宋 刚
(吉林大学 文学院,吉林 长春 130012)
自1902年梁启超在《新小说》创刊号上发表《论小说与群治之关系》,距今已有113年。在这一个多世纪的时间里,中国文学和文论都发生了巨大变化,对西方文论的译介与研究已经取得了很多重要的成果。但也毋庸讳言,在对西方文论的接受与转化的过程中,我们对许多概念及体系的理解和把握仍有简单化的倾向,特别是在借用西方文论的概念来讨论中国问题时,常常有脱离中国历史语境的危险。正是在这样的大背景下,我们重新审视这个百年历程的开端,重新思考中国文论的现代性起点,有着特别的意义。
回顾百年“小说界革命”的研究历程,从文章数量上可以看出,关于“小说界革命”的研究并不均衡。在20世纪80年代以前研究文章较少,据统计大约有16篇左右,其中新中国成立前有6篇,新中国成立到1979年之间有10篇[1]。20世纪80年代,“小说界革命”研究开始受到学界重视,不仅文章数量增多而且也形成了一些相对集中的问题,如:“小说界革命”运动是否是一场革命;梁启超对古典小说的态度;梁启超倡导政治小说的原因及其《新中国未来记》;“小说界革命”理论对小说艺术规律的探讨;“小说界革命”运动的整体评价;“小说界革命”的理论特点;“小说界革命”的影响[1]。到了20世纪90年代,随着学术界对现代性问题的关注,以现代性视角来研究“小说界革命”成了一股新生的力量。以现代性视角对“小说界革命”的研究,因研究目的的不同包含两种情况:一是以研究“小说界革命”本身为目的,侧重借用西方有关现代性的概念来阐释“小说界革命”中蕴含的现代性思想,并一致认为“小说界革命”为中国现代文论的源头;二是以现代性问题本身研究为目的,在追溯中国文论的现代性起点时,一般都会涉及“小说界革命”,但有意思的是,这方面的文章一般都认为“小说界革命”并不是或至少不全是中国文论的现代性起点,而往往认为王国维《红楼梦评论》所具有的审美现代性才是中国文论的现代性开端。其实仔细分析这两种情况,我们会发现其最终都绕不开一个问题:“小说界革命”到底在哪些方面具有现代性特征,而又在哪些方面表现出反现代性的特质?关于这个问题的探讨,就形成了以现代性视角讨论“小说界革命”的新问题,对此我们概括为三个方面,即:“小说最上乘”的新文学观及人性论与进化论的观念;新的批评话语;启蒙现代性与审美现代性。对前两个问题的讨论与过去并没有根本性的不同,只是出于对中国文论现代性起点证明的需要,一些文章会更注意梁启超文学观念和批评话语的西学背景,而容易忽视这些观念产生的复杂历史现实以及这些批评话语本身的意义模糊化问题。而关于启蒙现代性与审美现代性问题则更为复杂:首先,两个概念都是西方文论中的术语,在中国的历史语境中怎样理解这两个概念,特别是启蒙现代性的概念,这本身就是一个重要的问题;其次,在中国的历史语境中怎样理解二者之间的关系,二者是否也同西方一样是相互矛盾、相互斗争的“两种现代性”,所有这些都值得我们做深入的反思。
我们知道,小说在中国传统文学中的地位不高,梁启超通过倡导“小说界革命”,大大提高了小说在中国文学中的地位,这是他的一大功绩。考察“小说界革命”的整个过程,虽然在1902年《小说与群治之关系》发表之前,梁启超已经注意到小说的重要性,比如1896年他在《变法通译》中论及“说部书”的作用和后来在《译印政治小说序》中他赞同康有为的观点,认为“六经不能教”“正史不能入”“语录不能谕”“律例不能治”等问题皆可由小说解决[2]21。但是,真正引起广泛影响的还在于《小说与群治之关系》中那种毋庸置疑的鼓动:“欲新一国之民,不可不先新一国之小说。故欲新道德,必新小说;欲新宗教,必新小说;欲新政治,必新小说;欲新风俗,必新小说;欲新学艺,必新小说;乃至欲新人心、欲新人格,必新小说。”[2]33在这里可以看出,梁启超把“小说界革命”看作救亡图存的根本。这也正是他为何倡导“小说为文学之最上层” 文学观的根本原因。他对小说蕴含的“熏”“浸”“刺”“提”四种力的分析,虽然注意到了小说的感染力,“但并没有真正把握住小说的艺术特征,只是竭力为其感染力唱赞歌:‘可爱哉小说,可畏哉小说!’”[3]
梁启超文学观的核心在于以文学为工具达到政治改良的目的,而《小说与群治之关系》正是这一文学观的集中表达,所以有学者认为《小说与群治之关系》的核心范畴是人性[4],显然这是值得仔细考量的。这种观点认为,梁启超以人的本性逻辑论证小说的价值,从而得出“文学之最上乘”的结论,梁启超认为“人性启蒙是中国现代思想的根基所在,梁启超把这种观念贯穿到文学理论中”[4],并以人性为出发点提出问题:“人类之普通性,何以嗜他书不如其嗜小说?”还包括小说“易入人”“易感人”特征等[4]。仔细思考,我们不能说梁启超小说理论背后没有人性论的基础,但是,这又确实不是最主要的,也就是说梁启超小说理论的建立并不是出于对人性的考察及关心,而是为“新民”做准备,为了救亡图存。这也正是为什么梁启超的“小说界革命”在当时没有在创作中得到回应的一个重要原因。与人性论问题一样,关于进化的观念,我们不能说梁启超对这些问题没有认识,但是这种认识正如持此观点者也承认的一样:“与其说是理论的思辨,不如说是现实的直觉。”[4]所以这种以人性论、进化观为根据而进行的关于“小说界革命”现代性问题的讨论,虽然很有启发性,但显然偏离了“小说界革命”的真正议题。
除文学观的讨论外,关于“小说界革命”的现代性问题,很多文章都强调了梁启超所使用的现代批评话语。比如有文章就对梁启超所使用的文学批评话语作了统计,认为他用得最多的词语有“民国”“诗界革命”“新文体”“小说界革命”“文界革命”“新小说”“写实派”“理想派”等,后期则有“象征派”“浪漫派”“人生观”“想象力”“幻想”“求真美”“文学的本质和作用”等[5]。毫无疑问,批评话语是文学理论内在精神的最重要与最精微的表征,但是,我们也应注意到,梁启超的这些术语大都来源于日文的翻译,对于这些很重要的概念他并没有展开说明其自身来源。毕竟他所注意的并不是文学批评本身,而是其在改良中的宣传作用,于他而言,开启民智比系统阐释一个批评概念更重要。正如有学者所说的那样,“梁启超提出‘写实派’小说与‘理想派’小说,但他却不愿探究这个问题,宁可去连篇累牍描绘小说感染力的四种形态”[3],以便让人们注意到小说的作用。不仅如此,与梁启超相比,同时代的黄人、徐念慈等人则更多地从西方文论和美学的视角来研究小说。他们受西方文论与美学的影响可以说一点也不比梁启超少,在某些方面还比梁启超更为明显[3]。所以说这不仅是梁启超个人的特点,更是在中西文化交流碰撞中的一代或几代学人的共同特征。
其实,无论是新的文学观还是新批评话语的使用,我们都不应过分夸大梁启超文论思想的现代性因素,更不能为了证明梁启超文学思想所蕴含的现代性要素而割裂其与传统文学观念的联系。不论梁启超的文学思想有多少现代性因素,我们都不会认为他受西方思想的影响比传统文学思想的影响更大。如果单从文学上来说,以“新民说”为根基的“小说界革命”与传统文论中的文以载道观,也并没有根本性的区别。所以,我们还是应该注意梁启超的过渡性质,而这种过渡性质所具有的现代性因素也绝不仅仅表现在他一个人身上,我们应该以更开阔的视野和耐心来系统考察晚清以来对文学现代化所做的多样尝试与努力。
虽然关于“小说界革命”和启蒙现代性与审美现代性关系的讨论比较多,但是基本思路几乎是一致的,多数文章都借用了马泰·卡林内斯库关于“两种现代性”的观点。《梁启超小说理论的现代性及其矛盾》一文认为梁启超小说理论是以启蒙现代性置换了审美现代性。作者认为现代性概念是科学精神、民主政治、艺术自由三位一体的,前两者是我们所理解的启蒙现代性,后者则是审美现代性,随着启蒙现代性的逐步展开和实现,社会现代化进程不断深入,出现了理性桎梏、物欲横流、道德沦丧、发展过渡、生态危机乃至世界大战等种种现代问题,使人与社会、人与自然、人与人、人与自我等基本生存关系发生了严重的扭曲和异化,由此而催生了对于启蒙精神与信条的反思和批判[5]。《启蒙现代性与文学现代性的冲突和调适》一文认为文学理论的现代性既可以体现为审美(文学)现代性,也可以体现为启蒙现代性,从“现代性”的角度审视梁启超的思想与文论,启蒙现代性是其主导精神,但启蒙现代性与文学现代性的冲突和调适也贯穿其始终[6]。
我们都知道审美现代性恪守的原则是审美和艺术的自主、自律,也即强调文艺的独立性和本体性。这种观点在康德《判断力批判》中提出的“无目的的目的性”中就已开始出现,在19世纪30年代法国青年波希米亚诗人和画家的口号“为艺术而艺术”中也能得到回应。但是,我们讨论的审美现代性还不仅是这些,我们在讨论现代性问题时,大都追溯到波德莱尔的经典定义:现代性就是过渡、短暂、偶然;它是艺术的一半,另一半是永恒与不变[7]485。对于这段话的理解,卡林内斯库在《两种现代性》中说:“对于波德莱尔,‘现代性’在很大程度上已失去其通常的描述功能,也就是说,它不再能够充当一种标准,用以从历史中分割出一个可以令人信服地定义为‘现在’的时段,而且在这方面,它无论是在整体上还是在某些具体方面都不能同‘过去’相比。”[8]56也就是说根据现代性的发展逻辑,“现代性可以被定义为一种悖论式的可能性,即通过处于最具体的当下和现实性中的历史性意识来走出历史之流”[8]56。这种“无法弥合的分裂”正是卡林内斯库所强调的两种现代性:
无法确言从什么时候开始人们可以说存在着两方种截然不同却又剧烈冲突的现代性。可以肯定的是,在19世纪前半期的某个时刻,作为西方文明史一个阶段的现代性同作为美学概念的现代性之间发生了无法弥合的分裂(作为文明史阶段的现代性是科学技术进步、工业革命和资本主义带来的全面经济社会变化的产物)。从此以后,两种现代性之间一直充满不可化解的敌意,但在它们欲置对方于死地的狂热中,未尝不容许甚至是激发了种种相互影响。[8]47
这正是证明梁启超“小说界革命”具有启蒙现代性或是有关两种现代性关系的重要理论资源,但问题并没有这样简单。首先关于启蒙现代性本身就值得讨论,无论是根据卡林内斯库的说法还是根据其他理论家的理论,一个基本的事实是启蒙现代性是资本主义兴起、工业革命和科技革命的产物。梁启超所提倡的启蒙显然不具备这些前提条件,那我们对梁启超小说理论中蕴含的启蒙现代性又是在什么意义上来理解的呢?比如有文章认为作为政治活动家和思想启蒙者,梁启超与18世纪法国启蒙主义者有许多相似的地方,他们都有一个贯穿始终的主题,那就是思想启蒙——用科学和理性的光辉来照亮人们的头脑,开启民智。用梁启超的语言来表达,也就是“改良政治”和“新民”[9]。其实,这段话与其说道出了梁启超与 18世纪法国启蒙主义者的相似之处,不如说更多地展示了二者之间的差异。法国启蒙运动是西方启蒙运动的最典型代表,启蒙思想的根本在于对宗教和封建专制思想的批判,对资产阶级自由、平等、博爱思想的弘扬,而其中的哲学根基是对于理性和主体性的坚定信念,也就是文章中所说的科学与理性的光辉。虽然梁启超在旅日前期(1898―1903年)于《清议报》与《新民丛报》介绍了关于笛卡尔和康德的思想,但是囿于救亡图存的现实需要,他对理性与主体性的阐释并不深入。他所明确的还是通过“新民”以“改良政治”的经世致用。这也是为什么法国启蒙主义者选取了“哲理小说”而梁启超选取了“政治小说”的一个重要原因。所以面对中西启蒙思想的不同,我们是在什么意义上谈启蒙现代性,这是一个重要的问题。
更为重要的是,如果我们不是在西方意义上谈启蒙,那么启蒙现代性和审美现代性之间的关系又怎么确定。如上文所说,在西方的语境中,审美现代性或者说文学现代性是对启蒙现代性的反驳,那么在中国的语境里是不是这样的呢?显然不是,正像有学者已经观察到的那样,在中国并不存在或者不主要地存在“两种现代性”的分裂与斗争,中国的美学现代性、文学现代性并非出于对社会现代性的抗争而兴起,相反,它就是社会现代化意义上的现实性实践的产物,主要地是因为推进社会现代化转型而发生的美学和文学的连带反应或主动策应,是一个时代有一个时代之文学的现代性的顺应式的进化与建构,而不是逆反性的破坏与抗争[10]。这一点和西方现代性概念的起源有着明显的不同。由此可见,在中国语境中来谈“两种现代性”的矛盾显然存在问题,至少我们对中国语境中的现代性需要重新界定,重新阐释。这个过程当然也不可排斥西方关于现代性讨论的已有成果。这也是我们借用现代性视域来研究“小说界革命”所必须面对和反思的问题。
现代性本身就是一个言人人殊的问题,以此为新视角的“小说界革命”研究在开阔了我们视野的同时也一定会带来种种问题。但问题的关键仍然在于弄清“小说界革命”事实,是其所是。只有以此为基础的研究才会是扎实和有效的。而关于现代性概念本身,汪晖在《关于现代性问题答问》中认为,要给现代性下一个简明或规范的定义是非常困难的,但它至少包括两个相互联系的层面,第一个方面是对现代性问题知识的检讨,第二个方面是对现代社会过程的检讨[11]。显然这两个方面也仍然需要我们多做努力。唯有如此,现代性视域下的“小说界革命”研究才能得到更切实的发展。
[1]谢飘云,张松才.近百年来“小说界革命”研究[J].华南师范大学学报,2004(2).
[2]陈平原,夏晓虹.二十世纪中国小说理论资料(一)[G].北京:北京大学出版社,1989.
[3]袁进.论“小说界革命”与晚清小说的兴盛[J].社会科学,2010(11).
[4]杨红旗.梁启超小说界革命与现代文论[J].贵州师范大学学报,2002(2).
[5]伍茂国.梁启超小说理论的现代性及其矛盾[J].重庆社会科学,2005(5).
[6]杨晓明.启蒙现代性与文学现代性的冲突和调适——梁启超文论再评析[J].厦门大学学报,2001(1).
[7][法]波德莱尔.波德莱尔美学文选[M].郭宏安,译.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1987.
[8][美]马泰·卡林内斯库.现代性的五副面孔[M].顾爱彬,李瑞华,译.北京:商务印书馆,2002.
[9]杨晓明.梁启超小说理论的现代意义[J].四川大学学报,2000(6).
[10]张未民.中国“新现代性”与新世纪文学的兴起[J].文艺争鸣,2008(2).
[11]汪晖.关于现代性问题答问[J].天涯,1999(1).