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春香
(太原科技大学 外国语学院,山西 太原030024)
自严复提出“信、达、雅”的翻译标准已逾百年,学界对其研究和评价虽不乏真知灼见,但也有不少过度阐释的倾向。“信”是忠实准确地体现源文本的思想内容;“达”是要求译文在译入语形式上要明确易懂,必须符合译入语的习惯,从而进一步体现“信”的忠实,对此,学界早已达成较为统一的认识。然而,严复所提到的“雅”,却是我国翻译界争论的热点。有学者曾对“雅”的研究观点进行概况总结,大致分为两类:一类是持否定态度,其中最主要的批评集中在严复所提出的用“汉以前字法”句法,他们认为使用文言文,不但在思想文化上是一种倒退,不合时代潮流,而且也不利于“信”和“达”的追求;“雅”则脱离了时代要求,脱离了今天的现实环境,可以用其它标准代替。另一类则认为“雅”不应该局限于之前的含义,而应赋予新的说法。“信”、“达”、“雅”应该是一个统一的整体,不能割裂开来。[1]
如果以正确理解、评价严复的“雅”在翻译理论发展的历史地位作为研究目的,便不应割裂其产生的社会、历史背景。因此,笔者从中外相似的文化保守主义思潮出发,将严复之“雅”与17世纪法国著名翻译家Nicolas Perrot d’Ablancourt所提倡的“雅”进行对比,以期获得对“雅”更加全面的理解。
谈到文化保守主义,难免给人一种“抱残守缺”之感,然而事实不尽如此。一般来讲,保守主义反对激烈的社会、文化、经济及政治变革,主张循序渐进的社会改良、传统的价值观认同以及稳定的社会秩序氛围。在英国学者斯科拉顿眼中,保守是一种自然性情,它是绝大多数在平时生活中表现出来的一些特性:习惯、惰性、恐惧以及好胜心等等。[2]保守主义“对于社会事物的变迁更倾向于保持其延续性和渐进性,以力求稳健的某种观念或意识”[3]。
上述观点大体是在对保守主义作出的静态描述,如果从历史发展的角度来看,文化保守主义往往是对先行的激进思想进行纠正和反思的思想范畴。如自晚清至新中国建立的一个世纪中,我国的传统文化遭遇了外来文化的强势阻击,激进思想便由此而生,主张以根除传统封建精神桎梏为目的进而“全盘西化”中国社会,但是在激进之后,却是一种出于保守主义的文化心态重新主导了我国近代的思想界。再如文艺复兴运动时期的欧洲诸国,打着“复兴古希腊、古罗马文化”旗号的文艺复兴运动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横扫了盘踞西欧各国的天主教旧势力。然而在复兴的热度稍减之时,争议便随之而来,究竟是继续坚持外来的古希腊、古罗马文化精神,还是破除外来经典的条条框框,遵循本国文学传统,发扬本国文化。此时的欧洲各民族国家选择了后者,以一种更为理性的、带有民族性特征的文化保守主义态度替代了文艺复兴以来各种激进的文化及文学主张。
由此可见,文化保守主义在社会发展的某些特定历史时期曾起到非常重要的作用,“保守”并不总意味着落后。
严复所处的时代是中国传统社会处于重大变革的时期,那时在中国知识分子中弥漫着两种不同的文化保守主义主张:其一是强调封建主义特征的文化保守主义,在其文化发展和意识形态上极近固守传统,反对一切外来事物,甚至完全否认世界的客观变化。在晚清时期,封建主义文化的所谓“正统派”、洋务运动中的“顽固派”以及反对任何社会变革的政治保守派别均是这种主张的积极支持者。其二是一种较为开明的文化保守主义,其支持者一方面能够对外来事物有着较为清醒、理性的认识,认同变革对中国社会发展的关键性作用,另一方面,他们“对传统怀有强烈的依恋感,并且十分强调文化变动的历史延续性,始终倾向以传统文化为根底或主体的近代文化建设进路,但却并不因此盲目维护传统社会体制”[3]。以章太炎为首的“国粹派”是其主要代表,他的主张中既有政治内容,也包含文化要素。随着翻译活动进入一个空前繁荣的时期,大量的国外文化涌入我国,一方面为开启民智起到了至关重要的作用,另一方面也对我国传统思想中的优秀成分造成了极大的冲击和影响。因而,文化保守主义思潮便应运而生,以维护传统文化为目的与强势的西方思想进行对抗。在五四时期,以杜亚泉、梁启超、梁漱溟为主要代表的“东方文化派”主张以东方文化弥补西方文化的弊端,从而弘扬和光大东方文化,并且汲取西方文明的优秀成果重建中华文明。[4]此外,以梅光迪、胡先骕、吴宓等为主要代表的“学衡派”以“学贯中西”为目标,以“昌明国萃,融化新知”为宗旨,坚持以较为理性态度看待中西文化。[5]这些思潮同“国粹派”既有区别又有一定程度的联系,至少都反映出了相当的文化保守主义内涵。
而这个时代与翻译家有关联的文化保守主义无疑是后者。[6]自清末到民国以来,中国近代史无疑是我国历史中最屈辱落后的时代,仁人志士无不奋起寻找救国之策。将西方的先进理念传播进来,让国人开启民智,也是救国之道。严复的个人经历便是一例佐证,他十五岁考入船政学堂,除了学习传统封建典籍之外,还攻读数学、物理、化学等课程。二十四岁赴英留学,在那里接受了西方资产阶级政治文化思想。中日甲午战争之后,他满怀一腔爱国热情,通过译书、办报纸、宣传维新思想,成为了当时著名的翻译家和思想家。
对于一个译者而言,翻译意味着外国文化的输入,意味着为本国文化增添一些“异质性”的东西,自然也意味着中国社会应当接受更加开放的文化态度。[7]这样的工作对译者而言,彻底地抱残守缺是完全不可取的。因此,作为封建“士大夫”阶层一员的严复和作为有救亡意识的近代知识分子之一的严复,构成了他思想的“两面性”,尤其突出的是他倾向于一种文化保守主义。这种保守正如鲁迅在《趋时以复古》一文中所说:“章太炎、康有为、严复、刘半农等中国近现代知识分子‘原是拉车前进的好身手’,后来则成了‘拉车屁股向后’的人物。”[8]
这样的评价,一方面肯定了严复等人在文化领域中的成就,另一方面也批评了他们在文化上的保守性。因而,笔者认为,避而不谈严复提出“雅”这一翻译标准时的文化保守主义背景对理解严复在中国翻译理论发展的重要地位是不利的。从“雅”一词的所指上来看,一方面可指译文风格,这是从文本内的视角看待的。但如果“雅”仅仅指代译文文字的内容似乎有失偏颇狭隘,正如冯世则曾举例指出:“《水浒》鲁达痛殴郑屠后,詈之曰:‘直娘贼’。如果直接英译就是忠实的译文恐怕只能是motherfucker。结果,中文、英文,两俱不雅。”[9]因而,仅以译文内容评判作为翻译标准的“雅”,这种观点更应当倾向于使用汉语优美的表达方式,尽力突出译者的译语优势,进而保护、促进发展本国文化,并不能完全涵盖严复提出“雅”的初衷。
因此,“雅”应当指向文化层面,尤其在对外来文化有一定的比较性认识之后,译者应对外来文化中与译入语文化传统相冲突的“不雅”成分进行一定的修改、重写、删减。据此,作为在文化问题上开明的保守主义者,严复一方面希望将西方文化引入中国,为复兴中国打好基础,并以此作为译书的初衷;另一方面,他也是我国传统文化的坚守者,希望在外来文化冲击的大潮中能够保留中国传统文化中优秀的部分。[10]在开放的译者和保守的文化卫道者的身份之间,严复无疑是在提醒译者要具有捍卫语国文化的责任。因此,从其文化保守主义的维度来说,“雅”作为一种翻译标准,集中体现出了优秀的译文对译入语文化的坚持。无独有偶,17世纪的法国也有相似的翻译主张。
尼古拉斯·佩罗德·阿伯兰库(Nicolas Perrot d’Ablancourt)是17世纪法国著名翻译家,以翻译古希腊、古罗马经典著称于世。阿伯兰库于1606年出生于一个新教的律师家庭,但其本人曾改信天主教,后又皈依于新教。他长期与巴黎的上层人士保持密切联系,并在1637年入选法兰西学院。阿伯兰库在退休之后,一直致力于翻译塔西佗、琉善、凯撒、修西得底斯、阿里安等西方著名古典作家的作品。阿伯兰库的翻译风格属于典型的意译,并提出翻译应当遵循“clarity,concision,and elegance”的标准。由于他一贯坚持意译的风格,甚至有时不惜改变原文、添加新词并使用多种修辞技巧,从而使译文变得华丽优美,这也招致有人评价他的译文为“la belle infidele(beautiful but unfaithful)”[11]40。
除了译文的行文风格之外,阿伯兰库另一次较大的争议是由于他翻译琉善的作品引发的。琉善是古罗马帝国时期著名的希腊语讽刺作家,也是那个时代罕见的无神论者,其主要作品有《诸神的对话》、《死者的对话》、《一个真实的故事》等。阿伯兰库在翻译琉善的作品时,许多学者从当时的基督教传统文化视角质疑了他的工作:其一,琉善是个无神论者,翻译、宣扬他的作品对于以基督教传统为基石的法国文化是否有不利影响;其二,琉善对感情的态度过度随意,甚至可以界定为放荡,这对基督教家庭道德伦理是种挑战;其三,也是最重要的,琉善在其作品中非常明确地表明了某些非基督徒的异端观点,甚至不乏对早期的基督教教义刻薄嘲讽,此类文本该当如何翻译。
要正确理解阿伯兰库在这些问题上的立场,首先还是要回到他所处的时代背景。17 世纪初的法国还处在文艺复兴运动兴盛的时期,大量古希腊和古罗马的著作被转译为西欧各国文字,为推翻天主教传统对信徒的精神桎梏打下了坚实的基础。同时,文艺复兴为蒙昧时代的欧洲带来了古代文明的文学传统,西欧各国的民族文学也随着古典传统走向繁荣。然而,对于整个西欧民族国家的文学、文化甚至社会发展来说,到底应当全盘接受、复兴外来的古希腊、古罗马文化传统以替代颓势尽显的天主教文化传统,还是应带适度更正外来经典的条条框框限制,遵循本国传统并发扬本国语言及文化,便成了各国在这个时期争论的主要问题。
法国翻译家们在16至17世纪之间将大量的古希腊和古罗马典籍翻译为法语。一方面,古典思想的复兴使得原本占据主流思想地位的天主教精神传统岌岌可危,另一方面,大量的翻译也丰富了西欧各民族的俗语语言,使其独特的民族文学得以迅速解放。文学界对古典的纷纷仿效,虽然使传统的法语文化受益良多,但也难免广受其冲击。而就在此时,一种带有强烈民族性意识的文化保守主义思潮便应运而生,正如16世纪著名的法国诗人杜·贝莱(Joachim du Bellay)所说:“在那些崇尚希腊、拉丁文化的人眼中,我们的俗语法语仿若是粗鄙浅薄的,但在我眼中,它是并非如此……。”[12]103
诸如du Bellay的这种观点也被阿伯兰库等翻译古典文化的学者接受,既要引入外来文化,也坚持本土文化传统。因而,在阿伯兰库谈到琉善作品翻译的问题时,他提出了译文要“雅”的主张,一方面是说在翻译传统经典时,要尽可能发挥法语的语言优势,创作更好的译文作品,甚至为了保障译文的可读性可以酌情进行增删处理;另一方面,他正视、尊重以基督教精神为基准的法国文化氛围,摒弃原文中不符合法国文化传统的部分,从而维护译者本国的文化。
不论是严复所提的“雅”还是阿伯兰库提出的“雅”,其根本的历史背景具有相当程度的相似性。同时,两个“雅”在文化保守主义内涵中也有着一定的相似性,即发挥译语文字优势以创造更好的译语文本,以及在翻译过程中从保护本国民族文化视角出发,审视甄别有悖于本国文化的部分并加以修正。因此,笔者认为严复和阿伯兰库都以“雅”作为翻译标准之一,从而阐明了译者对译入语文化的保护责任,而这一标准集中翻译出一种在传统社会变革期的文化保守主义思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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