赵瑜
一
火车票取到以后,郑维给程主任打了个电话。投币电话,通了,没有人接,钱却不退。火车站的高音喇叭正在重复地寻人。吵。郑维偏是一个计较的人。掏出自己的记者证,给那人看,说,师傅,你这种情况都不退钱吗?
那人愣了愣,拿不准郑维的来历,犹豫着,摸出一枚硬币,半白着眼睛,退了。
阴天,树抽了芽,春天的风微凉,有种若即若离的感觉,舒适。公用电话摊位摆着一台旧式的录音机,外接着一个并不般配的大体积音箱,单曲循环着最近流行的一首曲子,来吧,来吧,相约1998……
前几天,城市里新增了一些红色的富康出租车,优先停在了火车站广场上。大抵是市政府特地做的安排,是想让外地人下了火车能看到这些车辆,那么喜悦的颜色。说不清为什么,郑维不喜欢这红色,觉得俗气。
售票厅出口两边被公用电话和小超市挤满了,郑维到另外的电话亭里打电话。程主任办公室里的电话通着,依旧没有人接。
程主任新买的手机,号码对下属是保密的。郑维拿出随身携带的通讯录,找到了程主任的传呼机号码。北方台,呼63063号。留言说什么呢,郑维沉吟了一会儿,说,回电话吧。
留言说不清楚,该怎么办啊,说好的,到二楼的窗口找陈姐,可是找到了,却只领到了一张卧铺。程主任说好的是两张的啊。所以,郑维要和程主任说明确,不然,他可能还要再跑一趟。
程主任的传呼机不怎么用,公用电话不停地有人使用,占着线。郑维在公用电话那里翻自己的通讯录,时间过得很慢,程主任终是没有回电话。
郑维就想着,两张票,肯定是程主任要和爱人一起去北京。他想也没想,就拨了程主任家里的电话。
程主任的爱人在印刷厂工作,郑维熟悉,姓崔,郑维叫她崔姐。崔姐大约正在吹头发,吹风机没有关,嗡嗡响。郑维便道歉,说,有些急,因为程主任交代他要取两张周六到北京的卧铺,可是,售票口只留了一张卧铺。接下来是再买一张同班次火车的硬座票呢,还是先不买,将票先拿了?
郑维想着,夫妻两个一同出去,自然,崔姐也是可以做主的。
结果崔姐完全不知,反问郑维:“程二柱(主任的原名叫这个,他早已经改名叫程立远)去北京?你们不是集体去开封开会吗?两张票?他准又和那个妖精混在一起了。小郑你告诉我,你们到底去不去开封?”
郑维听出了崔姐的呼吸急促,他甚至看到了崔姐因为焦虑而坐卧不安的样子,一时间不知该如何撒谎。
他挂断了电话,心跳得很快。每每遇到这样的事情,郑维就觉得自己是一个不能成大事的人,心眼太细小了,脑筋呢,也转得慢。
挂下电话几分钟,也没有想好到底该如何给程主任编故事。是啊,崔姐肯定会再回过来电话。好在,电话挂断以后,旁边有一个人一直在打电话。这给郑维很多安慰。
焦虑,失措,心跳加速,甚至,郑维隐约能感觉到自己的脸也涨红了。
这是他的心理反应。工作两年来,他换了三份工作。每一次去面试的时候,都会紧张得说不出话来。不停地去卫生间深呼吸,但完全无效。
恋爱也是,尽管已经和林美丽谈婚论嫁了,可是,每一次面对她,郑维就觉得紧张。这紧张储量丰富,来源不详。紧张到什么程度呢,就是还没有等林美丽从浴室出来,他已经早早泄了。
林美丽有时候骂他小处男,他承认的。这的确是处男反应。可是,在一起一年了,每周都处男反应一次,这让林美丽很是审美疲劳。有时候为了锻炼郑维,林美丽甚至从小超市买一瓶冰水,一到房间里,就倒在一个小杯子里,让郑维泡他的那玩意儿,说是低温可以降低敏感度。
一开始郑维很是抵触,说林美丽道德败坏,看野片子看多了。后来呢,适应了,不泡还总觉得缺少一种仪式感。可以说,林美丽用一杯冰水治愈了郑维的早泄症状。
但也正因为这仪式,郑维总是对林美丽有一种抵触,总觉得林美丽在做一个试验,而自己就是那个试验品。
试验品,简直是试用品。在那个牟城呆了半年以后,郑维就到了省城郑州的一个建材城工作,报纸上的招聘广告,郑维用一封快递就将工作定了。因为,郑维简历中的几个获奖证书很是管用。
具体的工作就是拍照片,写文案。绘画专业毕业的他,拍照技术自不必说。尤其是静物拍摄,用光啊构图啊,他闭上眼睛拍的图,也会让老板满意。所以,他很快便过了实习期。
然而,建材城有让人厌烦的工作,那便是拍完照做好了文案让那些商家和厂家代理看的时候,人家会热情地请客吃饭。吃饭也就吃了,吃完饭以后呢,还要唱歌。
唱歌也就唱了,偏偏又每次都安排一些陪唱的女孩。那些女孩个个都会唱邓丽君,气息好听,抒情得很。若单单是这样,郑维或许也不排斥。重要的是,唱歌的时候,会不停地有姑娘来邀请他跳舞,他呢,不太会。姑娘就站在他旁边不走,只好抱着跳一支。让他厌恶的事情发生了,是他的同事,侯哥,一个精瘦如他的姓氏的中年男人,一只手在陪跳的女人身上摸来摸去。一边摸一边还启蒙郑维说,小子,你不喜欢你的舞伴吗,你都不摸人家,太不尊重人了。
这都是什么人啊!郑维生气了,舞曲未完,松开了手。去了卫生间,抽了几支烟。
外面的歌声一直未停。
有一次喝醉了酒,天一亮,自己竟然睡在一个女人旁边。他提起裤子就跑,被那个女人追出来,说,不给钱就想跑啊?说着,那女人从郑维左兜里摸出了钱包,将里面的钱全掏出来,嫌少,又看夹层。看到了林美丽的照片。用刚才还没有吵完的语气说,你小子,也不看看面相,这个女孩不适合你的,你看看她的眼睛,嘴唇,还有耳朵啊,属于冷血质的,你也是冷血质的,冬天的时候,怎么能抱在一起啊。
郑维一下愣住了。抢过来钱包,又抢过来林美丽的照片。
边走边消化这女人的话,觉得颇有些道理,冬天的时候,郑维和林美丽抱在一起睡觉,前半夜一直是相互往对方胳肢窝里暖手。一开始呢,还好。后来,林美丽怕痒,两个冰凉的身体在冬天里,觉得就像两句被冰冻住了的话,没有火来烤它,谁也不知这两句话里藏了什么样的意思。
没走两步,又追回来。问那女人要了几元零钞,车费。
“喂什么喂,我叫邓英雄,英雄。”
英雄。天啊,果然名副其实。郑维忍不住,笑了。
那女人很生气。“女人生气的时候,都比平时要好看一些。”这是郑维最近看的一个电影里的台词。
终究,郑维还是辞了这份工作。转战到晚报分类信息部去搜集情报。
可是,名片落在了那位英雄那里,隔三差五地,英雄就会打电话骚扰一下郑维。一开始,郑维不理会她。
盛夏的一天,郑维扫街颇有收获。他已改变拉广告的方式,开始一条街一条街地扫描拍照,然后拿出晚报上广告的样板让那些小店铺老板看。还别说,郑维的照片拍摄的光线和角度都好看,单单是请个摄影师来拍一张照片也不止这个广告的价格了吧。那些老板一面交钱一面记下了郑维的传呼机号码。说是要单独约郑维来拍照。
晚上的时候,郑维请贺老师吃饭。贺老师是郑维在牟城工作时的同事,在那家县级报社里,郑维和贺老师都喜欢拍照片,自然有说不完的话题。
知道郑维新换的工作是扫街拍照,贺老师找了一张名片给郑维,说,这个人,是我大学同学,同宿舍,一起光屁股洗澡的朋友。他现在《城市导报》做总编室主任,是个做事特别爽快的人,你去找他吧。他一定能安排你的工作。
那天晚上,郑维微醉。雨一直未停。送走贺老师,就给一直打传呼机的英雄人物回了电话,说,大姐,下雨啊,你不好好卖你的酒唱你的歌,骚扰我做什么啊。
那边竟然是一男人的声音,让他到城南路派出所来一趟,接人。
英雄果然有出奇的节目,几个唱歌的客人喝多了酒,一个晚上,只唱那首妹妹你坐船头,还逼着英雄配唱,不唱呢,就不付钱。一开始,英雄就忍住了,唱就唱呗,谁怕谁啊。可是,她也没有想到这群人如此无聊。
唱到第十遍,英雄隐约觉得胃部不适,她去卫生间洗了一把脸,终于没有忍住,吐了。出来后,继续唱,那个和她对唱的男人,手脚不干净,老是抱她一下,或者摸她一下。忍了。
可是,每一句歌词重复,以及那个男人的声音,都像是走错了厕所的男人,她觉得这首歌猥琐而又庸俗,她甚至看到一个男人在对她说,你脱下衣服啊,我保证认真观看……
这是她决定要逃走的原因,她开始收拾包,然后,对着唱歌的大哥说:“哥哥,今天有点事情,啤酒啊,我请了。不过,我要先走一会儿了,你们接着唱。”
哪知这一招不管用,那位大哥仿佛早预料了这结果,一把抢过英雄的包,扔到了沙发的角落里,说,今天你若走,必须将桌子上的啤酒全喝完。不然,就别想走。钱我会付的。不想喝酒就要陪我唱歌。
英雄发觉自己遇到了无赖,在夜场工作得久了,她也见过三五枚纹身耍赖的坏人,但是,以往的坏人呢,不怕耍横,就怕她赔着笑脸说好话,把这些坏人往高尚了捧,一捧,他们准拿出绅士的劲儿,就饶了英雄了。
今天这个不行,今天这个是成心将一团泥泞的生活情绪传染给别人的。旁边有一个清新一些的小伙子试图插话,让英雄走。可是,大哥只一句,再说你还钱。那人立即降温了,木在角落里。
英雄想不出办法,求饶着说,她喜欢唱台湾的歌,台北的机场啊,冬季到台北来看雨啊,飘洋过海来看你啊。软面包一样的歌,她会唱。
那人不理会,将麦克风递给英雄,说:“你说什么废话,就给我唱这首,就这首,换一个我会死,你知道不,会死啊。”
英雄就是在这个时候,突然有一种想死的感觉,她也不明白,人的情绪浓度怎么会瞬间升高,并在内心里喷发而出。她几乎是没有任何征兆地拿起了手边的一瓶啤酒,仰着头喝了一口,然后看着眼前这位大哥,用力地朝他的头砸了下去。
血流出来,那一群人惊呼着,英雄竟然有一种前所未有的释放感,身体此刻仿佛是一个充气的气球,想要飞起来。
“是的,飞起来了。”英雄就是这样对警察说的。说完以后,打了一个酒嗝。
郑维看到的,完全是一个醉鬼形象的英雄。
经过呢,警察也都了解了。英雄呢,半醉半醒地,不停在掏自己的钱,说要赔医药费,五角一元的,都掏了出来。那人不要赔医药费,只要英雄下次还陪他唱歌。结果,那人的唱歌两个字还没有说完,英雄就又扑了过去,这次没有用啤酒瓶,而是用自己的头。
又是一番耐心地教育,天啊,郑维就差给人家下跪了。直到将英雄从派出所里领出来,郑维也不明白,他为什么要在那里给别人说好话。这个英雄和他有什么关系啊。
警察说,英雄的包里有个通讯录,第一页就只写了一个传呼机号码,就是郑维的。警察以为是家人,就打了郑维的传呼机。
好人做到底,郑维就扶着英雄回家,黄面的越来越少了,而红色的轿车起步价要贵两块钱,郑维有些舍不得,就等。小雨时下时停。英雄身上的温度借着天气的凉意一点点传递到郑维这里,英雄不像是装的,趴在郑维的肩上,身体几乎没有了重心。
终于等到了一个黄面的。郑维推着英雄上车。城南路是要绕路的。司机说。郑维才想起来,是要绕路的。隐约有些心疼,要是扶着英雄再往南走一个红绿灯就好了,就可以顺路了。
第二天,凭着贺老师给的名片,郑维便换了工作。最让郑维开心的是他的新名片,上面印着很耀眼的字:《城市导报·都市周刊》记者。
是的,贺老师的同学程立远刚刚兼任了报社《都市周刊》的负责人,正需要人手。和郑维同期上班的记者编辑们大约二十个。开会的时候,程主任说了,实习期三个月,三个月以后只留下十五人。要淘汰五个。
然而,实习期的郑维,帮程主任做的第一件事情,便是到火车站取卧铺票。很显然,他遇到了麻烦。
二
程主任不在办公室,周刊主编室门外正在加一个防盗门,所以办公室的门正好开着。
郑维上次和程主任去法院打一场官司,知道他新做了《城市周刊》主编的名片,就进去拿。上面果然有手机号码。
想都没想,郑维就拨打了程主任的电话,他要第一时间解释。他没有想好该如何帮着主任脱险,所以,他只能表达歉意。
程主任没有听太清,大约身边有些吵,就笑着说,没事,没事的,车票的事情以后再说。
说完便挂断了电话。
想着下班以后,还要替程主任接程甲甲,郑维就没有再拨打。程主任的电话里那么吵,可能在一个不便接电话的地方。
下午的花园路边上有下棋的老人,三五个人围成一团,也有争吵的,旁边观看的人笑着看。算命先生也有几个,就坐在梧桐树下,留着胡子。
没有生意的时候,算命先生抬起头看着过路的人,如果有人沮丧着脸,他就会问一句,小伙子,算一卦吧。算得不准不要钱的。
郑维就是这样坐下来的,程甲甲还有三十分钟放学,郑维平时都是在一个报刊亭那里翻杂志,可是今天,报刊亭有事关了门。他无处可去,只好坐下来听老人算命。
老人问他生肖属相。郑维就说是龙。大龙。在他们老家蛇也称为龙的,叫小龙。
老人又问生月。郑维说三月。
老人便开始扒手上的万年历,看了一会儿,说,孩子你是不是最近刚换工作啊。
这下准了。郑维愣住了,看看自己的衣服,也没有什么特别之处啊。老人家怎么着就猜对了呢?
郑维对算命这一行当是相当排斥的,其实,他坐在这里就是打发时间。等着算命的说错了以后,他就站起来,笑笑。
然而,第一句就算对了。
郑维自然得诚实地答应他,说,是的,大伯,你是怎么推算出来的?
那老人一听对了,就得意地说,你呀,即使不是新换工作啊,也会在老工作上奔波。我看你脸上奔忙的劲没有,还有心思到我这里问问话,说明是新换了工作,不知前途啊。
郑维一想,也对,到卦摊上算命的人,不都是什么事情刚刚开始拿不定主意吗,所以想问问这份工作有没有前途,才会坐下来的。这符合大多数人的心理。
正想要问自己感情的事,放学了。门口的家长们一窝蜂似的拥到了学校门口。郑维不能再坐下去了。对着老人家说一句,我要接孩子。
那老人没有料到郑维这么小就有了孩子,愣了一下神。说,那好啊,那好。
郑维掏出了五块钱,递给老人。有些不舍得,觉得还没有算完整。但又觉得给人家两元钱,太不尊重人了。
哪知,那老人像是看透了他的心思,对着摆了摆手,说,小伙子,不收你的钱了,没有算完。下次你再来的时候,再收吧。
郑维几乎是欢快地收起了钱,瞬间,他想到的是两碗烩面的钱省下了。
程甲甲是一个话唠,有说不完的话题。郑维才第二次见他,可是,在他眼里,郑维已经是他的好朋友了。原因是郑维上次给他买了一个巧克力夹心的冰淇淋。
程甲甲说他们班里的事,谁的指甲长得长了,谁的书包里有一天突然跑出来一只壁虎了。还有他的老师们的样子。郑维觉得,程甲甲的如此擅长说话,定是得了程主任的遗传。
他已经领教了程主任即兴发言的能力,那真是一个能把爱迪生的电灯泡和他们家楼下修理自行车的老人都能联系到一起的人。他思维发散,且联想丰富,是一个典型的有说服别人欲望的人。果然,刚到《城市周刊》上班的一个星期里,郑维感觉到有很多不舒服的地方,但是,都被程主任很通俗的解释给疏通了。比如,二楼的厕所卫生值班,就只有他和汤永江、杨老虎三个人值班。其他人呢,都不必做。值班就应该都参与的啊,凭什么只有他们三个人做啊。程主任说,另外的人每月都要求他们将三楼所有的楼梯打扫干净的。大家都是一样的。
郑维想,厕所的卫生每天都要打扫的啊,可是楼梯间的台阶,这些人一周还不打扫一次呢。可是实习期啊,这样的话,他不能再说了。本来实习生就是要多干些体力活的。
程甲甲果然又将郑维带到了上次他们吃冰淇淋的路上。郑维给他买了一个一元钱的冰淇淋,程甲甲便高兴地给郑维讲他们家的事。
程甲甲说,爸爸晚上的时候打妈妈了。郑维便在心里笑,孩子们不知道父母亲晚上做的事,只听见妈妈大呼小叫的。
郑维说,你爸爸那么瘦小,你妈妈那么胖,打得过吗?
程甲甲说,你可别小看我爸爸。我都知道他在外面做坏事了。
郑维吃了一惊,问程甲甲,你爸,坏事,什么坏事?
程甲甲调皮地说,你把耳朵贴过来。郑维便笑着半蹲过来,递过耳朵给程甲甲。程甲甲便笑着说,我爸爸背着妈妈和别的女人谈恋爱了。
郑维哈哈笑了,说,你怎么会知道爸爸的秘密呢?
程甲甲说,我猜的,爸爸有一天给我作业本上签字的时候,夹进了一张电影票,上面手写着情侣座呢。我专门查了字典,情侣就是谈恋爱的。爸爸看的是外国电影,我问过老师了,说是沉船了,一个男人和一个女人相爱了。
郑维一笑,知道是前不久热播的《泰坦尼克号》,就对着程甲甲说,不能凭着一张电影票上的情侣座就断定爸爸恋爱。
程甲甲说,爸爸不恋爱,晚上怎么会打妈妈呢。一定是谈恋爱了,你们这些大人啊,最喜欢谈恋爱,我们班花脸的爸爸也谈恋爱了,花脸说,他爸爸谈恋爱就是为了吃很多好吃的菜,你想想啊,一谈恋爱,就要带着女孩子去饭馆吃饭。叔叔,我长大了也要谈恋爱。
郑维又一次被程甲甲逗笑了。
程主任在世纪大厦的二楼自助餐区等着郑维和儿子,这家新开张不久的牛排咖啡茶餐厅,在《城市周刊》做了半年的广告。自然,也送了不少的代金券,郑维也领到过几张。所以来免费品尝过几次。程主任显然将这里当成了根据地。几乎每天下午,都会带着程甲甲来这里吃晚饭。
一到二楼,程甲甲就指着旁边桌子上坐着的女孩对郑维说,叔叔,你看看那个女生,裙子,花裙子的那个,就是和爸爸谈恋爱的人。
郑维顺着看过去,发现,竟然是报社的出纳张一娅。张一娅对郑维并不熟悉,因为报社新来的员工太多了。而郑维前次出差去找她借过钱,所以记得很清楚,她一笑有两个酒窝,温和,迷人。
程主任一见郑维就将他拉到了一旁,说,你小子怎么办事的。
郑维知道,程立远的老婆电话已经打过来了。
他支支吾吾的,不知道该如何应答才好,只好沮丧着脸道歉,说,程主任,是我不好,我没有想到。
程主任打断了他,什么叫没有想到,你给你崔姐打个电话,就说你弄错了,原来是我让你给报社张总编买的票,不是我要出差。听到没有,是张总编,张总编反正下周一就要去北京开会。
程甲甲取回了一个心形的蛋糕,一边吃一边看着郑维笑。郑维尴尬地对着程甲甲笑了一下,又对着程主任说,那我马上就回办公室,用办公室的电话给崔姐打。
程主任点头,摆手,示意他离开。
下楼,要过人行天桥,到马路的对面坐公交车,郑维想起刚才的算命先生,发现那老人已经走了。路灯次第亮了,夜晚正喧闹。
办公室里,老虎和汤永江都在加班,四个选题,二十个人竞争,只有八个人能参与,两个人一组。到现在,郑维还没有找到搭档。要说搭档,平时,他就和汤永江、杨老虎走得近一些。因为三个人都租住在燕庄。
老虎指着黑板上的四个选题问郑维,想选哪个?
郑维说,还没有想好。
老虎说,人太多,只有四个选题,我们几个不一定有机会能出去采访呢。
郑维说,不是说都是拉广告的吗,看谁有人脉关系的吧。
老虎说,主编没有说死,到底是软文广告为主,还是以实地调查为主。所以,现在大家都在做两手准备,一手准备着采访方案,一手准备着如何拉广告。
噢。郑维不知为何,一想到这次选题,就觉得有些沮丧。不用说,今天下午办砸的这差事,一定让程主任记下了一笔感情债务。
最重要的,还有一批老记者,从别的报社跳槽过来的一批老记者,他们有着强烈的主人感,对于像郑维这样,没有在大媒体干过的实习生,有一种天然的支配权。从来都是用这样的语气对郑维说话:“嘿,小郑,来,我教你抓拍人物照片,主要是抓拍……”说完这些呢,照例是给郑维十元钱,让他去买一份午餐,当然,零钱还是要找回的。
郑维总觉得自己缺少存在感,贺老师的关系,让他隐约有一点庆幸,或许在三个月以后,自己可能被留用。但也有一种莫名的受辱感,如果自己表现得不好,却被留下来,岂不是证明自己是靠了熟人的关系吗?
黑板上的选题如下:
一、小煤窑的安全隐患。(备注:之前已经有记者去焦作和新密两地去踩过点,但是当地的政府很敏感,很是保护这些小煤窑。记者们被当地的政法机构给挡了回来。)
二、杞县的酱菜厂,听说工人都是用脚踩萝卜,卫生条件不好。(备注:杞县酱菜厂已经在《城市导报》上做了广告,作为子报的《城市周刊》再去曝光,显然要有分寸。)
三、预北某县一派出所,警察在处理民事纠纷的时候打死了人。(备注:此类法制报道涉及政法部门的形象问题,也要注意新闻介入的角度和报道尺寸。)
四、豫北某县北街镇大佛寺景区。这是一个省内很有名的景区,最近两年刚刚有旅游公司注资开发,但是,这里的寺庙的高价香火被人举报了。(备注:报道时要注意宗教信仰问题,不能挑起宗教界的反感。)
四个选题呢,前三个已经有很多人选了,黑板上都写了自己的名字,第一个选题的人最多,大家心知肚明,就是想去黑煤窑去挣点外快。上周吃饭的时候,老记们就透露了,只要去黑煤窑采访,都会收到500-1000元不等的红包。
一千块啊。这简直是一个金钱炸药,要知道,试用期的这三个月,郑维他们每人的工资只有650元。
想了一下,郑维还是在第四个选题后面写上了自己的名字,他的前面是老虎和汤永江。
晚饭吃什么呢,不知为何,郑维又想到了算命先生。觉得下次应该继续找他说一下工作上的烦心事。
传呼机一天都没有响,郑维看时间的时候,发现有留言,是英雄的。
郑维有些怕她了,犹豫着要不要回她的电话。英雄最大的能量就是抗击压力,或者可以将烦心的事往她那里倒一下,腾空自己心里的垃圾。
真无聊。他回英雄的电话,第一句就这样说:“真无聊。”
英雄就答他:“收到了,收到了,我炖了鸡,吃不完了,找你帮忙的。”
“好吧。估计你也找不到什么人帮你吃鸡了。我就做一回好人吧。”
英雄笑话他说:“好人,上次你不是说男人没一个好人吗,因为好字拆开来没有男的,都是女的。”
“上次。”郑维重复英雄的话。英雄这样说,让郑维心跳加快了。是啊,上次,是郑维趴在英雄身上的时候说的。
如果这算是情话的话,那么,郑维还说了不少。
三
英雄租住在二七广场附近的一个都市村庄里,叫做工人新村。早些年是一些工厂的家属区。这些年,棉纺厂、机械厂纷纷倒闭,一些下岗的工人就在村庄附近的路边做些小买卖。也有一些没有生存技术的人家,男人出来做苦工,女人呢,就在夜晚的时候,站在街边做那种生意。
“哪种生意呢?”郑维问正向他介绍的英雄。
英雄便拧了他一把:“女人,还有哪种生意?”
郑维便鄙视着说:“男人怎么就不能做这种生意啊?”
英雄停下手中的活,说:“怎么不能啊,能啊,今天我就在你这里订一单。”
鸡肉炖烂了,入味,香。吃了人家的,嘴自然要甜一些。可是,郑维发现,自己不太会夸人。他想着是要夸英雄的手艺,说出来,却是:“你做的这么好吃,之前的男人都是怎样夸你的。”
这一下说到了英雄的伤心处。英雄很长时间不响应他。只默默收拾碗筷。
英雄洗好了碗,又洗手,让郑维闻一下,确定没有异味了。才取出冰箱里的西瓜,切成了小块,给郑维端上来。
自己坐在他对面。
郑维觉得幸福。觉得女人应该像英雄这样,细致,入微,这样男人就特别有存在感,辛苦便也觉得有个方向。
林美丽也不是不好,但是林美丽的好呢,总是停留在一厢情愿上,她不像英雄,阅读的男人多,对男人好像有一种天然的捕捉灵感。
郑维叹息一声。英雄就将手里的一块西瓜,递到他嘴边,问:“工作的事?”
郑维上次来找英雄,就是工作上的事情,他将一个通讯员投寄来的照片,署了自己的名发表了,结果,人家打电话到报社投诉。
也是郑维大意了,署上通讯员的名字本也没有什么,由于独立署名的稿子得三分,而加个通讯员的名字只能得两分。郑维怕这个月的基本发稿任务都完不成。所以,就心存侥幸了一回,却偏偏遇到了一个较真的人。
郑维到英雄这里喝酒,喝多了,吐了。英雄就给他洗澡,不知怎么的,英雄给他洗澡的时候,郑维觉得心里特别的安静,甚至有很美好的安全感。
他告诉了英雄自己出的差错,英雄就说他幼稚:“其实这样的事,只要和通讯员打一个电话联系一下,告诉他你这一个月的发稿任务重,想要独立署名就行了,下个月你一定保证给他再发一篇不就行了吗?”
这道理多么简单啊,可是,郑维却陷在一个世事的洞穴里,出不来。
幼稚。他认同英雄对他的评价。
说闲话说得多了,也就了解了邓英雄的事。英雄并不英雄,父亲在她十六岁那年,就离世了。
“十年前的今天,我爸死了。”有一天,邓英雄在歌厅推销完啤酒,打传呼给郑维。郑维正在冲洗一张黑白照片,好了以后才回电话。邓英雄就哭着说出了这句。
噢。郑维觉得回复得晚了,像是欠了一小段时间安慰似的。就赶到了邓英雄住处。
邓英雄寂寞得很,坐在那里给郑维讲她小时候的事,也讲她现在的事。一直以来,郑维都觉得邓英雄就是一个坐台的小姐。可是,想不到的是,她有这么复杂的经历。
邓英雄十六岁,初中毕业就来郑州闯世界,在火锅店做服务员,在足浴店做服务员。在足浴店做服务员的时候,被老板骗了,大了肚子。打胎,咬着牙,不给家里人说。又穷,又自尊心强,不要老板的钱。就那样,离开了足浴店。
“每一次想到这个男人,都觉得自己是个傻子。”邓英雄说。
郑维呢,也讲了他和林美丽的事情给邓英雄听。他说他不知道为什么,和林美丽在一起的时候,特别紧张。
“就像是你现在工作的样子吗?”英雄嘲笑郑维,看他不懂,又补充一句,“你不是在实习期吗?”
“实习期。的确像,我和林美丽永远都像在实习期,我知道她对我很好,我其实也很喜欢她,你知道吗,她嘴角有一个酒窝,一笑,迷人。可是不知怎么的,我从未梦到过她,不论离开她多少天,我也不想念她。身体也是。我觉得好奇怪,这不像是谈恋爱的状态。可能是我心里有阴影。林美丽是那种特别认真的女孩,特别认真,对人好就死一势的好,死一势,我们那儿的话,就是太死板了。我真的害怕,一旦娶了她,会不会从此被她用绳子绑住。你知道吗,我觉得她可能是那种一辈子都不会和第二个男人上床的女人。所以,我现在特别害怕,因为,我们已经上过床了。”
“你看什么啊,我是不想娶她。我害怕她。”
郑维自言自语了一阵,英雄一直不答话。
大概是陷入了自己的爱情里。
和英雄接触得久了,郑维有了某种判断上的依赖感。比如这次,工作上的麻烦事,他本来不愿意和英雄说的。可是英雄一问,郑维就忍不住说了。
英雄听完了,沉默了一会儿,说:“我觉得你应该和你的领导,就是那个程主任专门道个歉,明天一上班你就去找他,对他说,事情没有处理好,害他受牵连,以后绝不会发生这样的事了。你就这么简单说,不要说细节和原由。就承认错误,并保证下次不再犯就行了。然后呢?”她顿了一下,大概是未想好,咳嗽了一声:“然后呢,你就要做一件让领导开心的事,你记住,将来能让你留下来的原因,可能不一定是工作的出色,而是你在人情上没有亏欠他。”
郑维有些不认同,说:“我们试用期三个月,是记分的啊,如果得分太低,肯定是要走人的啊。”
英雄笑了笑说:“你们得分只是工作成绩,那还有其他参考分的吧。如果你们只有三个人试用,肯定是分高者留下。可是现在你们一下子二十个人,说到底,拉开差距的不多,总会有人工作很出色,而人际关系处理不好走人的。等着瞧吧。”
这件事情可以等着瞧,而其他事情却已经是验证了的,英雄总是比郑维看得远一些。
自从郑维来省城工作以后,他从未回过牟城。每周,林美丽就从牟城来一次,周五的晚上来,周日下午走。有时候有事情,会周六一早来。一个周末,郑维出差,以为林美丽不来了,哪知她还是来了。将郑维租住的房子打扫干净,该洗的衣物洗了,就又走了。
他对英雄说了这件事,他说:“那天晚上,我出差回来,很晚了,看到了,她的留言条和洗好后叠得整齐的内衣。我真的想马上娶了她。真的。我一直觉得我们两个没有爱情,只是当时寂寞了,凑合在一起。但那天晚上,我觉得真的很幸福。觉得,人活着,有一个女人那么在意我,我呢,也不讨厌她。就想,所谓的爱情,可能就是这样吧,这样就挺好的。”
英雄就在一旁笑,她的笑暧昧,狡猾,很不屑的样子。
郑维就要她评价,她说:“幼稚。你们这个年纪的孩子,就是矫情。”
拗不过,她就说:“好,好,我有点妒嫉你们这样单纯的相互付出了。其实,我觉得两个人在一起,如果想要时间久一些也不反感对方,不能让对方单方面付出,也就是说,如果有一天,对方不单方面付出了,你会不习惯,那么,你们的关系还会稳定吗?还有一个最关键的问题,是你们两个人一定要有说不完的话。最起码,说起某件事情或者某首歌啊,有共鸣才行。这样会活得轻松,节约精力和时间。你想啊,两个人一起用力抬一个东西,和一个人抬着一个东西,还要再担心那一个人走路太慢,哪个舒服啊。”
“喂,喂,英雄,姐姐,你这从哪个电视剧里学来的,我听着好熟悉呢,你听着,我给你学一下,你看像不像。其实——做人呢——最重要的就是开心喽——,是要长长的拖一个发音,你别笑,像不像。”郑维突然发现,和英雄在一起,他们真的有说不完的话。
英雄有时候洗完头发,吹头发时会让郑维帮一下忙,郑维喜欢从后面帮英雄吹,将她的头发全都攥在手里,便可以看到她脖子里有一颗很小的痣,很好看。有一次,郑维忍不住,亲了一下。两个人干柴烈火了一回。
那天恰是周五,晚上的时候,林美丽来了,郑维便再也不愿意和林美丽亲热。怎么办呢,就熬夜,他将报社拿回来的合订本翻了一遍,然后摘录与黑煤窑有关的一些问题报道。林美丽知道他累,也不催他。自己睡了。
郑维第一次意识到,他好像对英雄动了情。
英雄呢,也好像有些不对劲儿。夜已经深了,给郑维的传呼机留言,说,别忘记帮她问黄河滩上打渔人的事。
那是前不久,郑维跟着同事去采访黄河滩上的渔民,想知道他们靠着黄河,是否能只在河里打渔就可以支撑一年四季的生活。拍了一组照片,撒网的,游泳的,晒鱼的。
英雄特别对这件事上心,说什么也要郑维帮她要那个打渔人的电话号码,她想去买鱼。
郑维觉得英雄有些矫情了,买条鱼哪用费这么大周折。她住的工人新村菜市场本身就有一个鱼档,黄河鲤鱼啊、鲫鱼、昌鱼、带鱼,包括外地的鱼种都有的,都养在鱼缸里,并不贵。
虽然口头上应下了,郑维仍然觉得英雄可能有其他用处。比如,英雄常常在吃饭的时候对他说一句,你说我到夜市上摆摊卖烤鱼片怎么样。的确,英雄将鱼切成片,放了盐和油,并撒上孜然粉,用锡箔纸裹着,在小煤炉上烤,烤得又焦又香,实在是喝啤酒的美味。
也许英雄是想在晚上的时候挣点外快。
“从良?”不知为何,郑维脑子里闪出这样两个字,不由笑了。从什么良。接触这么久,郑维依然知道,英雄并不是随便出台的女孩。只是她看上哪个了,发神经,就会接一下客。
算上郑维,邓英雄一共接过三个。
前面竟然有两个,这个数字已经将郑维吓到了。
每一次他要英雄的时候,会发疯地想到前面两个人,一边想一边给自己起外号,对英雄说:“怎么样,今天三郎侍候得舒服吗?”
英雄在这个时候,却并不如林美丽那样羞涩,或者为了表达自己是一个单纯的女人而生气,只是很风情地说一句:你呢,就是个病人,我是医生。
郑维就调戏她说,还医生,你的制服呢?
英雄说,我这医生只救灵魂的,所以治病的时候,从不穿衣服的啊。
郑维便怕了她,觉得眼前的这个女人太色情。可是,爱情如果撕开来,不都是色情的一幕一幕吗?
郑维很快就找到了打渔人的电话,给了英雄,英雄呢,兴奋地要郑维陪着她去找那人,说是要去买鱼。
郑维推脱有事,不陪,觉得英雄这一点又像是个恋爱中的小女生了,什么事情都想麻烦郑维。
郑维正在紫荆山公园旁边的人大会堂帮着布置会场,是《城市导报》和省电视台联合组织的一台晚会,邀请了乌克兰国家芭蕾舞团来做一场演出,布置舞台需要很多人手。郑维觉得自己做错了事,没有等程主任说出口,他第一个举手,说想提前看一下会场,好找一个好位置,在晚上的时候拍照片。
会场布置完了,程主任叫了他一声。问他,想不想和他坐在一起,还不等郑维说话,程立远又补充一句,说,明天晚上你嫂子和程甲甲都要来,他顿了一下,手扶了一下眼镜。
不用再说了,郑维这次没有走神,看了一下程主任的眼睛,抢着说,主任,我知道了,我懂你的意思了。
实习期嘛,想不到,还要替程主任演戏。
那天晚上,郑维和张一娅挽着胳膊进了剧场,从头到尾都很入戏,直到坐在程主任一家的旁边,郑维才和张一娅换了位置。
中途,程甲甲外出尿尿,走到郑维身边的时候,在他的耳边小声说了一句:叔叔,你看看我爸爸的手。
郑维不用看,那只手在黑暗里,正在燃烧。
四
因为那天晚上和张一娅的表演,郑维拿到了一分。
果然,四个选题中,他和文字记者老虎争取到了第四个,去大佛寺做暗访,调查高价香火的问题。而汤永江没有争取到,只能等下一批的选题了。
又或者根本没有下一批呢,所以,郑维有些开心,总觉得自己在情感上的通透,得益于英雄的一些无道德的灌输。
是啊,有时候,堕落不是将自己拉下悬崖,相反,而是打开了一扇更为开阔的人性的窗子,能看到更多景致。
郑维开心地打英雄的电话,不接,又打,仍然不接,通着呢,却没有人接,他一时有些担心,骑着自行车飞快地往工人新村跑。
英雄不在住处,郑维不甘心,坐在楼梯间里等。心里想,若是能捉到奸呢,就笑一笑,走,让她内疚,多好。
然而,郑维等来的是英雄的留言,说,在黄河路上,马上要到家了,让他来吃鱼。
英雄果真买了好多条鱼,每一种鱼都买了两条。
一回到住处,英雄便让郑维杀鱼,杀鱼郑维倒是杀过的,只是英雄的要求细致,说是不能让鱼掉一片鱼鳞,她有用呢?
有用,能有什么用?郑维疑惑地看着她,问她到底怎么办呢?英雄不知,说,反正杀鱼本来就是男人做的事。
郑维将鱼从袋子里捞出,发现鱼只要一离开水,就不停地摇摆。于是方法有了。
郑维的办法就是用一根绳子穿过鱼鳃,然后将鱼挂在空中。因为无水,那鱼呢,必然会来回跳舞,最终只能自己累死。这样子虽然是残酷了些,但毕竟鱼的样子完整无损。
在鱼左右摇动的时候,阳台外面的树枝也被风吹动,郑维及时用相机拍了几张照片。那照片好看极了,被吊起来的鱼,挣扎着的鱼,离开了水的鱼,如同日常生活中一个受伤的人一样,就那样被生活的各种苦痛吊在了时间里,直到有一天,被时光撕了票。
郑维看着照片,觉得自己拍了一条鱼的死,也拍出了生活的另外的况味。
正要给英雄讲他的照片。发现英雄竟然将鱼取了下来,开始用准备好的画纸给鱼擦拭身体。
郑维问她,你是要用纸裹着鱼烧烤吗?
英雄白了他一眼,说,看着,别说话。
英雄往鱼的身子涂一种介于灰色和蓝色的颜料,一开始,郑维以为她在涂她自制的酱呢。却并不是。涂完了鱼的身子,英雄还在鱼的眼睛部位撒了一些细细的盐,撒了很多,英雄又浇了几滴水在盐巴上。
然后鱼算是上好了色。接下来就要烧烤了吧。
英雄指着桌上的宣纸对郑维说,你帮我裁一张纸,我手有些湿。
“裁纸?”郑维有些陌生,又问,“怎么裁啊?”
英雄不指望郑维了,擦了一下手,又往衣服上抹两下,接过郑维手中的纸,放在桌子上折叠,又折叠了一下。然后,用剪纸的刀从中间裁切开。一张四方的纸,便成为四张瘦长的纸了。
英雄说,你帮我按住那头,别让风扇吹乱了纸。
英雄又一次确认那鱼身体上的鱼鳞是否完整,然后小心翼翼地拿到了纸上,又让英雄用力扯住纸的一头,不动。然后她自己按住鱼头和鱼尾,用力往纸上摁,像印章一样用力。然后她再将鱼翻过来,轻轻吹了一下鱼眼睛上没有均匀的盐巴。最后英雄让郑维将纸向前扯一些,再扯一些。好了。位置刚刚好的时候,英雄又让郑维用力抓住纸的一端。她自己又将鱼的另一面小心翼翼地印在了纸上。这时,英雄说,收工了。
“可以吃鱼了吗?”郑维问。
“要用温水将鱼身上的颜色去掉,还要去鳞呢。”
“要是直接可以吃就好了,我还以为你往鱼身上抹的是酱料呢,正等着你抹好以后直接烤了吃呢。这样就可以吃到一种彩色的鱼了。”
英雄愣了一下神,被郑维提醒了,说:“你的建议挺好的,如果用食用色素调出色酱,说不定,就是可以烤成彩色的鱼吃呢。还有,如果好吃,我们干脆开一个彩色烤鱼店好了。”
真实的鱼,涂上颜色,印在纸上,竟然和画出来的一模一样,甚至比画的更好看。因为是一比一的实际比例。
所以,郑维细细地趴在纸上闻鱼的味道,对英雄说:“英雄姐,你知道,我闻到了鱼的味道,甚至还听到了鱼的遗言呢。”
“遗言?什么遗言。”英雄将鱼鳞退好了,抹了油,正准备放到平底锅里煎鱼。
郑维便走近了她,大声说:“我趴在纸上闻到了鱼的味道,还听到了鱼的遗言,鱼说,它喜欢死了以后成为一幅画。”
英雄听得乐了,将鱼翻了一个身,说:“将鱼印成画,是我们老祖宗的规矩了,我爸生前告诉过我,过去船家打渔,要吃鱼之前都是要将鱼身上涂上锅灰,然后印到纸上的。等到过年的时候,一起将印在纸上的鱼烧掉,将纸灰扔到河里,这样,这些鱼就又会活过来了。”
郑维听得入迷,想不到竟还有这么动人的故事。就对英雄说:“我给鱼拍了照片,改天洗出来看看,如果好看,就发表了,其实发表鱼的照片和将鱼印在纸上是一样,都是对鱼的一种挽留。如果将发表了的鱼的照片的报纸烧成灰,扔到江里,鱼也会活的,对不对?”
英雄算不出郑维的照片要发表在多少张报纸上,所以,也不知道,太多的鱼同时回到江水里,会不会造成交通拥挤。
吃完鱼,英雄就要赶稿子。英雄要整理鱼,也顾不上和郑维说林美丽的事情。
郑维下楼给林美丽打电话,打完电话,上来,一声不响。英雄便知道他和林美丽吵架了。便开解他说,一定是你又不让她来了吧。
郑维周末要和老虎出差,所以他不想林美丽这周来了。可是林美丽非要来,说明天请假过来。明天周五,郑维也答应了要请张一娅吃饭,林美丽并不在意他不回来吃晚饭,而是想检验他是不是还忠贞着。
郑维知道林美丽对他好,可又总觉得自己在林美丽的爱情里,他不是一个合格的实习生,应该被开除。而之所以没有被开除的原因,除了林美丽情感史单纯之外,还有一个重要的原因,那就是林美丽的第一次给了他。
郑维有点恨自己的冲动,觉得,那一次他没有忍住,就应该为此负责任。可是,他每一次和林美丽在一起,自己就会紧张。无论林美丽如何改变自己,扮演角色,他大概是第一次进入林美丽时有了阴影,总觉得,他在林美丽的磁场里是一个生了锈的记忆碎片。生了锈,没有了光泽,暗淡,甚至有轻度的压抑感。
英雄将鱼收拾好了,坐过来,看着郑维,说:“你呀,要学会珍惜已经拥有的东西。现在,你除了拥有这个实习工作的机会,也只有林美丽是你拥有的人。她的所作所为,我都心疼。每周末将洗好的衣服拿给你,你呢,却跑到我这里鬼混。如果你现在和她分开,我都觉得对她不公平啦。你要想好了,并努力试试。你的工作现在不也是这样啊,你要努力争取啊,最后看看,是不是适合。”
郑维觉得英雄总能在他内心模糊的时候,往他的心里扔一块小石头,那石头在他的心里荡出一圈一圈的涟漪,让他渐渐清楚生活和工作的重心在哪里,让他知道,远和近,拒绝和回应。
五
在饭馆里坐了半个钟头的光景,才接到张一娅的传呼留言,说是,有急事,来不了啦。
郑维庆幸还没有点主食呢,就将凉菜打了包,提着,回了燕庄。走到村里才发现,派出所正在第二条巷弄里挨家挨户地查暂住证。怎么办呢,一时间,他还不能先回到出租屋里,可是,如果林美丽正好在出租屋忙碌着,又该被警察盘问了。只好打电话给房东,让房东去叫林美丽出来。
暂住证,郑维去派出所问过一次,还要交钱。郑维刚到省城,觉得实在不必要。只是林美丽每一次来的时候有些麻烦。没有暂住证,如果是郑维一个人,他还可以说,刚到郑州一个礼拜不到,马上去补办。但若是两个人在一起,不但是暂住证,有时候,警察还会问结婚证。不然就要以非法同居到派出所里问话。
一起租房子的那些年轻人都遇到过这样的事情,派出所的警察不出来则已,出来必是想挣些外快的。
所以,郑维学得聪明了,三十六计,走为上。林美丽,也知道这暗号,只要房东叫她,说郑维在村口,她便也知道了情况。大抵是计划生育登记,又或者派出所查暂住证。
有一次,两个人正在房间里,房东站在天井里对着几层楼的租户喊,查暂住证啊,各位都请准备好。郑维赶紧拉着林美丽下楼,结果,听到派出所的人已经在大门口和房东说话,郑维眼急脚快,拉着林美丽进了一楼的公厕。
那夏天的公厕的味道,郑维刻在了味觉里,什么时候一听到警察这两个字,自动跳出来的记忆便是那公厕的味道,不仅仅是味道难闻,还不能出声啊,怕警察变态地要检查厕所里有没有人。
林美丽和郑维刚走到小面馆,问老板要了碟子,将凉菜倒入,传呼便响了,是程主任的老婆崔姐的留言,让他回个电话。
郑维回过去电话,没有人接,再重拨,通了好几声,崔姐才接了电话,声音有些大,电视机开着呢。崔姐问他是不是和张一娅在一起,她找张一娅有些小事。郑维完全沉浸在刚才和林美丽躲避派出所警察的记忆里,没有出来,就顺口说出了事实真相:“嫂子,我是约了张一娅吃饭,可张一娅临时有事情,晚饭我们没在一起。还有就是,我女朋友从牟城过来了,我一下班就回来陪她了。”
这话说出口,郑维就意识到坏了。可是,话已经出了口。
郑维挂断电话后,紧张地回到饭桌前,看着林美丽,很生气,不知道该如何对林美丽说,说了一句,都怪你。
林美丽不明所以,看他脸色不对,就低下声来,劝慰郑维,说,你先吃饭吧,吃过饭再想办法。
郑维有一股莫名的坏情绪被点燃,这时候终于找到出口,他觉得林美丽若不是坚持来郑州,那么,也可能不必这么早回住处来。不回来,可能就在办公室,也许就能看到程主任,看到程主任呢,可能就不会生出这么多意外的是非来。
现在好了,好不容易将上次的火车票事件的火苗扑灭了,现在,又有了另外的火堆起来了,他甚至闻到了程主任家里的烟雾的味道。
没有办法了,他抛下林美丽,说是去找程主任解释清楚一件事情。林美丽拉不住他,又知他心眼儿小,藏不住事情,就由了他去。
郑维,打了个车直奔英雄的住处,到了英雄住处,仿佛才像回到了家里一样,先是将英雄没有喝完的半碗白米粥一口喝完,然后又吃了半个饼子,喝了英雄递过来的一杯啤酒,长出了一口气。
英雄瞅着他,等着他,他愣着神,似要找第一句,找到了,抽出来,才能递给英雄。
英雄就问:“大哥,你不和林美丽缠绵,跑到这里做什么?”见他不张嘴,又嘲笑一句,“上次的套套用完了啊,你别想从这儿拿套套走。”
郑维就幽幽地说了一句,我又惹祸上身了。
英雄哈哈地笑,说,就知道你那个主任的夫人又找你问话了,你又没有答对正确答案吧。
郑维就原本地告诉了英雄,最重要的,他不知道现在事情到了什么程度,总之他很担心,接下来的采访,程主任会不让他去。
郑维看着英雄,近乎哀求地问:“你说,我现在要不要给程主任打电话说一下此事?”
英雄摇头,说:“你告诉程主任什么,告诉他你说错话了,你这不是不打自招吗?也许程主任根本不知道是怎么一回事呢,也许他在外面犯下的事多着呢,怎么就会和你有关系呢?你不用管,不就是对他老婆说了一句你有女朋友不是张一娅吗,这无所谓的,难不成,你帮着程主任演一次戏,还非得把张一娅给娶了才成啊?那到时候程主任如果再找个女朋友呢?你也娶了不成?”
英雄调戏郑维,郑维知道英雄故意说笑,让他减轻心里的压力。但他总觉得自己打开了程主任家里的煤气阀忘记关了。
不论如何,在英雄这里坐一下,心就安定了。仿佛英雄开的药方,都是对的。
郑维决定了,不和程主任打招呼,压根就当作什么事情也没有发生过,就这样,他该联系老虎出差的事还照旧。
他给老虎的传呼机留了言,说好了明天去汽车北站集合的时间,然后匆忙离开英雄。
英雄站在阳台上送他走,夜晚渐渐深了,英雄不说话,路灯的余光照着她。郑维骑远了,回头看一眼,英雄还在。她手指上的烟,明灭之间,闪着孤独。
回到住处,便和林美丽吵了一架。
其实不关林美丽的事情,只是郑维想吵架。林美丽回到家里给郑维洗衣服,不小心将郑维放在床头枕头下的一只内裤洗了。洗了也就洗了,重要的是,内裤里有几百元钱,洗得湿漉漉的,明天没有办法拿了。这是郑维开始找碴的原因。林美丽呢,很懂事,知道郑维心情不好,就讨好他说,她刚刚认识三楼卖内衣的袁大姐,她们家里有吹风机,她去三楼借过来。
三楼的这家大姐,郑维也是认识的,早些时候,三楼这间拐角处的大房间,郑维也想租的,只是房东开口要一百五十元一月,比他现在住的四楼最南端的这间小单间要贵五十元。所以,郑维犹豫了一下,还是不舍得租,结果,三楼这位卖内衣的大姐就过来了。因为时常在走道上挂满了内衣,郑维很快就知道了她的职业。郑维有一次给英雄买了一件胸衣,还挺好看,于是第二天,又给林美丽买了一件。结果那位大姐犯了和郑维一样的错误,大姐在和林美丽聊天的时候,问林美丽,郑维上次给她买的内衣合身不合身。这下麻烦了,郑维一下子陷入了解释的漩涡里,该如何解释才能过关呢,郑维费了很大的周折。说了近二十多个谎言,才将林美丽从这件内衣上解救出来。
然而,这次林美丽一说要去三楼袁姐那里借吹风机,郑维无端地想到了他给英雄买的那件胸衣,所以,决定主动攻击林美丽,好让林美丽忘记上次还没有愈合的感情伤口。
他从内裤的暗兜里将钱掏出来的时候,发现一张纸片湿了,上面的电话号码模糊成一片。郑维知道,这张电话号码是前不久采访的一个美容学校的,上面写着美容两个字。
郑维将美容两个字撕掉,然后气汹汹地递给林美丽看,说:“你今天到底是怎么了,我放到枕头下的内裤,就是明天穿的,你不知道吗,我每一次出差,都会将钱先放到内裤里的。我们坐的是火车硬座,好多小偷的,你没有听我说过吗,上次,我出差的时候,遇到了一个被小偷偷了的人,就是将钱装在了上衣口袋里。那些小偷,都是用刀片划破衣兜的。”
林美丽紧张地摆着手,说:“维维,都是我不好,刚才我正要洗衣服,忽然听见楼下有人喊抓小偷,然后呢就听到有人抓到了小偷,一群人在拼命地打小偷,我好奇那小偷长得什么样子,想去看下,就随手将手里拿的衣服一下都扔到了水盆里泡了起来。”
郑维指着纸条上的电话号码,说:“你看看,钱洗了没关系,这电话号码,你洗得模糊了,我明天和老虎去采访,该如何找到对方啊。真是的。”
林美丽胆怯地接过来那张纸条,一看,号码已经湿透了,深蓝色的铅笔已经糊成了一团。她提醒着郑维,要不要联系一下老虎,是不是老虎也有这个电话号码呢?
郑维坐在床头,喘着粗气,本来只是假装生气的,没有想到,戏入得太深了,竟然真的生气起来。他觉得自己有些过分了,林美丽对自己多好啊,可是,他竟然还反复找她的不是。
他又平复了一会儿,看着林美丽,说,我想起了,不用联系老虎了,他好像也抄了这个电话号码。
林美丽果然破涕为笑了,孩子一般,摇着郑维的胳膊,说,她去借吹风机。又说,月亮很好。
郑维说:“那好吧,我们去吃炒冰吧,绿豆冰还有香蕉炒冰呢,上次我一个人没有吃完,恨不能打了包马上坐车去牟城给你吃。”
林美丽的眼泪马上就流出来了,说:“那我们两个就吃一份,你先吃,我看着你吃,我喜欢看你吃东西,觉得你吃什么东西都好吃。”
郑维将湿漉漉的钱拿了一张,被林美丽抢了去,她说:“我带着钱呢。”
郑维只好将湿漉漉的钱折在一起,压在抽屉里,林美丽看着他笑。他知道,林美丽嫌他太小心了。
郑维就问她:“你说的那个小偷的事情,最后怎么样了。”
林美丽答:“闹哄哄的,反正是小偷被打得厉害,都哭着,说他爸妈都死了,饿得很,才想偷点吃的。也不知真假,反正,他这样一说,打他的人自是将他放了。他跑得可快了。”
郑维有些恨小偷,说了一句:“那八成是个骗子。”
林美丽不应他。
两个人牵了手,在楼道里站着看了一会儿月亮,三楼和二楼都有电视机的声音传出来。还有孩子被打哭的声音。
万家灯火的,郑维牵着林美丽的手下楼,觉得,或许就这样一直牵着林美丽的手,也会生活得幸福的。
六
第二天一早,郑维便赶到了汽车北站与老虎集合。
一见面,就着急求证那个电话号码。老虎看着他背着三角架,示意他说,三角架恐怕要存在这里,不能背着去啊。不是都说好了,是暗访啊。你什么时候见过暗访,还带着这么夸张的三角架啊。
郑维觉得有道理,将三角架存在了车站。老虎在后面比划着手对郑维说,存在左边啊,左边。郑维暗笑,左边是个姑娘。
郑维担心的事情真的发生了,老虎也将随手抄的电话号码夹在一个本子里,可是,不知道夹在哪个本子里。老虎想着郑维细心,所以,就没有担心。
那个电话号码的主人是一个佛教徒,姓什么不知,名字叫小瑞。前不久,她去大佛寺还愿,结果,被两个和尚一唱一和地给骗了,前后共花了八百块钱,买回来一块包了黄金锡箔纸的砖头,一个石膏做的佛像,和一篮鸡蛋。
这些都是那个佛教徒在信里面写的,在信里,她的字迹工整,像是写了一遍之后又誊写清楚的,可以看出,这是一个日常生活非常严谨的女人。
然而,她的电话号码,郑维和老虎都没有带。
老虎有些大大咧咧的,安慰郑维说,先到了地方再说,也许,我们在暗访的时候,会遇到其他受害人呢,说不定故事比这个瑞女士要精彩得多。大不了,我们找不到合适的暗访对象,我们就自己去上当一次。
郑维一下愣住了,就是啊,我们自己去上当也是一样的呀。这样既体验了,也实地考察了。
这样想着,仿佛有了底气。
大佛寺的名声在北方极大,原由是佛像的年纪大,佛像的个头也大。相传是三国之后开始修建,建了数百年才建成,好像一直到了隋朝时,才正式对民众开放。因为建筑的时间太长,所以,大佛像的身上留着各个朝代的工匠能人的字符,形成了一段中国民间工艺历史。
大佛寺真正被外面的人知道,是因为一个日本的电影导演,叫做川黑一郎,听说是在日本很出名,他来到中国,在大佛寺拍了十年,拍成了一部介绍中国佛像筑造的专题片,一下子获得了国际纪录片大奖。
所以,一时间有很多外国人闻名赶来。当时的大佛寺破旧不堪,不少民众在大佛寺那里赶集,卖东西。最让老外感觉惊讶的是,因为大佛寺的人比较多,附近的村民们,为了收集前来赶集的人的大便,专门在大佛寺的旁边挖了很多可以蹲着大便的土坑。结果,那些游客却偏偏不拉在那些挖好的坑里,而是在大佛寺旁边到处乱拉,导致大佛寺臭烘烘的。
当地旅游局听说有外国人来参观了,才派人专门花了几天的时间打扫卫生,粉刷墙壁,结果,完全不懂文化的旅游局官员,认为刷墙的白石灰没有用完,扔掉呢,又觉得可惜了,就让刷墙的工人将剩余的白石灰全部刷到大佛像上。
妈呀,这一下惹祸了,工匠们刚刚刷好了大佛的一只脚,结果就狂风暴雨,那风吹掉了大佛像旁边的一扇木门,将雨刮到了大佛像上,直将刷好的白石灰冲刷得干干净净,简直如拆下来洗过。
这才吓得旅游局的官员住了手,还在月圆之夜给大佛像做了一场法事,念了经,奏了乐,才算勉强安稳。
然而,这安稳并不持久,不两年,当地的老百姓便发现,有厕所他们不进,这好办,他们在所有的空地上都贴上了红红的大字:随处大小便,佛祖没收工具。
于是,他们挖的坑有用了。不仅收集到了粪便,还顺便卖了卫生纸。再后来,有一个人因为急着上厕所,不想排队,给了厕所主人一角钱。
从此以后,他们又有了一个生财的门路,那就是,进厕所要给一毛钱。想要擦屁股的纸,还得再付一毛钱。
然而这前后种种,并没有造就几个富裕人家。真正的富翁是出了大学生的阿华家里,阿华呢,在福建念的大学,大抵是当地有一家寺庙香火很旺,阿华去买过一支高香,就那种又长又粗的香,价钱很贵。他寒假回到家里,便对父母亲说,可以卖香火,他可以负责在福建进货,给游客推销时,也要说相同的话,买高香,高香大佛才能看得见,大佛看得见才能保佑。
阿华家里卖香火,一年时间重新翻盖了院子,买了车子。甚至,还帮着大佛寺重新修了停车场和停车场上的公共厕所。
一家发财,马上就会引得别人家效仿。当大佛寺周围的人都开始追着游客推销高香的时候。阿华家里已经做起了解卦生意。所谓解卦,就是阿华家里领着游客到大佛寺的大雄宝殿里排队去抽卦签,抽好了以后,如果是不好的,那么就需要到大和尚那里去解卦,自然要收费的。但是,和尚收钱,终归是不好,阿华家呢,就代为收费,就像医院里的挂号一样,和尚数着来解卦的人,解一个卦阿华家里收三百,就分给大和尚一百。这样一来,阿华的家里出了名,天天到他们家里求号码的人极多。
大和尚最后根本不够用了。阿华家里就在大佛寺的侧门又新建了一个解卦室,起了一个名字,叫作大佛寺金殿。这一下,大佛寺有了分殿,不少来卜卦问命运的人,都来到了大佛寺。不管大佛寺的和尚到不到金殿这里值班,每一年固定要给大佛寺交数额不菲的钱。
而阿华的父亲呢,干脆自己剃了头发,天天假扮起和尚来,不久后,阿华的姐夫也剃光了头,扮起了和尚。
他们越来越贪,几乎每一个游客的卦签都是下下签,都需要和尚们来解签,然后便开始推销他们的东西,推销的东西五花八门。除了村庄里的鸡蛋,晒干了的芝麻叶,最离奇的,他们竟然敢把羊拉的屎蛋当作神物让游客吃掉。
这也是郑维和老虎这次来访的原由之一,除了暗访大佛寺欺诈游客之外,还要暗访大佛寺的主管部门,当地政府和旅游局,究竟是如何被这些利益关系买通的。
“主管部门”,这是程主任专门交代过的,主管部门的事情,一定不能写得过于具体。重点是要调查这些乱象,把矛盾的焦点呢,要集中在寺庙自身和当地的百姓,而不是要找政府的麻烦。不然的话,调查进行不下去,最重要的是,如果一味地抹黑当地的执政部门,那么,报纸的后续报道无法做,广告呢,也跟不上来。
郑维自然是知道程主任的意思,叫他们下去暗访也好,明访也好,目的都不是为了让他和老虎展示自己的摄影和文字才华,而是为了能软硬兼施地拉来广告。
拉不了广告,报纸办不下去,采访无处刊登,那还有什么用?这是程主任的原话。
要采访对象的电话号码没有带,又不能惊动当地政府。还要暗访。郑维和老虎在车上嘀咕了半天,也没有想出什么像样的办法。
只好到了地方住下来再说。
好笑的是,刚住下来半天,电话便响了。郑维不接,要老虎接,他知道,准又是那些按摩女的电话。老虎也知是,捏着鼻子装女声,问,你好呀。
哪知是宣传部的电话。
饭店已经安排好了,车子正在来的路上,旅馆呢,也要换。总之,一切都会有好的安排。
本来是暗访,结果,被动了。
郑维和老虎相互瞪着,两个人在大佛寺所在的幻县并没有熟悉的朋友,所以,两个人来之前没有通知过朋友。
老虎长长的唉了一声,对郑维说:“兄弟,我明白了,是我们部门里的其他同事搞的鬼。你想啊,我们两个来暗访,如果成功了。就意味着,我们两个有机会留下来。他们,就会有五个人面临淘汰。”
郑维顿时明白了:“那不用说,其他几组也会遇到这样的情况。”
老虎点头说:“应该是这样,要不我联系一下大头余他们。”
郑维说:“那我们晚饭后就联系。”
晚饭在一家信阳菜馆吃,陪座的有幻县宣传部的副部长,是一个诗人。见面先送了一本诗集,诗集的名字很好听,叫做《比长夜更长的》。老虎是个坏孩子,看了这样的题目,朝着郑维挤了下眼睛。
部长和老虎以及郑维大谈哲学,还说了他个人的一个朋友的故事,是如何得道的,他的这个朋友,就是每天跑步,每天跑步,突然有一天,他的这位朋友,可以离开地面。是的,他的这位朋友身体里有了气,身体开始变轻,可以离开地面飘浮一会儿。他亲眼看过他的朋友表演。有了气功之后的朋友,开始给一些人看病,慢慢地有了名气。
于是开始收费,现在这位朋友,已经不怎么接受新的病人了,除非是熟人介绍。
部长讲这些的意思是,神秘的东西的确有,有时候也不好解释,老百姓普遍的没有信仰,所以,对这些神秘的事情既好奇,又依赖,慢慢地,会生出迷信。
迷信,这话便套到了郑维和老虎这次来的目的了。
部长,自然一点点地解释,老百姓为何会愿意上大佛寺和尚的当,有些呢,是过分了,他们会对这些经营者和寺庙的和尚进行规范教育,他们已经这样做了,前不久还刚刚派了一个小和尚去了南京的一个寺庙进修,去学习。
话已经讲到了这一步,老虎和郑维相互对望了一眼,明白了。他们的暗访泡了汤,却是可以变成明访的。
他们约定了时间,专门对大佛寺的主管部门幻县旅游局做一个专访。
两个版。郑维及时地和副部长约定了。副部长拿出手机,直接布置了采访任务。
酒是好酒,郑维多喝了两杯,觉得明访可能比暗访更好。
七
采访回来后,郑维就去找英雄。他有太多的话想和英雄说。
英雄呢,又给郑维做鱼吃,是一种滑鱼,就是手抓不住的那种滑,据传这种鱼的智商特别高,吃了它,可以让人变得聪明一些。
郑维开英雄的玩笑,看来你吃的多,才会这么聪明。
英雄便说,是啊:“我小时候只吃过半条,所以就会这么聪明,如果吃了完整一条,我肯定上大学了,也不会遇到那个男人了。”
郑维知道,英雄又说到伤心处了。
郑维就站起来,跑到英雄身边,从后面抱住她。他看到旁边桌案上的那幅滑鱼的画,天啊,太漂亮了。滑鱼的鳞,一片一片,排列得像一首儿歌一般,清脆,多情,又有一股说不出的伤感。
“这鱼怎么这么漂亮?”郑维问。
英雄就给他解释:“这种鱼野生的,人工养不活的,所以,市场上卖得很便宜。其实是卖鱼的人不懂,这种鱼才最好吃。因为,这种鱼的运动量大,所以,鱼肉的肉质比其他鱼要更有密度,也更有滋味。这种鱼呢,长大了也就是一斤多重,特别适合两个人吃,所以,又叫做情侣鱼。这些鱼在成长的过程中,的确会和其他鱼一起群居,你想想啊,群居的鱼自然会有恋爱的对象的,所以,这样的鱼情商高,吃了以后,自然会聪明一些。”
郑维不信,打趣英雄说,如果真像你说的这样,这鱼应该叫做药丸。
英雄愣了一下神,说,下次吧,下次我给你做鱼丸吃,让你吃完以后就想以身相许。
郑维就嘿嘿地笑。
若是搁以前,郑维早就脱衣服了,可是现在,他好像一想到以身相许的事情,立即就看到了林美丽。
他开始有些犹豫不决。
一有什么话,或者有什么事情,郑维首先想到的不是和林美丽说,而是和英雄说。一开始,郑维觉得这就是信赖,除了身体交流过后的欲望的贪恋之外,还有骨子里某种物质缺少所造成的磁场吸引。
郑维是相信这一点的,每次想到英雄,心里会变暖,会有舒缓的情绪流出来,是一种黏稠度很高的情绪,且含有糖分。后来,他觉得,这可能就是所谓的爱情。
也正是因为郑维之前并没有经历过如此奇特的感情,所以,他越来越觉得林美丽可能并不是他想要的。然而感情的事情常常和月亮有关。月亮满了,就会慢慢地亏下去。感情也是。
当郑维和英雄越来越亲密的时候,郑维突然觉得,他和英雄的感情有一种江湖救急的友谊在,仿佛某一种病症将两个人拉在同一张床上。然后呢,又是这个病症将两个人的治疗史都诱导了出来。而这个病症便是城市孤独症。
是啊,两个人孤独的人相互取暖。而他和林美丽,却没有相互取暖的需求,有什么呢,有的是共同经历的青涩和窘迫,有的是林美丽在深夜里抱着他的脚给他暖脚,还有就是他感冒了,林美丽一遍一遍地给他换毛巾。
是的,林美丽不是肉体的,而是记忆的。林美丽是月亮没有圆满时的一些微凉的记忆,而英雄是月圆之夜一次醉酒过后的嬉戏。
正因为这种突然模糊又清醒的意识,郑维那天晚上并没留宿在英雄那里。他一个人在街上走了很久,数街边的树有多少棵,又或者停在路灯下看自己的影子长长短短的变化。
他想找到自己。
离开路灯后,影子涣散成电影结束后的幕布,传呼机来了一条留言,是林美丽的,留言是这样的:新买的内裤两条放在了小抽屉里,有一条是红色的。挂面开了口,我放在了窗格子第二格。你的日记本快用完了,我买了一个小本子,给你写了留言,你接下要用的时候,可以想到我。
郑维看着笑,觉得这女人如何变得这样肉麻。这样想着,却又偷偷生出一瓣喜悦来。
第二天下午,照例去接程甲甲。
程甲甲许是好久不见了郑维,不停地给他讲爸爸妈妈吵架的事情。程甲甲说她妈妈吵架没有什么思路,总是一开始吵架的内容是东边,最后变成了西边,爸爸相对来说呢,就比较会吵架。妈妈说他又和张一娅私下里吃饭,爸爸呢,就说《都市周刊》刚创办不久,资金方面就出了问题,总社呢就派会计来查账,幸好是张一娅聪明,做了假账,蒙混过了关。
郑维明白了程主任的苦心,派六组人下去采访,目的主要是拉广告,其实也是为了来填充《都市周刊》账面上的亏空。
这样一想,他和老虎这次拉到了两个版面的广告,便又觉得有了前途。
然而,还没有将程甲甲送到世纪大厦,就接到了老虎的传呼机留言,上面写着,速来花园路捷农咖啡馆。红专路交叉口。急事。
郑维不知详情,只好给程甲甲买了一个冰淇淋,送到楼下,他撵上一班公交车,便直奔捷农咖啡。
老虎和汤永江都在,还有两个年纪差不多大的陌生人。
握手,一介绍才知道,两个年轻人以前都在《城市导报》做过记者,算是前辈,而且是汤永江的老乡。现在他们在刚刚成立的电视台三套民生频道做记者。他们刚刚从幻县回来,目的是要做两期节目,曝光幻县大佛寺的乱收费以及欺诈游客的事件。
郑维和老虎互相看了一眼,知道了,这两个兄弟定然是知道了老虎和郑维拿到了两个版面的广告。所以,也想顺着这根线敲一笔。
果然没有猜错,汤永江替那两个人说出了目的,这两个人的节目已经编辑好,随时可以播出。一旦播出,恐怕会引起全省的关注,到时候,再来做补救措施,恐怕就有些被动了,所以,他们也是想以老虎和郑维的宣传稿为标本,做两期专题报道幻县治理整顿大佛寺收费混乱的专题,这样的话,就可以不再播出曝光稿。
郑维借着去卫生间叫了老虎出来,问他的意思。
老虎说,其实,大家都是为了完成任务,我听永江说了,电视台比我们这儿还要黑,他们也不是为了曝光的,而是为了拉广告的。
郑维说,他们如果真的拉不了广告,非要恶意曝光,我们的稿子会不会受影响。
老虎抢话说,当然受影响了,你想啊,电视台的影响大,传播速度比我们快多了。他们一曝光,我们之前做的工作就白费了。幻县肯定手忙脚乱地来公关,到时候,我们的正面报道就被电视台抢去了。我们的工作白做了。完不成任务说不定就得滚蛋啊。
意见达成一致,郑维和老虎回到座位。借了电视台朋友的手机,当着他们的面,给那位副部长打了电话,说明了情况。为了怕副部长生气,郑维主动向副部长压低了五千元的广告价格,说,这样的话,我们两个兄弟算是白做了两个版,但是呢,电视台的哥们,不找你们的麻烦,也算是两全其美。
老虎又接过去电话说了一通好话,什么诗集学习了,还告诉他周刊的主编也看了,说要选发他一组诗呢。这一下,击中了副部长的痛点,听说可以在《都市周刊》发表几首诗歌,事情有了转机。但仍然没有一口应下,他没有财务的签字权,还是要回去向主管的领导汇报,之后,才能答复。
咖啡馆众人和老虎等人散伙后,郑维有些不舒适,总觉得一些事情反复出现曲折。
他去报社的暗室加班,洗几张他在大佛寺拍的照片,办公室没有人在,他给林美丽打电话。林美丽和一个女同事住一间宿舍。那女同事家在县城,经常不在宿舍住。所以,林美丽还算自由。
宿舍里电话一直通着,没有人接。
郑维就挂断了,过了两分钟,又重拨,接通了,一个男人的声音,问找谁?
找林美丽啊。郑维正奇怪,以为自己打错了电话。他的确好久未主动给林美丽打过电话了。
你等下,我帮你叫。那男人声音渐远,像是出门而去。
电话通着,渐渐有林美丽的声音传过来,很小,模糊不清。
林美丽拿起话筒,大概猜出是郑维的电话,开头第一句就说:“刚才接电话的是普瑞,黄普瑞,你认识的,我的同事。”
郑维想了一下,知道这个人,好像是比林美丽高一届,在大学时就相识的。郑维还知道,他对林美丽有好感。
“他对林美丽有好感”这个念头闪出来的时候,郑维的心突然下沉,觉得黑暗中有一股力量将他扔下船,总之,他有一种从未感觉到的孤独感。当他转向林美丽的时候,他才知道,原来,所有的美好并非一直在那里静止不动,等着他回来取。
郑维不知道说什么,喘着粗气,有些想哭,声音丝丝地,大约林美丽能感觉到。
林美丽又说:“维维,你从不关心我,大概不知道普瑞追我的事情。其实,他已经追求了我一年多。我呢,从未理会过他。我的心里只放了你。所以,我给自己一年的实习期,这一年里,你知道的,我每周去给你洗衣做饭,但我知道,你骄傲,不喜欢生活的羁绊,我那么努力,总觉得离你很远。我努力了,一直追你,我现在累了,摔倒在地上。跑不动了,好在有普瑞在我身边陪着我。一想到要失去你,我就难过,我已经哭过无数次了。给你的留言你看到了吗?……”
留言?什么留言。郑维突然想起林美丽送给他的日记本。
他放下了电话,发疯似的坐了一辆摩托车往燕庄赶,到了住处,翻开小抽屉,喘着粗气,看林美丽日记本上的留言。只有短短的几行字:“维维,我累了。我追不上你了。我决定回到牟城过我的生活了,你以后……自由了,你可以飞翔了。”
有关飞翔的梦想,是郑维偶尔和林美丽说起的。他拿着相机给林美丽拍照片,洗出来以后,给林美丽看。对她说:“我以后一定要成为最著名的人像摄影师,我一定要拍出这个时代最好看的照片。”
郑维常常说起这样的梦想,这梦想也吸引林美丽,让林美丽觉得,她喜欢的男人是一个有野心的男人,不甘平庸的男人。
可是,到省城后,生存的窘迫,飞翔的梦想早已经被现实的砂粒硌破了。
郑维有时候很羞愧自己对林美丽的欺骗,在林美丽的眼睛里,郑维从未变过,永远是对她不在意的骄傲,仿佛在下一秒钟就找到新的舞台,新的女人,离她远去。
然而,林美丽想不到的是,在这样一个夜晚,郑维在自己的出租屋里,拿着那个写着她留言的日记本泪流满面。
实习期会让人变得软弱,这一点郑维特别理解林美丽。他没有想到,在这长长的一年里,他都没有好好地对待用爱情来温暖他的实习生。
而现实的处境是,他个人的实习期正处于最后的煎熬时分。几乎,这煎熬超过了青春期的欲望。在此之前,郑维从未觉得一份工作会有如此丰富的内心感受。现在,每一次风吹草动,似乎都对他的前途造成影响。
老虎和汤永江也正有意地疏远他,又或者,本来老虎和汤永江就比和他的关系亲近,只是在这样一种特殊的氛围里,郑维发现了这一点。
老虎和郑维合作的大佛寺专题,终于过了版面,费用也到了账户。这似乎是一个利好的消息,然而,让郑维非常不解的是,程主任不再让他去接程甲甲。甚至,张一娅也离职了。这意外的消息,让郑维又一次陷入焦虑中。
“或者,张一娅离开与你没有关系呢?你最近失恋,可能太敏感了?”英雄陪着郑维喝酒,安慰他。
郑维看着英雄忙活着给他倒酒,又递刚刚煎好的火腿,突然想到了林美丽。“是啊,实习期的林美丽离开了自己,我为什么就不能离开《都市周刊》呢?我为什么要为了一份工作在这里如此焦虑不安呢?”
定了心神后,郑维给贺老师打了一个电话,告诉他最近的工作情况,然后说:“贺老师,我决定离开了,不在这里玩了,我决定再找份摄影师的工作。我不喜欢这种对方完全不在意,自己拼命去表现却不能换来肯定的工作。没有存在感,那么不如再找一份工作。”
挂断电话以后,郑维觉得从来没有过的轻松。他仿佛看清楚了自己是如何在一个说不清楚的环境里一点点迷失自己。好在,他及时找到了解药,把自己身体里的一只虫子打了下来。不然,他会在那种畸形的竞争中堕落,失去自我,成为他自己痛恨的人。
他喝了不少酒,吐了。他对英雄说了很多话,他自己也不知道他到底在说什么,反正他总有说不完的话。
英雄呢,一边给他递水倒茶,一边嘲笑他。夜晚安静得很,时间仿佛没有了用处,有邻居家的猫在叫,还有人家的电视机声音很大,集体合唱着社会主义好。
郑维也想跟着唱,但是他困得很,转身便进入梦境。
责任编辑 何子英