杜甫流寓夔州期间的生命体验

2015-08-15 00:53
关键词:秋兴夔州杜甫

马 虹

(昭通学院 人文学院,云南 昭通 657000)

流寓夔州期间,杜甫已经临近生命的尽头,其生命体验极为复杂。了解杜甫流寓夔州期间的复杂生命体验,既有助于我们更准确地理解其夔州诗的思想情感以及艺术成就,也有助于我们更深入地把握杜甫流寓夔州期间乃至整个晚年的心境以及诗歌创作,还有助于我们更深入地理解杜甫人格的伟大崇高。本文尝试着对杜甫流寓夔州期间之生命体验的复杂内蕴进行一番分析。

一、生命的寂寥感

宇宙永恒,人生短暂,正如庄子感叹的: “人生天地之间,若白驹之过隙,忽然而已。”[1](P742)( 《知北游》)而人类的生命是在时光中逐渐老去的,故在宇宙间的万事万物中,又以时序的推移最能让人感受到生命的流逝,这给人类的精神状态带来了深刻影响。花开花谢,寒来暑往,人的精神状态也在这个永恒轮回中不断变化着。南朝文艺理论家刘勰在《文心雕龙·物色》中说: “春秋代序,阴阳惨舒。物色之动,心亦摇焉。”[2](P222)揭示的正是这一点。而在四时之中,秋天乃是一个特殊的季节,正如欧阳修在《秋声赋》中所说: “夫秋,刑官也。”它代表了生命的衰败和终结,最易让人类意识到人生的短暂,故尤足以激发人类的悲感,就如常言说的:“春女感阳则思,秋士见阴而悲。”当时序处于深秋时节,万木凋零,气氛肃杀,常会给个体带来抑郁消沉、寂寥落寞的生命体验。正因为如此,悲秋就成为中国古典文学中的一个常见主题,形成了绵延不绝的传统,用“自古逢秋悲寂寥”来形容真是恰如其分。在诗人们的寂寥感受中必然蕴含孤独意识,飘零夔州期间的杜甫正是如此。

杜甫乃阅历丰富、情感深沉,对时序变迁极为敏感之人,其诗集中春夏秋冬皆有悲歌,而以悲秋之辞最多,就如其《寄彭州高三十五使君适虢州岑二十七长史参三十韵》云: “故人何寂寞,今我独凄凉。老去才难尽,秋来兴甚长。”自从永泰元年(765 年) 夏离开成都草堂后,杜甫携家人当年秋寓居云安,次年秋又飘零到了夔州,并滞留了近两年时间,堪称“支离东北风尘际,漂泊西南天地间”( 《咏怀古迹五首》其一)。当杜甫创作《秋兴八首》时,时序正处于深秋。诗人老病穷愁,心情寂寥,遂登山临水,目睹了巍巍高峡和滚滚长江之间的浓郁秋色,情不自已。故《秋兴》开篇第一首,肃杀的秋气就扑面而来:

玉露凋伤枫树林,巫山巫峡气萧森。江间波浪兼天涌,塞上风云接地阴。

丛菊两开他日泪,孤舟一系故园心。寒衣处处催刀尺,白帝城高急暮砧。

全诗首联即不同凡响, “玉露”者,白露也,而“凋伤”“萧森”则又渲染出一幅多么肃杀而又壮观的巫山巫峡深秋景象图! 作为飘零于茫茫天地间渺小的个体,无论是谁,独立寒秋面对此景,哪怕他本来心如“波澜誓不起”的古井水,恐怕也不能不黯然以悲了。尤其是,年复一年去而复来的萧瑟秋风,既让大自然岁华摇落,惨淡寂寥,也让人类的生命红颜暗老,白发新添,怎能不激发杜甫深沉的悲秋之情! 颔联承上展开,江间者,巫峡也; 塞上者,巫山也。波浪在地而曰兼天,风云在天而曰接地,巫山巫峡的秋景又被诗人描写得何其阴晦萧森! 何况诗人身下还有一条滚滚东去的长江水。面对逝川,孔子曾感慨: “逝者如斯夫,不舍昼夜!”(《论语·子罕》) 波浪兼天,奔流不息的长江仿佛就是一条永恒的时间之流,淘尽了人世间的兴亡变幻,也淘尽了一代代人的鲜活生命,彰显着永恒和短暂之间的深刻对比,怎能不让杜甫深沉的时光迁逝之感随着波涛汹涌的长江水而翻腾起伏! 又怎能不让他的灵魂感受到一种莫名的寂寥!

二、生命的荒弃感

夔州位于三峡地区,地理环境是十分奇特、十分萧森、十分闭塞的。在夔州期间,杜甫每天面对的是高江急峡,群山连绵。在这样的地理环境中,他确实感受到大自然的壮观: “赤甲白盐俱刺天,闾阎缭绕掠山巅。”( 《夔州歌十绝句》之四) “奔峭背赤甲,断崖当白盐。”( 《入宅三首》其一) “五更鼓角声悲壮,三峡星河影动摇。”( 《阁夜》) “秋风亦已起,江汉始如汤。”( 《又上后园山脚》) 他同时也感受到大自然的萧森甚至阴郁:“高江急峡雷霆斗,古木苍藤日月昏。”( 《白帝》) “林中才有地,峡外绝无天。” ( 《归》) “巫峡千山暗。”( 《喜观即到复题短篇二首》其一) “久雨巫山暗。”( 《晴二首》其一) “春雨暗暗塞峡中。”( 《江雨有怀郑典设》) “巫峡阴岑朔漠气。”( 《虎牙行》) “瘴疠浮三蜀,风云暗百蛮。”(《闷》) 而夔州的人文环境则更让杜甫失望: “小儿学问止《论语》,大儿结束随商旅。”“此乡之人气量窄,误竞南风疏北客。”( 《最能行》) “肉食哂菜色,少壮欺老翁。”( 《赠苏四徯》) “旧识能为态,新知已暗疏。”(《戏作俳谐体遣闷二首》其一) “甲卒身虽贵,书生道固殊。”( 《大历三年春,白帝城放船出瞿塘峡,久居夔府将适江陵,漂泊,有诗凡四十韵》) 所以杜甫感慨: “异俗吁可怪,斯人难并居。”(《戏作俳谐体遣闷二首》其一) 在这样的环境里,别说谈笑有鸿儒,往来无白丁了,只怕最平常的社会交往亦难以满足。

人禀七情,应物斯感。面对夔州如此阴森闭塞的地理环境和风俗恶薄的人文环境,作为远道而来的暂居客的杜甫虽有妻小相伴,不是孑然一身,但也不能不感受到自身的渺小与被荒弃,“万里悲秋常作客,百年多病独登台”(《登高》),道尽了一生的孤独与寂寞。因此,他无时无刻不在思念着故乡,如“丈夫贵知己,欢罢念归旋”( 《赠李十五丈别》),“老马终望云,南雁意在北”(《客堂》),“不可久留豺虎乱,南方实有未招魂”(《返照》)。其思归之情可谓切矣,读之令人黯然。但在战乱频仍的动荡时代里,杜甫却只能久久地羁縻在几乎与世隔绝的夔府孤城里,欲归不能。日常生活经验告诉我们,一个人长久处于与世隔绝、生命被废弃的状态则必生苦闷之情。中国文学史上抒发此种苦闷的作品不胜枚举也证明了这一点。苦闷需要排遣,从《秋兴八首》可以看出在夔州期间老病穷愁的杜甫排遣苦闷的方式之一就是登山临水,遥望京华,如《秋兴》其二:

夔府孤城落日斜,每依北斗望京华。听猿实下三声泪,奉使虚随八月槎。

画省香炉违伏枕,山楼粉堞隐悲笳。请看石上藤萝月,已映洲前芦荻花。

当“夔府孤城落日斜”之际,杜甫便“每依北斗望京华”。“每依”者,无夕不然也。京华在此已不仅仅是一个地理概念,也是诗人度过了青壮年时代的地方,是诗人理想和抱负依归的地方,是大唐盛世的见证。“望京华”者,不仅仅是望京华,也是望家园,望自己理想的得以实现,乃至怀念流逝了的青春年华,怀念残破了的大唐盛世。汉乐府《悲歌》云: “悲歌可以当泣,远望可以当归。”只是山峦重叠,烟水渺茫,京华望而不见,徒增心头之悲耳,故不知不觉“听猿实下三声泪”了。何况此时此际城墙外呜咽的悲笳声隐隐传来,让迟暮之年的诗人情何以堪! 难怪他从日落夔府之黄昏一直凝望、追忆、沉思到月映芦荻之深宵,几乎彻夜不寐了。当北望京华与故园,杜甫感受到的正是一种生命被废弃的荒弃感。

三、生命的迟暮感

年龄的增长也会给人的生命体验带来深刻影响。当亲友日渐凋零,而自己也已步入老病之年,则任何一个感情丰富的人都难免受到迟暮感的侵袭,飘零夔州期间的杜甫就是如此。众所周知,人的生命必然要经历生老病死的过程,不论是盖世英雄还是绝代佳人,都抗拒不了这一自然规律。年轻时,一个人可能觉得来日方长,踌躇满志,因而少年不识愁滋味; 到了迟暮之年,一个人则会觉得去日苦多,壮志未酬,因而常常会体验到“天凉好个秋”的悲哀。而中国古代的文士又是最易受到迟暮之悲侵袭的人群,因为历代的中国文士都深受儒家“学而优则仕”“修身齐家治国平天下”“立德立功立言”三不朽观念的影响,普遍有着建功社稷、名垂竹帛的人生理想。对大多数中国传统文士而言,最大的苦闷就是“没世而名不称”,亦即生命在默默无闻中终结,其应有的社会价值不能获得充分实现。总体而言,迟暮之悲也是中国古典文学的一个常见主题。

杜甫年轻之时正处于大唐盛世,与同时代许多其他诗人一样,早年的他也曾“自谓颇挺出,立登要路津”(《奉赠韦左丞丈二十二韵》),有着“会当凌绝顶,一览众山小”( 《望岳》) 的鸿鹄之志,可惜一直不得意,困顿长安多年,过着“朝扣富儿门,暮随肥马尘。残杯与冷炙,到处潜悲辛”( 《奉赠韦左丞丈二十二韵》) 的屈辱生活。直到天宝十载(751 年),杜甫才由于进献《三大礼赋》受到唐玄宗赏识,命侍制集贤院。可惜,没多久,安史之乱便爆发了。杜甫开始颠沛流离的生活。当旅居夔州时,杜甫已是五十余岁的白发老翁了。在旅居夔州之前,杜甫就患有肺病、疟疾、消渴等多种疾病,来夔州后非但没有好转,反而因为水土不服而频繁发作,诗人的身体日益虚弱。加之许多亲人以及李白、严武、高适等故友纷纷弃世而去,杜甫的知交零落之悲与日俱增。宋玉《九辩》云: “坎廪兮,贫士失职而志不平;廓落兮,羁旅而无友生。”杜甫此时的处境之穷愁落魄,更远甚于宋玉,而老病双至,又让他感受到死亡阴影的日益逼近。正如同样作于夔州期间的《遣怀》所说:“乱离朋友尽,合沓岁月徂。吾衰将焉托? 存殁再呜呼。”其心境之寂寞、孤独、抑郁是不难想象的,因而产生了强烈的生命迟暮感。如《秋兴》其五:

蓬莱宫阙对南山,承露金茎霄汉间。西望瑶池降王母,东来紫气满函关。

云移雉尾开宫扇,日绕龙鳞识圣颜。一卧沧江惊岁晚,几回青琐点朝班。

叶嘉莹先生评论此诗说: “前六句用笔宏伟壮丽,即可见当年朝省仪仗之盛,亦隐见杜甫当年意气之盛。而尾联结以‘一卧沧江’慨‘朝班’之不再,无限家国身世之慨,尽在言外。”[3](P106)确实,从《秋兴》其五我们可以深刻感受到萦绕于步入迟暮之年的杜甫心头的那种悲剧性生命体验,尤其是第七句中的一个“惊”字,何其生动地写出了老年杜甫卧病秋江之际的那种岁月流逝白首无成的悲凉感受! 但除了继续忍受那种刻骨铭心的孤独感的折磨直到生命终结,处于迟暮之年的杜甫又能何为呢?

四、国家的衰败动荡与自身的无力救世形成的悲凉感

盛久必衰,衰久复盛是中国历史发展的一个普遍规律。当眼见国家处于衰败动荡之中,而自己又无力救世,那么个体尤其是以天下为己任的士人个体就难免会产生悲凉感,进而产生孤独意识,飘零夔州期间的杜甫就是如此。

在创作《秋兴八首》时,持续八年之久的安史之乱虽已于广德元年(763 年) 结束,但战乱并未停止,吐蕃、回纥乘虚而入,藩镇拥兵自重,大唐王朝依然处于风雨飘摇之中,真可谓万方多难。诗人是对时代盛衰最为敏感的一群。杜甫生长于大唐帝国的鼎盛时期,中年后却遭逢国难,面对家国的残破,黎民的憔悴和无休止的内忧外患,强烈的盛衰之感、今昔之悲从其心底油然而生。其《忆昔》云: “忆昔开元全盛日,小邑犹藏万家室。稻米流脂粟米白,公私仓廪俱丰实。九州道路无豺虎,远行不劳吉日出。齐纨鲁缟车班班,男耕女桑不相失。宫中圣人奏云门,天下朋友皆胶漆。百余年间未灾变,叔孙礼乐萧何律。”而经历了大动乱之后的现状却是: “岂闻一绢直万钱,有田种谷今流血。洛阳宫殿烧焚尽,宗庙新除狐兔穴。伤心不忍问耆旧,复恐初从乱离说。”最后两句传达出的情感之沉痛,真不亚于《诗经·黍离》之悲。盛衰之感在《秋兴八首》中也有深沉表现,如其四云:

闻道长安似弈棋,百年世事不胜悲。王侯第宅皆新主,文武衣冠异昔时。

直北关山金鼓振,征西车马羽书驰。鱼龙寂寞秋江冷,故国平居有所思。

昔日繁华的长安城,如今已成为杀戮之场,一破于禄山,再破于吐蕃,如弈棋一样胜负不定,真让人有“百年世事不胜悲”之感。经历了一次次天翻地覆的大动乱之后,“王侯第宅”换了新主人,文武大臣的衣冠也不同于昔日,则长安城里人事与政局的变动之大可知矣。可战乱犹未结束,依然是金鼓交振,羽书飞驰,乱象不知还要持续到何年何月才是尽头。须知杜甫乃古今公认的诗史,对国事极为关心,但由于僻处万山丛中的夔府孤城,他对于长安城的翻云覆雨,只能零零星星地从他人口中“闻道”,连冷眼旁观的机会都没有。诗人并非不欲拯救国家苍生: “尚想趋朝廷,毫发裨社稷”( 《客堂》),“长怀报明主,卧病复高秋”( 《摇落》),“时危思报主,衰谢不能休”( 《江上》),拳拳之忠,千载之下犹令人感动不已。但“烟尘绕阊阖,白首壮心违”(《夜》),杜甫能做的不过是“老病巫山里,稽留楚客中”( 《老病》) 而已,不过是为国家苍生悲号而已,不过是抚今追昔聊以自慰而已。于是当“鱼龙寂寞秋江冷”之时,诗人不由自主地“故国平居有所思”了。

五、结语

从上文的分析可以看出,流寓夔州期间的杜甫感受到强烈的寂寥感、荒弃感、迟暮感还有悲凉感,这种生命感受由时序的变迁、个体的失意、国家的灾难以及苍生的痛苦等多种因素触发,因而内涵极为复杂,既具有个体性,又具有社会性,既具有现实性,亦不乏形而上的意味,是四者的浑然合一,其内蕴极为复杂、深沉、博大。杜甫是中国历史上公认的诗圣,但他的“圣”不仅表现在诗歌成就方面,更表现在人格境界方面。学者叶嘉莹认为杜甫的艺术魅力就在于其“对悲苦的正视与担荷”(叶嘉莹: 《杜甫秋兴八首集说》),而从杜甫流寓夔州期间所体验到的包括时序变迁、僻居苦闷、人生迟暮和时代苦难在内的具有多方面深广内蕴的生命感受中,我们能最直观、最深刻、最形象地体会他忧国忧民的诗圣情怀!

[1]郭庆藩.庄子集释[M].北京:中华书局,2006.

[2]王运熙,周锋译注.文心雕龙译注[M].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2010.

[3]叶嘉莹.杜甫秋兴八首集说[M].北京:北京大学出版社,200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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