杨杰
曾经生活过的地方人去房空,曾经欢声笑语的小院已荒草萋萋,曾经充满生机的山村已经变了模样……很多曾经,随着岁月的流逝成为往事,记忆正在被数字时代剥蚀而模糊不清。回到家乡,回到母校,回到自己的人生路程,我们或多或少都有过类似的感慨。但蒋殊的感叹却埋藏着无法言说的感伤,那是一种浓浓的乡愁,也许在她生命中是永远挥之不掉的情结。她说:“我的村庄虽小,但它是生动的;我的相邻虽无见识,但生活得风生水起。嵌在山坳里的我的村庄,炊烟袅袅,流水潺潺,庄稼茂盛,村民安乐。偶尔有风吹草动,偶发的矛盾纷争,偶生的狗急跳墙,偶出的鸡飞蛋打,不会对村庄造成威胁,只会让村庄更添鲜活。”我喜欢读蒋殊的散文,文章的品格中有人世的真情与厚重,情谊绵绵,雍容大气,眼底笔端,有故乡烟云,青葱往事,有对世事的洞察,对传统习俗的拷问与反思。最让人动容的,是弥漫与蒋殊散文中浓浓的乡愁,它不同于落魄游子对故乡的悲吟怅望,也不同于旧式文人乡愁里的矫情怀旧,蒋殊的散文有格局,有气象,是寻找个体生命与文化皈依的别样乡愁。
“如今,我的乡村和父辈一起老去,渐渐地荒芜、废圮。许多美好的事物,我们身在其中习以为常,直到将要失去时才突然发现它的美好。”蒋殊散文中的乡愁,首先是地域意义上的,于是,那些终生难忘的事情,已经深深嵌入她的生命深处。蒋殊出生于山西晋东南武乡县,在一个有山有水还有牛羊的山村长大,袅袅炊烟漫洇着太行云水,山道与河水岸边,留下年少蒋殊的痕迹,落日的彩霞一直浮在她心里。直至成年、成家以及她生活在一座现代化城市中,事业人生亦有所成,但故乡依然完整地保留在她的心灵深处。对养育了她的这一片土地,笔端带着暖暖的情意,细细描绘着一方水土,以及伴随她一起长大的那一群普通人的普通生活,以及土地所赋予的坚韧生命。她写姥姥永远一身黑衣,裹了裤腿一尘不染,走路快而做事利索,从不与别的女人扎堆儿闲聊。姥姥将所有的时间,都给了上帝……写爷爷去世时,家搬离了奶奶的村子,三叔三婶先后病逝。这些意外结束了小院曾经的欢声笑语,留下老了的奶奶老了独自一人住在那孔暗淡的窑洞里,抚摸爷爷曾经留下的痕迹……她在写那个傻傻的小山时说:这些压力,小山从来不觉得累,反倒让他异常兴奋。有时候连小山自己也想不到,一个谁都看不上眼的傻孩子,一个曾经让父母极度担心的笨孩子,竟然有能力养活姐姐和弟弟。小山的力量,就在这里……她写发育不全的小兰姑姑,在遭受极大侮辱之后带着残缺的身躯回到娘家,“这一住,就是一生”的悲惨遭遇。在那些看似絮絮叨叨的文字中,我们看出她对早年记忆中那些琐碎的生活有深切的关爱和悲悯,所以在她的内心深处就生出一股力量,像烈日下的山泉,像阳光下的蜀葵,像夏日的麦田,深沉而厚重。
蒋殊的散文集由那些人、那些事、那片地三部分构成,在所有的描述和叙事中没有惊心动魄的事件,都是些“女人们下河,洗的是衣服,晒的是心情,凉的是家事琐事”。正是那些少年时代的所见所闻,构成了她人生和生命的壮歌。我们从她的作品中可以看到,蒋殊是一个谦虚的人,有时候,人谦虚文也谦虚;她将自己与生俱来的豪情和妩媚,刚烈与柔情,毫无保留地灌输到字里行间。于是,文字的变化、演进和动向,将我们带向熟悉或陌生的环境,那是她专门制造的境地。阅读蒋殊的文字,犹如与这位美丽的女人对面而坐,在交谈中让人感到她心胸豁达,像是马踏平原。
蒋殊的故乡在太行山下,她的血脉中流淌着的是上党儿女的热血。所以她懂得积蓄和储备,一旦爆发,迅速而猛烈。为之伴奏的背景音乐同样抒情而浪漫,也像古时的经典歌咏,蕴藏着生命潮水的旋律和节奏。蒋殊的可贵之处是善于发现别人的长处并宽容别人的短处。重要的是,她还善于夸大别人的长处,这一点,在她的文字中随处可见,她总是给人投去温暖和善良,让一些人在饱受赞扬之时平添自信。
蒋殊散文中的乡愁是一种文化的乡愁,正如散文家董桥所说:“没有文化乡愁的心井注定是一口枯井。”蒋殊散文中所书写的,更多的是一种对故乡的留恋,也许没有反思和批判,但她笔下的乡愁因而别有新意,境界阔大,像夏日里一望无际的麦田,在阳光下呼啦呼啦。那种情致和见识,在丝丝缕缕中又流倾着无法掩饰的对故乡的深情。所以,她散文语言是诗化的,她的叙述是一种吟唱并充满哲理,所以会感染读者,从这个意义上说,执著于散文创作的作家,对倾诉真实陈述真实有着博大的冲动,他们热爱汇集生活中的点点滴滴,并与读者和世人共同分享。
德国诗人诺瓦利斯说:“哲学就是乡愁,是处处为家的渴望。”蒋殊的散文,书写的无非是人的肉身与心灵对故乡的渴望;所以我在想,是不是蒋殊因了对“家”渴望?今天,我们的“家”究竟在哪里?蒋殊的灵魂深深镶嵌在她的故乡,深深镶嵌在属于她的那个山村,而我们的灵魂又在哪里?这是一种当代人的文化追问,在蒋殊的散文中,乡愁如同一片冰心,浸润在她以文字雕琢而成的玉壶里。
散文是一种倾诉,蒋殊的文字以最大的限度逼近体验。语言是人的灵魂,其灵动就像呼吸一样自然,像情绪一样起伏,像你眼前的一棵树一样真实。因此,独特与别样就成为蒋殊散文的重要特征。她直接把她知道、看到和想到的统统倾倒出来。有人说,散文是岁月的天然盟友,有人生处,散文必在。散文青睐岁月的划痕,也不排斥时光的平淡,人生中一些微不足道的小事或细节,往往成就大散文。从这个意义上说,蒋殊的散文强调一种在场感,那是一种自己身体在场的事物,是一种现实的存在,是时空的物证,是以有限的个体生命体验无限的存在。
蒋殊是一个心灵健康的人,她的健康像是暴晒下的山泉,热烈而清洌,蓬勃饱满。在她的文学细胞中,从来就没有什么流派、风格和主义的苦难身影,她不为任何风格或派别去争论或坚守。更多时,她像一个老实的农妇,在油灯下守望自己的针线和劳动果实。尽管她平日中穿戴朴素但讲究格调,给人一种平淡中流露出生命的活力——那是一种在人生经历中找到了生命本质的光明和浪漫,快乐而激昂,蓬勃而高扬。蒋殊的内心,却有一种狂妄与豪迈,跌宕在山川与大河之间的奔放与洒脱。其实,她并没有制造过让人难以忘却或记忆深刻的作品或事件,但她的名字却让她踏遍雄关接天摩地,奏响一路凯歌。
无论做人还是文学创作,蒋殊是一位成功者。在后现代之后的今天,成功的定义已被改变,蒋殊的成功来自她的聪明和自律;她的智慧,来自于一种油然而生的感觉。她的才华,像夏季的麦浪,一望无际。这是一种跨越山水,穿越重关的能量。她还懂得,在我们今天这个浮躁的时代,没有才华可以成功,没有知识也可以成功,但不懂得控制绝对不能成功。无论做人做事,一概如此。
蒋珠的散文作品中,蕴藏着一种不经意的考究,仔细品味,有气象,有激情,有力量还有气魄。她在固执地为我们讲述自己的人生经历,在作品的形式上不受拘束不被捆绑,纵横之间制造出一种超然的艺术氛围。蒋殊的散文,在明媚的阳光下有时滴落着水珠,那是一种伤感,像一股没有季节的风,夹杂着絮絮叨叨的碎语,我不知是哀叹年华,还是生命本身的咏叹。
蒋殊是美丽的,无论外貌和心灵都是如此。她能成功地将这种美丽转化为柔和并能穿透坚硬的力量。这是蒋殊的超越,也是她的高度。蒋殊乐观,因为她懂得生命只有一次。其实,任何其他力量都是在消减生命的意义,而蒋殊却始终拼命维护着生命的意义,我明白,这就是生命的尊严。
“有一种爱,不是说出来的,不是赤裸裸做出来的,是用一种看似坚硬的方式,慢慢穿透你的内心,帮你成长。也许,多年以后才能读懂;也许,永远无法读懂。但爱,就在那里。”阅读蒋殊的散文,像是穿越历史,在那种难以言说的痛和淡淡的感伤中,让人产生出一种舒展的感觉。我想,这就是一个人挥之不去的记忆与当代社会的再度链接。蒋殊翻检岁月的自然褶皱并将其化成文字,通过那些优美的文字,展现出一种另外的简朴与明媚。
蒋殊笔下的乡村是一种瞬息和变换的景象,也是一种永恒的存在,它们带着强烈的时间痕迹,让我们感受到浓烈的气息和真实的存在。作者的每一篇散文,几乎都是用淡然舒缓的语气把我们带进文字,跟随她的笔触去感受诗情画意和落寞伤怀。尤其是富含哲理的话语,深刻睿智,仿佛有一根牵引的线,引导我们去深思和探究。作者不露痕迹地赋予了他笔下的人物和景物以强烈的个性特征,并从中挖掘了大自然对于个体及生命的意义,让读者在阅读优美文字所产生的美感的同时,又调动着你的想象力去思索文字背后的内涵。为此,我很愿意如蒋殊一样,在成就美好理想的同时,固守内心的纯真——那是我们心灵深处的精神家园。如果你感到在浮躁的现实生活中疲惫不堪,就请走近《阳光下的蜀葵》,去感受作者的乡愁,那是她精神生存状态的最高企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