蔡润田
无须懊悔
日前和老友闲聊,谈及人生顺逆、得失,他颇也懊悔以往的一些过错。
是的,上了年纪的人怀旧,总不免检点往事。荣宠处自是欣慰,失错、颠踬处就不免惋惜。于是乎便有当初如何如何的嗟叹。此种感喟,在下亦所不免,思之不胜唏嘘。但仔细想来,特定情境,因缘凑泊,许多事都情由境生,事出有因。是非对错只是今日之评断。事实上,每个人生命历程都有许多不确定因素,有许多“不错之错”。故而,亦是亦非,有喜有悲,枯荣沉浮,云诡波谲,或许这些就是真正的人生。易言之,一定程度的传奇、荒诞几乎是人的宿命。
有没有了无遗憾,终生无悔的人生?无悔,盖因无错。但毕生无一错处则近乎天方夜谭。只是回首往事时遗憾的多少罢了。保尔·柯察金的名言尽人皆知:“一个人的生命应当这样度过:当他回首往事的时候不会因虚度年华而悔恨,也不会因碌碌无为而羞愧!”是说生命不可虚抛浪掷,却也不好说平生无错。这位英雄在对待冬妮亚的恋情与结局的处理上就不是无可吹求的。没有虚度,并不就是在在合理,全无纰漏。所谓的理智、明哲并不是人的随身保镖。理智遇到狂热也会开小差儿。前些日子,见到某学友将一帧我等在山大“文革”时的“请罪”照刊布博客上。“请罪”,今日观之自是荒唐,但当初却抱了一腔热忱。学友初衷只是记述史实,但有年轻人不晓得当年语境,于此颇有微词。他哪里知道当年那股狂飙裹挟了多少无辜学子,蛊惑了多少纯洁的灵魂。谚云:时势造英雄。其实,时势也造庸人、傻瓜、狂人和疯子。处在那样的时代背景之下,能超脱、独立不移的青年人实在少之又少。而这误入歧途之错,怎能归咎那些学生?
任何人都不可能时时事事明智、趋避有方。人面对许多诱惑,因为有诸多需求。按照马斯洛的说法,人有由较低层次到较高层次不同层次的需求,即生理、安全、爱和归属感、尊重和自我实现五类需求。应该说,不论生理抑是心理,自然抑是文化,物质抑是精神,低级还是高级,不论哪个杂感一一题层面的追求都是正常无所谓善恶的。但在追求时自觉不知觉地偏离正道或过程失当,就会铸成错误。血肉之躯,情感动物,偏颇甚至过激都是难免的。人非圣贤,孰能无过。伏尔泰说过:“我们将永远拥有激情和偏见,因为受偏见和激情的支配是我们的命运。……我们深信不该对任何事情存有虚荣心,可我们将永远是好虚荣的。”(《论命运》)不妨说,这也是人的宿命。既然人生常有激情与虚荣作祟,哪能摒绝错误!某些人一生顺遂,没有大的坎坷、失误,也未必就值得骄傲庆幸。也可能是平庸,毫无建树的。而平庸、乡愿绝不可与为真理斗争而竭蹶困顿之士同日而语。顺遂,也许只是世俗意义的安乐,躲过了不该躲避的责任或道义,实为苟活。有些人一生飞黄腾达,荣光至极,但能否经得起历史考验亦未可知。有的人生前命乖运蹇,坎坷甚至不幸,身后却流芳百世。因此,看待命运的顺逆,有视角与态度问题,有世俗与超越之别。
闲话“闲适”
生活中许多看似简单的事儿,实则颇为歧义很难说个究竟。即使是一些极普通的生活现象,倘若不经过自己的亲历亲证,也未必都能了然于心。即如这个“闲”字,敝人退休家居,可谓“有闲”,但个中滋味也是逐渐有所领悟的。
退休意味着消闲,但消闲未必适意。作为一俞书生,迟暮之年,如何打发空余时间,得相宜之“闲”,“闲”得有滋味呢?
这些年,我常私下观察周围人群,发现人们对“闲”的理解几乎言人人殊,其受用方式也很不一样。就我的观察和体会,粗略说来,“闲”有三型,姑谓之消闲、闲逸、闲适。三者人群不同,大体都能各得其宜。倘有区别,或许就在于主体感受的乐趣、情趣与意趣的多寡。消闲,近于纯粹的休息,有足够充裕的时间,但也不免无所事事的迷茫。冬春之季,每当我看到一些同辈人三五成群靠墙根晒太阳“负暄曝背”的情形,总不免生出些许的怜悯,甚或感喟,暗自庆幸毕竟还不至于如此的无奈无谓。当然,这些老人的境况、背景各异,或许自身并不觉得百无聊赖,甚至颇也自得。白居易《负冬日》诗云:“果果冬日出,照我屋南隅。负暄闭目坐,和气生肌肤。初似饮醇醪,又如蛰者苏。外融百骸畅,中适一念无。旷然忘所在,心与虚空俱。”这自然也是一种不错的体验。闲逸或曰悠闲,此种闲,安适不无乐趣,不求荣利而颇超脱。多半有某些良好趣味或曰兴奋点支撑。既有时间的余裕,又有雅致的趣味,至于这趣味或嗜好于社会人生有何意义则不遑顾及,只晓裨益于一己之心身就是了,这种纯由这样那样的生活情趣构成的闲逸,是很不错的境界。但对我来说,更相宜的是闲适。不求十分的闲逸,但要惬意无憾,有闲趣也略有意义。其构成有三:闲暇、趣味、意味。闲暇是先决条件,趣味是必备因素,意味是生命需求。无趣无味当然难得闲适,只有趣味而了无意义,趣味也会变得扫兴。然而,如果一味追求意义,便会冲淡兴味、挤对闲暇,衍为自苦,谈何“闲适”!不刻意追求意义,但须有些耐琢磨的意味。这就有个“愿”与“能”的张力问题。惟其张力,故而刺激。自然,它不如闲逸之潇洒自在,须略费心思。然而,自己觉得,倘若只消受闲暇与乐趣,汩没思致,活得就未免消极无意义。所以,在我生活中,闲暇与趣味不可或缺,却也必有一点意义来调剂,纯粹无意义的生活是难以忍受的。(或许其中隐含着一点功利念头吧。)于我,既闲且适,足矣,无所希求的悠闲、闲逸,非我所乐享。此外,就意义感来说,我想无论哪种闲人,都会有浓淡不一的意义感,因为人只要活着就不免被需要或有所为。只是文人往往不甘于被需要,一息尚存就要自觉自为地思索点什么。这感觉与需要自己年来弥切,或许正是老迈、黄昏的表征。我想,倘若浑浑噩噩,只剩一具皮囊,该是多么可哀!总之,在我看来,闲的味道不同,差异就在于对闲暇、趣味、意味三者的占有和搭配。闲暇,即空闲时间的多少并不能决定生命感受的好坏。徒有空闲,百无聊赖,蹉跎岁月的日子是难熬的,重要的是有趣味,还有意味。
这趣味与意味的希求与坐实,在我,说来也极平常。无非是在老来人伦角色之外,还能再读点书,读应读未读之书,读自己藏书中既往殊少涉猎而绝不该轻忽的书。藏书,我年轻时收养了他们,老来他们伴我、慰藉我的寂寞。曾有人见我书多,劝我处理,哪里舍得!犹如妻妾,如今他们看我行将老去,争相邀我幸顾,我当择“美”而从,多与结谐。文字,年轻时纷纷与我交友,如今有的疏远了我,有的嫌恶我的遗忘弃我而去,只有先前过从密切者还不离不弃,我不忍他们渐次离去,多交往以密切关系。写作,我和它的结缘原本是为有新的产儿,多年牵手,馨香以求,虽说所获无多,却也相伴相得。如今,老了,来去自由。虽如此,兴起也便招来,无念则不相顾,只是对它还不时念想,似也少它不得。而这一切都应出于心灵需要,萧散、自由,与遵命、应酬无涉。
如上,就是我作为一介“有闲”书生所愿获致的趣味和意味。也便是我其他人伦角色生活之外所希冀的闲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