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媛媛
文学的意义之一,是反映当下的社会生活世相人心。不同的作者,因了生活经历个人志趣观察体验生活的角度不尽相同,作品的风格和表现内容就千姿百态。即便同一时期的作家作品从内容到形式也大相径庭。比如茅盾和沈从文,同为三十年代的大作家,茅盾关注时代风云,喜欢重大题材,倾心于全景式展示中国社会面貌,从大都市的资本家到小镇的工商业者到农村的蚕农,他都有涉略,形成鲜明的创作风格,被研究者冠以“社会剖析派”。沈从文则淡然于这种时代变幻,坚持认为文学要表现“于历史似乎毫无关系”的人性之“常”,认为“一个伟大的作品,总是表现人性最真切的欲望”,所以,无沦是他赞美的湘西世界还是鞭挞的都市生活,都以人物为中心,看不到时代的痕迹。持同样观点的还有稍晚些的萧红,尽管萧红被归类为左翼作家之列,鲁迅先生也称赞她“北方人民的对于生的坚强,对于死的挣扎,却往往已经力透纸背”,但萧红和沈从文一样,是以人为本,透过人折射社会历史,而不足相反因为反映时代而设置人物。我们很难评论界定哪一种文学方式更高明,宏大叙事固然恢弘壮阔,钟情于日常琐事的展示,同样也有管中窥豹的功效,尤其是在和平年代,对日常生活的描写可能更有温度地让人体察当下社会的百态。绕一个大弯做如许铺陈,无非是想说,李心丽的新作《易拉罐里的江豚》,就是一篇小视角小琐事的“小”小说。
《易拉罐里的江豚》结构简单,人物也不多,以同在一个办公室工作的两个大龄女吴小美与蒋彤为中心,辐射的范围仅限于她们共同的上司和同事,还有先后同她们发生恋情的男性。小说的主要线索围绕两个人的婚恋展开,两个人都待嫁,无论她们自己还是周边的人,都将此作为她们生活中的重心。在这样一个狭小的圈子里,形成了一个“她们”之间,“她们”与外界的关系圈。在这样的圈子里,所有的人看上去离得很近,但又十分生疏隔膜。吴小美与蒋彤处境几乎棚川,可谓同病相怜,在别人眼里她们是天然的同类,吴小美对蒋彤充满好奇,非常希望走近她,但是因为蒋彤行为的出挑和周围人的另眼相看,吴小美又非常怕别人把她与蒋彤归为一类,她一方面竭力保持自己单纯清白的形象,一方面又羡慕蒋彤,渴望了解她的生活,那是一个完全不同的世界,充满令人浮想联翩的浪漫。吴小美无师自通的世故,为自己打造了一身铠甲,时时防范外部,稍有动静就龟缩回去,保证自身安全。相比之下,蒋彤似乎不善于设防,她的一切被暴露在众目睽睽之下,成为众人眼里的异类。但是,蒋彤最终的选择让她回归了常态,这个人物所有的光彩随之泯灭。作品中的几个人物,在一个相对狭小的生活圈子里,彼此牵牵连连又磕磕绊绊,虚虚实实,真真假假,这样的人际关系,可以说是中国社会的常态,大家心照不宣不以为怪。
因此,尽管作者自述其创作动机时这样说:“许多人有一个深刻的感受,好像所处一个喧嚣的世界,但不知为什么又被深深的孤独笼罩,觉得自己好像在世界的尽头,想交谈的欲望没有一个出口……我们周围有许多人,她们构成了我们生活的一方天宇,我们是那么熟悉,甚至或许我们还有一种更紧密的关系,比如我们在一个集体里,我们在一个圈子里,因为孤独,我们可能会借机聚在一起,聊天、吃饭、喝茶,看上去是热闹的,但一点也不尽兴,我们找不到任何一个缝隙可以到达一个人的内心,深入一个丰富而幽微的领地,像我们所渴望的那样,许多时候,每个人把自己包裹起来,包裹在一只看不见的容器里,彼此用猜度的眼光相互打量。”(摘自李心丽博客)那“容器”近乎密封的易拉罐,“透不出一丝‘私气儿'”。而我始终觉得,这篇小说更大的价值还不是在这里,而在于揭示出当今年轻女性精神世界的荒芜和退步。作品中的两个女主人公,她们畏葸的心态,最终的选择,令人感到无比压抑,在这两个当代知识女性身上,只能看到一点点独立的理性光芒和人格尊严。就像是时光倒流,宛若白流苏、孙柔嘉再生,让人感叹近百年来,女性的命运一如既往,什么都没改变。
比如吴小美,受过大学教育,也是机关的工作人员,年龄并不大,处处做出一副乖乖女的样子,处处在意别人的眼光,努力让自己适合集体的要求,尽管她也有过恋爱的经历,也有对处境的抱怨,但是几乎没有想到要改变或者离开,她津津于单位的琐事,热衷于周围的人,内心又是骚动的,渴望生活有所变化。因此,蒋彤成了一个很好的出口,她既羡慕蒋彤的不拘一格,又担心周边的眼光将她与蒋彤视为一类,种种的心思算计,都是以自我为出发点。她和千千万万个女性一样,重复滋味不同但模式一样的人生。
再如蒋彤。在作品中作者采用第三者视角,但以吴小美为视点,蒋彤的故事又通过吴小美的视线来传达。透过吴小美的眼睛,蒋彤这个人物是人群里的另类,她不那么守规矩,不那么在意别人的眼光,对工作马马虎虎随意散漫,但是这个人物敢于做别人不敢做的事,观念也开放,例如对于上床的说法,她敢于去做半裸模特,这一切在吴小美看来又新鲜又刺激,是一种完全不同的人生。但是,随着故事的展开,我们逐渐看到,蒋彤表面上的不拘出位,实际上还是源于一个女性对于婚姻的基本追求。她与吴小美谈论婚前上床的话,也是基于对性爱的渴求,而不是建立在现代理念下的性别平等诉求,她敢于做半裸模特,是因为画家满足了她的某种需求,并不是因为艺术,而是为了得到长久的婚姻。所以,蒋彤和吴小美一样,并不是一个具备现代理念,敢于和世俗对抗,具有独立人格和个性解放要求的现代女性,她依然是一个吴小美,不过因为性格原因,她只是比较张扬罢了。因此,蒋彤最后的选择也就不出人意料,她又回到了原点,最终辞掉工作跟上“老画”走了。为了现实生存,鲜出人意外地妥协了。显然,这种复合不是因为爱情,而是双方各取所需,是对世俗的一个妥协和交代,也是蒋彤们无奈又令人失望的退缩。
张爱玲笔下的白流苏是旧式女性,为了嫁人百转千回费尽心机,因为于白流苏,嫁人是唯一的生存出路。钱钟书笔下的苏文纨、孙柔嘉是最早一代受过现代教育的新女性,但她们骨子里依然是传统女性的思维。如今,中国女性的观念解放程度和《围城》时代迥异,女性受教育程度已经和男性无异,然而我们无奈地发现,我们的社会里依然充斥着众多的白流苏、苏文纨和孙柔嘉之流,她们最大的愿望是钓到金龟婿,找到一张长期饭票,从此一劳永逸,拥有安稳的人生。也许,这也是沈从文所谓的“人性之常”,是女性无法摆脱的性别宿命,跟时代变幻,受教育程度,经济独立程度没有本质的关系?若如此,我们还有什么话可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