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航满
锦绣与烂漫
记得上世纪九十年代初,王元化先生曾提出“有思想的学术和有学术的思想”,颇得学界的广泛认同。然则,直到今天,学术界之缺乏思想以及思想界之缺乏学问依然令人叹息。制造学术垃圾的八股文章以及缺乏学术积淀的胡言乱语,简直是充斥眼球,也由此可见,能够真正做到“有学术的思想和有思想的学术”,可谓难矣。或更由此谈到当下的随笔写作,我便想借用王先生的这一句式,谈谈我心目中的随笔,乃或是有才情的学者之文与有学识的作家之文。学者文章有锦绣绵密之妙,作家文章为天然烂漫之美。一般来说,学者撰写谨严周密的论文,特别是现代学术体系建立以来,严格的学术规范使得多数学者的论文逻辑严密、论述周全,但面目呆板、缺乏情趣,甚至也压抑了才情的发挥,但对于真正有才情而又有文体自觉的学者来说,其或者有“另一套笔墨”,也或者能够使笔下流淌着才识俱佳的好篇章,诸如陈平原所倡导的“大学者写小文章”,也或者如钱锺书所撰写的学术论文,均是有真才情也有真学问的好文章,也是我所喜欢的随笔佳构。
之所以钟情有才情的学者之文,乃是能够较为轻快地了解到研究者的心得体悟,并能从中嗅觉到一种酒香弥漫的气味。可以说,这样的文章是论者的才情使热,同样还是一种文体上的个性自觉。然则,有这样文体自觉的学者少之又少,令人遗憾。反倒是一些老派学者,或者是承传了老派学者遗风的当代学者,才能够较为自觉地去摆弄自己笔下的文字,诸如我读学者顾随的《中国古典诗词感发》,便能深刻地感受到先生对于中国诗词的研究已经融化于胸的学问境界,故而能够以点滴感发的形式漫谈中国诗词的美好与神采;再如我读学者缪钺的著作《诗词散记》,也同样有类似的感受。缪钺以随笔的形式来论说唐诗宋词,看似传统实则现代,他是以现代的思维谈论古典,令人耳目一新,却自有一种缜密与细腻。当代以来,诸如钱锺书的《七锥集》、李泽厚的《美的历程》、余英时的《中国文化通释》、田晓菲的《秋水堂论金瓶梅》、冯象的《政法笔记》、李洁非的《典型文坛》等等,是学术论著,但又何尝不是颇具才情与识见的随笔佳作呢?我同样还钟情有学有识的作家之文。作家是敏锐的观察者、感受者、发现者和记录者,但同时还须成为有思考、有识见、有情怀的写作者。提倡作家学者化,在我看来是不切合实际的,那样或许会遏制作家的才情,甚至使得作家陷入到论证与考据的沟壑而进退不得,甚至是畏手畏脚,最终难以写出令人满意的篇章。学者与作家之间,本无强制性的个人分工,但绝对不是一种思维方式的工作。但我赞同作家要多读书,多思考,更多一些个人的见地、理性的思考与文化的底蕴,这样写出来的文章才耐读,才有趣,也才能够经得住时间的考验,而不至于那样容易地一惊一乍或被炫目的表象所迷惑。但我们也不必要用学者的深度来要求作家,却可以从作家笔下的观察与思考中得到更多鲜活的感触与启发。有学有识的作家能够写出不一样的文章,诸如孙犁、黄裳、汪曾祺、杨绛、木心,等等,他们笔下的文字有着浓浓的书卷气,是文化的积淀与修养,是人生的见识与修炼,是精神的超拔与升华,故而令他们笔下的文字有着非同寻常的魅力与气象。
恰巧在编选2014年的中国随笔年选时,这几位我所喜爱的作家,几乎都有论者谈及诸如关于孙犁,学者孙郁便有精彩的文章论及。在《孙犁的鲁迅遗风》中,孙郁将孙犁放在“五四”的精神传统之中予以论述,但同时也让我们明白了一个因缘,孙犁晚年的文章之所以沉郁老辣,乃正是接续了“五四”特别是鲁迅的精神传统,他暗自以鲁迅为标杆,甚至读鲁迅读过的书,从而完成了文章境界的衰年蜕变;再如汪曾祺,其子汪朗在《“老头儿”三杂》中谈到了汪曾祺的魅力之所在,乃是读杂书、吃杂食、写杂文。可以说,汪曾祺的杂览与杂写,实际上接续了中国传统文人的法脉;而对于木心来说,陈丹青在《孤露与晚晴》中,则以深情热诚的笔触,追忆了木心浪迹纽约的写作与生活,也写了木心的归来和远去,以及他留给这个世界的文学财富。琐碎的往事勾勒出一位文学家的个性与情趣,也于不经意中看到了他谜一般的人生经历、艺术修炼、文学造诣和学识底蕴。显然,木心是一颗艺术的“孤露”,也是一种人生的“晚晴”。
但遗撼地是,能够写得一手好文章的当代作家,却是少矣。毕竟孙犁、黄裳、汪曾祺已经远去,我们只能在不断重读他们的旧文中来感受那份卓绝的才情与识见。或许还有邵燕祥、董桥、李长声、张宗子、止庵这样的当代作家令我们期待,诸如邵燕祥对于往事的记忆与深思,董桥对于文人和文玩的典雅阐述,李长声对于日本风物的考证和绍介,止庵对于知堂法脉的研习与追模,张宗子在海外读杂书写笔记的那份寂静与自守,都是值得我们为之流连的。而已愈百岁高龄的杨绛先生,其文章修炼,更是达到了一种大象无形与大音希声的高妙境界。当然,作家文章中,我也常常被张承志所吸引,他的纯粹,他的孤傲,他的追寻,他的思索,虽然对于其关注所在,我个人也时有难以认同之处,但对于他笔下流淌的文字,却时刻保持着一种敬重的态度。再还有韩少功,我曾为他的众多充满思辨与智趣的学术随笔所惊艳,但他的长篇新作《革命后记》,却令我失望,这种企图跨界来论述历史和讨论现实的勇气值得钦佩,但其间充斥的那种漂浮与狐媚,令我感到惊异。这种感觉,其实早在读他的那册为人称道的散文集《山南水北》已有感触。
谈论学者之文与作家之文,在2014年则有两篇同题文章值得关注。学者张鸣的随笔《父亲的赎罪》与小说作家胡发云的随笔《父亲的“交代”》,可谓有异曲同工之妙,这两篇文章均写道了他们各自的父亲,也写道了父辈的往事和命运,但却互为补充,展示了一代人在大时代背景下的相似遭遇。他们的父亲均曾在1 949年以前为国民党的低级军官,一位在革命成功后因为背负了沉重的历史罪责,从而不断地试图通过自我惩罚式的赎罪来减轻那种被认定的罪责,而另一位则在革命成功后不断通过掩盖、回避甚至是改写自己的历史来试图逃脱新时代的惩罚。不管他们在易代之前曾有过多少的艰辛与荣耀,也不管是他们在鼎革之后为新社会做出了多么沉重的付出,他们都须用自己的一生来书写小人物与大时代的错位。张鸣是历史学家,有才情也有担当;胡发云是小说作家,有担当也有情怀,他们在追寻父辈的人生历程中,试图通过小人物的命运来折射时代的荒谬与残酷,从而以自己的笔触共同完成了历史的另一种见证。在此一点上,学者之文与作家之文达到了几乎一致的深邃与澄澈,我为张鸣的动人才情赞叹,也为胡发云难得的史家情怀感慨。
张鸣与胡发云的写作追求,令我想到了捷克作家哈维尔(Vaclav Havel)的名言:在真实中生活(LIVE IN TRUTH)。在面对2014年的随笔写作时,我在更多学者的随笔写作中看到了这种坚守道义的追求,诸如谢泳对于陈寅恪有关中国小说的阐发与钩沉,赵园关于《吴宓日记》中有关旧学人与新时代的错位悲剧,陈徒手对于陈荒煤命运的细心钩沉与发微,康正果对于施蛰存的晚年境遇的侧面描述,章诒和关于大律师张思之及其新书的深情论述,张霖对于作为青年学人的丈夫张晖不幸早逝的追问,如此等等,都是试图通过对于知识分子这一个案的深入挖掘,以微小的切口而更多地来展示时代的横截面。他们在论者的笔下,或被称为历史的“被发掘者”,或以“精神知音”论之,读来常有沉郁顿挫之感。在此,我不得不提及张霖的随笔《君子永逝,我怀如何?》,这位失去“君子”张晖的青年学者,以其沉郁动情的笔触,不仅发出爱人逝去的天问,更叹息了当代学人在坚守中的安贫乐道,同样还嘲讽了我们这个时代对于追求真知者的盲视、腐败与僵化。我从这些微言大义的文章中,既看到了专业的厚实底蕴,也看到了一种精神的升腾气象。
如果揭示真相是写作者的一种权利,那么对于自由的追寻,对于革新的探究,对于科学的普及,也同样应是写作者的一种权利,在2014年,这些人类共同关注的理念成为学者们笔下奏响的曲调,以不同的方式让我们得到了一次次精神的洗礼与灵魂的冲击,尽管它们宛如微星一样散落天际,却令我们读来油然感到温暖。诸如浦实在《自由之路》这篇长文中,详实而独到地写道了南非黑人领袖曼德拉追求自由的精神地图,特别是其在度过漫长的监狱岁月中的强大毅力,可以说是人类对于自由的追求与挣扎的一个永恒的情景;王晓渔在随笔《“狮子要吞噬多少只夜莺,才能学会歌唱”》一文中,向我们描述了作家奥威尔在追求自由付出的心灵煎熬。王晓渔与浦实两位笔下的奥威尔与曼德拉,堪称是人类追求自由的精神领袖,而江弱水与林贤治两位学者,他们其中一位试图通过评价一本描述前苏联知识分子的著作《曼德施塔姆夫人回忆录》,而另一位则试图评价一本描述捷克历史的著作《寒星下的布拉格:1941-1968》,共同表达了政治极权对于自由的扼杀,以及由此所带来的恐惧、压抑、冷漠和萧瑟。
人类追求自由的脚步从未停止,而对于自由的赞美、维护、论述乃至争议,也从没有停息。同样,关于改革与革命这一对词义相近的词语,也还是一个与我们息息相关却难以真正说得清楚的话题。2014年同样如此,在我的阅读印象中,学者李零的《从燕京学堂想起》则颇有几分他当年写出《大学不是养鸡场》这样妙文的回响,可谓嬉笑怒骂,辛辣尖锐,其中一句“钱在账上不得不花”,可谓是对当前诸多改革的一种特别尖锐的解读。再如政法学者冯象在文章《国歌赋予自由》中,试图通过一起工厂的罢工事件来分析其间的法律悖论,妙趣横生又别有洞见,乃是气象开阔的论文式随笔。冯象的这篇文章颇有其当年在《读书》杂志开设“政法笔记”的遗响,其古雅的语言、专业的视角以及现代的思维,都给人以新的启发。2014年同样令我惊喜的,乃是青年学者许知远发表在网上的专栏文章《2014:中国纪事》,其以观察者的旁观视角,冷静犀利的分析和思考,记录了作为70后中国知识分子眼中急剧变革的纷繁现状,特别是长文《民主的功夫茶》,叙述了南方一起独立民间选举的成功与失败,来写变革的复杂与困惑,是颇有深度也有才情的随笔。
诸如李零、冯象等人的文章,在我看来,非有学识、有才情、有关怀的大手笔所难以完成,这也正是我更看中有才情的学者之文的原因所在。正如学者叶嘉莹在论及古典诗文时谈到:大凡真正伟大的作家,在其心中都有一个真正追求和执着的理念。她进而指出,凡是第一等的作家,都有一个最高的理念的层次。那么,在科学的研究与普及上,更是如此,而非一般文采风流者所能完成。她还说,文采再风流,那也不过是第二等。我更看重那些能够拥有“第二支笔墨”的学者,他们不经意的妙笔却常有令人喜悦的境界。诸如洗鼎昌和沈致远两位,他们都是科学院的院士,可谓学有专长,但他们对于精神的追求,对于艺术的修养,都达到了老尔弥精的地步,从而在更高层次上得到了融通。洗鼎昌院士的文章为《门外谈美》,副标题则是“科学和艺术的美学比较”,引经据典,典雅洒脱;沈致远院士的文章《以简驭繁》和《文尚思》,则通过科学领域来启发人文学界,告知简洁与思想的本真魅力;令我更为欢喜的,还有科学史研究专家江晓原的专栏写作,诸如他的《<自然>究竟是一本什么杂志》和《<自然>杂志与科幻的不解之缘》,谈论大名鼎鼎的顶尖科学杂志《自然》,剑走偏锋,妙趣横生,乃是才学并茂的科普佳作。
可以说,有才情的学者之文与有学识的作家之文,皆为我所爱。但在我看来,有才情的学者更多的是造化,多一个则是文章之幸;而有学识的作家更多的是修炼,多一个则是读者之福。以我所见,近年来的文章佳构,有造化的学者文章多,而有修炼的作家文章少,此不可不令人叹息。而诸如像钱锺书先生这样有两副笔墨,能够同时在写作与研究两个领域皆有高妙造诣且卓然成家者,则又是少之又少了。为此,我期待能够有更多学者能够拥有第二支笔,以大才情写小文章,也更期待更多的作家能够写出妙趣横生又学识才情具佳的好文章。这两者似乎都有近年来颇遭诟病的代表,但我以为虽有种种瑕疵,但其学识与才情也均还堪称优异。前者便是写出《文化苦旅》的余秋雨,其在戏剧史研究之外写出大量文化散文随笔,影响极大;而后者便是台湾的蒋勋先生,其一系列的解读中国古典诗词的随笔文章也是受众极多,其间自然不乏博识与见识,更有才情令人艳羡。今年的随笔年选,我选了蒋勋先生的随笔《西湖》,看他从杭州西湖谈到古人、谈到风景、谈到艺术,颇有率真烂漫之美,所谓风流洒脱,圆融绵远,也定是学问之气象与底蕴。读蒋勋随笔,似月下清泉流淌,又如暖春微风拂面,不妨闲来展卷一读乎。文章似酒如茶深秋之际,与同窗L相约聚谈。L在北大中文系读博士,写一手好文章,《读书》杂志连载她的外国文学读书随笔,专栏取名“倒视镜”。我读了喜欢她文笔的绵密,运思的巧妙,分析的细腻,还有读书的博杂和多趣。那日,我们纵谈白话文章之妙,我说早年最喜欢鲁迅,近来则更佩服知堂。前者如酒,后者似茶,都是越品越有滋味的事情。没想到L与我深有同感,她也是知堂迷,博士论文作了有关知堂的选题,而由知堂,她竟深涉日本文化,也想去东洋留学。因为谈性愈浓,她便极力向我推荐了几位日本作家的作品,让我一定要好好来读。后来,我看她新近在报刊上发表的随笔文章,很多也都与日本作家有关,或谈黑石一雄、或谈芥川龙之介,或谈泉镜花。L感慨说周作人是最懂得日本文明的真谛的。为此,她写了一个系列的读书随笔,发信给我先睹为快,有许多作家都是我不熟悉的。我觉得她是在向知堂的文章精神致敬。
那日倾谈俱欢,记得还提到了钱锺书。周作人与钱锺书是我对于中国近世文章的最爱。前者有日本文化的纯净散淡,后者则有英伦文人的博杂风流,而底蕴又皆是中国的精神与气韵。周作人在《一蒉轩笔记序》中云:“文章的标准本来就简单,只是要其一有风趣,其二有常识。常识分开来说,不外人情与物理,前者可以说是健全的道德,后者是正确的智识,合起来就可称之曰智慧。”想来读周作人的文章,恰如明窗饮茶一般的雅兴。周氏不但自己喜欢“吃茶”,写有多篇关于喝茶的美文,而其文章更有茶的甘涩与芬芳。如果说周氏文章如茶,那么鲁迅与钱锺书的文章则也有些似酒了。鲁迅文章是烈酒,钟书文章如红酒。鲁迅文章如酒之陈酿,钱氏文章则若酒之上品;鲁迅文章如酒之痛辣,钱氏文章则似酒之甘冽;鲁迅文章如酒之醇厚,钱氏文章则有酒之绵远。鲁迅文章多读使人痛快,知堂文章多读使人着迷。钱氏文章多读则使人沉醉。
好文章似酒如茶。其实,这番比拟不过是一种文人的戏谈,算不得严肃的学术评价,也当不得真的。但因为自从开始接编花城出版社的中国随笔年选,我常常为了何以入选而颇费愁思。因为若是大而化之,凡是写就的文章,似都应纳入遴选的视野和范围。但如此以来,岂不是变成满坑满谷的杂货铺了?说来我更喜欢用“文章”二字,而非“随笔”这样的称呼。实际上,中国人的文章之说,大抵乃是因读书、看画、赏景、交游、忆旧、序跋、题记、考证、辨析、答疑等事而记的文字。故随笔文字,皆应是因故而起,也是言之有物的东西。这或许就是随笔中“随”的意味了吧。由此,我对今日诸多所谓新散文颇不喜欢,因许多文字在我看来,乃是造作之气实在过重,其中虽不乏匠心与才情,但为写而写的态度颇令人怀疑。本应是一篇洒脱有趣的文字,可在这些作文者的笔下,却是如造水泥大厦,层层叠叠,气势凌人,实在是毫无情趣的丑陋之物。
而周氏兄弟与钱氏的文字就不这样。我的书桌旁常有人民文学版的《周作人散文》和上海古籍出版社钱锺书的《七缀集》,都是百阅不厌的戋戋小册。知堂与钱氏作文,虽都喜欢吊书袋,但显然是胸中笔墨纵横。虽然引经据典,但前者无论是抄书,还是后者的引用,都是巧妙和自然的。因此,在我看来,好的随笔文字必须是胸有成竹,能够对所谈之事有个人之见解和态度,对于所叙之事能有取舍之功夫,而不是笔尖随着对象走,东拉西扯,不成气候。这些均是火候不到,功力不足的因故。其实,知堂的文章是小品文字,看似随意,其实却有成年累月的积淀,字字句句都是功夫,不能轻视;而默存的文字,又是十足的论文,但一点也不似今日学术八股,令人读来头疼。都是苦心经营的东西,但却读来如美文一般,令人如有行走山阴道上之感。从周氏兄弟到钱锺书,在这些老一辈文章大家的笔下,我似乎找到了当下中国文章的隐约脉络。
好文章似酒如茶。翻拣一年年的收获,却总是那么不同。年初,在网上读到南京大学已故学者高华的一篇长文《六十年来家国,万千心事谁诉》,读后感慨万千。此文发表于2011年台湾的《思想》杂志和《领导者》杂志,系为台湾作家龙应台女士的著作《大江大海一九四九》所写的一篇读后札记,却是高华借龙应台的著作谈自己对于历史的见识与思考,实乃是才情与识见皆佳的论述。此文写就之际,也是高华疾患癌症已近晚期之时。去年我编随笔年选,收入香港中文大学熊景明女士的悼念文章《千山我独行》,她说高华那时从上海做完手术,肝脏切除了近一半,但回到南京就写成了这篇长达一万六千字的文章。熊景明感慨说:“他从来带着感情走进历史;怀着对公平正义的追求揭示史实真相。”好文章可遇不可求。这是高华的最后一篇文章,却丝毫没有哀怨悲愤之气。我编随笔年选,颇为这样一篇上等佳作未曾早日寓目而遗憾,也为高华先生之早归道山而极感痛时。高华的文章如酒,甘冽醉人,激荡人心,如陈酿。
如果说高华的这篇是我这一年读到印象最为难忘的文章,那么,这一年我最喜欢的书籍,则是木心的著作《文学回忆录》。准确地说,这只是木心的一个半成品著作。在他去世之后,弟子陈丹青根据他当年在纽约为他们这些艺术流浪者们的授课笔记编订而成。我捧读此书,颇感木心先生的慧心。《文学回忆录》阐述他对世界文学殿堂中的诸子百家的认识和体悟,但实际上在我看来却是艺术家的文学笔记,其最关键之处不仅仅在于他对于文学的诸多真知灼见,而更关键的还在于木心打通了文学与艺术的壁障,令我读来十足的惊叹与欣喜。文学与艺术之间,本就不该分立并列的,而是互通互融才对的。去年我选上海画家夏葆元先生的怀念文章《木心的远去与归来》,今年则选画家陈丹青为《文学回忆录》所写的长篇后记《木心的文学课》,他们都写到那段坐而论道的日子,令人神往。如果说高华是以史论道,木心则只是借史谈艺,但读他们的文字,不仅是窥见其慧心与才情,而更看到其精神上的独立和清醒。高华文章似美酒,木心文章如好茶。
如此看来,我遴选2013年的中国随笔,已有了这般的标准来审视,来欣赏,来体悟,来探究,来斟酌。印象深刻的,诸如筱钕的随笔《陀思妥耶夫斯基的彼得堡》和《我没想到我会见到列宁》,虽是游记之作,却饱含忧思,意境深远,如饮佳酿;崔卫平的随笔《收复自己的人性》,系读书笔记,尖锐沉重,直抵灵魂,乃是借他人酒杯浇胸中块垒;杨潇的随笔《另一个国度》,气象开阔,笔意萧瑟,如纪录片一样地沉静和诗意;还有狄马的随笔《梁山是劫富济贫的吗?》,乃是另类的读书文字,其笔端的反讽与幽默,令人读后会心一笑;再有谢仰光的随笔《王与法之间》,写他国的旧人旧事,勾勒史料,阐述精神,笔墨酣畅,饱满淋漓,对于当下现实乃有烛照之意;再有学人范福潮、陈徒手、王晓渔、羽戈诸君的文章,乃是独立精神的读史文字,融个人经验与公共情怀,传统趣味与现代精神于一体;还有龙冬的随笔《致赫拉巴尔》,写捷克小国的大作家赫拉巴尔,是一个出版者与作家之间的心灵对话,也是两个命运有着相似国度的写作者的精神交流,更是对一个在特殊语境中坚持写作的异国作家的致敬,还是一个中国作家的诗意宣言。此等文章,均似好酒。
好酒难得,好茶珍贵。2013年的好文章,既有令人沉醉的忧思之作,如饮好酒一般;也有让人细品的绝妙之作,颇似饮茶一样。杨绛先生的《忆孩时(五则)》,乃是百岁老人的笔触,散淡之间却有品不尽的人间滋味。文坛老奶奶的笔触,既可爱又温暖,还有许多道不尽的忧伤与苍茫。香港董桥的文章,虽是谈文玩与风雅,背后却满是道不尽的沧桑与风流,选录三篇,也是选了再选,篇篇都难舍的好文字;画家韩羽的文字《故人书简札记》,乃是因一组旧友书简写成的札记文字,共计十八则,其间却有识有味,文字也如其画作一样,寥寥数笔,满纸机趣;邵燕祥先生的忆旧之作,温润中透着锋芒,仿佛历史的尖刃在心间慢慢刻录,选录两篇。均如苦茶夜饮,往事浮上心头。还有章德宁写母亲,刘新园忆恩师,李章和维舟追悼亦师亦友的当代学人,此等篇章,均是不可多得的人生积淀与爆发。说来杨绛都一百零三岁了,邵燕祥八十岁了,韩羽八十二岁了;连笔头甚健的董桥也已是古稀之龄,今年七十一岁了。老先生们的文字还老辣苍劲,却也有着温润与活泼。真是太珍贵了?这样篇章难道不是读一篇就少了一篇吗?
文章似酒如茶。有好文章可读,岂能不如有美酒好茶来相伴?虽叹息今日文运日衰,其实并非是好文章太少,而是糟糕的东西实在太多,遮挡了我们的视野与眼球,麻痹了我们的大脑与神经,甚至玷染了我们的心灵与思想。那日,我与同窗L谈到当世好文章,我说谷林先生的小册子《书边杂记》精雅细美,不妨一读;董桥的文字并非文化快餐,香港牛津大学出版社的集子不妨买上几本抓紧珍藏:我说期待已久的《胡河清文集》即将面世了,冯象的《宽宽信箱与出埃及记》今年再版了,缪哲的《祸枣集》结集后颇受读书人喜爱,他的译文集四册据说也要集中出版了;我说上海的黄裳先生和北京的止庵先生打笔仗,且不去管,可他们的文章都可爱;浙江大学江弱水教授的十年诗学论文集结为一册《文本的肉身》,读来绵密又华美,如江南笙绸那么赏心悦目;我说老师陆文虎先生的著作《荷戈顾曲集》也值得一读再读,虽是一册文艺评论集,读来却如饮陈酿。陆师研究钱锺书多年,读书多,阅世深,文章苍劲大气,我揣摩长久,总是万千滋味。
文章千古事,得失寸心知。记得年初春暖,我携一船随笔年选的选本拜访孙郁先生,在先生人民大学文学院的办公室畅谈文章之道。后来,《文艺报》整版刊登大学文学院长的访谈专栏,竟也有先生所谈的文章之道,不仅读后会心一笑。去岁秋深,我编2012年的随笔年选,在上海的《文景》杂志上偶然读到胡兰成的佚作《记南京》,颇爱之。癸巳夏热,受邀到南方参加一个笔会,遇见诗人庞培,夜谈竟均提及此文,堪称快事也。好文章如价值不菲的矿石,发现的愉悦便是如此。由此,想到孙郁先生为拙作《书与画像》所写序言中的一句话:“一代人有一代人的眼光。‘五四以来形成的文体,其空间还是那么的大。那长长的路还没有走完的时候。只是有时弯曲,有时笔直,有时隐秘。好的文章,在我们这个时代不是没有,只是我们有时没有看到而已。”孙郁先生研究周氏兄弟多年,又在鲁迅博物馆浸润数十年,文章温润澄澈,又沉厚开阔,想来乃是见识广、胸襟大、积淀深的缘故。他的这句话,我几乎都背熟了,想来是忧思,也更是期许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