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叶适的书序文看其文学主张

2015-08-15 00:45:11
黄冈职业技术学院学报 2015年1期
关键词:叶适序文文集

高 雯

(福建师范大学文学院,福建福州350007)

叶适,人称水心先生,南宋永嘉学派的集大成者,与朱熹的道学、陆九渊的心学成鼎足之势。集永嘉学派之大成的叶适,还是永嘉学派的一代文宗,在传其学的同时也传其文,开启了承传有序的永嘉文派。

叶适一生著述颇丰,有《水心文集》《水心别集》和《习学记言序目》传世。相对于诗歌创作而言,叶适在散文创作领域的成就,历来为人们所公认,南宋后期就多有对叶适散文创作的评论。如理学家真德秀谓“永嘉叶公之文,于近世为最”[1]。叶绍翁在《四朝闻见录》中称“水心先生之文,精诣处有韩、柳所不及,可谓集本朝文之大成者矣”[2]。刘宰称“水心叶先生之文,如涧谷泉,挹之愈深”(《书夏肯父乃父志铭后》)。吴子良在《荆溪林下偶谈》中,对叶适文有更多具体评论,并推崇有加。《四库提要》更称“适文章雄赡,才气奔逸,在南渡后卓然为一大宗”[3]。这些评论,出发点和角度各有不同,但都对叶适散文给予很高的评价。叶适之文尤以碑志、序记著称,陈栎在《勤有堂随录》称其“大肆力于碑铭记文,四方甚重之”,黄震在《黄氏日抄》卷六十八评“水心之见称于世者,独其铭志序跋,笔力横肆尔”。

唐、宋是序体散文的昌盛期。其作品繁富,名篇迭出,尤以赠序和书序最为繁盛。杨庆存先生指出:“唐代赠序兴盛而宋代书序发达。书序本为序体正宗,汉以后虽不绝如缕,惜无大的发展,名家如韩愈,集中竟无一篇书序,这就为宋人留下了开拓的空间。”[4]叶适《水心文集》卷之十二收录序文34篇,包括赠序文4篇,《送刘茂实序》《送戴许蔡仍王汶序》《送林子柄序》与《送卢日新序》,虽作于送别之际,回忆过去的同时也表达了自己的主张,如《送戴许蔡仍王汶序》表达了“无师莫如师心”的见解,杂序1篇,《与平阳林升卿谋葬父序》,书序文29篇,《石庵藏书目序》《东溪先生集序》《沈子寿文集序》《阴阳精义序》《粹裘集序》《龙川集序》《纪年备遗序》《丁少詹文集序》《巽严集序》《平阳会书序》《黄子耕文集序》《周会卿诗序》《观潮阁诗序》《谢景思集序》《覆瓿集序》《徐斯远文集序》《松庐集序》《黄文叔诗说序》《归愚翁文集序》《周南仲文集后序》《黄文叔周礼序》《王木叔诗序》《徐德操春秋解序》《法明寺教藏序》《宗记序》《胡尚书奏议序》《观文殿学士知枢密院事陈公文集序》《罗袁州文集序》《播芳集序》。这些书序文或者重视对作者的介绍与描写,如《东溪先生集序》叙写了刘伯熊才高不遇的一生,《龙川集序》叙写了陈亮大起大落的一生,《黄子耕文集序》叙述了黄子耕的勤政爱民,或者介绍文集的写作目的、过程与特色,如《巽严集序》论述李焘纵横恣肆的文风,《罗袁州文集序》描述了罗袁州文章的语言美。书序文作为对一篇文章或一部著作内容的介绍与评述文字,其间蕴含或渗透了作序人大量的文学主张与学术见解。鉴于此,本文拟以叶适《水心文集》[5]卷之十二收录的29篇书序文为研究对象,重点分析其间蕴含叶适的文学主张。

一、注重文章的教化作用

叶适是南宋浙东事功学派的代表。其事功之学与朱熹理学、陆九渊心学鼎立而存,清代全祖望评论称:“乾、淳诸老既殁,学术之会总为朱、陆二派,而水心龂龂其间,遂称鼎足。”(《宋元学案》卷五十四《水心学案》)与其崇尚实学的学术思想一脉相通,叶适主张为文应该有补于时,明确强调文章要与政事教化相联系。

叶适主张为诗同样也要关乎政教。他说:“自文字以来,《诗》最先立教,而文、武、周公用之尤详。以其治考之,人和之感,至于与天同德者,盖已教之《诗》,性情益明,而既明之性,诗歌不异故也。及教衰性蔽,而《雅》《颂》已先息,又甚则《风》《谣》亦尽矣。”(《黄文叔诗说序》)叶适从《诗》说起,指出诗文之道,既以立教为核心,就自然不能远离物与事。此外,诸如《沈子寿文集序》一文中,叶适赞许沈子寿所作“盖宗庙朝廷之文,非自娱于幽远淡泊者也”,《巽岩集序》肯定李涛之文有“补于世”,《归愚翁文集序》称赞郑伯熊“无一指不本于仁义,无一言不关于廊庙”,均是基于上述立场。

不仅如此,叶适还强调文章要阐发义理。他在《周南仲文集后序》一文明确表示:“文者,言之衍也。古人约义理以言,言所未究,稍曲而伸之尔。其后俗益下,用益浅,凡随事逐物,小为科举,大为典册,虽刻秾损华,然往往在义理之外矣,岂所谓文也?”

二、文学须郁然有彩和抒发情性

叶适认为,作为文学不能仅仅关乎政教,只具有政治教化的唯一功能,还必须具备郁然有彩、抒发情性。宋人叶绍翁说:“水心先生之文,精诣处有韩、柳所不及,可谓集本朝文字之大成矣。”(《四朝闻见录》卷四)吴子良则认为“水心诗早已精严,晚尤高远,古调好为七言八句,语不多而味甚长,其间与少陵争衡者非一,而义理尤过之”。(《林下偶谈》卷四)所以,清《四库全书总目提要》说叶适“在南渡卓然为一大家”。叶适本人也身体力行地实践着自己的这一理论,主要体现在以下几个方面。

(一)描写、抒情文学性手法的大量出现

叶适书序文频频采用了描写、抒情的文学性手法。这些文学性手法的多次运用,使文章更加生动感人。采用描写手法的,如叶适在《覆瓿集序》赞赏薛子长的文章“长铺广引,浩绝河汉”,“盖神马汗血,尾鬣不掉而行流无疆,累名骏数百,岂得望尘焉!”在《周会卿诗序》中以兰作喻,称赞周会卿的诗歌,“一幹之兰,芳香出林,岂纷然桃李能限断哉!”又如《罗袁州文集序》一文,叶适如此描述罗袁州的文字:“散语幽寂,有兰芷之洁;合语华润,有桃李之艳。”叶适分别以兰芷与桃李的突出特点,来形容罗袁州散语和合语的不同语言特点。

抒情在叶适的书序文中也大量出现,一些抒情是针对某事有感而发的,而有些篇章则全文都洋溢着浓郁的抒情色彩。《东溪先生集序》里“呜呼!使君老不酬,又万里外死,浮柩以归,人为君伤之,君不自伤者,命耶?性耶?”“士不景行古人,积实弥长,而夸近以足已,难哉!”这里的抒情,便是在叙述东溪先生一生各阶段的几件大事后有感而发,表达了对东溪先生的景仰和哀悼之情,情感真挚。而《龙川集序》则属于抒情色彩弥漫全篇的代表之作。全文叙述了陈亮由际遇天子到遭诋入狱几死大起大落的一生,际遇天子时,“何其盛也”,遭诋入狱时,“又何酷也”,紧接着,叶适又进一步抒情,“呜呼,悲夫!同甫其果有罪于世乎?天乎!余知其无罪也。同甫其果无罪于世乎?世之好恶未有不以情者,彼于同甫何独异哉!”层层深入,步步推进,控诉世道的不公,把对陈亮遭受不公正待遇的愤慨之情淋漓尽致地表现出来了,语气愤激,寄慨遥深。

(二)讲究“韵高”

“韵高”指韵趣的高远。宋人尚韵,作为文论的范畴,如北宋范温在《潜溪诗眼》中就提出“有余意之谓韵”。黄庭坚也提出“凡书画当观韵”,(《题摹燕郭尚父图》)“论人物要是韵胜,为尤难得。蓄书者能以韵观之,当得仿佛”(《题绎本法帖》。

关于“韵高”,叶适在《答刘子至书》中阐述了他的理解:“盖自风雅骚人之后,占得大家数者不过六七,苏、李至庾信通作一大家,而韦苏州皆兼有之,陶元亮则又尽弃众人家具而独作一大家者也。从来诗人,不问家数如何,皆模拟可得。惟渊明、苏州纵极力仿像,终不近似。惟韦诗中有数首全似渊明者。江淹作渊明《田居》,语若类而意趣全非。”叶适对陶渊明、韦苏州极为推崇,可见叶适所说的“韵高”当指自然淡远、宁静闲适。此外,他曾将欧阳修等人的文章编为《播芳集》,其选取的主要标准是“择其意趣之高远”。这也说明了“韵高”是叶适选文的标准。

(三)向议论化、理论化拓展

善于说理、偏好议论,是宋代散文的基本特点之一。这一点,在叶适的书序文中同样表现突出。如《沈子寿文集序》一文,叶适先从沈子寿平生嗜好文字说起,然后以一系列生动的比喻,描绘出沈子寿的文章的文字特点,“开合疾徐之间,旁贯而横陈,逸骛而高翔,盖宗庙朝廷之文,非自娱于幽远淡泊者也”,紧接着,叶适谈自己对文人相轻这一现象的担忧,并将沈子寿与前代人作比,探讨其“自求古人而成其德”的原因。

又如《粹裘集序》一文,则站在历史发展的高度,从秦汉以前说起,一直到后世,指出那些“出于科举场屋之外”的士人,往往能在学术上有所成就,而把学业仅仅限于应试上,则难以取得非凡的学术成功。

三、肯定文辞之工,不满侈靡文风

叶适虽然崇尚实学,要求文章必须与政事教化相关联,但不否定文章之工。换句话说,叶适主张文章要做到内容之实与文辞之工的统一。这才是他标举的理想的文字。

叶适对杜甫《送杨六判官使西藩》一诗的语言极为赞美,“语出卓特,非常情可测”。这和韩愈的“辞必己出”“惟陈言之务去”的古文理论是一脉相承的。(《松庐集序》)在《沈子寿文集序》一文中,叶适这样称赞沈子寿的文字:“其不为奇险,而瑰富精切,自然新美,使读之者如设芳醴珍肴,足饮餍食而无醉饱之失也;又能融释众疑,兼趋空寂,读者不惟醉饱而已,又当销愠忘忧,心舒意闲,而自以为有得于斯文也。”沈子寿的文字属于自然、华丽的风格,叶适对此高度赞赏,将其比作芳醴珍肴。

除《沈子寿文集序》一文表达了对华丽的文字的赞赏之外,《罗袁州文集序》《归愚翁文集序》等序文同样也持这一主张。《罗袁州文集序》一文,叶适这样评价罗袁州的文风:“夫文如珠玉焉,人之所挟以自贵重也。蔚豹之泽必雾隐,孔鸾之舞必日中,快读而疾愈,争传而纸贵,乌有轻溷瓦石,芒芒不决耶!”将罗袁州的文字比作珠玉,还用“蔚豹之泽”与“孔鸾之舞”之喻,指出文辞华丽所带来的良好影响。而《归愚翁文集序》“夫孔翠鸾凤,矜其华采,顾影自耀,为世珍惜,是既然矣”同样也是对华丽的文辞持欣赏态度。叶适还将文辞华丽这一主张运用到实践中。《播芳集》的编纂,便是这一理念指导下的产物,“于是取近世名公之交,择其意趣之高远,词藻之佳丽者而集之,名之曰播芳”(《播芳集序》)。

虽然叶适极力主张文辞华丽,但他对侈靡浮华的文风深表不满。如《徐斯远文集序》有云:“庆历、嘉佑以来,天下以杜甫为师,始黜唐人之学,而江西宗派章焉。然而格有高下,技有工拙,趣有浅深,材有大小。以夫汗漫广莫,徒枵然从之而不足充其所求,曾不如脰鸣吻决,出毫芒之奇,可以运转而无极也。”《谢思景集序》一文中,叶适斥责了“崇、观后文字散坏,相矜以浮,肆为险夫无据之辞,苟以荡心意,移耳目,取贵一时,雅道尽矣”,肯定了谢思景“不受俗学熏染”。

叶适欣赏雄肆的文章风格。他在《巽岩集序》中审视了自文字出现以来佳作的文风,“自有文字以来,名世数十,大抵以笔势纵放、凌厉驰骋为极功”,《归愚翁文集序》“若夫蛟龙之兴云雨,则雷电皆至,霮□(雨上对下)百里,岂区区然露小技炫细巧而足哉!”则是以蛟龙之喻,来表明自己赞赏文章的雄肆之风。

四、各朝均有短长,切忌文人相轻

叶适生活的时代,正处于封建社会由强而衰的转型期。文学的风格也逐渐从外向而趋于内敛。叶适敏锐地把握了这一时代的风向标,深刻地阐述了自己的文变观念。

(一)各朝文学均有各自特色

叶适认为每个时代的文学,都有各自的特色,而每个时代都有自己的杰出代表,一味地尊古和贬抑前人都是不可取的态度,应该对他们的风格进行客观深入地分析,具体指出其各自的优劣所在这样一种正确的态度。如《王木叔诗序》对唐诗就没有停留在简单的颂扬上,而是采用了一种客观辩证的态度:“夫争妍斗巧,极外物之变态,唐人所长也;反求于内,不足以定其志之所止,唐人所短也。”所引虽是王木叔之语,无疑也是叶适自己的观点,以此来界定唐诗的特点,应该说是相当深刻而富有理论意义的。不仅如此,他还以韩愈《送孟东野序》为例批评道:“韩愈盛称皋、夔、伊、周、孔子之鸣,其卒归之于《诗》,《诗》之道固大矣,虽以圣贤当之未为失。然遂谓‘魏晋以来无善鸣者,其声清以浮,其节数以急,其辞淫以哀,其志弛以肆,其为言乱杂而无章’,则尊古而陋今太过。”叶适还反对贱今:“近世文学视古为最盛,而议论于今犹未平,良金美玉,自有定价,岂曰惧天下之议而使之无传哉!”(《播芳集序》)

(二)切忌文人相轻

叶适认为不仅各个时代各有自己的长处和短处,对个人来说,同样也是如此。因此,切忌文人相轻。“苏明允不工于诗,欧阳永叔不工于赋,曾子固短于韵语,黄鲁直短于散句,苏子瞻词如诗,秦少游诗如词”,叶适感慨“此数公者,皆以文字显名于世,而人犹得以非之,信矣作文之难也”(《播芳集序》)《观文殿学士知枢密院事陈公文集序》一文,同样也表达了士人很难做到各体均擅长的看法:“经欲精,史欲博,文欲肆,政欲通,士擅其一而不能兼也”。由于各人各具优势、劣势,叶适表达了对文人相轻这一现象的担忧。他主张取其所长,完善自我:“余尝患文人擅长而护短,好自矜耀,挈其所能,莫与为比,而视他人顾若无有。夫知有己而不知有人,以此贾怨,宜其穷于世矣。”(《沈子寿文集序》)

(三)反对模拟,力求创新

叶适还极力主张“文必己出”,反对模拟,并力求创新。他在《归愚翁文集序》中指出他认为的文章创作的理想境界:“片辞半简,必独出肺腑,不规仿众作。”“必独出肺腑”的要求应该说是很高的,既自然隽永,又能深切地表达情感。吴子良《林下偶读》卷三曾记述叶适和他的门人陈耆卿讨论文章写作的故事:“水心与筼窗(陈耆卿之号)论文至夜半,……因问筼窗某文如何?时案上置牡丹数瓶,筼窗曰:‘譬如此牡丹花,他人只一种,先生能数十百种,盖极文章之变者。’水心曰:‘此安敢当,但譬之人家觞客,或虽金银器照座,然不免出于假借。自家罗列,仅磁缶瓦杯,然却是自家物色。’水心盖谓不蹈袭前人耳。磁瓦虽谦辞,不蹈袭则实话也。”这里,叶适是说作文必须是独立创作,即使别人家作品是金银器皿,倒不如自家的磁杯瓦盏可贵。

[1](宋)真德秀.著作正字二刘公志铭[C].四部丛刊初编集部西山文集[M].上海:上海书店,1989.

[2](宋)叶绍翁.四朝闻见录[M].北京:中华书局,1997:35.

[3](清)永瑢,等.四库全书总目[M].北京:中华书局,1997:2145.

[4]杨庆存.宋代散文体裁样式的开拓与创新[M].中国社会科学,1995(6):154-168.

[5]刘公纯,王孝鱼,李哲夫点校.叶适集[M].北京:中华书局,196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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