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风与境界

2015-08-25 20:08段炼
黄河 2015年1期
关键词:王昌龄所指山水画

段炼

文风

近几年国学热,艺术界仿佛人人都是国学家,尤其是国画界,频出国学大师,其中有人宣称:不能用西方理论探讨中国国粹,否则是本末倒置。在21世纪竟然还有这等昏话,实在让人无语。从19世纪后期的洋务运动,到20世纪初的新文化运动和五四运动,以及近几十年的改革开放,百余年来,前辈学者早就讨论并解决了这个问题,并经实践证明,借鉴西方理论切实可行而且十分必要。在艺术界和学术界,我们今天面对的,不是能不能的问题,而是该怎样借鉴西方理论的问题。

其实,西方学者也借鉴东方理论探索西方问题。海德格尔对道家思想和禅宗哲学的研究便是学界美谈,而铃木大拙用英文写作的一系列禅理著作在西方大行其道,热卖了半个世纪,也是文化界的美谈。在西方当代艺术界,美国抽象画家布莱斯·马尔顿、英国地景艺术家高兹华斯,均以艺术中的佛学和禅理而胜出。只要不是偏狭固执,中国人为什么不能借西方理论来探讨国粹?那些思想狭隘却又大谈佛理的人,应该记住佛的大度,记住佛学是舶来品,若记不住,就请谨记《西游记》的取经故事。

同理,后人也可借鉴前人,并发挥前人的思想。在美术界,气韵之说自古就有,而自谢赫以来,谈论气韵更是蔚然成风。虽然谢赫的气韵是讲人物的神态和生气,但后人转而用来讲山水画的自然生命,也讲花乌画的内在活力,这是转借,是引中和发展。用西方解构主义的话说,引中和发展是后人回应前人影响、反抗前人遮蔽的一种方式。若无回应和反抗,艺术便会固步自封。再者,以气说人物和以气说山水花乌,理念相通,见诸周易。系辞上说“精气为物,游魂为变,是故知鬼神之情状”,又说“山泽通气,然后能变化,既成万物也”。那么,易中的鬼神山泽,难道不以人为变化的机枢,难道后人反抗前人不是一种继承和改变吗?

此话题触及山水画的意境,触及人与景的贯通,甚至涉及山水画中的风水问题,例如造境。所谓境由心生,是人对风水地理的观察思考与反应。若山水画的物境布局不当,便难以激起人的情感,难有情境,而意境亦无从谈起。由人而生的情境和意境,为艺术建立了深层结构。毋庸讳言,情与意若不入景,山水画便没有了灵魂,会流于单薄肤浅。

也许,这些问题该用学术语言来论述,但为何不可用随笔语言来言说呢?艺术家讨论艺术问题,显然与学者不同,不必讲究学究气。同样,学者也不必总写八股文。文武之道一张一弛,学者也可以放松一下,使用平易的文学语言。西方的学术传统由古希腊哲学家建立,讲究严格的逻辑关系。可是即便如柏拉图,其饱含机锋的慎密言说,也在智慧和幽默中充满平和,与老子庄子异曲同工。20世纪前期中国的国学大师,尤其是游学归来、深具西学素养者,如朱光潜、宗白华等前辈,他们以随笔语言讨论中国传统艺术,莫非不够学术吗?

中国的学术传统,在先秦百家之时,与古希腊有相似之处,既有《逍遥游》式的长篇大论,讲究内在逻辑,也有《论语》式的短章残篇,微言大义。其实,即便是庄子论道,又莫非不是文学杰作吗?至两宋时,欧阳修著《六一诗话》,开随笔写感悟的先河,中国的文艺论述遂改道成型,称诗话词话。到了20世纪初的王国维,其《人间词话》仍走的是这一路,而后来钱钟书的《管锥编》,也莫不如此。

如今,一些学者和画家的狭隘偏执和迂腐让人瞠目,竟认为随笔这一文体不能言说艺术和学术问题,认为文学语言比学术语言低级。更甚者,竟有画家宣称人文学者不能评论绘画。为何会有如此无知的妄言呢?无疑,美术界的学风和文风都出了问题。

学风问题,在于包容,兼听则明偏信则暗;文风问题,在于不拘一格,如海纳百川。然而现在的实情是,人人都会口头民主,拼命抢占道德高地,以便俯视众生,指点江山,却听不得不同意见,见不得不同文章,只以自己为标准,顺己者昌,若有不顺者,必挥起民主和普世大棒,让逆己者亡。这些人读了一点佛学,听了几句禅理,便自以为是,认定非己不正宗,只有自己的衣钵才是真传,却忘了一条象腿并不是佛。佛学禅理如此广博深厚,真正的高僧大师,绝不会一语定乾坤。

于是,圣人不言,小人得志。美术界那些高举民主普世狼牙棒的人,无不上蹿下跳,满嘴污秽。明眼人一看,此乃竖子粉墨登场,便不予理会。但越不理会,这些无知无畏者便愈加无耻,自以为所向披靡。结果,今日学风文风每况愈下,学界礼乐崩坏。

或问:美术界的风气出了什么问题?答:丧失了判断力,不能辨别无知无畏与无耻。自后现代思潮以来,大众文化兴盛,网络主宰传播,媒体失去门槛,孔子和盗跖在同一平台发声。这时候,判断力面临了考验。判断力来自教育和修养,然而当今教育腐败,画家只在乎出卖手艺,只在乎赚吆喝抢眼球,结果人文粗鄙,哪谈得上修养。有道是,黄钟毁弃,瓦釜雷鸣,呜呼哀哉。境界

境界与意境密切相关。前辈学者对意境有足够阐述,宗白华的经典文章,广征博引,将古人的意境之说几乎一网打尽。本文不欲复述,故换个角度,从西方符号学观点来解读。

符号理论的源头,可追溯到古希腊先哲亚里士多德,他在《论阐释》中说:“口头所言,乃思想的符号,而笔下文字,则是所言的符号。”其文字、所言、思想三者,预言了后世学术中符号结构的逻辑关系,其要义在于能指与所指的身份转换和所指意蕴的层层推进。索绪尔语言学的“言语”和“语言”,以及“深层结构”,便可归于这一关系。

这关系与境界和意境何关?其层层推进的符号结构让我想到唐代诗人王昌龄《诗格》的三境之说:物境、情境、意境。我们先读王维诗句“大漠孤烟直,长河落日圆”:诗人用大漠和孤烟来标出风景的纵横坐标,又用长河的奔涌与落日的西下来给这风景以时空之维,从而营造出苍茫物境。这苍茫之感与诗心合流,也与读者心绪合流,汇成一种心境,曰情境。至于意境,读诗者各有理解,共同之处当是夫于历史与生命的哲思,或个人的抱负。王维是诗人也是画家,为中国文人山水画之鼻祖,他诗中直升的孤烟与西下的落日,以横向的大漠与长河为地平线,具有视觉特征,诗境如画。

王昌龄描摹的物境是客观风景,而情境和意境则是主观风景,或内心风景。他将三境并举,与后人有所不同。后人所谓意境,是三境合一,是心性的显现,犹若佛家之境。

佛境舶来,源自古印度梵文经典,为visaya,宋代僧人洞悉了这一关键词,隧以“境”译之。十五年前,我还在美国任教,系主任是印度裔梵文教授,写好一部研究梵文的专著,即将由哥伦比亚大学出版。她以厚厚一大摞排版清样相示。其时,我正在写《诗学的蕴意结构》一书中关于意境的章节,便向她请教梵文典籍中的意境问题。她说:所谓境,先眼观耳闻,然后有思,如镜像反射于心,乃有悟,成心像。我想,这悟的过程也可以反过来看,就像佛家言说:心之所至,境由心生。

梵文之境是心境,与王昌龄的情境意境相通,而我们今人所说的意境,则是物境、情境、意境合一,简称“境”。那么,三境之说价值何在?从符号学角度看,在于清晰分辨了符号能指与所指的递进关系,为我们理解古代山水画的丰富内涵,提供了一个从表层结构向深层结构步步推进的框架。

我们且看上海博物馆藏北宋画家王诜昀山水横卷《烟江叠嶂图》:画中的大面积空白意在烟江,而山水主体皆为常见物象,有峰峦秀木、飞泉流瀑、沟壑岩石、云雾小路、楼观房舍,这一切相合,构成画中物境。王昌龄在《诗格》中说:“欲为山水诗,则张泉石云峰之境极丽绝秀者”。诗画相通,山水画莫不如此,王诜画中泉、石、云、峰具齐。王昌龄续说,这些极丽秀绝的山水物象,让人“了然镜像,故得形似”,因此成为符号的图像能指,既指向山水的具体细节,也指向山水的合一整体,还指向山水的抽象概念。

三境之妙,在于符号推进,在于能指与所指的身份转换,以及因而建起的深层结构。王昌龄这样说物境:“神之于心,处身于境,视境于心,莹然掌中,然后用思”。观王诜的画,我们对大面积空白的苍茫烟江心有所感,于是物境的所指从眼观的层面抵达心的层面,并转化为下一个能指,其新的所指是内心感受,是对苍茫烟江的叹为观止。

除了物境层次的“用思”,王昌龄在情境一层还讲到“驰思”,用而后驰,是为了抵达第三层的意境。王昌龄说:“张之于意,而思之于心,则得其真矣”。所谓“张之于意”,是从诗人和画家的角度出发,为“意”寻找符号,是以诗的语言和画的图像来制作符号,而“思之于心”,则涉诗人画家,也涉读诗现画者,我们通过第二层的情境之心,进入第三层的意境。于是,我们心中的苍茫之感,转化为新的符号能指,其进一步所指,便是王昌龄的“真”意。

王诜《烟江叠嶂图》的真意是什么?不同的看画人会有不同解说,这呼应了亚里士多德《论阐释》所言:“正如人们所写不同,所言也不同,但符号所指的心思过程,却无所不同,恰如图像过程无所不同”。法国当代文艺理论家托多罗夫将这段话视为符号理论的渊源,而绘画莫不以图像符号来揭示画家的心思心像。同理,我们今人阅读古代山水画,可以从泉石云峰步步推进,由物境而渐次抵达情境和意境,求得三境贯通如一。

理解了三境的关系,我们才会洞悉王诜横卷与古代山水的深刻之处,才会把握画中蕴含的儒道释三家哲理,而能指与所指的身份转换和符号递进,则有助于我们的深入把握。《烟江叠嶂图》的大面积空白,给了我们“澄怀”的可能前提,我们渐次展开横卷,进而细读画中的山水主题,最终抵达“观道”之处,无论最终所观是佛家之道,还是儒家或道家之道,唯以心观之,终达画家指点的至境。

在这个意义上说,所谓澄怀观道,是从物境通过情景而抵达意境的贯通过程,是符号解码的心识过程,是为悟道,而悟道便是境界,是中国文化的最高境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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