贯。

小说开篇:

明海出家已经四年了。

他是十三岁来的。

全文也就这个开篇提到了时间,在之后每一处零碎记事的开始,作者都有意地消解了时间的提示,而是将其溶解在了空间的叙述当中。时间的角色被景物与风情所代替,这样故事中就穿插了风俗与传统,使得空间得到了扩充,文本也就丰满了起来。因此,之前所提到的“多余笔墨”,正是为了表达这种风情的悉心营造。那些看似无关的一幅又一幅图景流动着,变换着,推动了明海和小英子那纯真无暇之爱意的一点一点展开,并相互交融,年轻的少男少女的身影与这盎然的诗意互相浸染。这显然比时间的单线叙述更具有诗性之美。陈思和说:“《受戒》中真正的主人公……是由众多人物之间朴素自然的爱意和物态风俗组成的洋溢生之快乐的生存空间。”在某种程度上,它们超越了故事和人物,而成为了故事与人物的支撑。汪曾祺对作品主旨的诉诸并不在于塑造典型人物或典型性格,而更类似于国画中的用玄墨绘成的人物形象,往往一个简单的动作,要的就是那别样的神韵。

三、语言的诗性美

所谓诗化之语言,是指小说语言在外在形态或内在神韵行具有类似诗歌语言的一种言语表达方式。一直以来,汪曾祺都十分重视语言的分量,强调语言与内容同时存在,不可剥离。因此,他的语言也就随着自己小说的诗境化叙事而染上一层诗性色彩,同时,语言的诗性美也反为他的小说增添诗意。《受戒》一文,他并没有用丰富华艳的辞藻,和优美绮丽的修辞来达到外在形态上的诗性,而是运用与民俗生活完全融合在一起的民间生活语言,但这种语言却有很突出的描绘功效:

两个女儿,长得跟她娘像一个模子里脱出来的。眼睛长得尤其像,白眼珠鸭蛋青,黑眼珠棋子黑,定神时如清水,闪动时像星星。浑身上下,头是头,脚是脚。头发滑滴滴的,衣服格挣挣的。

“白眼珠鸭蛋青,黑眼珠棋子黑”,这不是多优美的比喻,但却有非常漂亮的描写效果,舍弃了书面的语言,换上民间口语话的描摹,却很是吸引眼球。

此外,《受戒》的语言还体现了中国诗中“得意忘言”的智慧。汪曾祺推崇短篇小说是“空白的艺术”,他说“要使小说的语言有更多的暗示性,唯一的办法是尽量少写,能不写就不写。不写的,让读者去写。古人说:‘以己少少许,胜人多多许。写少了,实际上是写多了。”他在自己的叙述中多处留白,鼓励读者的参与,于是在《受戒》的结尾,我们看到:

英子跳到中舱,两支桨飞快地划起来,划进了芦花荡。

芦花才吐新穗。紫灰色的芦穗,发着银光,软软的,滑溜溜的,像一串丝线。有的地方结了蒲棒,通红的,像一枝一枝小蜡烛。青浮萍,紫浮萍。长脚蚊子,水蜘蛛。野菱角开着四瓣的小白花。惊起一只青桩(一种水鸟),擦着芦穗,扑鲁鲁鲁飞远了。

……

结尾部分,小英子和明海点名了对对方的爱意,然而当这份纯爱完全浮出水面之后,作者却转而去描述那芦花荡里的景,不再将笔去触碰英子和明海在芦花荡的活动,而引发读者无限美丽的遐想,正符合“不着一字,尽得风流”的诗之况味。从《受戒》一文来窥见汪曾祺的诗境化叙事风格,不仅反映了他平和淡定、旷达乐观的生命情怀,也反映了他独特的美学风格和审美追求。作为“中国的最后一个士大夫”,他以自己的实际写作经验践行着对于文士传统的继承,并与西方现代主义和中国当代社会相结合,使诗境化叙事在新时期散发出了久违而夺目之光。

【参考文献】

[1] 洪子诚. 中国当代文学史[M]. 北京大学出版社, 2007: 80.

[2] 蔡英俊. 抒情精神与抒情传统//中国文化新论·文学篇[M]. 三联出版社, 1992: 95.

[3] 陈思和. 中国当代文学史教程[M]. 复旦大学出版社, 1999: 248.

[4] 汪曾祺. 思想·语言·结构//汪曾祺全集(第六卷)[M]. 北京师范大学出版社, 1998: 78.

【作者简介】

万晓(1994—),女,汉族,湖北安陆人,武汉大学文学院2012级汉语言文学专业本科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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